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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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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乡

第十五章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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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沿着长跳板离开军舰,来到岸边,继而走下几段阶梯,穿过一条昏暗狭长的过街通道,重新返回地面。拉米娅迈开步子,气定神闲地走在前头,带领他们进入一条圆石小巷。墙上的煤气灯散发出幽暗光芒,伴有噼啪声响。

  “前面第三扇门。”拉米娅说。

  一行人在那扇门前停下脚步。门上有块铜板,上书一行大字:

  英国皇家防止虐待房屋协会

  再往下是几个较小的文字:

  下街。请敲门。

  “你打算穿过这栋房子到下街去?”理查德问道。

  “不,”拉米娅说,“那条街就在房子里。”

  理查德敲敲门。里面毫无反应。他们静候片刻,在清晨的寒意中瑟瑟发抖。理查德又敲了一次,最终按响门铃。一名睡眼惺忪的男仆把门打开,他头戴扑了粉的卷曲假发,身穿鲜红制服,站在门阶上扫视这群乌合之众。那副表情显然在说,你们真不值得让我从床上爬起来。

  “有什么可以让我效劳的吗?”男仆问道。理查德曾听人说过滚一边凉快去之类的话,都比男仆这句显得亲切。

  “下街。”拉米娅匆匆道。

  “请往这边走,”男仆叹道,“麻烦在门口把鞋底擦干净。”

  他们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男仆取来一个烛台,把蜡烛一一点燃。这种烛台通常只会在廉价小说封面上出现,一般是由身穿飘逸睡袍的年轻女子拿在手中,以便照亮逃亡的道路。在她身后矗立着那种只有阁楼窗户透出一点儿亮光的古老宅院。

  一行人走下几段金碧辉煌、地毯华美的楼梯,然后走下一段不那么金碧辉煌、地毯不太华美的楼梯,进而走下一段完全谈不上金碧辉煌,只铺了棕色破麻布的楼梯,最后则是一段干脆没有地毯的黄褐色木质楼梯。

  在楼梯底部有个古董级员工电梯,上面挂着牌子。上书四个大字:

  无法使用

  男仆没有理会那块牌子,直接拉开铁丝栅栏门,发出金属撞击声。拉米娅礼貌地向他致谢,然后迈步走进电梯。其他人鱼贯而入。男仆转身离去。理查德透过铁丝网眼,看着他手持烛台,沿木梯上楼去了。电梯面板上有短短一排黑色按钮。拉米娅按动最底下的那个,铁栅栏门“砰”的一声自动关闭。发动机启动,电梯吱吱嘎嘎缓慢下降。他们四个把电梯挤得满满当当。理查德可以闻见三名女子各自不同的气味。门菲主要是咖喱味。猎人身上有股汗味,但并不令人讨厌,倒让他想起动物园笼子里那些大型猫科动物。至于拉米娅则散发着金银花、铃兰和麝香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电梯不断下降。理查德身上冒出湿黏冷汗,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尽可能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如果现在发现某人患有幽闭恐惧症,那还真不是时候,对吧?”

  “没错。”门菲说。

  “反正我是没事。”理查德说。

  他们继续下降。

  电梯先是猛地一震,随即发出砰砰巨响和齿轮咬合的声音,最终戛然而止。猎人拉开铁门,探头张望两眼,这才走了出去,来到一处狭窄平台。

  理查德从电梯门口向外望去。他们悬在半空中,下方是一条从岩壁开凿出来的螺旋步道,规模宏大,装饰华美,沿着中央楼梯井一圈圈向下盘旋。它让理查德回想起先前见过的一幅巴别塔油画,当然这里更像是内外倒错的巴别塔。通道旁的墙壁上到处都有暗淡烛光闪耀,下面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许多细小火苗在燃烧。电梯吊挂在中央楼梯井顶端,距离坚实的地面足有几千英尺。它微微晃了一下。

  理查德深吸口气,跟着其他人走上木质平台。尽管他深知这样做并不明智,但还是低头看去。在他和数千尺下的岩石地面之间只有一片二十尺长的单薄木板,连接着他们脚下的平台和岩石小路顶端。“而且我估计,”他的口气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满不在乎,“现在说出我有严重恐高症,也挺不是时候。”

  “这条路很安全,”拉米娅说,“至少我上次来的时候没事。看好了。”黑天鹅绒长裙一阵飘摆,她迈步走上木板,看那架势,即便头上顶着十几本书,也不会掉落一本。拉米娅踏上岩石小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冲他们露出鼓励的微笑。猎人随后走了过去,也转过身站在拉米娅旁边等待他们。

  “看见了吧?”门菲伸手捏了下理查德的胳膊,“没问题的。”

  理查德点点头,咽了口唾沫。没问题。

  门菲走了过去。她似乎并不喜欢这段路程,但好歹是过去了。三个女人站在对面等待理查德。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尽管自己已经向双脚下达了“前进”指令,但根本没有迈步走上木板的意思。

  在上头很远的地方,有人按下电梯按钮。理查德听到“哐啷”一声,老式电动机的呻吟随后从远方传来。电梯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只留理查德颤颤巍巍地站在狭窄木质平台上,这地方也就跟跳板差不多宽。

  “理查德!”门菲喊道,“快过来!”

  电梯开始上升。他从微微摇晃的平台走上木板,结果脚下一软,四肢着地趴在跳板上,死命抱着不放。他心中仅存的理性还在琢磨电梯的问题:谁控制它上去的?是为了什么?但其余心思基本用在叮嘱四肢牢牢抓紧,同时在心中放声高呼“我不想死”。理查德不遗余力地紧闭双眼,他坚信自己只要睁开眼睛,看到身下岩壁,就会松开木板,直接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

  “我怕的不是坠落,”他对自己说,“我怕的是停止坠落的那一刻。”但他知道这是扯淡。他怕的就是坠落,就是在空中翻着跟头,挥舞双臂,眼看岩石地面迅速逼近,心里明白无论如何也救不了自己,更不会发生奇迹……

  他渐渐意识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

  “理查德,沿着木板慢慢往前爬就行了。”那人这样说。

  “我……我做不到。”他嘟囔道。

  “你经历过更可怕的考验,还拿到了钥匙,理查德。”说话的人是门菲。

  “我真的不太喜欢高度。”理查德执拗地说。他脸颊紧紧贴在木板上,牙齿不住打战。“我想回家。”他感到木板贴在自己脸上,接着它开始摇动。

  猎人的声音说:“我真不敢说这块木板还能支撑多大重量。你们两个压住这头。”木板微微震动,有个人向他走来。理查德四肢紧抱,双眼紧闭。猎人沉着冷静地对他低声耳语:“理查德!”

  “嗯。”

  “往前挪,理查德。一次挪一点儿。来吧……”她伸出褐色手指,抚摸着他紧抓木板的苍白手掌。“来吧。”

  理查德深吸口气,往前蹭了一点儿,又僵住不动。“你做得很好,”猎人说,“真不错。来吧。”就这样一寸又一寸,一点儿又一点儿,她诱导理查德慢慢向前爬去,来到木板尽头,然后双手架在他腋下,把他抬起来放在坚实地面上。

  “谢了。”理查德想不出任何言语足以感谢猎人刚才对他的帮助,只好重复一句,“谢了。”然后又对所有人说:“我很抱歉。”

  门菲抬头看着他。“没事儿,你现在安全了。”理查德注视地下世界的螺旋步道,小路向下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他又看看猎人、门菲和拉米娅,随即放声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最终把嘴闭上,门菲问道:“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安全。”他简明扼要地说。门菲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也露出微笑。“那么咱们现在去哪儿?”理查德问。

  “下去。”拉米娅说。一行人沿着小道向下走去。猎人头前开路,门菲跟她并肩而行。理查德则跟在拉米娅身边,呼吸着那股铃兰、金银花的香气,暗自庆幸能有她作伴。

  “你能做我们的向导,我真的感激不尽,”他对拉米娅说,“希望这样做不会给你带来霉运什么的。”

  拉米娅用紫红眼眸盯着他。“为什么会带来霉运?”

  “你知道鼠语族吧?”

  “当然。”

  “之前有个鼠语族女孩,她叫麻醉法。她……哦,我们也算是朋友,她要带我去某个地方,可是却被劫走了。就在弃世桥。我真想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拉米娅露出同情的微笑。“我的族人之间也有这种故事流传,其中有几个可能还是真的。”

  “那你可得给我好好讲讲。”理查德说。这里温度很低,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

  “回头吧,”拉米娅说,她的呼吸没有结雾。“你们都是好人,肯带我一起来。”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门菲和猎人在他们前方拐了个弯,消失在视野之外。“哦,”理查德说,“她俩把咱们甩下好远了。咱们最好快点走。”

  “让她们先走吧,”拉米娅柔声说道,“咱们会赶上的。”理查德心想,这可真像十几岁时带女孩去看电影。或者是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候车亭或者墙根底下驻足片刻,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接吻,皮肤摩擦几下,舌头纠缠一阵,然后紧赶几步,追上你的伙伴和她的朋友……

  拉米娅伸出一根冰冷手指,抚摸着他的面颊。“你可真暖和,”她仰慕地说,“拥有这么多热量感觉一定很棒。”

  理查德竭力摆出谦虚恭谨的表情。“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没怎么想过。”他忽然听到电梯门关闭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

  拉米娅抬头看着他,满怀期待,温柔无比。“你能给我些热量吗,理查德?”她问,“我好冷。”

  理查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亲她。“什么?我……”

  拉米娅似乎有些难过。“你不喜欢我吗?”她问。理查德只希望自己没让她伤心。

  “我当然喜欢你,”他听到自己在说,“你是个好人。”

  “你根本用不到所有热量,对吧?”她说得合情合理。

  “估计用不到……”

  “而且你说过打算付我向导费的。我只想要热量作为报酬。能给我点吗?”

  她想要什么都行,任何东西。金银花和铃兰的香气将理查德团团围住,他眼中只剩下拉米娅的白皙皮肤、绛紫丰唇和乌黑长发。理查德点点头。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嘶嚎,但无论它想说什么,都可以日后再讲。拉米娅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拉向自己,接着凑了上去,给他一个慵懒的长吻。起初理查德被吓了一跳,女人双唇冰冷,舌尖清寒,但他很快便彻底屈从于这个香吻之下。

  过了半晌,拉米娅退开一步。

  理查德感到嘴唇上结了冰霜。他脚下一软,身子靠在墙上。他想眨眼,但双目似乎被冻住了,怎么也闭不上。拉米娅抬头看着他,露出满意的微笑。她肤色红润发亮,双唇娇艳欲滴,呼吸在清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女人用温暖的鲜红舌尖轻舔朱唇。理查德眼前开始发黑,他觉得似乎有一个黑影在余光中闪现。

  “还要。”拉米娅说着把手伸了过来。

  他眼见天鹅绒把理查德拉过去亲了一下,眼见白霜在理查德皮肤上蔓延,眼见她欣喜地抽开身。他走到拉米娅身后,趁她准备给这一切画上句号时,伸手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把她举到空中。

  “还给他,”侯爵凑到她耳边厉声说道,“把他的生命还回去。”天鹅绒就像只被扔进浴缸的小猫,又踢又挠,又扭又叫。但这样做根本没用,她的喉咙还是被牢牢掐住。

  “你不能强迫我这样做。”她用异常难听的腔调说。

  理查德浑身冰冷,瘫倒在石墙上。侯爵手底下加了点劲儿。“把他的生命还回去,”他声音沙哑,但态度坚定,“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拉米娅浑身一颤。侯爵把女人推到理查德面前。

  拉米娅握住理查德的手,冲他的口鼻吐了口气。白雾从女人口中冒出,钻进他的嘴里。理查德皮肤上的冰晶开始融化,头发上的白霜也逐渐消失。

  侯爵又捏了一下女人的脖子。“都吐出来,拉米娅。”

  女人嘶叫一声,极不情愿地再次张开双唇。最后一缕雾气从她嘴里飘出,消失在理查德体内。理查德眨了眨眼,眼眸中的冰霜化作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他问。

  “她要吸干你的生命,”卡拉巴斯侯爵用干涩的声音低语道,“夺走你的热量,把你变得跟她一样冰冷。”

  拉米娅脸色一沉,嘴角一撇,眼睛里闪着泪花,活像个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小毛孩。“我比他更需要热量!”她号哭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我。”理查德傻乎乎地说。

  侯爵单手拎起拉米娅,把她扯到自己面前。“如果你和其他天鹅绒崽子再敢靠近他,我就会在白天到你们的洞穴去,趁你们睡觉的时候把它付之一炬。听懂了吗?”

  拉米娅点点头。侯爵一松手,把她扔在地上。女人站直并没多高的身子,扭回头来,使劲在伯爵脸上啐了一口。她拉起黑天鹅绒长裙的前摆,沿着小道向上跑去,脚步声在下街的螺旋石径间往来回荡。那口冰冷唾液顺着侯爵面颊流了下来。他用手背抹掉。

  “她想杀了我。”理查德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马上,”侯爵轻蔑地说,“但等她吸干了你的生命,你便在劫难逃。”

  理查德盯着侯爵。他身上满是泥污,黢黑皮肤下的脸色有些苍白。外套不知到哪儿去了,反倒在肩头裹了条破毯子,活像墨西哥人的披风,下面鼓鼓囊囊也不知捆着什么东西。他光脚没穿鞋,脖子上缠了条褪色的破布,理查德估计这多半是某种诡异的流行服饰。

  “我们一直在找你。”理查德说。

  “你现在找到我了。”侯爵哑着嗓子,干巴巴地说。

  “我们本以为会在集市上见到你。”

  “对。哦,但有些人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必须保持低调。”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以为你死了?”

  侯爵用那双看透万象、历尽沧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因为他们把我杀了。来吧,其他人应该就在前头不远。”

  理查德向旁边望了一眼,透过中央楼梯井,可以看到门菲和猎人就在对面下一层。她们正左顾右盼,大概是在找他。理查德冲两人大喊大叫,拼命挥手,但声音显然没传过去。侯爵伸出一只手,搭在理查德胳膊上。“你看,”他指着门菲和猎人之下的那条小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理查德眯起眼睛,隐约看出阴影中站着两个人影。“克劳普和范德摩,”侯爵说,“这是个陷阱。”

  “咱们怎么办?”

  “快跑!”侯爵说,“警告她们。我还跑不动……去啊,妈的!”

  理查德拔腿就跑,使出全身气力,以最快速度顺着地下世界的石坡朝前猛跑。他觉得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似的。但他仍努力前进,发足狂奔。

  理查德转过一个弯,看到两人就在前面。“猎人!门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站住!小心!”

  门菲转回身。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从一根立柱后面闪了出来。范德摩把门菲的双手扭到背后,用一根尼龙绳迅速捆住。克劳普先生手里拿着个又长又细的东西,用一块棕布裹好,就像理查德父亲过去用来装钓鱼杆的袋子。猎人愣在原地,瞠目结舌。理查德叫道:“猎人,快上!”

  她点点头,旋身踢出一脚,动作优美流畅,好似芭蕾一般。

  她这脚结结实实踹在理查德肚子上。理查德倒飞出去,摔在几尺之外,腹中剧痛,气喘连连。“猎人?”他喘着粗气说。

  “恐怕是我。”猎人说着转过身去。理查德觉得一阵恶心,更是悲痛莫名。猎人的背叛就像这狠狠一脚,把他伤得很深。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完全没有理会理查德和猎人。范德摩正在捆绑门菲的双臂,克劳普则在一旁驻足观望。“别把我们看成杀人犯和亡命徒,小姐,”克劳普先生和颜悦色地说,“请把我们看作陪护服务人员吧。”

  “只是没有大胸脯。”范德摩先生略显尴尬地说。

  克劳普先生转头对范德摩先生说:“是保护陪同意义上的陪护。保证咱们美丽的门菲小姐安全抵达她要去的地方。我可没把你比作干夜班的女士,或是街上的流莺。”

  范德摩先生不为所动。“你说咱们是陪护服务人员,”他嘟囔道,“我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把这句话忘掉吧,范德摩先生。是我说错了。从现在开始咱们是监护人、保镖和伴当。”

  范德摩先生用一枚鸦骨戒指挠挠鼻子。“好吧。”他说。

  猎人站在岩壁旁,谁也不看。理查德倒在地上扭动呻吟,试图把空气吸入肺部。克劳普先生扭头冲门菲微微一笑,露出许多牙齿。“你看,门菲小姐,我们只想保证你能安全到达目的地。”

  门菲根本不搭理他。“猎人,”她叫道,“这是怎么回事?”猎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克劳普先生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笑得合不拢嘴。“在猎人同意为你工作之前,就已经答应替我们的委托人干了。当然是负责照顾你。”

  “我们早告诉过你,”范德摩先生幸灾乐祸地说,“我们早就说过你的同伴中有个叛徒。”他把头一仰,发出阵阵狼嚎。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侯爵。”女孩说。

  克劳普先生装腔作势地挠挠一头橙发。“说起侯爵,我倒想知道他人在哪儿。他来得有点晚了,不是吗,范德摩先生?”

  “实际上是晚了很多,克劳普先生。而且恐怕要永远晚下去了。”

  克劳普先生清了清嗓子,念出压轴台词。“那么从现在开始,咱们不妨称他为永远来不了的卡拉巴斯侯爵吧。恐怕他已经……”

  “死透了。”范德摩先生接口道。

  理查德终于把足够的空气吸进肺里。“你这背信弃义的臭婊子。”

  猎人低下头,小声说:“别往心里去。”

  “你们从黑修士手中得到的钥匙,”克劳普先生对门菲说,“在谁手上?”

  “在我这儿,”理查德喘着粗气说,“想要就来搜吧。你们看……”他在几个衣兜里摸来摸去,忽然发现后面口袋里有个很硬的东西。他也没时间细想,便直接把过去那栋公寓的前门钥匙掏了出来,挣扎着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向克劳普和范德摩。“拿去吧。”

  克劳普先生伸手接过钥匙,看都没看一眼。“我的老天爷啊,”他说,“我居然被这个狡猾的阴谋骗倒了。”他把钥匙交给范德摩先生。后者用食指和拇指一挤,把钥匙像锡箔纸一样捏成小球。“又上当了,克劳普先生。”

  “揍他,范德摩先生。”

  “十分乐意,克劳普先生。”范德摩先生说着一脚踹在理查德的膝盖上,疼得他摔倒在地。范德摩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在给他传道授业。“人们都以为下脚越狠,对方越疼,”范德摩先生说道,“但关键不在于你踢得有多狠,而是踢在哪里。我的意思是说,这下真的只是轻轻一脚……”

  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理查德的左肩。他的左臂失去知觉,肩头盛开一朵疼痛的鲜花。他感觉整条胳膊像是着了火,根本动弹不得,似乎有人把电极深深刺进他的肌肉,又将电流调到最大挡。他只有呜咽呻吟的份。范德摩先生继续说,“……但跟这下一样疼,这脚可用力多了……”皮靴像加农炮弹轰中理查德肋部。他听见自己惨叫连连。

  “钥匙在我这儿。”门菲急切地说。

  “要是你有把瑞士军刀就好了,”范德摩先生亲切地对理查德说,“我可以让你看看那些小配件都能做什么,包括开瓶器,还有那个把石子从马掌上抠出来的工具。”

  “别管他了,范德摩先生。想讲授瑞士军刀应用,以后还有的是时间。那件信物在她身上吗?”克劳普先生在门菲的几个衣袋中翻找一阵,把黑曜石小雕像掏了出来,正是天使给她的那个巨兽模型。

  猎人的声音忽然响起,显得低沉嘹亮。“那我呢?我的报酬在哪儿?”

  克劳普先生闷哼一声,把钓鱼竿袋扔给她。女人单手接住袋子。“祝你狩猎成功。”克劳普先生说完这话,便和范德摩先生一起转身离去,把门菲夹在中间,沿着下街的迂回斜坡向下走去。理查德躺在地上眼看他们渐行渐远,排山倒海的绝望情绪迅速在心中蔓延。

  猎人跪在地上,开始解开袋子外面的布条。她眼睛睁得老大,双目烁烁放光。理查德浑身抽痛。“这是什么?”他问道,“出卖耶稣的三十银币吗?”猎人把那东西从布袋中缓缓取出,爱抚着,触摸着,怜惜着。“是长矛。”她没有废话。

  这柄长矛以青铜色金属打造,矛头很长,像波状短剑那样弯曲。一侧是锋利刀刃,另一侧则是可怕的锯齿。矛杆上刻着很多面孔,因铜锈显出绿色,还有些奇特图案和古怪花饰。从矛头尖端到矛柄尾端大约五尺。猎人近乎敬畏地轻轻触摸,仿佛这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东西。

  “你为了一柄长矛就把门菲出卖了。”理查德说。猎人一言不发,而是用粉舌舔了下指尖,轻轻抚过矛头利刃,判断锋利程度。她微微一笑,似乎对结果非常满意。“你打算杀了我吗?”理查德问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惧怕死亡,至少不怕这样的死法。

  猎人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神采奕奕的样子,似乎比以往更精神,更美丽,也更危险。“捕猎你算得上什么挑战,理查德·梅休?”她脸上挂着明艳笑容,“我有更大的猎物要杀。”

  “这就是你说的伦敦巨兽克星,对吗?”

  猎人爱怜地看着长矛,还不曾有哪个女人用这种眼神看过理查德,“它们说什么都挡不住它。”

  “但门菲信任你。我也信任你。”

  猎人把脸一沉。“别说了。”

  疼痛开始慢慢减轻,他的肩头、肋腹和膝盖只剩隐隐酸痛。“你到底替谁工作?他们要把门菲带到哪儿去?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告诉他,猎人,”卡拉巴斯侯爵粗声大气地说。他手里拿着一把弩弓,箭尖直指猎人,一双赤脚牢牢站在地上,面容冷峻凛然。

  “克劳普和范德摩说你死了,我就有些不敢相信,”猎人连头都没回,“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个很难杀死的人。”

  侯爵略一低头,嘲讽地微微颔首,但双目始终盯着猎人,双手纹丝不动。“在我的印象中,你也一样,亲爱的女士。但一支射进喉咙的弩箭,外加几千尺高度,或许会证明我的错误,对吗?把长矛放下,退后两步。”猎人怜惜地把矛放在地上,随即站起身退后两步。“你不妨告诉他吧,猎人,”侯爵说,“我已经知道答案,还为此付出很大代价。告诉他幕后黑手是谁。”

  “伊斯灵顿。”

  理查德猛地晃了晃头,好像是在轰苍蝇。“不可能。我是说,我见过伊斯灵顿。他是个天使。”他顿了顿,又近乎绝望地说,“为什么?”

  侯爵的目光始终盯在猎人身上,箭尖也没有移动。“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但住在下街底部的正是伊斯灵顿,藏在这场阴谋背后的也是他。在咱们与伊斯灵顿之间,还横着迷宫和巨兽。理查德,拿上长矛。猎人,麻烦你走在我前面。”

  理查德捡起长矛,用它支撑身体,吃力地爬了起来。“你要带上这女人一起走?”他迷惑不解地问。

  “你想让她待在咱们身后?”侯爵干巴巴地问。

  “你可以杀了她。”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我会下手的,”侯爵说,“但除非万不得已,我可不想提前抹去一项选择。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是吗?”

  “是吗?”理查德问。

  “一般都是这样。”卡拉巴斯侯爵说。

  三人迈步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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