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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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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有乡

第五章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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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在周遭黑暗中静静游走,手里拿着提灯、火把、手电和蜡烛。这让理查德想起以前看过的海洋生物纪录片,闪闪发亮的鱼群在大海中迅疾遨游……幽深海底,居住着眼睛已经退化的生物。

  理查德跟随皮衣女走上一段楼梯,石阶边缘包着金属,这应该是某个地铁站。不少人正排队等待钻过一道栅栏,它拉开了一尺缝隙,露出通向便道的出口。

  站在他们前方的是两名少年,手腕上都绑着绳子,绳头握在一个男人手中。此人脸色苍白,光头不戴帽,身上有股子甲醛味儿。排在他们后面的是个灰胡子男人,肩头蹲着一只黑白花小猫咪。它把自己舔干净后,又开始专注地舔弄男人的耳朵,然后蜷在他肩膀上沉沉入梦。队列缓慢移动,排在最前面的人一个个钻过墙壁和栅栏间的空隙,消失在夜色中。“你要去集市干吗,理查德·梅休?”皮衣女低声问道。理查德还是听不出这是哪儿的口音,甚至开始怀疑她是非洲人或澳大利亚人,也可能来自某些更加偏远奇异的国度。

  “我想到那儿去找几个朋友。好吧,其实就一个朋友。我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不多,麻醉法已经算是熟人了,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忽然问出此前一直不敢提及的问题,“她死了吗?”

  女人耸耸肩。“是的。跟死了也差不多。我相信只要你能到达流动集市,她的牺牲也算有所价值。”

  理查德打了个冷战。“我可不这么想。”他感到空虚困顿,决然孤寂。两人逐渐接近队伍的最前端。“你去集市干吗?”他问。

  女人笑了笑。“我出售私人服务。”

  “哦,具体是哪种私人服务?”他问。

  “我出租自己的身体。”女人直截了当地说。

  “啊。”他现在已经懒得追问下去,也不想让她解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再说他已经想出了一种解释。

  两人走进夜色之中。理查德回头看去,车站的站牌上写着“骑士桥”。他不知道是应该微笑,还是应该哀悼。此刻估计已经是后半夜了。理查德低头看了看手表,毫不惊讶地发现数字显示屏一片空白。也许电池耗干了,但他心想,更可能是下伦敦的时间跟他过去习惯的时间完全是两码事。理查德根本不在乎,他摘下手表,扔到最近的垃圾桶里。

  古灵精怪的人群川流不息地走过马路,穿过他们对面的对开大门。“就在这儿?”他震惊地说。

  女人点点头。“就在这儿。”

  这栋高大建筑物覆盖着数千盏明灯。对面墙壁上有许多显眼的盾形徽章,骄傲地向世人宣告,此地向列位英国皇室成员出售他们指定的各种货品。理查德曾耗费大量周末时光,跟在杰茜卡身后,拖着酸痛双脚逛遍伦敦所有知名商店。就算没有那巨大招牌,他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什么地方,“哈罗德百货公司?”

  女人点点头。“只有今晚而已,”她说,“下次集市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但我的意思是说,”理查德说,“哈罗德百货公司。”夜里溜进此地,简直有些冒犯天尊的感觉。

  他们从侧门走了进去。屋里光线昏暗。两人经过外币兑换台和礼品包装区,穿过另一处卖太阳镜和小雕像的黑暗房间,走进了埃及室。色彩和光线扑打在理查德身上,犹如波涛冲击海岸。皮衣女转身面对他,用蜜色的手背遮住诱人的粉唇,像猫咪似的打了个哈欠。她笑了笑,开口说:“好了。你已经到了。安然无恙,零件好歹也算齐全。我还有事要做。再会吧。”她略一点头,消失在人群之中。

  理查德孤零零地站在拥挤人潮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形。这里彻底疯了,混乱到无以复加。喧闹、慌乱、狂躁,但从很多角度来看,又可以说蔚为壮观。人们争执、砍价、叫嚷、歌唱。他们招揽顾客,吹嘘货物,大肆宣扬商品的过人之处。还有人在演奏音乐,十几种不同的音乐,通过十几种不同的方式,由几十种不同的乐器演奏出来。这些乐器大都是临时拼凑而成,经过改装,样子十分古怪。理查德可以闻到食物的气味。各式各样的食物——咖喱和香辛料的味道最为明显,紧随其后的是烤肉和蘑菇。百货公司里到处都是小摊,放在白天售卖香水、手表、琥珀或丝巾的柜台旁边,乃至上面。所有人都在购买。所有人都在贩卖。理查德漫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聆听着周遭的叫卖声。

  “新鲜出炉的可爱梦境。品质一流的噩梦。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快来买些有趣的噩梦啊!”

  “各式武器!武装起来!保卫你的地窖、窑穴或洞窟!想痛打他们吗?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快来啊,亲爱的,到这边来看看……”

  “垃圾!”理查德走过一处臭气熏天的摊位时,有个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冲着他的耳朵叫喊,“破烂!渣滓!杂碎!牛羊下水!破砖烂瓦!快来买啊!没有任何完好无缺的东西!废物、烂货,还有一堆堆没用的狗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个身穿铠甲的男人敲打着一面小鼓,不断吆喝着。“招领失物。快点来,快点来,自己看自己选。招领失物。这里没有你能找到的东西。都是有品质保证的失物。”

  理查德在百货公司一间间巨大的卖场中游逛,神情恍惚得就像老僧入定。他甚至猜不出这个夜市中到底有多少人。一千?两千?还是五千?

  一处货摊上码了高高一堆瓶子,有的满满当当,有的空空荡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既有最普通的酒瓶,也有一个巨大闪耀的瓶子,给人感觉里面装的只可能是灯神。另一个摊位贩卖提灯,灯里的蜡烛是由多种蜡块和油脂混合而成。还有个人朝理查德挥舞着一只抓着蜡烛的幼儿短手,嘴里嘀嘀咕咕地说:“来个荣耀之手[13],先生?拿到贝德福德郡的木丘上去。保证管用。”理查德快步走了过去,他不想知道荣誉之手是什么,更不想知道它有什么用。有个摊位在出售金光闪闪的金银珠宝,另一个摊位卖的首饰,好像是用老式收音机的电子管和导线制成。有的摊位摆放着各色书籍杂志。有的在卖样子相当古怪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显得陈旧不堪。还有几个文身师,一处几乎可以肯定是小型奴隶市场的地方(他有意躲得远远的);一张牙医诊疗椅外加手摇钻头,旁边站着一溜可怜兮兮的病号,等待一名很是自得其乐的年轻人,帮他们把牙齿拔出或是填好。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在卖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可能是帽子,也有可能是现代艺术。有个摊位特别像可移动淋浴设备。他甚至还经过了一个铁匠铺……

  每隔几个摊位,就会出现兜售食物的商铺。有些直接把食材加在明火上烹饪:咖喱、土豆、栗子、大蘑菇,还有怪异的面包。理查德心里琢磨,为什么这些火堆上冒起的烟雾,没有触发大楼里的消防喷水装置?为什么他们要支起自己的小货摊,而不是直接拿走百货公司的东西?但他很清楚现在最好不要冒险向别人打听……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从上伦敦来的,这已经相当可疑了。

  理查德发现,这些人有明显的种族差别。他试图挑选出几个特征明显的族群。有些人像是从历史重现爱好者俱乐部跑出来的,穿着复古的衣衫;有些人让他想起嬉皮士;一群穿灰大衣、戴墨镜的白化人;几个外表光鲜、衣着时髦、戴黑手套的危险人物;有些长相几乎完全相同的高大女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彼此相遇时还会点头示意;某些头发纠缠打结的家伙,看上去很可能住在阴沟里,身上泛着恶臭。除此以外,还有其他上百种不同的族群……

  理查德心想正常的伦敦——他的伦敦——在外人看来是个什么样子,这个念头让他鼓起勇气,开始向沿途这些怪人打听消息。“打扰一下?我在找一个名叫卡拉巴斯的男人,还有个叫门菲的女孩。你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吗?”人们只是摇摇头,道声歉,转开目光,朝别处走去。

  理查德倒退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人的脚。此人高逾七尺,身上长满淡黄色的浓密毛发,满嘴牙齿磨得很尖。他用一只跟绵羊头差不多大的巨掌把理查德拎了起来。理查德的脑袋几乎都快贴上那人的嘴巴,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出来。“我真的真的很抱歉,”理查德说,“我……我在找一个叫门菲的女孩。你知道……”但那人把他扔在地上,转身便走。

  一股食物气息顺着地板飘了过来,理查德自从拒绝了那块上好的烤猫肉后——他都想不起来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就一直设法忘记肚子有多饿。此刻他发觉自己口水直流,脑筋转得越来越慢。

  理查德走到下一个食物摊。经营货摊的女人个头才到理查德腰际,满脑袋钢丝般的头发。他试图跟对方交谈,但女人只是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唇上从左到右划了一下。她不能说话,或是不会说话,也可能是不想说话。理查德比手画脚地跟她交涉,想换一块白奶酪生菜三明治、一杯看着闻着都像家酿柠檬汁的东西。这顿饭花了他一根圆珠笔、一盒不记得什么时候揣进来的火柴。小个女人显然觉得自己在这桩交易中占了便宜,因为理查德取过食物时,她还扔了几块坚果小饼干过来。

  理查德站在集市中,聆听着耳畔传来的音乐——有人出于理查德难以理解的原因,把抒情经典《绿袖子》唱成了欢快小调。他吃着三明治,观赏铺陈在面前的离奇集市。

  理查德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刚吃进去的东西是什么滋味。他慢慢咀嚼小饼干,仔细品尝着它的味道,然后喝掉柠檬汁,算是饱餐一顿。“您不来只鸟吗,先生?”一个快活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我有白嘴鸦和渡鸦,乌鸦和八哥。都是聪明绝顶的鸟。美味又聪明。妙极了。”

  理查德说:“不,多谢了。”他转过身来。

  摊位上的手写招牌涂着:

  老贝利的小鸟兼情报店

  还有些小号招牌插在周围:

  比如“你想要,我知道”“你找不到更肥的八哥!”,还有“想要白嘴鸦,就找老贝利!”。理查德忽然想起头一次到伦敦时看到的那个怪人。他总是站在莱斯特广场地铁站外面,身上挂着巨大的手写招牌,劝诫世人说“减少蛋白质、鸡蛋、肉类、豆子、奶酪和久坐,就能减少欲望”。

  许多鸟儿在小笼子里蹦来跳去,扑打翅膀。那些笼子似乎都是用电视天线编出来的。“那就是要情报咯?”老贝利熟练地操起他的推销腔,“屋顶地图?历史?不为人知的神秘知识?如果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你最好也把它忘掉。记住我这话,准没错。”老人还穿着那身羽毛大衣,身上缠着绳索。他冲理查德眨眨眼,随即戴好那副用细线吊在脖子上的眼镜,上上下下打量理查德。“等等……我认识你。你是跟卡拉巴斯侯爵一块儿来的那个人。在房顶上。记得吗?嗯?我是老贝利啊。还记得我吗?”他伸出手来,使劲摇了摇理查德的手。

  “说起来,”理查德说,“我正在找侯爵呢,还有一位名叫门菲的年轻女士。我想他们可能是在一起。”

  老人突然跳了几下快步舞,几根羽毛从大衣上掉落,他们周围各式各样的鸟儿齐声鸣叫,以此表示不满。“情报!情报!”老人冲人潮汹涌的房间喊道,“看见了吧?我早跟他们说过。我说过,要多种经营。多种经营!你不可能卖一辈子等待下锅的白嘴鸦。再说了,这东西吃起来就像煮熟的拖鞋。而且它们蠢得要死,简直是木头疙瘩。你吃过白嘴鸦吗?”理查德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一点他还是可以确定的。“你能给我什么?”老贝利问。

  “你说什么?”理查德在老人的意识流中,笨拙地从一块浮冰跳上另一块浮冰。

  “如果给你想要的情报,我能得到什么东西?”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理查德说,“而且已经把圆珠笔给人了。”

  老头开始掏弄理查德衣袋里的东西。“这个,”老贝利说,“就是它!”

  “我的手绢?”理查德问道。这块不怎么干净的手绢,是他上次过生日时,莫德姑妈送的礼物。老贝利一把抓了过来,兴奋地在头顶挥舞。

  “你别担心,小伙子,”他洋洋得意地说,“你的旅程就要画上句号了。从这边走,穿过那扇门。你一眼就能看见他们。他们在进行甄选。”老人抬手指向哈罗德百货公司宽阔巨大的美食广场,一只白嘴鸦不怀好意地呱呱叫了两声,“你少插嘴,”老贝利冲白嘴鸦喊道,接着又对理查德说,“多谢你这面小旗帜。”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走回摊位,来回舞动着理查德的手绢。

  甄选?理查德心中疑窦丛生,但他对此一笑置之。管他呢。就跟那屋顶老人说的一样,他的旅程就要画上句号了。

  理查德朝美食广场走去。

  风格对保镖们来说至关重要。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绝招,也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展示出来。此刻下场对擂的,是瑞斯利普对无名浪子。

  无名浪子面扑白粉,绛点朱唇,活像是个十八世纪早期的放浪公子。只可惜他没找到真正的公子哥服饰,只能满足于从二手服装店淘换来的东西。而他的对手瑞斯利普更像是一场噩梦。如果你睡着时正在看相扑比赛,背景音乐还是鲍勃·马利[14]的雷鬼乐,那就很有可能会做这种噩梦。这位身材高大的塔法里教徒[15],活像个硕大痴肥的婴儿。

  他们面对面站在一处清空的圆场中央,被旁观者、游览者和其他应征保镖围得水泄不通。两人都站稳脚跟纹丝不动。

  浪子比瑞斯利普高出足足一头。但另一方面,瑞斯利普看上去能有四个浪子沉。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个大皮箱,里面塞满了猪油。两人四目相对,眼睛一眨不眨。

  卡拉巴斯侯爵拍拍门菲的肩头,指指场内。局面即将发生变化。

  对阵双方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相互瞪视,谁都没动。但片刻之后,浪子的脑袋猛地一仰,就好像被人击中了面门,一小块紫红色瘀伤出现在面颊上。他噘着嘴唇,睫毛扑闪两下。“啦。”他说完这话,涂了口红的嘴唇向两侧拉伸,露出瘆人的假笑。

  浪子打了个手势,瑞斯利普脚下一个踉跄,忽然用手捂住肚子。

  无名浪子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摆动手指,向几位旁观者送出飞吻。瑞斯利普冲他怒目而视,加强了自己的意念攻势。鲜血从浪子的朱唇流下。他的左眼开始肿大,身子摇摇晃晃。赞许声从观众群中响起。

  “看着不赖,但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侯爵压低声音对门菲说。

  无名浪子突然打了个趔趄,双膝一软,很狼狈地倒在地上,似乎被人用力按了一把。接着他又蜷起身子,仿佛肚子上挨了狠狠一脚。瑞斯利普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情。观众们礼貌地鼓了几下掌。浪子扭动身躯,嘴里吐出鲜血,喷在哈罗德百货公司鲜鱼生肉区的地板木屑上。他被几个朋友拉到角落,显然非常痛苦。

  “下一位。”侯爵说道。

  下一位候选保镖也比瑞斯利普瘦(但却是浪子的两倍半宽,手里只拿了个装满猪油的皮箱),身上布满刺青,衣服似乎是用老旧车座套和橡胶垫缝制而成。他头剃得锃光瓦亮,露出一口烂牙冲周围讪笑。“我叫瓦尼。”他说完清了清嗓子,往锯末上吐了口发绿的黏痰,走进圆形空场。

  “准备好了就开始吧,先生们。”侯爵说。

  瑞斯利普如相扑力士那般,在地板上跺着赤脚,眼睛死盯着对手。一二,一二。一条小伤口出现在瓦尼额头,鲜血逐渐流出,淌进他的左眼。瓦尼没有理会,反倒把注意力集中在右臂上,似乎正在克服巨大的压力。他慢慢抬起胳膊,一拳捶中瑞斯利普的鼻子,一时间鲜血四溅。瑞斯利普倒吸一口冷气,惨叫着倒在地上,那响动好似半吨潮乎乎的猪肝掉进了浴缸里。瓦尼呵呵笑出声来。

  瑞斯利普慢慢起身,鲜血从他的鼻孔流出,渗过嘴巴和胸口,滴落在锯末上。瓦尼从额头上抹去血水,露出满口烂牙,冲人们挤出瘆人的阴笑。“来啊,”他说,“肥仔,再来打我啊。”

  “这个有戏。”侯爵嘟囔道。

  门菲扬起一侧眉毛。“他看起来可不像好人。”

  “对保镖来说,”侯爵宣讲道,“好人这个属性,就像能让整群龙虾洄游的能力一样没用。他看起来很危险。”瓦尼开始发动迅疾猛烈的攻击,而瓦尼的皮靴和瑞斯利普卵蛋的突然接触,更是在围观人群中引发低声喝彩。这阵喝彩压抑沉闷、热情全无——通常只有在阳光明媚惹人睡的周日下午,观看英格兰乡村斗蟋蟀比赛时,才能听到如此有气无力的声音。侯爵跟其他人一起礼貌地鼓起掌。“很不错,先生。”他说。

  瓦尼看了看门菲,冲她挤挤眼,几乎透出一股占有欲,然后才把头转向瑞斯利普。

  女孩打了个哆嗦。

  理查德听到一阵掌声,便循声找去。

  五个衣着几乎相同的年轻女子与他擦身而过。她们肤色苍白,长发黢黑,戴着银首饰,身穿天鹅绒长裙,每一套都暗如夜色,一件深绿,一件深棕,一件深蓝,一件深红,一件纯黑。她们发型完美,妆容完美,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理查德只能听到天鹅绒裙裾飘摆的细碎响动,犹如声声叹息。走在最后的女人,身穿纯黑裙服,是肤色最白容颜最美的一个,她冲理查德露出微笑。他也谨慎地笑了笑,随即走向甄选会场。

  会场位于鲜鱼生肉区,就在哈罗德鱼雕像群下方的开阔空场。观众们背冲着他,里里外外围了两三层。理查德还在琢磨该如何寻找门菲和侯爵,却发现人群忽然左右一分。他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坐在熏马哈鱼柜台的玻璃柜面上,高兴地张开嘴巴,准备喊出门菲的名字。但话还没出口,他就意识到人群为什么会分开。一个梳长辫绺的巨汉身形突然迫近。此人浑身赤裸,一块绿黄红三色布料像尿布似的裹在腰间。他越空而来,仿佛被一只巨手扔过人群,结结实实砸在理查德身上。

  “理查德?”门菲呼唤着。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面孔晃了几下,最终变得清晰。这是一张清秀苍白的俊脸,火蛋白石色的眼眸凝视着他。

  “门菲?”他说。

  女孩看起来怒气冲冲,或者说怒不可遏。“庙堂和拱门在上,理查德。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理查德有气无力地说。他坐起身,脑袋里胡思乱想。自己是不是有点脑震荡?就算真脑震荡了,他又怎么知道?为什么一直觉得门菲会乐于见到自己?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指甲,鼻翼轻轻翕动,似乎担心自己一张嘴就会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有个一口烂牙的大汉,也就是在桥头把理查德推倒的人,正在和一名侏儒搏斗。他们手持撬棍战作一团,局面倒不似理查德料想中那么一边倒。侏儒的速度疾如闪电,不断翻滚、攻击、跳跃、扑袭。他的每个动作都会让瓦尼相形见绌,显得笨拙迟钝。

  理查德把头转向正专心观看比试的侯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爵瞥了他一眼,随即转回头继续观看激烈的战局。“你,”他说,“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且可想而知,距离无法逃脱无从规避无须置疑的凄惨结局,不过几步之遥。而另一方面,我们正在甄选保镖。”瓦尼的撬棍碰到了侏儒,跳跃蹿蹦的小矮子陡然僵住,立刻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想我们已经看得够多了,”侯爵大声说道,“感谢诸位光临。瓦尼先生,你能留下来等会儿吗?”

  “你干吗非跑到这儿来不可?”门菲冷若冰霜地对理查德说。

  “我确实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理查德说。

  女孩叹了口气。侯爵正绕着场子溜达,驱散已经参加过甄选的那些保镖,这边送两句赞美,那边给两句忠告。瓦尼站在一旁,耐心等待。理查德试探着冲门菲笑了笑,但女孩不予理会。“你是怎么到市场来的?”她问。

  “我遇到一群鼠人……”理查德开口说。

  “鼠语者。”门菲纠正道。

  “还有那只把公爵字条带给咱们的老鼠……”

  “长尾大人。”女孩说道。

  “没错,他对那些鼠语族说,让他们务必把我送到这儿来。”

  女孩扬了扬眉,脑袋略微歪向一旁。“一个鼠语族人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理查德点点头。“大部分路程都是靠她帮忙。她名叫麻醉法。她……哦,她出了点意外。在那座桥上。另一位女士带我走完了剩下这段路。我想她是个……你知道,”理查德犹豫片刻,这才说,“是个妓女。”

  侯爵已经走了回来,就站在洋洋自得心满意足的瓦尼面前。“擅长什么武器?”侯爵问道。

  “啊哈,”瓦尼说,“这么说吧,但凡能用来砍人的东西,用来把别人脑袋轰掉的东西,用来打折骨头的东西,或是在别人身上开个丑窟窿的东西——但凡是这些东西,瓦尼都很拿手。”

  “对你表示满意的前雇主有哪些?”

  “奥林匹亚、牧羊皇后、柔骨幽闭族,还在五月集[16]上做过一段时间保安。”

  “很好,”卡拉巴斯侯爵说,“我们对你的工作能力印象很深。”

  “我听说,”一个女性的声音说道,“你们放出风声,说要招募保镖,而且不要头脑发热的业余菜鸟。”来人肤色棕褐,笑容足以平息一场战争,身上穿着带有灰棕斑点的软皮衣。理查德一眼就认了出来。

  “就是她,”理查德压低声音对门菲说,“那个妓女。”

  “瓦尼,”瓦尼气鼓鼓地说,“是下层世界最能打的杀手兼保镖。所有人都知道。”

  女人看了侯爵一眼。“面试已经结束了?”她问。

  “是的。”瓦尼说。

  “未必。”侯爵说。

  “那么,”女人对他说,“我想试一下。”

  卡拉巴斯侯爵思忖片刻,说了句“那好啊”,随即退到一旁,重又跳上熏马哈鱼柜台,舒舒服服地坐着等待演出开始。

  瓦尼无疑极度危险,更不用说是个恶棍、虐待狂,而且对周遭人等的身体健康具有很大危害。不过他脑筋的确不太好使。瓦尼盯着侯爵,琢磨,琢磨,继续琢磨,最终难以置信地问:“我得跟这小娘们打?”

  “对,”皮衣女说,“除非你想先打个盹儿。”瓦尼开始哈哈大笑,神色近乎疯狂。片刻之后,笑声戛然而止——女人飞起一脚,狠狠踢中瓦尼的心窝,他像大树一样倒在地上。

  他刚才跟侏儒搏斗用的撬棍,正好就在手边地板上。瓦尼抄起铁棍,砸向女人的面门。皮衣女矮身闪过,同时两掌一合,急速拍中他的双耳。撬棍脱手而出飞过房间。尽管耳部的痛苦令他头晕目眩,但瓦尼还是迅速从靴子里掏出一柄匕首。

  他不太清楚此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脚下的世界迎面扑来;只知道自己趴在地上,鲜血从耳朵流出,喉咙被自己的匕首抵住,而卡拉巴斯侯爵说了一声:“够了!”

  女人抬起头,手里仍然拿着瓦尼的匕首,顶在他的咽喉。“如何?”她说。

  “精彩绝伦。”侯爵说。门菲点了点头。

  理查德被吓傻了。这一幕就好像艾玛·皮尔[17]、李小龙和一场特别猛烈的龙卷风合为一体,外加很长一段在野生动物节目中看到的猫鼬猎杀眼睛王蛇的镜头。这就是她的风格,这就是她的战技。

  理查德总觉得现实中的暴力场面会令人神经紧张,却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女人的战斗。她似乎帮理查德释放出了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面。在这个真实伦敦的虚幻镜像中,这一幕似乎再正常不过,她就应该出现在这儿,她就应该战斗得异常凶狠,异常精彩。

  理查德终于明白了,她是下伦敦的一部分。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上伦敦。在那个世界,没有人会如此战斗,更没人需要如此战斗。那是个安全正常的世界。顷刻之间,思乡之情如热病席卷而来,将他一口吞没。

  女人低头看着瓦尼。“多谢合作,瓦尼先生,”她礼貌地说,“恐怕我们根本不需要你的服务。”她从瓦尼身上站起来,把他的匕首插进自己的皮带。

  “如何称呼?”侯爵问道。

  “我叫猎人。”她说。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门菲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猎人?”

  “没错,”猎人说着从皮绑腿上掸掉灰尘,“我回来了。”

  一阵钟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下,两下。低沉隆鸣震得理查德牙齿颤动。“还剩五分钟,”侯爵嘟囔道,他冲剩下的围观者说,“恐怕我们已经找好保镖了。非常感谢诸位赏光。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猎人走到门菲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能阻止别人杀我吗?”门菲问道。猎人朝理查德摆了摆头。“我今天救了他三次,光是过桥来集市的这一路上。”

  瓦尼已经晃晃悠悠站了起来,用意念捡起撬棍。侯爵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但什么话也没说。

  一丝笑容在门菲嘴角隐现。“真好笑,”她说,“理查德以为你是个……”

  猎人到底还是不知道理查德以为她是干吗的。撬棍冲她的脑袋呼啸而来。女子只是抬起胳膊,伸手接住,撬棍“嗖”的一声,不偏不倚落在她掌中。

  猎人走到瓦尼跟前。“这是你的吗?”她问。瓦尼冲她龇出又黄又黑的烂牙。“此时此刻,”猎人说,“咱们受到集市停战协约的束缚。但如果你再玩这种把戏,我就会抛弃协约,折断你的双臂,让你用嘴叼回家去。现在,”她说着把瓦尼的腕子扭到他背后,“说声对不起吧,好好说。”

  “哎哟。”瓦尼说。

  “嗯?”猎人鼓励道。

  “对不起。”瓦尼使劲挤出这句话来,就好像快被憋死了。

  猎人放开对方。瓦尼退到安全距离以外,直勾勾地看着女人,一脸惊惧和愤怒的表情。他走到美食广场的大门前,犹豫了一下,忽然带着哭腔大声喊道:“你死定了。你他妈死定了。听见没有!”说完这话,他便转身跑出房间。

  “一帮菜鸟。”猎人叹道。

  一行人沿理查德进入百货公司的路线往外走。他刚才听见的低沉钟声不断鸣响。他们走过去时,理查德发现那是一口巨大铜钟,悬挂在木架上,钟锤下系着绳索,就放在哈罗德百货的美味软糖柜台旁。一名身穿多明我会黑僧袍的高大黑人正在敲钟。

  流动集市本身已是蔚为壮观,但理查德发现它收摊撤离的速度更令人叹为观止。所有证明集市曾经存在的东西都在迅速消失:人们把货摊拆掉,扛在背上,驮出商店。理查德看见了老贝利,屋顶老人抱着满满一堆粗陋招牌和各式鸟笼,磕磕绊绊地往商店外面走去。老人看到理查德,高兴地冲他挥了挥手,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人群逐渐散去,集市彻底消失。哈罗德百货一层卖场几乎瞬间恢复原样,典雅、高贵、整洁。过去那些周六下午,他跟在杰茜卡屁股后面游逛时,它就是这副样子。流动集市似乎从来不曾出现。

  “猎人,”侯爵说,“我听说过你,这自不必讲。你最近这段时间跑到哪儿去了?”

  “狩猎,”她简短作答,随后对门菲说,“你能听我指挥吗?”

  门菲点点头。“如果形势所迫。”

  “很好。那么也许我能保住你这条命,”猎人说,“如果我接受这份工作的话。”

  侯爵突然站定,狐疑地打量着她。“你刚才说,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

  猎人推开大门,四人鱼贯而出,来到夜幕下的伦敦街道。他们在集市中时,外面下了场雨,潮湿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街灯光芒。“我已经接受了。”

  理查德凝视闪烁的街道。这里的感觉是那么平凡,那么宁静,那么正常。他一度觉得只要叫一辆出租车,让它把自己拉回家,就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他会在自己的床上美美睡上一夜。但出租车司机都看不见他,更不会为他停车,何况就算有人停了,他也无处可去。

  “我累了。”他说。

  谁都没搭茬儿。门菲躲闪着他的目光,侯爵懒得搭理他,猎人更把他当作陌路人。理查德觉得自己就像个没人要的小孩,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面,这让他觉得很别扭。“听着,”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忙人。但我该怎么办?”

  侯爵转过身盯着他,黑脸庞上的双眸显得又大又圆。“你?”他说,“你该怎么办?”

  “哦,”理查德说,“我该怎么恢复正常?我就好像掉进了一场噩梦。上周一切还是那么正常,但现在全乱套了……”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想知道该怎么恢复过去的生活,”他解释道。

  “你跟着我们是没用的,理查德,”门菲说,“无论如何,这对你来说都会非常艰难。我……我真的很抱歉。”

  走在最前面的猎人忽然蹲下身。她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小金属棒,用它打开下水道的盖子。她抬起井盖,慎重地打望几眼,随即爬了下去,然后招呼门菲也下来。门菲爬下去时,看都没看理查德一眼。侯爵挠挠鼻翼。“年轻人,”他说,“好好听着:世上有两个伦敦。既有上伦敦——也就是你居住的地方,也有下伦敦——就是下层世界,落入世界裂缝的人住在这里。现在你也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晚安。”

  他说完便顺着下水道梯子往下爬去。理查德叫了声:“等等。”他趁井盖落下前一把抓住,跟着侯爵爬下通道。下水道顶部的味道就像排水沟,泛着一股肥皂加烂菜的腐臭气息。他本以为往下会越来越糟,但与此相反,等他接近下水道底部时,这股臭味迅速消散了。灰水在砖石通道底部流淌,虽然浅,但很快。理查德迈步走了进去。他看到三人手中的灯光就在前方,连忙蹚着水一路追赶,最终撵上他们。

  “走开。”侯爵说。

  “不。”他说。

  门菲瞥了他一眼。“我真的很抱歉,理查德。”她说。

  侯爵挡在理查德和门菲中间。“你不可能找回过去的家,过去的工作和过去的生活。”他近乎和蔼地对理查德说,“那些东西都不存在。在上层世界,你也不存在了。”他们来到一个岔道口:三条通道在此交会。门菲和猎人头也不回地走向其中一条没有水的隧道。侯爵则留在原地。

  “在这充满魔力、黑暗和阴沟的世界中,”他对理查德说,“你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去适应环境。”他露出白牙,粲然一笑,这闪亮笑容,虚伪得无以复加。“哦,很高兴又见到你。祝你好运。如果你能活过接下来的一两天,”他坦诚地说,“没准儿能足足撑上一个月。”说完这话,侯爵转过身,大步走过下水道,去追门菲和猎人。

  理查德靠在一面墙上,听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也听着涌向伦敦东区泵站和污水处理厂的湍急水流。

  “妈的。”

  理查德·梅休独自站在黑暗中。他惊讶地发现,自从父亲过世后,自己第一次开始哭泣。

  地铁站相当空旷,相当黑暗。瓦尼贴着墙壁悄悄潜行,紧张地来回扫视——看看后面,看看前面,再看看旁边。他胡乱选上了这个地铁站,借助屋顶和阴影的掩护跑到这儿来,确保身后没人跟踪。他不准备返回卡姆登区深层隧道的巢穴。太冒险了。瓦尼还在其他几个地方储存了武器和食物。他会销声匿迹藏一阵子,等到风头过去再说。

  他在一台售票机旁停住脚步,站在黑暗中凝神倾听:一片死寂。他确信附近没有别人,这才允许自己放松下来,走到一条旋梯顶端,深深吸了口气。

  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似乎在跟什么人聊天。“瓦尼是下层世界最能打的杀手兼保镖。所有人都知道。瓦尼先生亲口跟咱们说的。”冷漠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撒谎可不是好事,克劳普先生。”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克劳普先生延续着这个话题。“非常不好,范德摩先生。必须承认,我把这视作对我个人的背叛,为此非常痛心,而且极为失望。既然咱们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就用不着对窝囊废客客气气的了,对吗,范德摩先生?”

  “绝不客气,克劳普先生。”

  瓦尼没头没脑地向前奔去,在黑暗中沿着旋梯往下猛冲。克劳普先生的声音从旋梯顶端传来。“说实话,我们应该把死亡看作一种慈悲。”

  瓦尼的脚步在金属扶栏间噼啪乱响,回声传遍整条楼梯。他气息沉重,呼呼直喘,肩膀刮蹭着墙壁,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下冲。他来到楼梯底部,看到旁边竖着块牌子,警告旅客从这里到顶上共有259级台阶,只有健康人士才能动动往上爬的念头。其他人等,牌子建议说,应该搭乘电梯。

  电梯?

  “叮当”一声响过,电梯门缓缓打开,光亮倾泻在过道中。瓦尼伸手去摸匕首,忽然想起已经被那个叫猎人的臭婊子拿走了,不禁暗自咒骂。他又去抽插在肩膀刀鞘内的大砍刀。也没有。

  瓦尼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礼貌的咳嗽,慢慢转过身去。

  范德摩先生坐在旋梯底部的台阶上,正用瓦尼的大砍刀剔指甲。

  克劳普先生扑了上来,牙齿、爪子和利刃一起招呼,瓦尼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再见。”范德摩先生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继续剔指甲。鲜血开始流淌。黏湿的红血多得吓人,毕竟瓦尼是个大块头,而且一直把这些血液存在体内。不过等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完事后,人们很难注意到旋梯底部地板上的那点污渍。

  等到下次清洗地板时,它就会永远消失。

  猎人在前头领路,门菲走在当中,卡拉巴斯侯爵负责殿后。自从半小时前跟理查德分道扬镳,他们都没再说话。

  门菲突然站定脚步。“咱们不能这样做,”她坚定地说,“咱们不能把他留在那儿。”

  “咱们当然可以,”侯爵说,“咱们就是这么干的。”

  女孩摇了摇头。自从在甄选会场上看到被瑞斯利普压在身下的理查德之后,她就难以摆脱内疚的心情。她已经受够了。

  “别傻了。”侯爵说。

  “他救了我的命,”门菲对他说,“他本可以把我扔在便道上不管。但他没这么做。”

  这是她的错。门菲对此心知肚明。她打开那扇门,是为了寻找能帮她的人。理查德帮了她,把她带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关怀她,照顾她,还为她找来帮手。正是这些举动,害他从自己的世界掉进了她的世界。

  带上他一起走,这种事想想都愚不可及。他们没有能力多带一个人,门菲甚至不敢肯定他们三人在接下来的旅程中能否照顾好自己。

  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真的只是因为她打开的那扇门,那扇把她带到理查德身边的门,才让他注意到了自己吗?抑或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侯爵扬起一侧眉毛。他天性孤寂冷淡,就像是会走路的尖酸刻薄。“我亲爱的小姐,”他说,“咱们这趟征程,可没法多带一名客人。”

  “别用哄小孩的态度跟我说话,卡拉巴斯,”门菲说,她真是受够了,“而且我认为我有权决定带上什么人。你为我工作,不是吗?难道还能反过来不成?”悲痛和疲惫已经耗尽她的耐心。门菲需要卡拉巴斯,她绝不能让侯爵离开,但她已经到了极限。

  卡拉巴斯瞪着她,眼中蕴藏凛冽怒火。“他不能跟咱们一起走,”侯爵斩钉截铁地说,“更何况,他现在没准儿已经死了。”

  理查德还没死。他正坐在排雨下水道旁的一个壁架上,在黑暗中寻思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心想自己到底还能在泥潭中陷进多深。他很清楚到目前为止,生活为他在某些方面做好了万全准备,比如证券工作,在超级市场购物,周末看电视转播的球赛,如果觉得冷就把暖气温度调高。但它在另外一些方面则完全没有准备,比如在伦敦的屋顶和阴沟中过上非人生活,被寒冷、潮湿和黑暗笼罩裹挟。

  一点儿光芒陡然闪现。脚步声越来越近。理查德下定决心,如果来的是一群杀人犯、食人族,或是什么怪兽,他甚至懒得抵抗。让它们来吧,一了百了,他已经受够了。理查德低头凝视黑暗,看着应当是双脚所在的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

  “理查德?”这是门菲的声音。他一下跳了起来,却又故意不去理她。要不是因为你,他心想……

  “理查德?”

  他连头都没抬。“干吗?”

  “听着,”门菲说,“要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句话算你说对了,理查德心想。“虽然跟我们一起走也不安全,但是,哦,”女孩顿了顿,深吸口气,“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你要来吗?”

  理查德抬头看着她:这个长着白皙瓜子脸的小不点,正用那双大眼睛殷切地盯着自己。好吧,他心中暗道,看来我还没完全做好准备放弃这条小命。“哦,反正我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他说,这有意为之的淡漠语气,已然接近歇斯底里的边缘,“就跟你们走吧。”

  门菲嫣然一笑,张开双臂紧紧抱着他说:“我们会设法帮你回家去的,我发誓。只要我们找到我要找的东西,就去帮你。”理查德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他头一次觉得恢复过去的生活也许根本不可能,赶忙使劲把这念头抛在脑后。两人沿通道往前走去。理查德看到猎人和侯爵正在隧道口等着他们。侯爵那副表情,就好像刚吞了只死耗子。

  理查德的心情有所好转,他开口问道:“话说回来,你到底在找什么?”

  门菲深吸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了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她严肃地说,“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一个名叫伊斯灵顿的天使。”理查德终于放声大笑,他实在忍不住了。这笑声中当然少不了歇斯底里的情绪,但也有种极度无力的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强迫自己相信数十件不可思议的怪事,而且连顿像样的早餐都没吃。他的笑声在隧道中回荡。

  “一个天使?”理查德难以抑制地呵呵傻笑,“叫伊斯灵顿?”

  “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门菲说。

  理查德摇摇头,感觉就像被剥了皮、掏了瓤、榨了汁。“一个天使,”他神经质地冲隧道和黑暗低声嘟囔,“一个天使。”

  大厅中到处都是蜡烛。有的放在支撑屋顶的铁柱上,有的放在顺着一面墙壁流入岩石小池塘的瀑布旁,有的挤在墙根底下,有的堆在地板上。两根黑铁柱间的巨门周围,也摆了几个插满蜡烛的烛台。这扇门用磨光黑燧石打造,安放在银质基座上。经过千百年的岁月磨砺,基座早已失去光泽,几乎变成黑色。这些蜡烛都没有点燃,但当那高大身影经过时,它们一根根爆出火光。没人碰触它们,也没有火接触蜡芯。

  那人影罩着式样简单的白色长袍。不止是白,更甚于白。这种颜色亮得让人无法逼视,倒像是所有颜色的缺失。它赤足走在大厅冰冷的岩石地板上,白皙面容透出智慧与温柔,也许还有一丝落寞。

  它美得无以复加。

  大厅中所有蜡烛很快都开始燃烧。它在岩池旁驻足,跪在水边,用双手掬起一汪清水,举到面前喝了下去。池水很凉,但非常纯净。它喝过水后,合上眼帘静默片刻,仿佛在进行祈祷,接着站起身,顺原路穿过大厅,走了出去。和过去万千年间一样,在它经过时,蜡烛渐次熄灭。它没有翅膀,但仍然是个天使,这毋庸置疑。

  伊斯灵顿离开大厅,最后几根蜡烛熄灭后,黑暗再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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