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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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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乡

第十章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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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喝葡萄酒吗?”它问。

  理查德点点头。

  “我以前喝过一点儿,”门菲迟疑地说,“我父亲,他……在晚餐时,会让我们尝一口。”

  天使伊斯灵顿拿起酒瓶。它看起来似乎是个玻璃瓶,但理查德怀疑材质并非玻璃,因为它折射和反射出的烛火光华夺目,甚是不凡。也许这瓶子是某种水晶,或是一颗巨钻。它甚至让里面的酒水熠熠生辉,仿佛用光线酿制而成。

  天使拔掉瓶塞,把大约一寸的酒水倒入杯中。这是一种白葡萄酒,但理查德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酒液在岩洞中洒下一片光芒,就像游泳池上反射的阳光。

  门菲和理查德走到一张年深日久业已发黑的木桌旁,坐在宽大的木椅上,一句话也没说。“这种酒,”伊斯灵顿说,“只剩下最后一瓶了。您的一位祖先曾送给我一打。”

  它把杯子递给门菲,然后又从瓶中倒出一寸发光酒水,盛在另一只杯中。它的动作虔诚恭谨,近乎爱怜,就像牧师在执行宗教仪式。“这是一份迎客礼。那还是,哦,三四万年前的事了。不管怎么说,都算是很久以前。”它把杯子递给理查德。“我想你们应该指责我不该浪费如此宝贵的东西,”它对两人说,“但我很少能接待客人,到这儿来的路途艰苦难行。”

  “《天使祈祷图》……”门菲嘟囔道。

  “没错,你们是通过《天使祈祷图》到这儿来的。但对每个旅人来说,那条路只能走一次。”天使把杯子高高举起,凝视光芒。“喝的时候小心点,”它提醒两人,“它的酒劲儿很强。”天使在理查德和门菲之间坐下。“饮酒的时候,”它充满怀念地说,“我喜欢想象自己在品尝往昔阳光。”它举起自己的杯子,“来共饮一杯,敬逝去的荣光。”

  “逝去的荣光。”理查德和门菲齐声和道。他们略显小心地尝了一口,只是浅酌,而非畅饮。

  “太美妙了。”门菲说。

  “的确如此,”理查德说,“我还以为陈酿一接触空气,就会马上变酸。”

  天使摇摇头。“这种不会。关键在于葡萄的种类和产地。这种葡萄,唉,在那些葡萄园被波涛吞噬后就绝种了。”

  “简直不可思议,”门菲又抿了一口光酒,“我从没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你以后也尝不到了,”伊斯灵顿说,“亚特兰蒂斯产的葡萄酒只有这些了。”

  在理查德内心深处,有个循规蹈矩的细小声音指出,亚特兰蒂斯根本不存在。它还壮起胆色,进一步说明世上并不存在天使这种东西,而且,他前几天的绝大部分经历都是不可能的。理查德没理它。他笨拙地学习相信自己的本能,并且意识到对这几天见识、经历过的种种异事来说,最简单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别人告诉他的那些——无论它们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他张开嘴,又尝了口葡萄酒。这佳酿让他感到快乐,让他想起一片更大更蓝的天空,金灿灿的骄阳高挂其中,万事万物都比他熟知的世界更单纯,更年轻。

  他们左侧有一挂瀑布,清水顺着岩壁流入岩石池塘。他们右侧有两根铁柱,其间是一扇大门,由磨光燧石制成,安放在近乎黑色的金属框内。

  “你真的自称天使吗?”理查德问道,“我是说,你真见过上帝什么的吗?”

  伊斯灵顿笑道:“我从未自称任何东西,理查德。但我确是天使。”

  “见到你是我们的荣幸。”门菲说。

  “不。你们驾临寒舍,才是我的莫大殊荣。你父亲是个好人,门菲也是我的朋友。他的死令我悲痛万分。”

  “他在日志里说……他说我应该来找你。他说我可以信任你。”

  “我只希望自己当得起这份信任。”天使抿了口酒,“下伦敦是我所关爱的第二座城市。第一座早已葬身海底,我也无力回天。我了解痛苦的感觉、失落的滋味。你的苦楚我感同身受。你想了解些什么呢?”

  门菲沉默片刻,这才说道:“我的家人……都被克劳普和范德摩杀害了。但……谁才是幕后黑手?我想……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天使点点头。“许多秘密都会辗转流传到我这儿,”它说,“许多谣言、半真半假的故事,还有各种回音。”它又扭头对理查德说,“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理查德·梅休?”

  理查德耸耸肩:“我想要回过去的生活,还有我的公寓,还有工作。”

  “这是有可能的。”天使说。

  “哦,好啊。”理查德没精打采地说。

  “你怀疑我的话吗,理查德·梅休?”天使伊斯灵顿问道。

  理查德与它四目相对。那是一双绽放微光的灰色眼眸,如宇宙般苍老。这双眼睛曾在亿万年前,见证条条银河从星辰中凝结诞生。伊斯灵顿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这条路并不好走,你和你的同伴会面对许多艰难险阻,无论是在求索的路上,还是此后的归途。但我们可以找到一条出路:一枚解决所有问题的钥匙。”

  它站起身,走向一块小岩架,架子上放着几尊塑像。这些黑色小雕像由松脂石制成,看样子像是某种动物。天使从中拿起一个,把它交给门菲。“等你回来找我时,它会帮你安全度过最后一程归途。其余部分就靠你们自己了。”

  “你想让我们干什么?”理查德问道。

  “黑修士们守护着一把钥匙,”它说,“把它带给我。”

  “然后你就可以用它找出是谁杀了我的家人?”门菲问道。

  “希望如此。”天使说。理查德喝干杯中残酒,感觉液体流经全身,带来丝丝暖意。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只要低头注视自己的手指,便能看到酒液在里面闪闪发亮,就好像整个人都是用光芒凝成……

  “祝你们好运。”天使伊斯灵顿说道。一阵杂音响起,仿佛轻风抚过不为人知的树林,又像是有力的翅膀在拍打。

  理查德和门菲坐在大英博物馆一间展厅的地板上,呆看着教堂大门的天使浮雕画像。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烟,宴会已然结束了很长时间。窗外天空露出一丝鱼肚白。理查德站起身,随即弯下腰,把门菲也扶了起来。

  “黑修士?”他问道。

  女孩点点头。

  他曾多次走过伦敦市区的黑修士桥,也经常路过黑修士地铁站,但他现在早已学会凡事不能想当然。

  “地方还是人?”他问。

  “是人。”

  理查德走到《天使祈祷图》跟前,伸出一根手指抚过着色的衣袍,“你觉得他真能办到吗,帮我回到过去的生活?”

  “这种事我从没听说过。但我想他不会对咱们撒谎。他可是个天使。”

  门菲张开双手,打量着巨兽雕像,伤感地说:“我父亲也有一个同样的东西。”说完这话,女孩便把它塞进棕色皮夹克的衣袋里。

  “好了,”理查德说,“咱们继续磨蹭下去可没法找回钥匙,对吧?”他们走过空荡荡的博物馆长廊。

  “你对这枚钥匙有何了解?”理查德说。

  “一无所知,”门菲说,他们此时已经来到博物馆大门前,“我听说过那些黑修士,但从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她把手放在一扇紧锁的玻璃门上,大门应手而开。

  “一群僧侣……”理查德若有所思地说,“我打赌咱们只要跟他们说是一位天使想要,货真价实的天使,他们就会把那枚神圣钥匙交出来,然后再加上魔法开罐器和会吹哨的拔塞工具作为添头。”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心中却想那酒是不是有点上头了。

  “你很兴奋啊?”门菲说。

  理查德使劲点点头。“我就要回家了。一切都将恢复正常,恢复无聊,恢复精彩。”理查德抬头看着通往大英博物馆的石阶,觉得这里天生就该让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姐·罗杰丝[28]跳着舞跑下来。考虑到这两位现在都不在场,他便模仿起弗雷德·阿斯泰尔的动作,一路蹦蹦跳跳,嘴里哼唱着介于《饼干上的布丁》和《礼帽、白领带与燕尾服》之间的小调。“呀——嗒——嗒——嗒——嗒——嗒——嗒——呀。”他开心地唱着歌,在石阶上来来回回跳起踢踏舞。

  门菲站在阶梯顶端,惊恐地盯着他,随即忍俊不禁,最终咯咯笑出声来。理查德抬头看了女孩一眼,摘下不存在的白色丝质礼帽冲她致意,假装高高抛向空中,再伸手接住,重新戴回头上。

  “别傻了。”门菲冲他笑道。理查德只是走过来抓住她的手,继续在台阶上来回跳舞。女孩起初迟疑片刻,接着也开始跳起舞来。她的舞姿可比理查德强多了。在石阶底部,他们绊了一下,跌在对方怀里,只觉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但还是笑个不停。

  理查德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女孩的心脏撞击着他的胸膛。这一刻发生了微妙变化,他不知自己是否该做点什么,不知是否该亲吻门菲,也不知是否想亲。他只知道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女孩迷人的双眼。门菲把脸转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竖起棕色皮夹克的衣领,围在面颊前,作为甲胄和防护。

  “赶快去找咱们的保镖吧。”门菲说。他们沿着便道一同离开博物馆,走向大英博物馆地铁站,沿途不时磕绊一下。

  “你,”克劳普先生说,“想要什么?”

  “其他人,”卡拉巴斯侯爵反问道,“又想要什么?”

  “死掉的东西,”范德摩先生说,“额外的牙齿。”

  “我想也许咱们能做笔交易。”侯爵说。

  克劳普先生放声大笑,听起来就像无数风干的手掌正用指甲在黑板上刮蹭。“哦,尊敬的侯爵阁下。我想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一句话,不会遭到在场人士反驳:你肯定丧失了一向为人称道的理智。你,”他坦诚相告,“请允许我用句粗鄙俗语,肯定是脑袋进水了。”

  “下令吧,”范德摩先生已经站在侯爵的座椅背后,“用不了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脑袋就要跟脖子分家了。”

  侯爵冲指甲用力呵了口气,在大衣翻领上蹭了蹭。“我一向认为,”他说,“暴力是无能者最后的避难所,空洞威胁是胆小鬼仅有的圣堂。”

  克劳普先生等着他,恶狠狠地说:“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卡拉巴斯侯爵伸了个懒腰,神态就像一只大猫,也许是猞猁,或是体型巨大的黑豹。他就势站起身来,双手插进华贵大衣的两侧口袋。“我听说,”他用熟络亲切的口吻说,“克劳普先生,你是位唐代瓷器收藏家。”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人们常告诉我一些事情。我这个人爱交朋友。”侯爵的笑容纯净无瑕、诚恳动人,就像是二手《圣经》推销员的微笑。

  “就算我是……”克劳普先生开口道。

  “如果你是的话,”卡拉巴斯侯爵说,“那么也许会对这件东西感兴趣。”他从兜里抽出一只手来,把东西展示给克劳普先生看。今晚早些时候,它还存放在伦敦一家顶级商业银行的金库里,安安稳稳地放在玻璃匣中。这件瓷器在某些藏品目录中,被标称为“秋意(墓葬品)”。此物高约八寸,是一件上釉瓷雕,它早在哥伦布首次远洋的六百年前,就被塑形、上色、烧制完工。当时欧洲还处在黑暗的中世纪。

  克劳普先生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伸手去拿。侯爵立刻缩回手来,把它抱在胸前。“不不不,”卡拉巴斯说,“可没这么简单。”

  “没有吗?”克劳普先生问道,“但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们把它夺走,再将你的尸首碎块散播到整个下层世界?我们还没肢解过侯爵呢。”

  “肢解过,”范德摩先生说,“在约克郡。十四世纪。那天下着雨。”

  “他不是什么侯爵,”克劳普先生说,“只是埃克塞特伯爵。”

  “还有威斯特摩兰侯爵。”范德摩先生似乎很是得意。

  克劳普先生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们,把你砍成威斯特摩兰侯爵那么多块?”他问道。

  卡拉巴斯将另一只手从兜里抽出,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柄小锤。他把锤子抛向空中,随即抓住握柄,作势要向瓷器敲下。“哦,拜托了,”他说,“别再玩这些无聊的威胁。我想如果你们都到那边站好,我会感觉舒服一点儿。”

  范德摩先生瞟了一眼克劳普,后者几乎难以察觉地点点头。一阵微风抚过,范德摩先生已经站在克劳普先生身边。“我的确在收藏这种稀有的唐代瓷器,”他笑得好似骷髅,“这件你肯出手吗?”

  “在下层世界,我们不太习惯买啊卖的,克劳普先生。以物易物,各取所需。这才是我们的风格。但是没错,这件诱人的小东西确实待价而沽。”

  克劳普先生嘟着嘴,双臂抱在胸前,又慢慢放下。他抬起一只手,捋了捋油腻的头发,随后开口说道:“那你就开价吧。”侯爵长出口气,发出一声几乎可以听见的叹息。毕竟,他终于有可能实现这场波澜壮阔的大骗局了。“首先,我要提三个问题,请你给我三个答案。”他说。

  克劳普点点头。“公平交易。我们也要得到三个答案。”

  “很公平,”侯爵说,“其次,我要安全离开这里。你们必须保证一小时内不会追赶上来。”

  克劳普使劲点点头。“同意。说出你的头一个问题吧。”他的目光始终没从瓷器上移开。

  “第一个问题,你们为谁工作?”

  “哦,这个问题很简单,”克劳普先生说,“简直太容易了。我们为我们的雇主工作,他希望保持低调。”

  “哦,你们为什么要杀害门菲的家人?”

  “是我们雇主的命令。”此时此刻,克劳普先生的笑容变得更像狐狸。

  “你们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没有杀死门菲?”

  在克劳普先生开口前,范德摩先生便抢先说道:“必须让她活着,只有她能打开那扇门。”

  克劳普先生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干得好啊,”他说,“你干吗不把所有事儿都告诉他?”

  “我也想回答一次嘛。”范德摩先生嘟囔道。

  “好了,”克劳普先生说,“那么你已经得到三个答案,希望对你有所帮助。我的头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保护她?”

  “她父亲曾救过我的命,”侯爵老老实实地说,“我以前没找到机会偿还这笔债务。我只希望别人欠我人情,不喜欢欠别人的。”

  “我有个问题。”范德摩先生说。

  “我也是,范德摩先生。那个上层人,理查德。他干吗跟门菲在一起?而她又为什么同意带上他?”

  “女孩总有点多愁善感。”卡拉巴斯侯爵说。他说这话时,心中暗想此话是否完全属实。他开始怀疑那个上层人也许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轮到我了,”范德摩先生说,“我现在想的是几?”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在想的是几?”范德摩先生重复道,“在一和无穷大之间。”他提示道。

  “七。”侯爵说。范德摩先生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克劳普先生又问:“他们在……”

  但侯爵摇摇头说:“啊哈,你这就太贪心了。”

  顷刻之间,潮湿的地下室中一片死寂。接着水珠又开始滴落,蛆虫又开始簌簌爬动。侯爵说:“记住,让我先跑一小时。”

  “当然。”克劳普先生说。卡拉巴斯侯爵把瓷器扔给克劳普。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就像瘾君子拿到一塑料袋来历不明的白色粉末。侯爵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地下室。

  克劳普先生仔细检查着瓷器,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端详,就像某家博物馆中钻研狄更斯的馆长,正在品评一件获奖展品。他的舌头不时从嘴里探出,好似一条蛇信,苍白面颊上显出清晰可辨的潮红。“哦,太妙了,太妙了,”他低声说,“的确是唐朝作品。足有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世上最美的陶瓷塑像。它是最优秀的陶工凯龙的作品,仅此一件存世。看这釉面的色泽,配比的感觉,还有这生命力……”他露出婴儿般的笑容,这纯洁微笑在克劳普先生阴霾的脸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为世界平添了几分惊异与美丽。”

  说完这话,克劳普咧开嘴露齿一笑,低下头凑近瓷器,一口咬掉塑像的脑袋,大吃大嚼,大口吞咽。他的牙齿把陶瓷碾成细细粉末,下巴上沾得到处都是。

  瓷器的消亡让克劳普先生焕发神采。他整个人陷入一种异样的疯狂和不可抑制的嗜血状态,就像一只钻进鸡舍的狐狸。等他把塑像吃干抹净,只剩些许粉末后,便转头面对范德摩先生。他的样子很怪,看上去悠然自得,甚至有些慵懒。“咱们刚才说给他多长时间?”

  “一个钟头。”

  “哦,已经过去多久了?”

  “六分钟。”

  克劳普先生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摸摸下巴,用指尖舔掉瓷粉。“你去追他,范德摩先生,”他说,“我还需要点时间好好回味一下。”

  猎人听到他们走下台阶的声音。她站在阴影里,双臂交叠抱在胸前,跟他们离开时的姿势完全一样。理查德大声哼着曲子。门菲忍不住咯咯发笑。她不时收敛笑声,警告理查德要保持安静,但很快又会傻笑起来。两人从猎人跟前经过,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猎人走出阴影,开口说:“你们到上面去了八个小时。”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不带任何责备或好奇的意味。

  门菲冲她眨眨眼。“感觉没这么久啊。”

  猎人没有搭茬。

  理查德困乏疲惫地对她咧嘴一笑。“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哦,我们被克劳普和范德摩埋伏了。不幸的是,我们没有保镖随行。尽管如此,我还是给了他们点颜色看。”

  猎人扬了扬眉。“你的功夫肯定会令我心悦诚服。”她冷言道。

  门菲又是一阵傻笑。“他在开玩笑。其实……我们已经被杀啦。”

  “作为专业的肉体机能终结者,”猎人说,“我必须表示不同意见。你们俩都没死。据我推测,倒是醉得相当厉害。”

  门菲冲保镖吐了吐舌头。“胡扯。沾了还没一滴,就那么少一点儿。”她伸出两根手指,向她表示“那么少”是多么少。

  “只不过去参加了一场派对,”理查德说,“看见了杰茜卡,还有一位真正的天使,得到一只小黑猪,然后就回来了。”

  “只有一点儿醉,”女孩一门心思地说,“陈、陈酿。就喝了那么那么一点点,特别少,简直跟没有一样。”她开始打嗝儿,随即咯咯发笑,直到一个嗝儿打断了笑声。女孩突然一屁股坐在平台上。“我可能真是有点醉了。”她严肃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庄重地打起呼噜。

  卡拉巴斯侯爵在下水道中放足狂奔,仿佛所有地狱猎犬都嗅着他的气味一路穷追。侯爵蹚过泰伯恩刑场刽子手河那六寸深的灰水,来到通往白金汉宫的公园道下方,钻入一处黑暗的砖石下水道。他已经跑了十七分钟。

  在大理石拱门下方三十尺处,他停下脚步。下水道分成两条岔路。卡拉巴斯侯爵选了左边那条,继续逃亡。

  几分钟后,范德摩先生走过这条阴沟。他来到岔路口时,同样稍作停留,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同样朝左边那条走去。

  猎人闷哼一声,把不醒人世的理查德·梅休丢在一堆稻草上。他在草垛上翻了个身,嘟囔了句“我没追”之类的话,接着又埋头大睡。猎人把门菲放在理查德身旁,动作要比刚才轻柔许多。她随后站到女孩身边,在地底漆黑的马厩中,摆出警戒姿态。

  卡拉巴斯侯爵已然精疲力竭。他靠在隧道墙壁上,凝视前方向上延伸的阶梯,随即掏出金怀表,看了看时间。从他逃出医院地下室算起,已经过去三十五分钟。

  “到一小时了吗?”范德摩先生问道。他就坐在侯爵面前的阶梯上,正用小刀剃指甲。

  “还差得远。”侯爵气喘吁吁地说。

  “感觉足有一小时了。”范德摩先生好声好气地说。

  周遭世界陡然一颤,克劳普先生出现在卡拉巴斯身后,下巴上还沾着一些粉末。侯爵盯着克劳普先生,又扭头看看范德摩先生,终于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克劳普先生微微一笑。“侯爵阁下,你觉得我们很可笑,是吗?就像开心果,对不对?身上穿着花衣裳,讲起话来啰里啰唆地兜圈子……”

  范德摩先生嘟囔道:“我才不会兜圈子……”

  “……还有冒傻气的行为举止。也许我们的确可笑。”

  克劳普先生举起一根手指,冲卡拉巴斯摇了摇。“但是,侯爵阁下,你可不要胡乱揣测,”他继续说,“以为有些东西外表可笑,就肯定不危险。”

  范德摩先生向侯爵掷出小刀,劲道又准又狠,刀柄击中了他的太阳穴。侯爵两眼翻白,双膝一软,瘫倒在地。“兜圈子,”克劳普先生对范德摩先生说,“是指一种委婉含混的说话方式。离题万里,没完没了。”

  范德摩先生抓起卡拉巴斯侯爵的腰带,拖着走上楼梯,任由他的脑袋撞得砰砰直响。“原来如此。”范德摩说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他们的梦境。

  猎人站着睡觉。

  在梦中,她身处曼谷的地下都市。这里半是迷宫,半是雨林,因为泰国的荒野早被机场、酒店和街市取代,只能退缩到深邃地下。这个世界洋溢着香料和芒果干的味道,还有并不难闻的性爱气息。天气潮湿闷热,她身上汗流不止。四下黢黑昏暗,只有灰绿色蘑菇散播出点点磷光,足以愚弄双眼,刚够摸索前行。

  在梦中,猎人走过潮湿通道,钻过茂密林木,脚下静寂无声,宛若鬼魅幽魂。她右手擎着加重的投矛,左前臂挂着一面皮盾。

  在梦中,她能闻到那头野兽刺鼻的腥臊。猎人来到一座倾颓石屋的墙根底下驻足等待,融入阴影之中,与黑暗化作一体。猎人相信,狩猎如人生,主要是靠等待。但在这场梦中,她无需等待。猎人刚刚抵达,野兽便从矮树丛里钻了出来,这团棕白相间的怒火,身子微微起伏,好似裹着潮湿毛皮的蟒蛇;一双红瞳烁烁放光,从黑暗中逼视过来;只见牙如针丛,爪似利剑,赫然一头杀人不眨眼的恶兽。这种生物在上层世界早已灭绝,跟水貂和黄鼠狼种属相近,当然这就像说大灰狼跟小猎犬种属相近是一个道理。它体重总有三百斤;从鼻尖到尾尖,长度超过十五尺。

  野兽从猎人身前走过。她发出一阵毒蛇般的咝咝声,野兽的原始本能陡然升起,登时僵住不动。它随即猛扑过来,化作一团尖牙利爪和赤裸裸的恨意。在梦中,她忽然记起以前经历过这个情景。那一次,她举起皮盾塞进野兽嘴里,用沉重的投矛敲碎了它的颅骨,同时尽量小心不伤到它的皮毛。猎人后来把这张巨鼬皮送给了一个让她倾心的女孩,对方得体地表达了谢意。

  但这次,在梦中,事态并未如此发展。巨鼬反倒向她伸来一只前爪,猎人丢掉投矛,伸手握住。彼时彼处,在曼谷的地下都市中,她和它翩翩起舞,跳起永无休止的复杂舞步。猎人仿佛魂游身外,以第三者的视角在一旁观赏,对她们举手投足的优雅动作叹为观止。尾巴、四肢、手指、眼睛和头发全都扭结翻腾起来,左右横飞,四下劲舞,感觉奇诡莫名。

  现实世界传来细微声响,是小门菲发出的呜咽。猎人迅速从梦境折返,再度保持警惕,站岗放哨。在醒来的过程中,她已经把这场梦忘得一干二净。

  门菲梦到了自己的父亲。

  在梦中,父亲正教她如何开启东西。他拿起一颗橘子,打了个手势。果子发生变化,顺畅地内外反转:果肉翻到了外侧,果皮则缩进核心。你必须永远保持均衡,父亲说着为她剥下一瓣翻转的橘子。均衡、对称、拓扑学,这些将是我们今后几个月的主题。门菲,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理解一个观念:世间万物都希望被打开。你必须感受这种需求,并且加以利用。父亲留着一头浓密棕发,脸上挂着轻松笑容,俨然是十年前的样子。门菲还记得父亲那时的神情,不过这段往事随着光阴荏苒,早就模糊不清。

  在梦中,父亲递给她一把挂锁。门菲接过这东西,忽然发现自己双手的大小形状都跟现在相同。但她很清楚,这件事其实发生在很久以前。她从这十几年中取出支离破碎的岁月、对话和课程,压缩在了一堂课中。

  打开它,父亲说道。

  门菲把挂锁拿在手中,体会金属冰冷的质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有件事让她心烦意乱,必须赶快搞清。门菲在学会走路后不久,便学会了如何打开东西。她还记得妈妈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打开了一扇从门菲卧室通往游戏室的房门。她也记得曾看着哥哥门龚把一串银环分开,再重新穿好。

  门菲试图打开挂锁。她用手指来回摸索,也用意念仔细探寻,但锁头毫无变化。她把挂锁扔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父亲弯下腰,捡起挂锁,重新放回她手中,又用修长手指从她脸上抚去一滴泪珠。

  记住,这个挂锁想要打开。父亲对她说,你要做的,只是帮它实现这个愿望。

  挂锁躺在她手中,显得冰冷怠惰而沉重。顷刻之间,她心中豁然开朗,便让锁头遂了愿望。只听“咔嗒”一声脆响,挂锁打开了。父亲露出微笑。

  开了,她说。

  好孩子,开启之术的所有奥妙就是这些。其余的不过是细枝末节。

  门菲忽然意识到让她心烦的到底是什么问题。父亲,她问,你的日志,谁把它收好的?谁能把它藏起来?但父亲正渐渐远去,而她也开始忘却。门菲冲父亲大声呼喊,但爵士似乎根本听不见。尽管女孩依稀听到他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但却听不出父亲到底在说什么。

  在现实世界,门菲轻声呜咽。接着她翻了个身,用胳膊抱住脑袋,打了两声呼噜,又睡了过去,享受无梦安眠。

  理查德知道它正等着他们。他每走过一条隧道,每转过一处拐角,每经过一个岔路,这种感觉就愈发紧迫沉重。理查德知道它就在那儿耐心等待,每前进一步,大难临头的预感就加剧一分。理查德心里明白,等拐过最后一个弯角,就会看到它站在通道中间准备猎食自己。他很清楚,到时候本应松一口气才对,但心中却只有恐惧。在梦里,巨兽的体型足有世界那么大,整个世界被这头巨兽塞得满满当当。它肋腹冒着热气,断矛残剑在厚皮上根根倒竖,犄角和獠牙粘着干透的血痕。它显得壮健肥硕、体大无朋、腌臜邪恶。

  巨兽向他冲来。

  理查德扬起手(但却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手),朝怪物掷出长矛。

  他能看清野兽的双眼,光亮恶毒,志得意满。两颗光球向他飞扑而来,这稍纵即逝的光阴便如刹那永恒。

  它撞上来了……

  水很凉,浇在理查德脸上,感觉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激灵一下,猛地睁开眼睛,使劲喘了口气。猎人正低头看他,手里拿着个很大的空木桶。他觉得头发湿漉漉,脸蛋潮乎乎,连忙抬手把凉水从眼睛上抹掉,同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你没必要这么做。”理查德说完这话,就觉得嘴里臭烘烘的,似乎有几只小动物把这儿当成了洗手间。他试图站起身,却猛然跌坐在地,不禁闷哼一声。

  “你的脑袋感觉如何?”猎人很懂行地问。

  “好点了。”

  猎人走到马厩对面,提起另一只装满水的木桶,走了回来。“我不知道你们喝了什么东西,”她说,“但酒劲儿肯定很足。”猎人把手浸在桶里,往门菲脸上弹了点水。女孩动了动眼皮。

  “怪不得亚特兰蒂斯会沉,”理查德嘟囔道,“如果他们每天早上都是这种感觉,那真不如沉了算了。咱们这是在哪儿?”

  猎人又往门菲脸上洒了些凉水。“在一个朋友的马厩里。”她说。

  理查德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的确有点像马厩。他心中胡思乱想起来,这是给马准备的吗?如果真是,哪种马会生活在地下?

  墙上涂着个徽章:七颗星环绕在大写的S(或许是条蛇?理查德看不出来)周围。

  门菲试探着把手伸向额头,轻轻碰了一下,似乎不敢确定自己会发现什么东西。“哦,”她近乎呻吟地说,“庙堂与拱门啊。我是不是死了?”

  “没有。”猎人答道。

  “真可惜。”

  猎人把女孩搀扶起来。“好吧,”门菲晕晕乎乎地说,“他的确警告我们说这酒很烈。”话音未落,她突然彻底清醒,好似被当头棒喝。女孩抓住理查德的肩膀,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墙上的徽章,也就是七星环绕的蛇形S。“蟠蛇,”她对理查德和猎人说,“那是蟠蛇的纹章。理查德,快起来!咱们得赶快逃命,在她发现咱们在这儿之前……”

  “小丫头,”一个干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真觉得,你们能闯进蟠蛇的宅院,还不被她知晓吗?”

  门菲倒退两步,紧紧靠在马厩的木板墙上,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太阳穴突突直跳,但理查德还是意识到他从没见过门菲显出如此惊惧的模样。

  蟠蛇站在门口,身穿紧身白皮衣,足蹬高筒白皮靴,其余部分看上去似乎在很久以前曾是件精工细作的蕾丝白婚纱,但如今已经破烂不堪,满是泥污。蟠蛇比他们三个都高,泛灰的发丝蹭着门梁,目光锐利有神,两片薄嘴唇在那张傲慢的面孔上,就像一道可怕的裂痕。她看着门菲,似乎认为这份恐惧是理所应当,仿佛她已经习惯被人惧怕,早就见怪不怪,甚至享受这种感觉。

  “冷静点。”猎人说。

  “但她是蟠蛇,”门菲带着哭腔说,“七姐妹中的蟠蛇。”

  蟠蛇亲切地点了点头,随即离开门洞,朝他们走来。有个干瘦女子站在她身后,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她面容严肃,黑发很长,身穿黑色裙服,束腰细得好似蜂形。蟠蛇走到猎人跟前。“猎人很久以前为我工作过,”她说着伸出白皙手指,轻轻抚摸猎人的棕色面颊,充满爱怜和欲念。“你比我还会保养,”猎人低下头,“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孩子。你就是门菲吗?”

  “是的。”门菲勉强挤出这两个字。

  蟠蛇转过头面向理查德,漠然问道:“你又是谁?”

  “理查德。”

  “我是蟠蛇。”她风度翩翩地说。

  “我听说了。”

  “我为你们所有人准备了食物,”蟠蛇说,“不知你们可想用个早餐?”

  “哦,天哪,不用了。”理查德客客气气地说,好似带着哭腔。门菲沉默不语。她还背靠木墙,身子微微发抖,犹如秋风中的叶片。猎人把他们带到这儿来,显然是作为避风港,但这个事实也无法缓解她的恐惧。

  “都准备什么了?”猎人问道。

  蟠蛇看向站在门口的蜂腰女子。“嗯?”她问了一声。那女人微微一笑,理查德还从未在人类脸上见到如此冰冷的笑容。她说:“煎蛋、咸蛋、荷包蛋、咖喱、鹿肉、酸洋葱腌鲱鱼、熏鲱鱼、咸鲱鱼、蘑菇炖菜、鲜肉甘蓝菜、牛脚肉冻……”

  理查德张开嘴,想要请她别再说了,但为时已晚。他突然猛然赫然觉得腹中翻江倒海。

  理查德希望有人能扶他一把,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就没事了;希望有人能给他一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把他带到床上去。但不会有人这么做,他的床更远在另一个世界。他用桶里的水把脸上手上的污物洗去,又漱了漱口,这才摇摇晃晃地跟在四个女人后面去吃早餐。

  “把牛脚肉冻递给我。”猎人嘴里塞满食物,含混不清地说。

  蟠蛇的饭厅似乎安在理查德平生所见的最小的地铁月台上。这里大概只有十二尺长,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餐桌占据。上面铺着白色锦缎桌布,还摆了套正式晚宴用的银餐具。桌上堆满气味古怪的食物,其中又以鹌鹑蛋最令理查德难以忍受。

  他浑身湿冷,黏黏糊糊。眼珠似乎被安错了窝槽,而颅骨带来的大致感觉,就像有人趁他睡觉时把这玩意儿调了包,换上小了两三号的货色。一列地铁从他们身边几尺外驶过,带来的强风拍打着餐桌,掀起的声浪穿过理查德的头颅,如一柄火红的匕首插进他的脑子。

  “你的英雄看来不胜酒力。”蟠蛇实事求是地评价道。

  “他不是我的英雄。”门菲说。

  “恐怕他就是。你要学会辨认这种人,也许是眼神里的感觉。”她转头对那位大概是管家的黑衣女子说,“给这位先生拿点解酒药来。”那人露出冷漠微笑,随即悄然离去。

  门菲小口小口吃着蘑菇。“我们十分感谢你的盛情款待,蟠蛇夫人。”

  蟠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叫我蟠蛇就好,孩子。我可没工夫理会那些敬语和虚衔。那么,你就是门琅的长女咯?”

  “没错。”

  蟠蛇用指头沾了下盐水酱,那里面似乎泡着几条小鳗鱼。她舔舔手指,赞许地颔首示意。“我也没工夫听你父亲胡扯。都是些联合地下世界的空谈,鬼话连篇,愚不可及。傻子,只会惹祸上身。我上次见到你父亲时就跟他说了,如果他再敢到这儿来,我就会把他变成蛇蜥。”她转头看着门菲,“说起来,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死了。”

  蟠蛇摆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看见没?我说得绝对没错。”门菲默不作声。蟠蛇从灰发中捏起个会动的东西,仔细看了一眼,便用食指和拇指捻死,扔在月台上。她又把头转向猎人。“你是来狩猎的吗?”

  猎人正在消灭一盘堆成小山的腌鲱鱼。她含着满嘴的食物,点了点头。

  “你肯定需要那柄长矛。”

  蜂腰女子出现在理查德身边,手里端着小托盘,盘子上有个小玻璃杯,杯中盛有艳丽逼人的翠绿色液体。理查德瞅了一眼,又看看门菲。

  “你给他的是什么东西?”女孩问道。

  “不会害他的,”蟠蛇笑起来冷若冰霜,“你们是客人。”

  理查德把绿色液体一饮而尽,这味道似乎混合了百里香、薄荷油和冬日清阳。他感到液体穿肠而过,连忙做好准备防止呕吐。但他深吸口气,略感惊奇地发现头已经不疼了,肚子却饿得要命。

  从本质上说,老贝利不是那种天生笑话满腹的人。但尽管先天不足,他还是持之以恒地加以锻炼。他最爱讲冗长不堪的荒诞故事,每次都用一个可怜巴巴的双关语作为包袱。但问题是,老贝利每每讲到最后,却忘了这个词到底是什么。他仅有的听众是一小群无法脱身的鸟儿。它们,特别是白嘴鸦们,把老人的笑话视作充满哲理的晦涩寓言,含有对人性本质的深刻认识和真知灼见。它们甚至会不时要求老贝利再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好吧,好吧,好吧,”老贝利开讲了,“如果你们以前听过这个,就赶紧打断我。话说有个人走进酒吧。不对,它不是人。这是个笑话。它是匹马。一匹马……不对……一根绳子。三根绳子。对了。三根绳子走进银行。”

  一只个头很大的老白嘴鸦嘎嘎叫了两声。老贝利摸摸下巴,耸了耸肩。“它们就是走进去了。这是个笑话。绳子在笑话里可以进银行。它走到柜台前,要求办理取款业务。柜员对要取款的绳子说:‘我们这儿不接待绳子。’它只能走回去对朋友们说:‘他们不接待绳子。’要知道这是个笑话,所以中间那根绳子也试了一次,记得吧,它们一共有三根。轮到最后那根绳子了,它在自己中间打了个结,然后上去要钱。柜员说:‘嗨,你不是其中一根绳子吗?’那根绳子呢,它答道:‘不,我是打结的。’打劫,明白吧,打结。一语双关。非常非常有趣。”

  八哥们礼貌地叫了两声。白嘴鸦们则点点头,把脑袋歪向一边。接着最老的那只白嘴鸦又冲老贝利嘎嘎鸣叫。“再讲一个?嗨,我又不是笑话包袱。等我想想……”

  帐篷里突然传出一阵有节奏的低沉响动,仿佛从远方飘来的心跳声。老贝利快步走进帐篷,声音是从一个旧木箱里传出来的,老贝利最珍惜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面。他打开箱子,脉动声变得更为响亮。那个小银盒就放在老人的各种宝物上面。他伸出粗糙枯瘦的手,拿起盒子。一片红光在其中有规律地闪烁,就像心跳脉搏,透过银丝花饰、缝隙和锁扣放射出来。“他有麻烦了。”老贝利说。

  最老的白嘴鸦嘎嘎叫着提出一个问题。“不,这不是笑话。是侯爵,”老贝利说,“他有大麻烦了。”

  理查德正埋头大吃第二盘早餐,蟠蛇忽然把自己的椅子往后一推。

  “我想我已经尽到地主之谊了。孩子,年轻人,祝你们日安。猎人……”她顿了顿,伸出一根细瘦如爪的手指,抚摸着猎人的下巴。“这里永远欢迎你。”她冲众人傲慢地点点头,站起身走出房间,那位蜂腰管家也跟了出去。

  “咱们该走了。”猎人说着从桌旁站起身,门菲和理查德只好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过一条窄到不能两人并肩而行的走廊,爬上几段石阶,在黑暗中穿过一道铁桥。过桥时,还听到一列地铁从下方疾驰而过。三人随后进入一片仿佛永无止境的地窖网络,这里散发着潮湿腐朽的味道,还有砖石和岁月的气息。“她是你过去的老板吗?似乎人挺不错。”理查德对猎人说,但对方没有理他。

  始终保持克制的门菲忽然说道:“在下层世界,如果大人想让小孩子们不要淘气,就会对他们说:‘乖乖听话,不然蟠蛇会来把你抓走。’”

  “哦,”理查德说,“你为她工作过,猎人?”

  “我为全体七姐妹工作过。”

  “我还以为她们至少,哦,三十年没跟彼此说过话了。”门菲说。

  “很有可能。但她们当年还会交谈。”

  “你到底多大年纪?”门菲问道。理查德很高兴女孩提了这个问题,他可永远没这胆子。

  “跟我的舌头一样大,”猎人一本正经地说,“比我的牙齿老一点儿。”

  “不管怎么说,”理查德无忧无虑地说,俨然一副宿醉已解,感觉生活无限美好的样子,“这不是挺好的吗?食物鲜美,也没人想杀咱们。”

  “我敢说随着时过境迁,这种情况会发生改变,”猎人笃定地说,“从哪条路去找黑修士,小姐?”

  门菲停下脚步,集中精神。“咱们走河道,这边来。”

  “他还没醒过来吗?”克劳普先生问道。

  范德摩先生用长长的食指捅了捅侯爵瘫软的身体。他的呼吸很弱很浅。“还没有,克劳普先生。我恐怕把他弄坏了。”

  “你对自己的玩具一定要多加小心,范德摩先生。”克劳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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