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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4.4节 铁骑浮萍

  这日,吴三桂从军营回到府第,家兵送上一封书信,说是北京的老爷让人飞马投寄来的。

  吴三桂一听是父亲送来的,心中动了一下。他也知道了李自成兵近北京的消息,也无日不在为北京忧虑,此次突然来了一封家书,他猜肯定与国家大事有关,莫非朝廷有什么新的决策不成?

  他拆开书信,只见信上写道:

  “三桂吾儿:见信如晤。闯贼大军,逼近北京,朝廷上下耸动,有大臣上疏云调宁远大兵回守京师。皇上召开朝会,朝会众说纷纭……吾儿应沉住气,不可妄动,可先行布置,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启动大军回京……”

  吴三桂放下书信,默默无语。抽调宁远大军回师。那就意味着放弃关外的土地呀!皇上怎么会做出这种决策啊?父亲劝他“不可妄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启动大军回京”,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自己坐观事态发展,做出在满清、大明、闯贼三者之间的选择?……

  这时,大哥吴三凤闯了进来。自吴三桂做了宁远总兵,他一直跟随在吴三桂帐前,任副将之职。

  他一看弟弟正门头坐在桌前,面前摊放着一封信,便说:“谁来的信?是弟妹?还是圆圆?”

  吴三桂临来宁远时,把妻小及宠妾陈圆圆留在北京,托父亲照管。他在宁远这几年,孤忠作战,遇到过数不清的危险,但是,一想到留在北京盼望他回家团聚的美人儿陈圆圆,他便会生出无限勇气和力量,清太宗屡次招降他,他都不为所动,除了对大明朝廷的忠心外,圆圆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原因。

  吴三凤提到陈圆圆,吴三桂的心头不由扑过了一阵热浪。他摇摇头,说道:“是父亲来的信。”

  “哦?”吴三凤忙拿过了信,看了一遍,大吃一惊,说道:“皇上要我们弃地守京?那这里怎么办?拱手送给满人不成?”

  吴三桂叹了口气,缓缓地说:“皇上大概也是万般无奈,才有此决策的。”

  吴三凤犹豫地说:“那……那父亲的意思,好像是让我们再看一看,不要马上就回去。”

  吴三桂从桌前站起来,在屋中踱了几步,吴三凤瞪着一双不解的眼睛,瞅着弟弟凝重的脸色。吴三桂皱着眉头踱了好半天,才驻足抬头,说道:“父亲正是这个意思,可是兵贵神速,倘若我们静观不动,耽误了时机,京师落入闯贼之手,那我们岂不成了干古罪人?”

  吴三凤道:“如果我们就此着手准备,满人伺机入侵,李自成那边兵势又大,弄得我们两不相顾,腹背受敌,如何是好?”

  吴三桂冷笑了一声,轻蔑地说道:“李自成张献忠,流寇毛贼而已。”

  吴三凤见他如此自信,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兄弟二人商议了一下,立即召各位中军、副将开会,讨论迁民之事。

  吴三桂心有定见,尽管父亲来信的第二天,义父高起潜,好友张大忠等又纷纷从北京寄书,劝他不要妄动,他还是没有听从劝阻,他知道朝廷对他吴三桂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对他有着多么特殊的信任,既然朝廷和文武大臣把他看成力挽狂澜之人,那他不去做这个救世主,还会有谁去做?

  主意已定,吴三桂便不再考虑父亲及友人的意见。他立即接手山海关兵权,将关宁辖区内的百姓造册登记,征召青壮年入伍,军队很快即到八万之众。他又利用北京先期运到的部分饷银,竭尽全力搜求到近五千匹战马,这样,连同原先的骑兵,他就拥有了五万铁甲骑兵与三万重甲士卒;不仅于此,他还把新老兵混编,并加紧训练;另一方面,他又命令收编好民众,确定大迁移的具体次序和路线,并回谕民众准备随时启动……

  三个月中,吴三桂忙忙碌碌,昼夜守在军营与衙中。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二月中。

  三骑快马飞驰宁远城下。当先一人显然是一位官吏,后两骑则是锦衣卫。这三匹快马如流星赶月,疾奔而来,扬起一团尘雾。

  宁远城头的土兵早已看见三骑奔驰而来,当三骑直到城下,他们认出是汉人装束,且是朝中特使,连忙放下吊桥,三骑飞进。

  在这四野战火甚急而兵慌马乱的时候,人们渴望知道各种各样的消息。宁远兵士们也一样,看见特使飞骑而入的紧迫神态,他们便议论纷纷起来:

  “一定是要我等回去保卫王畿的!”

  “有锦衣卫,又是谁出事了吧?”

  “哎,你说吴将军会入关吗?”

  “去你妈的,我又不是吴将军,我怎么会知道!”

  特使早已将议论甩在身后。长街快马,市人一片惊慌之色,纷纷躲闪。三骑来到总兵府衙,滚鞍下马,在大门口高喊:

  “宁远总兵吴三桂接旨!”

  一声高喊,由中厅护卫传入内宅。吴三桂正在书房一张大地图前凝神沉思,连声高喊将其从沉思中惊醒,他连忙疾步而出……当此非常时刻,皇上的每道旨意都与国家、军队、自己的命运息息相关,怎能不急?

  “总兵吴三桂接旨……”

  当吴三桂跪拜于庭院时,特使立即展开手中的黄卷宣读:

  “流贼猖獗,北犯京师,社稷危在旦夕之间,封吴三桂为平西伯,统辖宁远与山海关总兵;着即率关宁铁骑入京勤王!宁远四城可弃,着后以图恢复!钦此。”

  “臣接旨!”吴三桂接过圣旨,缓缓站起身来。特使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手捧钦赐的战袍爵服上前拱献。吴三桂挥挥手,命旁边的中军收下,对锦衣卫两名官员看都没看一眼——吴三桂对炙手可热的锦衣卫打心眼里厌恶,从不结交他们;他认为他们整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一到紧急时刻,却个个是软蛋稀泥,一个比一个溜得快,跑得远。朝政败坏,有一半是锦衣卫的手笔!别人怕他们,吴三桂不怕!

  说也奇怪,锦衣卫除了在皇上面前,无论在哪里都飞扬跋扈,横冲直撞,惟独一到辽东这战火硝烟的关城,他们比谁都老实,威风扫地。吴三桂傲慢冷峻,锦衣卫反倒认为这是他威严的大帅风度,神态反倒更加恭敬了。

  吴三桂此时无暇顾及这些,圣旨一到,他就有好多事要筹划。响在耳畔的是“宁远四城可弃!火速率兵勤王!”他铁一样的沉默着。

  稍顷,他沉声命令中军:“先安排钦差大人到驿馆安歇……”

  “吴大帅,要即刻发兵呵,闯贼已越过黄河,逼近太原啦!”特使脸色苍白,几乎是在祈求。

  “知道了。”吴三桂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弃地勤王,我需得安排,先请大人歇息吧!”

  说完,吴三桂大步向后堂走去。

  当他一步跨入书房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一酸,一层薄薄的泪水蒙住了双眼。尽管他早已为迁民回京做着准备,但是今日圣旨一到,他还是受了很大震动。怎么?自己苦苦地,出生入死地保卫的关宁国土就这么白白地放弃了吗?关外数城,早就支离破碎,被大清蚕食净尽,只有他,孤忠作战,舍生忘死。撇家舍业,才将宁远孤城支撑到今天,且稳如磐石,令满人望而怯步,可是,今天,就这么把它们白白地拱手送人,怎不令他伤心落泪啊?

  正沉思间,一名家兵通报:

  “副总兵吴三凤、姜厚望、副将陈维帅求见。”

  吴三桂“哦”了一声,忙用手指一抹,弹去眼角的泪水,又轻轻呼了口气,这才走出书房,来到客厅。

  吴三凤等人已候在客厅里了。一见吴三桂,吴三凤便迫不急待地问道:

  “皇上来了圣旨,让我们回京,是吗?”

  吴三桂默默点头。陈维帅道:“如今圣旨十万火急宣召,京师肯定已危在旦夕了。”

  吴三桂说道:“如此内忧外患迭起,朝廷还拼力将重室府库挤了为我们筹措军饷,如此恩宠与信任,我们不能不努力啊!”

  众人表情沉重,点头称是。吴三桂知道,在这战乱与灾荒并来的艰难时世,皇上为他筹措这么多军饷,是极其难得的,还没有哪一个总兵受到过皇上如此垂青,吴三桂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的悍将,他是文韬武略兼而有之的统帅人才,他怎不知道这时的责任、位置以及皇上对他的厚望呢?

  吴三桂沉思片刻,又接着说道:“朝廷对我等如此重视,让我们挽狂澜于既倒,这正是我们难得之建功立业的机会啊!我们应誓死保卫京师!”

  三位副将齐声答道:“是!”

  吴三桂对李自成、张献忠等,态度一直是蔑视加仇恨。耳闻目睹一个个总兵名将纷纷被李自成、张献忠消灭,才开始意识到这些农民起义军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但他深信,他可以战胜他们,杀死他们!他从不怀疑自己的战斗力。

  在大明社稷将危之际,皇上将全部希望寄托与他,吴三桂感到一种少有的激动——平西伯,这个封号本身就意味着他的使命;平定来自西北的叛乱!这是朝廷最为正宗的封号之一,左良玉是什么?“平贼将军”而已,相比之下,自己的封号要威荣显赫得多了。

  然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离开厮杀了十几年的辽东战场,必须离开守卫了三年多的宁远与山海关啊!他将成为北京城的大帅,甚至可能成为总督天下兵马的大元帅!虽然前面是鲜血与荆棘,但也有一条明明白白的康庄大道与桂冠殊荣。

  谁不想建功立业?谁不想青史留名?

  谁不想光宗耀祖?谁不想摘取桂冠?

  吴三桂也不例外。他比一般的士大夫有着更为强烈的功名心。渴饮刀头血,困倦马上眠,日日与死神相伴,荣誉与尊严就是他的生命啊!否则,那冰冷的铁甲,那难耐的布衣粗食,那寒夜刁斗声中的军营寂寞所为何来?

  吴三桂十几年在血泊中摸爬滚打,在刀光剑影中厮杀,以卓著的战功成为驻守山海关之外辽东大地上的铁骑名将,这是他的光荣与骄傲,他能推辞这副更为沉重的担子吗?

  肯定不会。肯定不能。

  吴三桂知道,这是关系到大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是他孤军大战的生死关头,是他面临一个新的而绝然不容忽视的大敌的前夜。

  现在是二月,必须立即动身!

  “来人,召各营将领火速到府!”吴三桂向厅外大声喊道。吴三凤、姜原望、陈维帅三人心头不由一紧,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知道,吴大帅已做出了最后决定,那关键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关宁铁骑的将领们都是久经磨炼的。行动极为迅速,令行禁止,纪律森严而又与吴三桂同心浴血。中军传令不到半个时辰,府外便马蹄声声,各营将领奉命来到。

  请将当中,虽然有一部分人还不知道圣旨已经下来,但这些日子中,他们始终在与吴大帅一同为弃地守京做着准备,那根敏感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所以今日大帅火速召见,心中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骑马赶来时,一个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

  吴三桂趁中军传令时,早已披挂整齐。他一身黑色铁甲,外罩大红披风,头上一顶枪尖闪亮的帅字盔,红缨垂于盔顶。他大步走出厅外,一双虎目,神威凛凛地扫视着众将。

  关宁铁军的将领们从来没见过吴三桂如此披挂整齐,气度森严。在吴三桂后面,中军手捧那口尚方宝剑,端然肃立。

  众将领“唰”地一声整肃而立。

  参军文吏庄重喊道:“十三营将领全部列齐!”

  吴三桂表情十分凝重,他在那张虎皮椅前肃立未坐,扫视了大家一眼,才开口说话,语气十分沉重肃然:

  “关宁铁骑的将领们:圣上紧急宣召我关宁大军入保京师,并将关宁区城的六十万民众迁徙关内。时日紧迫,军务繁剧,满洲骑兵又分布关宁四周。我军非但要全师而退,而且要保护民众同时不要伤亡。更为重要的是,不能延误时机,要力争早日回师关内!”

  他稍作停顿,又加重了语气,说道:

  “闯贼已于西安称王,率师北上,北京以南诸城相继失陷。若贼兵攻克宣化、涿州,则京师危也!今召诸位,明白大势,齐心赴难!我关宁铁骑为朝廷分忧,为国家解难的时候到了!”

  众将齐声喊道:“效忠皇上!效忠大帅。”

  吴三桂又冷静而沉着地扫视了众将一眼,便命令道:

  “半个月内准备完毕。须得将粮草辎重全部装车,将各县民众按军营次序编队。一切依原筹划而行;第一营李将军立即开道,即行在我军所经路途,派出万兵,保证大军不中埋伏;第二营第三营王张二将军,率铁骑一万,保卫右路;第六营第七营陈黄二将军率铁骑一万,步卒弓箭手三干断后,遇清兵追击,须死战不退,保大军与民众内撤;第三营姜将军,护押粮草、辎重,随军眷属并文吏老弱居中左而行;第九营吴将军护卫民众并督促急难,居中右而行;其余四营共两万兵马,随本帅居于百姓粮草之后前进。明白没有?”

  “明白!”众将轰然而应。

  吴三桂又严厉命令道:“从现在起,各营立即准备,半月后准时出发!中军会同参军诸吏,立即飞传各县府,命组织民众编户而行!”

  “遵令!”众将又是一声轰鸣。

  “诸位,这次大撤退,我军是共赴国难!有尚方宝剑在此,若有不尽心不尽力者,定斩无赦!到时莫怪我吴三桂无情无义!”吴三桂脸若冰霜,令人生畏。

  “克尽职守!效忠朝廷!”又是一片坚定响亮的齐声轰应。

  二月底,一切筹备均已完成,大军马上就要动身了。吴三桂酹酒誓师,说道:

  “但愿仰仗列祖列宗之灵,歼灭流贼,保我京师,以尽微臣之职。臣即肝脑涂地,亦所甘心!”

  大军出发了。

  只见在宁远至山海关的原野上,人山人海,涌动着黑鸦鸦六十八万人马!八万大军,六十万民众一齐涌动着,路线是:宁远——山海关——京畿。

  古代战争中,兵民共同转移者,除三国时候的刘备有过一次,因而被曹操追上几乎全歼外,几乎再没有大军掩护民众弃地而去的记载了。吴三桂宁远弃地,保护六十万民众撤退关内,应该是中国古代战争中的一次壮举。

  在这渐渐向前涌动的大军后方,一帅字旗下,几员大将簇拥着吴三桂。此时的吴三桂,心里真有点七上八下,他担心多尔衮此时若引兵追来,关宁铁骑不能保护民众,山海关至宁远一线定然全线崩溃;他还担心,这么多从未受过军事训练的老百姓,行动如此迟缓,哪一天才能走到京城啊?倘若李自成先到一步。京师不保,朝廷怎么办?父母怎么办?还有,圆圆怎么办?

  吴三桂内心焦急如焚,望着一眼看不到边却十分有序的人海,他除了不时督促之外,能有什么办法呢?

  故土难离啊!安土重迁,是中国农业人口几千年的传统。农民,谁不热爱自己那曾经辛勤耕耘过的热土!谁不热爱那养育了自己几十年的家乡!忽然间,他们却要举家迁移,抛开这片浸透着自己的汗水、泪水与血水的土地,抛开自己的房屋,自己的庄稼,抛开那只鍬,那只镐,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这一切的一切又怎能不使他们热泪哭声盈于室中啊!家业毁弃,田土抛却,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然而,若不内迁,大军一撤,清兵一来,他们则会蒙遭更大而更不能忍受的灾难!

  百姓们没有办法,只有含着热泪收拾行囊,带上稍微值钱的东西,洒泪告别故土,扶老携幼,一步一回头,他们不禁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六十余万人,中间又有老弱病少,行动真是缓慢极了。这片人海汪洋的队伍,使吴三桂大军大费周折。

  关宁铁骑的八大军四边护卫。前有一营开道;北有两营一万精骑保护;南有两营一万精骑保护;殿后则是两重,吴三桂自领中坚四营,最后则是两营铁骑与三千弓箭手。这众多的民众在军队的保护下,几乎形成一个纵深五十余里的汪洋人海!

  几百年后,当人们指责吴三桂反复无常,冠之以叛徒、汉奸的罪名时,似乎吴三桂从来没干过好事。人们忘了,吴三桂是明末清初的天下名将,他的铁甲骑兵,是明末最骁勇,最有战斗力的军队中的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吴三桂镇守关宁,剩下一支孤军时,还未降清。内撤时,又不曾丢掉一民一卒……

  从二月底到三月中旬,宁远至山海关的原野上,这支军民混合的队伍不断地涌动着,旌旗飘扬,铁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刀枪剑戟,也是森然夺目。战马不时仰首嘶鸣,马蹄声声,腾起蔽天尘雾……

  三月十七日,大军与民众开至山海关。

  进入山海关,吴三桂又马不停蹄地组织文吏,将迁移人口全部安置于关内的昌黎、乐亭、栾州、开平诸县,又是一昼夜的忙乱,吴三桂彻夜不眠,眼睛布满血丝……

  让吴三桂稍微轻松一点的是,多尔衮并未跟踪追击。

  世间偶然事太多了。假若这时盛京的多尔衮不是等待,而是率兵南下,那么,宁远与山海关有可能陷落;关宁铁骑亦可能全军覆没,然而这样的事却没有发生。

  当时清太宗已故,顺治帝即位,只有六岁的顺治帝,不能理政,满人内部,为了争权夺势,诸贝勒进行了一系列勾心斗角的权力争夺战而无暇南顾,因此,他们对大明江山的注意力稍稍转移了一下。最后,多尔衮争权得胜,成为摄政王。但是此时的清廷对全面夺取中原还尚无定见,现加之吴三桂多年有效地阻击清军于关宁一线,清军似对从山海关一路进入中原已丧失信心,只是做到孤立吞食宁远与山海关地区,而没有大兵压进。

  这是历史的机缘,也是吴三桂及众军民的运气。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历史的缝隙,恰让吴三桂侧身而过。

  三月十九日,从关外内迁的六十万民众安排停当。吴三桂心中的重担去了三分之一,他毫不耽搁,立即传令全体将士:

  “地方团练率队镇守山海关,其余八万铁甲骑兵,星夜奔赴京师!务必于三月二十一日到达!”

  于是,八万铁骑,在吴三桂带领下,连夜向北京赶去!一路上,虽然马蹄声纷乱,但队伍却井然有序。这时已没有六十万老百姓随行,行军速度顿时快了好几倍。

  这支庞大的骑兵沿着大路,不停不息地飞奔前进。迷蒙的月色笼罩着村庄、树木、田地和茅丰草长的田塍路,也照映在田边急驰的人影上。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声,时而有马嘶鸣,夹杂着沿路村庄的狗吠和田野里的蛙鸣,打破了这夜间的寂静。

  那面帅字旗迎风招展,旗下一员将帅,只见他头戴一顶铺霜耀日的镔铁帅盔,上撒一把红缨;身穿一副钩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的勒甲绦,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双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得胜钩上挂着一把斩将大刀。此人威风凛凛,面容凝重,这正是平西伯吴三桂!

  对于吴三桂,他现在要比刚离开关宁时更为焦急。不知现在北京到底是什么情景。他提前派往京城的哨探不时飞马回报,说京城危急,但到底危急到什么程度,情况一日三变,几名哨探也探不过来。倘若京城有失,可如何是好?

  丰润城几乎在北京正东,距京城的直线距离是250华里。依骑兵行程速度,当是一天多的路程,甚或可以更快。

  三月二十日,吴三桂率兵到了丰润城。

  刚进入丰润城,忽见一骑快马追风挈电般驰来,吴三桂勒住战马,抬头观望。那马惶急而至,到了近前,汗流满面且气喘吁吁的哨探还未下马,即已喊出一声:

  “报大帅——”

  然后滚鞍下马,跪地大喊:

  “李自成已攻占北京!”

  “什么?再说一遍!”吴三桂挥舞着马鞭厉声喝道。

  “李自成攻占北京了……”哨探伏地大哭。

  吴三桂呆呆地愣住了!

  他的脑子,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起初,是一片空白,思绪无所依托,紧接着,他强迫自己努力清醒过来,他终于意识到:北京城陷落了!

  就在他愣神之间,探马连至,纷报李自成攻占了北京……

  他不得不信了。他凝立当地,目眦欲裂,脸色惨白可怖,仿佛要吃人一般,他紧紧咬住下唇,嘴唇被咬破了,一道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众将“唰”地抽出战刀,盯着他的脸色。

  最后一骑,更带来令人心碎的消息。

  “大帅,紫禁城破,皇上自缢于煤山……”那探兵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吴三桂大叫一声,一个趔趄,便从马上直挺挺摔了下来。众人惊呼一声,围了上去,只见吴三桂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人,已经昏死过去了。

  吴三桂醒来时,已是日暮黄昏。

  所有将领都伺立于床前,肃然不动,眼含泪花,有几名将领甚至已抽泣起来。京城破,国君亡,顿时他们成了没有归宿的军队!在忠君为国是正统观念的时代,国都与君主的存在,是军队民众的精神支柱,没有了京城,没有了皇帝,就如同孩子没有了父母,孤舟失去了港湾。

  将领们目光黯淡,眼中垂泪,丰润城八万将士一片哭声!

  莫道君道不明,莫道朝政腐败。当国破家亡之际,民众与将吏会忘记国君的种种坏处,会忘记新政权也许会比现政权要开明一点,人们顽强地去追求那已经死亡的孤魂,甚至用无数生命与鲜血去挽救它。是对是错,谁也无法说清。

  这是一种情感的惯性延续,是中国人的忠贞情绪在历朝历代的反复出现。不管荒诞与否,社会总要花极大力气去克服它。

  吴三桂醒了。

  北京城陷落了吗?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蓦然明白:是真的!他的内心一阵刀绞般疼痛。李自成!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紧赶慢赶,也掉在了你的后边!吴三桂啊吴三桂,你小觑他了!

  吴三桂心中的悲酸、愤怒、悔恨,只有他自己清楚。大明江山,几百年的辉煌灿烂,竟然毁于一旦;北京、二百余年帝王都,就这样一朝陷落,不复朱姓了!

  吴三桂重又闭上双眼,任热泪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北京城,对他不仅仅意味着国家、皇上,那里还有他的理想,他的灵魂,还有许许多多他不能失去的东西啊!他不知道,没有这些东西,他将怎样生活下去……

  “回师……山海关……”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说出了这五个字。

  于是,关宁铁骑在漆黑的夜晚里回师东还。萧萧马鸣,冷风呼啸,军队悄无人声地行进在荒凉的原野上,没有人说话,只有泪水默默地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冰冻……

  一只孤独的苍鹰,在高空盘旋着,凄鸣着,好久好久,才振翅飞入云际。

  吴三桂由亲兵们抬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反复着:李自成,你好神速!你何以能一个月从西安打到北京?你毁了大明,毁了朝廷,你也毁了我的一切啊!李自成,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关宁铁骑恰似一支送葬的队伍,充满了一片悲哀凄惨的气氛。它成了无根浮萍,向东北飘泊……

  吴三桂也已料到,北京城里此时发生的事情,将永远影响着自己和这支铁甲骑兵的命运,然而,他却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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