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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共和》23章 最是仓皇辞庙日

  一

  紫禁城,钟声响了,好像千百万只不安的鸟儿,惊慌地扑打着翅膀,飞向四面八方……

  养心殿正殿,宗室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跪满了大殿,虽然每一个人都低着头,但每一个人也都注意到了坐在龙椅上慈禧的脸色,那张脸阴沉得像布满乌云的天空,预示着暴风雨马上会来临!

  更让大臣们诧异的是,自戊戌年后几乎没有露面的皇上也来了,他坐在太后身边,一副木然神态。

  慈禧一抬手。

  李莲英跨前一步,喊道:“起!”

  大臣们都站起来。

  慈禧扫视一眼群臣,问:“荣禄怎么没来?”

  刚毅:“禀太后,荣禄病了。”

  慈禧“哦”一声,说:“今儿个把你们叫来,是有一件大事商量。朝廷收到了洋人的四条照会……小李子,你念给他们听听!”

  “嗻!”李莲英拿起“照会”,念道,“一、指明一地,令中国皇帝居住;二、代收各省钱粮;三、代掌天下兵权;四……”

  慈禧突然打断他,“就这四条照会,你们听清楚了吗?”

  明明只念了三条,却说成是四条,还要问大家听清楚没有?这可真是滑稽!但这时候谁还敢问什么?而更多的人是被洋人照会的粗暴无礼所激怒,不顾其它了。

  众臣齐声说:“听清楚了!”

  慈禧:“既然听清楚了,该怎么办?你们都说说自己的主意。事关重大,所以我把皇上也叫来了,也就是说有什么担子大家担着!”

  她的话音刚落,刚毅便大声嚷起来:“这还用商量吗?向洋鬼子宣战,打!”

  徐桐也颤巍巍说道:“洋鬼子无礼而且无耻!我一让再让,他得寸进尺。如今竟然想完全骑在我大清朝头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除了开战,没有别的路可走!”

  许多大臣此时都义愤填膺,纷纷喊“打!”殿内人声鼎沸,都听不清谁说些什么了!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压倒了殿内的嘈杂:“都是你们这班做大臣的无用,才将局面弄得今日这样糟糕!你们还有脸在这里乱嚷!”

  谁也没想到,说话的居然是光绪皇帝!只见他指着一班主战的大臣,气愤地说:“甲午年间,我们连日本那样一个小国都打不过,如今你们居然怂恿朝廷,向世界上最强大的十一个国家开战,这不是存心让国家灭亡么?”

  主战派一时鸦雀无声。

  慈禧仍然阴沉着脸,但不吭气。

  另一些一直没有发言的大臣神情却活跃了。

  刚毅瞥一眼慈禧,一步跨上前,公然直对着光绪说:“皇上的话,奴才不以为然!难道因为怕打不过洋人,就甘心受他欺侮吗?”

  徐桐立刻跟上说:“刚毅说得对!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我们没有打赢日本是当初的事,今日我们敢向十一国开战是今日的事!且不说这一晌攻打使馆,我武卫军,还有董福祥的甘军是如何英勇善战。单看这满京城地面,义和团的团员义民,何止百万之众!而且个个同仇敌忾,人人忠义满腔,民气可用啊!”

  “民气可用,匪气不可用!”

  听见这话,大家又吃一惊。扭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总理衙门大臣、兼工部左侍郎许景澄。

  许景澄显然是极其焦虑,指着刚毅和徐桐说:“义和团是乱民,朝廷利用他们,就已是大错特错!而攻打使馆,更是中外从来没有过的事!‘春秋之义,不杀行人(使者)’,现在还要向各国开战,你们这不是拿江山社稷、万方生灵当儿戏吗?”

  太常寺卿袁昶这时也站出班来,说道:“如今我们无兵又无饷,我真不知道靠什么去打仗?义和团人数虽众,却从未经过军事训练,手中拿的只是刀剑,甚至棍棒锄头,让他们去和洋人打仗,只能白白送死!过去遇事,还可以向外国借款,如今同时向这么多国家宣战,那么又向谁去贷款呢?”

  刚毅被他们说得语塞,竟在御案前暴跳如雷,反问道:“你们长洋人志气,灭大清威风,是何居心?”

  徐桐也骂道:“许景澄是汉奸!”

  许景澄也不示弱,愤怒地说:“你们昧于形势,只知跳脚骂街!更是可耻……”

  光绪听着他们争吵,忽然流下眼泪,走下御座,拉着许景澄的手说:“你在总理衙门多年,熟悉洋务,明白天下形势,究竟能否与各国开战?国家存亡,百姓安危,都在此一举,你一定要将真实情形告知于朕……”

  许景澄见皇上这样,不胜悲愤,含着眼泪说:“皇上,无论是非得失,万万没有以一国去敌万国的道理……”

  慈禧勃然大怒,指着他们,厉声说:“许景澄!你们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还要不要君臣大礼?”

  许景澄立刻争辩回奏:“禀太后,是皇上要拉着我臣子的手,不是我作臣子的去拉皇上的手,我怎么不要了君臣大礼?”

  竟敢公然顶撞!慈禧脸都气白了。

  一名总理衙门的官员神色惊慌出现在殿门口。

  奕劻一见,马上迎上去。

  官员凑在奕劻耳旁说:“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了!”

  声音虽小,所有人都惊呆了!

  光绪浑身颤抖,喃喃道:“祸不远矣!祸不远矣!”

  慈禧轻蔑地看他一眼,问:“谁杀的他?”

  官员:“一个叫恩海的。”

  慈禧:“恩海是谁的人?”

  官员:“董福祥的人。”

  慈禧扫视大殿:“董福祥来了吗?”

  “臣董福祥叩见老佛爷!”大殿之外,仿佛响起一声霹雳。然后一个黑红脸膛,全身披着战甲的汉子,昂首踏入大殿,跪倒在慈禧跟前。

  慈禧眼一亮,“董福祥,听说那洋人是你手下杀的!”

  董福祥答:“是!洋人都该杀!”

  慈禧说:“洋人很厉害的,这朝上的许多人都怕,你不怕吗?”

  董福祥咚地一声,把拳头捶在胸膛上,吼道:“臣无他能,惟能杀洋人而已!”

  慈禧激动地说:“说得好!洋人也不是那样了不得的!大沽炮台一仗,不是打得他们狼狈逃窜了吗?”语锋一转,她又说,“我本不要他们的命,此前还允许洋兵入城,保护使馆。我还一再违拂众人的意思,压服义和团,都是为了等待他们的改悔。可我等来了什么呢?等来了他们的四条照会……”

  说得这一句,她抽泣起来。

  所有的大臣齐刷刷跪下,听得见许多人也哭出了声。

  慈禧忽然脸上现出刚强神情,提高声音说:“今日战争是他们挑起的,亡国就在眼前,若竟拱手让之,我死无面目见列祖列宗。反正不过是灭亡,一战而亡,不是强于等死吗!”

  众臣齐声道:“誓与洋人决一死战!”

  慷慨激昂,声震殿瓦。

  忽然,许景澄站起来,嘶声喊道:“太后啊,打不得呀……”

  袁昶也跟着喊道:“四条照会有假,太后不要上当啊……”

  慈禧眼中寒光陡闪,咬牙道:“这个时候还敢妄言叫嚣,来人!”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在!”

  慈禧:“把他们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杀!”

  侍卫:“嗻!”

  许景澄和袁昶挣扎着,被拖了出去……

  霎时殿内死一般沉寂。

  光绪的脸更加苍白。

  慈禧:“他们两个,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而今日之事,你们各位大臣都听到了。我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而向洋人宣战。战争结果,尚未可知。如果战后,江山社稷仍然不保,诸公今日都在这里,应当知道我的苦心,不要归咎我一个人,说什么皇太后断送了祖宗三百年天下!”

  众臣又高声道:“臣等愿随太后,共赴国难!”

  慈禧:“好,宣旨吧!”

  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黄匣子打开了,“宣战谕”响彻紫禁城──

  “洋人欺我太甚,竟至国之将亡。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不如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我大清朝威严宣布:

  向英吉利国开战!

  向法兰西国开战!

  向美利坚国开战!

  向德意志国开战!

  向俄罗斯国开战!

  向意大利国开战!

  向奥地利国开战!

  向日本国开战……”

  “宣战谕”响彻整座北京城,大火映红了半边天空……

  二

  广州两广总督府,李鸿章将“宣战谕”往桌上一扔,厉声对属下说:

  “这是伪诏,皇太后是何等的圣明,怎么会发出这样的诏书?更不会愚蠢到同时向十一个国家开战!所以,老夫认定,这是伪诏!我要上书朝廷,请太后镇压乱民,严惩主战派,马上和洋人议和!”

  ……

  武昌湖广总督府,张之洞焦急地问:“劝阻朝廷的电文发出去没有?”

  赵凤昌:“发出去了。”

  张之洞:“两江总督刘坤一那里怎么说?”

  赵凤昌:“刘坤一和大人一样,决定抗旨不遵!”

  张之洞:“好!李鸿章那里呢?”

  赵凤昌:“李鸿章说朝廷的‘宣战谕’是伪诏,假的!”

  “伪诏?”张之洞一愣,突然哈哈大笑。

  赵凤昌不解地问:“大人笑什么?”

  张之洞笑骂道:“这个老狐狸!硬是比我棋高一着啊!”

  赵凤昌:“我还是不懂。”

  张之洞:“李鸿章怎么会不知道‘宣战谕’是真的!但他偏偏一口咬定这是假的,是伪诏!既是伪诏,就可以不遵,而且不会像刘坤一和我一样,落下个‘抗旨’的罪名!”

  赵凤昌这才大悟,不由赞叹:“真有他的!”

  一名书办拿着一纸电文进来。

  书办:“大人,上海密电!”

  “上海?”张之洞接过电文,“哦,是盛宣怀和张謇来的。”

  赵凤昌纳闷问:“他们两个怎么搞到一起去了?”

  张之洞看完电文,递给赵凤昌说:“他们搞了一个‘东南互保’建议,想让我、刘坤一和李鸿章三人牵头,联络南方各省,竭力不要让北方的战火绵延到长江流域来。”

  赵凤昌匆匆看完电文,说道:“盛宣怀的主要资产都在长江流域,张謇状元经商,也积累了大量财富,他们害怕战祸殃及东南是很自然的。”

  张之洞:“东南富庶之地,朝廷经济命脉所在,一定要保持稳定。‘东南互保’是个好主意,得马上派人到上海,与盛宣怀、张謇一起,找英国领事商谈。”

  赵凤昌:“大人,我去。”

  张之洞:“不,让辜鸿铭去!”

  赵凤昌:“辜鸿铭极端仇外,坚决主战。他如果和英国领事大谈太后如何圣明,义和团又是如何忠勇,那怎么办?”

  张之洞拈须笑道:“要的就是他这样,就怕他不谈!”

  ……

  上海,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

  盛宣怀宅邸,豪华的西式客厅里,辜鸿铭伸开双臂,激情满怀在朗诵——

  灌满我的杯,斟满我的缸;

  跨上我的马,招呼我的人;

  亮开旗帜开火吧,追随伟大的太后,

  爱战斗善谐谑的义和团青年们……

  盛宣怀和张謇满脸无奈听着——

  有比陕西更远的内地,有比四川更高的山丘,

  假如在湖北有“张们”,湖南有“刘们”

  有勇敢无畏的四万万人,人们将高喊:干得好啊!

  伟大的太后,义和团青年们……

  辜鸿铭停顿一下,盛宣怀和张謇以为他朗诵完了,正要说话,谁知辜鸿铭换了一口气,又继续朗诵起来——

  灌满我的杯,斟满我的缸;

  跨上我的马,招呼我的人;

  亮开旗帜开火吧,追随伟大的太后,

  爱战斗善谐谑的义和团青年们!

  辜鸿铭最后将手往上一扬!

  张謇:“完啦?”

  辜鸿铭:“完了。”

  盛宣怀和张謇这才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辜鸿铭得意地说:“这首诗是我用英文写的,翻译成汉语就没有味道了!今天和英国领事谈判的时候,我念给他听了,听得他眼睛都直了!哈哈!”

  听他这样说,这张謇的眼睛也几乎直了,忍不住说:“鸿铭兄,张香帅派你来,是和洋人谈判,以促成‘东南互保’大计,你这样做,不把事情办砸了吗?”

  辜鸿铭一听就冒火了,“辜某从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别人教训!我可以告诉二位,我是皇太后‘宣战谕’的坚定支持者,而你们,在国家和民族遭受如此巨大耻辱时,只想着自己的富贵荣华,本人深为鄙夷!”

  说着,他竟摔门而去。

  张謇气得怔在那里,说:“张之洞是怎么搞的?不是一切都说好了吗?他又派这么一个家伙来搅和,我看他也有点‘拎不清’了!”

  盛宣怀笑眯眯地说:“季直错了,这正是张之洞的精明之处,让辜鸿铭到处唱高调,是做给朝廷看的,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暗中实行我们的计划!”

  张謇半天才想明白,叹道:“唉,要论玩这一套,老家伙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啊!”

  ……

  北京养心殿东暖阁,这里也挂上了军事地图。

  如同当年光绪亲自指挥甲午之战,慈禧也要亲自指挥这场对八国联军的战争了!

  刚毅等一班军机大臣侍立一侧。

  慈禧还是捧着个锃亮的白铜水烟袋,吸着南方进贡来的潮烟,右手拿着纸煤子在地图上指点着:“天津这一块儿,咱们有多少人马?”

  刚毅:“禀老佛爷,约有一万五千人左右。”

  慈禧:“怎么个布置的?”

  刚毅:“宋庆和马玉崑所统率的武卫左军约五千人,守卫天津南门;聂士成统领的武卫前军约两千人,守卫天津西门;何永盛所统率的练军约有一千六百人,守卫城东北炮台和总督衙门。此外,还有吕本元统率的淮军约三千人,直隶总督裕禄临时招募的两千余名芦勇和雁勇,以及三万义和团民,与驻军配合作战。”

  慈禧:“洋人的军队呢?”

  刚毅:“十一国中,有八国出兵,其中,八千名日本兵,四千八百名俄国兵,三千名英国兵,二千一百名美国兵,八百名法国兵,五十八名奥地利兵和五十三名意大利兵。”

  刚毅报一个数目,慈禧扳着指头算一次,等刚毅报完,慈禧说道:“不对哇,说的是八国联军,怎么只有七个国家?”

  刚毅:“德国的军队后来才赶到,搞不清他们的人数。”

  慈禧生气地说:“搞不清就不搞了吗?打仗的事,拼的就是人数、武器,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刚毅慌忙谢罪说:“老佛爷圣明,奴才知罪了。”

  慈禧将语气放缓和说:“刚才我默算一下,八国联军有两万多人,比我们的军队多,那怎么行?从京师调一些人马过去吧!”

  刚毅:“禀老佛爷,京师我军只有八万余人,本来就不够。倘若再调,防卫就空虚了!”

  慈禧:“那怎么办?”

  刚毅:“北京城内,现有二十多万整编了的义和团勇,依奴才之见,抽调五万精壮者留下来,协助我军拱卫京师,其他的与各地勤王之师汇合,一起开往天津!”

  慈禧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好,这样天津地面上,咱们就有二十多万人了!不怕洋人厉害,咱们十个打一个,用嘴咬也把他咬死!”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荣禄的病好些了没有?”

  刚毅:“回老佛爷的话,荣禄的病好了,现正在帮助端王爷操练‘虎神营’。”

  慈禧:“什么‘虎神营’?”

  刚毅:“这是奴才们想出来,专门为对付洋鬼子而成立的一支劲旅。‘洋’就是‘羊’,而老虎是吃羊的;鬼呢,最怕神。‘虎神营’对洋鬼子,我们还有什么害怕的!”

  慈禧大喜道:“这个名字起得好!天佑大清,我们一定能打败洋鬼子!”

  三

  天津八里台,“轰!”一发炮弹在清军阵地爆炸,又有几名士兵倒下了。

  清武卫前军提督聂士成双腿都受了伤,坐在地上,血湿透了袍服。

  他看看身边,他的士兵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了,他们在拼命射击。

  军旗成了一块破布,仍在硝烟中飘动。

  他身后是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木桥。小河边到处是清军的尸体,河水变红,变稠了,流得慢了。

  炮弹不断飞来,聂士成突然发现,他身边的士兵全部阵亡了,整个清军阵地,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用刀支持着身体,站了起来。

  联军显然也看清了他,所有的火炮一齐停止了射击。

  战场一片沉寂。

  聂士成站在那里,落日的余辉从身后的地平线折射着他,好似一座生铁的铸像。

  突然,联军阵地上传来喊话声,是不熟练的汉语,“聂士成将军,投降吧!”

  聂士成笑了,他认识这个喊话的将领,他们曾在租界的酒会上打过交道。

  瓦德西又在喊:“聂将军,投降吧!”

  聂士成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他是儒将,但他非常认真,非常平静地骂了一个脏字:“屌!”

  瓦德西无异听清了这个字,八国联军所有的军官和士兵都听清了这个字。虽然他们不懂汉语,但他们此时此刻听懂了这个字。

  瓦德西命令:“放!”

  炮火大作,几十门大炮喷出的开花弹,声如奔雷。

  硝烟散尽,聂士成站的地方,什么也不剩了。

  西方天际上,晚霞一片血红。

  ……

  廊坊,原野,大雾弥漫。

  雾气中,一列满载着八国联军的士兵火车缓慢地开来

  突然,车头剧烈地颠震一下,火车停下了。

  士兵们纷纷从车厢里跳下来,在雾气中叫喊、奔跑着。

  瓦德西亲自到车头前面察看:前面的铁轨被扒掉了长长一大截。

  一个军官从火车尾部惊慌跑来,“啪”地一个立正:“将军阁下,我们身后的铁轨也被扒掉了!”

  瓦德西:“可以肯定,这是义和团干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远远的,被雾气遮盖着的原野上,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巨大的声音,在铁路两侧,四面八方都响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以分辨出了,那是千百万人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声,刀枪的撞击声……

  “义和团……”瓦德西高声叫起来,“我们被包围了!”他抽出指挥刀,命令:“准备战斗!”

  联军士兵迅速排成战斗队列,以火车车厢为倚靠,单腿跪下,平端着枪,作好了射击准备。

  还有一些士兵将马克沁重机枪架在车厢顶上。

  雾气慢慢散开,太阳露出脸来。

  八国联军这才发现,他们四周,千百万义和团员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一样,真的把他们密密匝匝包围了。

  旗帜在风中噼啪响着,义和团员们沉默着,阳光映照着无数黄头巾,红头巾,恰似大块大块燃烧的火焰!

  联军士兵惊慌了,恐惧了,不少端枪的手颤抖起来。

  突然间,义和团员爆发出天崩地裂的呐喊,冲了过来。

  联军士兵紧张地等待着指挥官开枪的口令。

  三百米、二百五十米、二百米……义和团员越冲越近了!

  联军队伍却突然松弛下来,有的士兵还发出了笑声。

  他们看清了,义和团员举着的武器只不过是刀矛棍棒,还有锄头。

  很多团员手中竟然拎着猪羊头、狗血袋子。

  而奋不顾身冲在前面的,许多是十二三岁的少年……

  “射击!”瓦德西将刀一举,枪声响了!

  随着头排枪响,冲在前面的义和团员纷纷栽倒……

  整个进攻的队伍似乎怔了一下,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冲了上来!

  马克沁重机枪响了!

  狂风暴雨般的子弹扫过去,义和团员一大片一大片倒下了……

  联军士兵得意了,有的甚至边开枪边吹起了口哨。

  但他们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便惊恐地发现,义和团员根本不把死亡当回事,前面的倒下了,后面接着往前冲,如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十几个满身血迹的义和团员终于冲进了洋鬼子的队伍──

  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什么也不顾,直扑车厢顶,将一袋狗血抛洒在马克沁重机枪上……

  他被子弹击中倒下时,眼中却是诧异的神情:“怎么洋鬼子这枪还在响?”

  一个少年和一个狗熊般粗壮的洋兵厮打在一起,少年用力将手中的竹刀刺向洋兵胸膛,竹刀折断了,洋兵抽出匕首,割断了少年的脖子……

  肉搏惨烈已极……

  原野,义和团退却了,原野沉寂下来。

  这里,那里,火光渐渐稀疏,最后完全熄灭。

  一些联军士兵在装殓同伴的尸体,伤员靠着车厢呻吟。

  义和团尸横遍野,瓦德西在其间穿行。

  他在一名义和团员的尸体旁蹲下来——

  这是一个黧黑脸膛,四十多岁的庄稼汉,赤膊着上身,血污已经凝固;眼睛没闭,直直仰望着天空。

  瓦德西数了数,他身上有十七个弹孔。

  瓦德西还注意到,他临死前,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锄头,因为用的时日太久,锄头柄被汗水浸磨得乌亮。

  瓦德西用手将他的眼皮合上,长叹一声“中国人”,站起身来。

  ……

  紫禁城,处处张灯结彩。

  午门的红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奏报,上面的标题分外醒目——

  “义和团廊坊大捷!”

  暖阁内一派喜气。

  慈禧很少这样开心了,六十多的老太太,笑得一脸灿烂。

  刚毅、徐桐和一班军机大臣也都笑着,只不过刚毅笑得有些勉强。

  慈禧:“打了胜仗的义和团首领,叫什么名字来着?”

  刚毅:“回老佛爷的话,一个叫张德成,一个叫曹福田。”

  慈禧:“褒奖,大大的褒奖!”

  徐桐:“他们打败洋人,建立的乃不世之功。因此,老臣以为,当破例赏赐他们二品顶戴!”

  慈禧:“二品顶戴太小,封王,他们两个都封为亲王!”

  几个大臣吓了一跳!心中暗想,老佛爷是不是喜糊涂了?

  刚毅本来就心怀鬼胎,这时便上前奏道:“禀老佛爷,平民封王,祖宗没有成例,更何况他们是汉人!”

  慈禧:“嗨!这些年,多少祖宗没有成例的事儿都做下了,也不在乎这么一件、两件!还有,如果江山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满、汉之分?”

  群臣诺诺。

  慈禧又说:“咱们好不容易打了这么一个胜仗,我想,是不是该好好庆贺一下?”

  徐桐:“太后圣明!是该好好庆贺一下,这样既可振奋我军民士气,又可……”

  话未说完,就听远处隐隐传来闷雷滚动一样的声音。

  慈禧:“咦,外面大太阳明晃晃的,怎么打雷了?”

  徐桐:“莫不是老百姓都已知道廊坊大捷的事,在放礼铳庆祝?”

  几个军机附和:“对,肯定是这么回事儿!“

  惟有刚毅脸色变了,对慈禧说:“要不奴才去看看?”

  慈禧:“你去吧,传我的懿旨,让他们撒着欢儿乐!”

  “嗻!”刚毅应一声,慌忙去了。

  慈禧感叹道:“咱们的老百姓好哇……”

  刚说得这一句,一个太监慌乱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禀,老,老佛爷……洋鬼子……打到……北京,来了……”

  慈禧浑身一震,呵斥道:“慌什么慌?不会把话说清楚点!”

  太监喘息着报:“八国联军已打到京城,正在用大炮攻城哪!”

  几个大臣早已慌成一团。

  徐桐:“这是怎么说的?不是刚在廊坊打了大胜仗吗?怎么眨巴眼工夫洋鬼子就打到北京来了?”

  慈禧已明白过来,气恨地拍一下扶手,“刚毅误我!”

  四

  北京城门,八国联军的一百多门大炮猛烈轰击着,城门一片火海……

  慈禧寝宫,李莲英在给慈禧梳头。

  慈禧:“小李子,你说洋人打得进来吗?”

  李莲英:“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北京有四道城墙哩,老佛爷!还有荣禄的武卫军、董福祥的甘军、庆王爷的神机营、端王爷的虎神营……”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慈禧伤感地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们无论如何也斗不过洋人……”

  忽然,“喵、喵、喵!”外面响起一阵像猫叫的声音。

  慈禧诧异地问:“哪里来的这许多猫儿叫?”

  李莲英住了手,有几分惊慌地说:“不对吧,老佛爷!奴才怎么听着像枪子儿在飞!”

  “喵──”一颗子弹从窗格子飞进来,落在地上,又滚又跳。

  李莲英顾不得烫手,上前捡起。给慈禧看。

  慈禧这才又惊又怕说:“哎呀,真是枪子儿呀!”

  一个内侍跑进来,颤声道:“洋兵已经攻破东华门了,军机们请老佛爷快走!”

  慈禧跳起来:“走!这就走!”

  忽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又坐下来,对李莲英说:“你给我梳一个汉人老太太的头吧!”

  “嗻!”李莲英应着,手却有些颤抖。

  慈禧已镇静下来,说:“你慌什么呀?”

  “有老佛爷,奴才不慌。”李莲英说完,那手真不颤了。

  慈禧一边梳头,一边对帘子外太监吩咐:“去,叫后宫的妃嫔们都上宁寿宫集合!”

  “嗻!”一名太监去了。

  慈禧:“想法子雇几辆骡马大车来。”

  “嗻!”另一名太监去了。

  慈禧对大太监吩咐:“你去把皇帝叫来,跟我一起走!”

  大太监:“嗻!”

  ……

  瀛台,光绪站在岛上,听着满城的枪炮声,突然转身,返回屋里。

  他穿上大典才穿戴的朝服,点燃一炷香,跪倒在康熙和乾隆的画像前,喃喃祷告。

  大太监跑进来说:“皇上,洋兵破城了,老佛爷请皇上赶紧和她一块儿离开!”

  光绪站起来:“朕不走!”

  大太监:“太后严旨,不走也得走!”

  东华门,一片火海,房屋在燃烧、坍塌……

  清军、义和团员、老弱妇孺的尸首堆积如山……

  八国联军炮队的车轮,隆隆碾过血泊浸泡的街道……

  慈禧寝宫,光绪进来,看见一个乡下老太太坐在慈禧的位子上,不觉一愣。

  换上汉人装束的慈禧,从镜子里望着自己的形象,也悲凉感叹:“唉,谁料到会落到这个地步!”

  光绪低头不语。

  慈禧看他还是朝服顶戴,忙说:“你瞧,这样服色,哪里好走出去!……快将刚才找来的乡下人衣服,拿一件给皇帝换了。”

  几名太监应声上来,扒的扒,脱的脱,将那些朝珠呀、缨帽呀,一起儿胡乱抛弃,给他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长袍。

  光绪立即变成了一个乡下汉子。

  一名太监进来禀报:“禀老佛爷,后宫嫔妃都集合了!”

  又一名太监也禀报道:“禀老佛爷,雇到了三辆骡车。”

  慈禧:“这么说,咱娘儿俩也该走了!”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一掀帘子,这才发现,手上戴着三寸长的金护指还没摘下来!

  她复坐下,吩咐,“拿把剪刀来!”

  李莲英上前道:“老佛爷,您这指甲……?”

  慈禧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叹口气:“是啊,蓄了好长的时间,怪可惜的!”

  她摘下金护指,往地上一扔,伸着手指,对李莲英,“剪了吧……”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

  五

  宁寿宫外,星光暗淡。

  离宫门不远处,停着三辆骡车。

  嫔妃们被集中在宫外地坪上,她们一个个都低着头,鸦雀无声。

  容颜憔悴,被长期幽禁的珍妃也在其中。她没有低头,而是转着眼睛,在寻找光绪。

  光绪也在寻找她。

  朦胧中,他们发现了对方。

  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仅凭感觉,他们也觉出对方火辣辣的眼神。

  李莲英几乎是凑到每个嫔妃脸上,逐一看了一遍,这才走到慈禧跟前,说:“老佛爷,都到齐了。”

  慈禧:“好吧,我也没什么多说的,洋兵打来了,我和皇帝先到西安去避一阵子。皇后跟着我们走,其余的谁也不许随行!”

  嫔妃们一阵骚动,有的无声地哭了,但谁也不敢说话。

  突然,一个声音喊道:“皇帝不能走,应该留在京城!”

  所有的人都被这喊声惊呆了。

  慈禧铁青着脸,慢慢朝发出喊声的地方走去,站住。咬牙道:“果然是你!”

  珍妃毫不畏惧地面对着她,重复道:“皇帝应该留在京城!”

  慈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吩咐:“把她扔到井里去!”

  两个太监应声上前,一把将珍妃举起来。

  光绪猛地跪下,哭喊道:“亲爸爸,饶了她吧!”

  慈禧冷冷地说:“皇帝,上你的车去吧。把帘子放下来,免得有人认识。”

  “扑通!”一声,珍妃被扔进井里。

  连李莲英都浑身一颤。

  慈禧却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走到车夫面前,嘱咐:“你们要尽力赶路。要有洋鬼子拦阻,都不要说话,由我来说。就说咱们是乡下苦人,逃回老家去。”

  一个车夫大着胆问:“请问老佛爷,咱们从哪儿走?”

  慈禧:“走德胜门吧!”

  德胜门,夜色深沉。

  高大、沉重的城门“嘎嘎”响着被打开了,几辆平平常常的骡车,里边坐着乡下人装束的慈禧和光绪皇帝,悄然地离开了北京城,仓皇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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