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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杀

第六章

  1

  初春的细雨在寒冷的风中降临了这座江边小城。1941年的海陵和往年并无不同。寻常百姓们照旧忙碌着维持生计;商人们依然盘算着利润。只有那些大户世族里的人,才有闲情照样日日高卧,蒙起头来过日子,恍然不知朝代,宛若桃花源中人。其实这里所说的并不是那些忙于世务、操劳在外的持家的男人们。而是略有专指。像周家的儿媳白玉茹、许家的小姐许怡她们便是。

  白玉茹平日里除了出门回娘家看看外,平素里的基本生活都局限在这高墙之内。丈夫繁昌最近已经不常回家,据说在炭店住下了,生意繁忙得紧。老二繁盛自从妻子许怡负气回娘家后,也变得闲散放浪起来,有时在粮店过夜,有时去许家。十天里回到周宅来吃饭睡觉的日子,也就一两回而已。周太太对这两个儿子的行止异常愤怒,除了口头讨伐外,也无可奈何。她惟一的举措就是将三儿子繁茂的活动限制住了,不许他在外面胡来。每日里除了偶尔破例外,必须在家里吃饭,减少外出的时间和频率。

  繁茂忍受了几天,实在熬不过去,便抽空溜去了学校探听消息。校长对他的出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赶忙请入办公室,沏茶看烟,殷勤地询问最近的境况来。繁茂苦笑,说眼下自己无聊至极,总想来上课,可又怕校方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校长连忙说着,奉烟点火道:“明天你就可以来上课,很多同事和学生们都挂念着你呢。”

  繁茂从他这番做作的举动,看出些端倪,吸了口烟,问:“是不是最近学校出了事,需要我出点力?”

  校长心中正愁不便明言,听他主动提起,忙说:“哎呀,是的,有点事想要麻烦你,可又说不出口。”

  繁茂悠远而恬淡地笑,望着校长期待下文。校长望着他,期期艾艾道:“令兄,是——周繁昌先生吧?我们,想……唉!”

  繁茂听他这声长叹,实在难受,便开门见山让他明言。

  校长掐灭手中的烟头,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将详情全说了出来。原来,周繁昌在炭店设的那个点,新近,已经为海陵满城居民所熟知。这阵子,他共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将新四军设在城中的一处物资筹集点破获了,共捕捉了4名地下党。二是派人配合日本宪兵队,会同皇协军一部出城30里,偷袭共产党海陵县大队,杀死游击队员15人,俘获3人,五花大绑地押回海陵示众。三是,在县立中学内捕走了两个年轻的学生,说他们是新四军的密探。正关押在炭店里,等待处置。

  校长找繁茂,所指的就是第三件事。繁茂对此事早有耳闻,但也没有料到他会因此来托自己,便问询这两个学生的名字。校长在纸上写下:黄一秋、郑予风,并在前者的名下划了一道线,以示重要。繁茂凝神一想,会过意来。那个黄一秋是他的外甥。

  繁茂考虑片刻,同意帮忙,又特地查问了事情具体情形。校长告诉他,本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自己的外甥不知怎地猪油蒙了心,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自己还顺带着发展了一个同学入伙。后来,那个组织活动被侦知,顿时作鸟兽散。只他们两个不知轻重,居然照样上学,被抓了个正着。据说,在里面吃尽了苦头,却又招不出什么有用的口供来,真是委屈煞了!

  繁茂心中有数,便起身告辞,说去哥哥那儿试试,但是还要看那两个孩子的福分、运气如何。

  离开学校不过百十来步,繁茂沿天禄街走进了德顺元药铺。李掌柜依然高倨柜台上,手执秤杆,无所事事。见他来了,堆起满面笑容来,连称稀客。

  繁茂笑笑,说:“谁没事儿会想着到你这儿来坐?没病没灾的那才好呢!”

  掌柜叹口气,道:“世人皆是如此,有病方才想起咱们的好处来。没病之时,谁还有个正眼看药铺子?不顺带咒骂几句,就算阿弥陀佛了!”

  繁茂哈哈大笑,说:“掌柜的这话针砭世态,果然了得。最近这阵子,我在家中休息,不知道海陵城里发生的大事,还望指教。”

  掌柜似笑非笑瞧着他,说:“令兄,眼下在海陵可是个跺跺脚地动山摇的人物。连着替日本人立下了几件奇功,怕是已经成为能与本田媲美的人物了。”

  繁茂坐下来,低头用指头在柜台光滑的木面上抚摩良久,说:“因果皆相承啊!上次在白云观的事情,是一剂催病的方子。他受了伤,怒气难消,自然想着要报这一箭之仇。眼下几样举措,都是直接奔着这个目的去的。咱们还是应该予以检讨的。”

  掌柜摇头,说:“这件事不是咱们的人干的。事后,上级调查了所有隶属部队和组织,没有任何人接到或执行过这样的行动命令。一句话,是有人利用此事嫁祸给我们。”

  繁茂吃惊地盯住掌柜,问:“这倒奇怪了,会是谁这样做呢?难道和那些军统忠义救国军有关系?”

  掌柜点头,说:“用排除法推演,很简单。我、你、他,非此即彼,一目了然!”

  繁茂脑海中霎时涌出了那夜他和繁昌赶到益丰粮行,撞破发生奸情的场景,不由跺跺脚,明白了底里。那夜,繁盛早有预防,故意弄个女人出来给他们看,以证明自己和枪袭一案无关,并借此向老大证明,自己只是个好色烂嫖之徒,绝非他心中所提防的对象。他这样做的目的果然是一石二鸟,如期所愿。繁昌对他的警觉降低了许多,反而认定新四军是这件事的主谋,将其作为重要对手来予以肃清。这一连串几件案子,足以说明一切。

  李掌柜见他沉吟,又说道:“顾忌到你和此人的特殊关系,我受命通知你暂时不参与和他有关的行动,作壁上观。”

  繁茂不解道:“这是不信任我周某人吧?我岂是只顾亲情忘记国恨之辈?”

  掌柜叹口气说:“不是这个意思。主要考虑到你会产生不良情绪,影响工作,反而误了事。这件事了结后,我们准备送你去后方根据地学习,这个你不会有意见吧?”

  繁茂苦笑道:“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但眼下正有件事要跟你说。县立中学校长的外甥,在咱们被破坏的外围组织一案中被捕,托我借着这层关系救他出来。不知道能不能办?”

  掌柜说:“这也是营救咱们的同志,应当去办。但是注意,不要过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繁茂点头,说:“这个倒不妨。我可以直接拿校长作借口。”

  2

  炭店的生意比之前些日子,要冷清许多。一方面是寒潮渐去,回温在即。另一方面,炭店隐藏的真实面目逐步暴露。随着几件案子侦缉公开,已没有再掩饰的必要。繁昌的手下部属们全部改为半公开,腰间挎枪,兜揣派司,在街头横行无忌,很有些威风。繁昌本想制止,但转念想到他们当初来此地颇有怨言,借着这个机会享享福,也就算了。再加上这些人卖力,连着破了几个案子,连南部少将都佩服万分,得意之情愈增,反而多发了些饷金,由着他们去花天酒地。但规矩由此确立起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无功无过,只能蜷曲在角落里喝西北风。

  这会儿,繁茂到时已近中午,他略加说明,便被守卫领进门。

  刚跨入那院子,繁茂便被猝然而来的一声痛楚至极的惨叫吓了一跳。他停步不前,脸带疑惑。带路的那人笑笑,说:“您别慌,周先生正审犯人呢。”

  繁茂点点头进了院子,见院内房门紧闭,窗子倒是开着一扇,便悄然过去,从窗口望望里面的情形。这间房子高大径深,屋内特地破瓦开了天窗。阳光斜射而入,在幽暗的室内形成了一道宽粗的光柱,耀映得四周的事物清晰可辨。

  周繁昌穿着件薄棉缀锦的对襟短衣,卷起了袖子,手中挟着枝烟,身后及两旁散坐着几个人,目光都聚集在对面依靠房柱改制成的十字形木架上捆绑的一个人。这人被剥光了衣裤,双臂笔直地固定在横木上,双腿已经瘫软,脑袋垂下只看到乱蓬蓬的头发,看不清面孔,像是昏死过去般一动不动。繁茂估摸方才这声叫喊便是此人发出的,不知受了什么酷刑。

  那厢里,繁昌抽完烟,用鞋底踩灭了烟头,一挥手。立刻有人捧了冰凉彻骨的井水,兜头缓缓泼下。冷水如鞭,在受刑者赤裸的肌肤上抽打着,迅速将他从昏迷状态中激醒,喉咙间低低呻吟一声,微微睁开眼。

  繁昌的笑容微绽,缓步走近去,轻柔地抚摸一下那人的面颊,说:“你这小小年纪,就丢了性命,我看着都心里难受。没有谁想杀你,可是,你硬是要把脑袋往刀下送,拽都拽不回头,这又何苦呢?我看,不如招出我们想要的东西,换你的性命,行不?”

  那人艰难地抬高了下巴,目光迷糊地望着繁昌,勉强呜咽了几声,颤抖地说:“我,我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招啊。你们,弄死了我,我再也编不、出——来。”

  繁昌听得真切,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骇人的苍白色,扬臂一挥,一记耳光打在此人的面颊上,冷冷地说:“再替他留个印记。”

  旁边有人提着火剪过来,顶端是一块铲形烙铁,幽红发亮。刑架上那人立刻作出反应,剧烈地扭动身子,徒劳地想避开这残酷的现实。可是,那柄烙铁迅疾无声地结结实实按在了他光滑的胸口,哧地冒起一股焦煳味。受刑人这次连喊的气力都没了,全身一个痉挛,伸直了四肢和身体,再度昏死过去。

  繁茂看到这里,嗤地一声笑。

  屋内诸人被这笑声所吸引,不约而同地掉转目光。繁昌抬眼见三弟站在窗外,脸上似乎有一种嘲讽的笑意,忙披上棉大衣出了屋子,拉起他便去前院的会客处坐,边走边说埋怨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他们也真是糊涂,居然领着你到后院来了。”

  繁茂淡淡道:“别怪他们,是我自己硬摸进来的。不来看看,还真不知道你原来挺有煞气的。好威风呀!”

  繁昌笑了起来,说:“工作而已,谈不上什么威风。不惹事,自然不会落到我的手上,就领略不到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绝望滋味了。”

  繁茂坐在六张门扇敞开、窗明几净的会客室内,抽起了大哥递来的香烟,望着门外修竹窈窕的院落出了会儿神,说:“找你有件事,得你帮忙才算数。”

  繁昌大为好奇,问:“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就是……”繁茂斟酌着语句,说:“今天,去学校,准备回去上课。校长求我帮忙,说他的侄子在你们手上,还是个小毛孩子。如果没犯什么大错的话,请你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小命,行不行?”

  繁昌闻听此言,不禁笑道:“你早说10分钟,那小子就不会挨受二遍苦了,够阴险的。”

  繁茂吃了一惊,闻:“难道。刚才受刑的就是黄一秋?”

  繁昌笑笑,说:“是。”

  繁茂急躁道:“那可怎么好?把人家伤成这样!”

  繁昌说:“伤就伤了呗,总比玩掉脑袋要好。经此一劫,我料他再也不敢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自寻麻烦了。政治这东西,是他们这些少年麻木神来搞的吗?”他停顿了一下,看看兄弟反应,继续说:“本田为了配合清乡行动,这次要公开杀几个人来立威。这两个小孩子本来也名列其内,我瞅着太小,杀不上手,正想着再榨榨油水,便放掉算了。这套鞭抽铁烙的刑法,也算给他们长长记性了。你去让学校通知他们家里人来,领回去养伤便是。我可没这兴趣替他们疗伤上药。”

  繁茂听到后面几个字,忙点头致谢,转身出门去找那校长报讯。不出一个小时,县立中学被捕的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被闻讯而至的长辈们扶出了炭店。俩人都被折磨得不轻,尤其是黄一秋,全身鞭伤,外加两处烙铁的烫伤,也是奄奄一息。繁茂带着他们到了德顺元药铺,请掌柜的治治。李掌柜似乎早有准备,拿出了三七、红花外加不知名的药粉。替他们遍敷全身伤处,又吩咐盖上被子,不能见风吹,回家后起码得歇息三五个月,才得复原。

  繁茂在街头目送两户人家雇车各自离开后,心中郁闷至极,怏怏不乐地在街头徘徊了半天,直到天色不早才返家。

  3

  进了宅门,在照壁后巷口迎面碰上一人,神色仓皇,左脸颊上红通通留下了个掌印,似是刚被人扇过耳光似的。他定睛细瞧,不是别人,居然是平素里不吭气的仆佣阿虎。阿虎眼中含泪,见了繁茂哈个腰,依旧快步疾走,似乎在躲避什么人。繁茂心中生疑,想叫住他却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走到大哥那进院落,他见院门敞开着,目光瞥处,大嫂玉茹正悻悻然立在庭前树下,想着心思。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掉头看见他,忙扬手召唤他进来。繁茂回首四顾无人,进了院子,想起方才碰到的情形,陡地省起原因来,便问玉茹怎么回事?

  玉茹似笑非笑,深深地看着他一眼,说:“这个东西,狗头四处张,想来是好打听的人。上次我怀疑是他应该不假,这便赏了他一记铁烧饼,让他回去好好回味,长长记性。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到处窥探了!”

  繁茂叹口气,说:“挺可怜的,何必打他呢?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到了什么,即便看到了,也不一定敢胡说出去。这事情可非同小可!”

  玉茹侧眼睨视他,盈盈笑道:“你说得倒轻巧,好像局外人似的。别忘了,你可是这出戏里的主角,别弄得跟没事人一般,可笑不?”

  繁茂脸上一红,想起了以前的那些暧昧事情来,干笑一声,转身欲走。

  玉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说:“别,这几天他怕是不回来了,你……进来坐坐。”

  “不!”繁茂心中一动,急忙抑制住急速上涌的欲念,说:“刚回来,得去母亲那儿看看。”

  “那……”玉茹迟疑了一下,带点撒娇的意味说:“我可寂寞,晚上,晚上去找你。”

  繁茂心情矛盾地应了一声,出得门径直往后院去。

  这会儿,天尚未黑。黄昏的霞辉隔着围墙清晰可见。周太太站在石阶上,眺望着枯枝掩映间的美丽景象,深深打个哈欠。这时,离她午觉睡醒来不过两个钟头,倦困如一条坚韧的长蛇,紧紧缠绕住她,丝毫不曾放松。

  这一刻,春闺内的倦慵令她油然忆起了当年初进周家那般美好的时光。那时的周太太,正当妙龄。男主人周方仙刚从扶桑岛国学成归来,满腹豪情。新婚燕尔之时,自是山盟海誓,不即不离。可是,未料到周方仙寿暇不长,过了天命之年后便撒手归西,丢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偏偏三个儿子中,有两个是让人提心吊胆的,瞅着揪心,可又无可奈何。

  她正怅然之际,那位比较让他放心的宝贝儿子走进院来,轻声招呼道:“妈,我回来了。”

  周太太的思绪离开了无端的愁绪,竭力作出欢颜来,笑笑问:“茂儿,今天去了哪里?几乎一个整天没见着你。”

  繁茂坐到椅子上,拿起个水果来,边吃边说道:“去了学校,又去了炭店。也算是老天有眼,让我做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

  周太太听得“炭店”二字,不由警觉,忙问:“你去炭店做什么事?”

  繁茂说:“学校里有两个孩子,被捉进炭店去了。校长托我保他们出来,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了。都是本地人,这些得罪人的事,您劝劝大哥不要做得太过分,这样对他不好,也对咱们周家更是不利。”

  周太太虽然对大儿子在外面的行径有所耳闻,但听繁茂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顿时气得脸色刷白,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说:“这不成了绑票越货的强盗了吗?越来越不像话!海陵城内的老百姓再恨起咱们来,那周家可就真的在劫难逃啦!”

  “对。”繁茂附和道:“您说说他,别这样张狂,外面乱得很,翻天覆地都可能是举手之间的事情。没必要这样狠。”

  周太太说:“明天,你带信给他,让他回来一趟。这家中的娇妻也不顾了,周家的门户也不管了,真是……丧心病狂!”她迟疑了一下,想出这么个词来。

  正当繁茂在母亲面前说大哥繁昌的恶行时,二哥繁盛回了家,也来后院探望老母。

  一进院门,见他们母子二人神色凝重,似乎心中有事,便抬手敲敲门板笑道:“什么愁事上了心啊?说出来待我替你们排解排解。”

  那边周太太转身见了他,不禁啐了一口,说:“都是你们这些不安分的东西,在外面胡作非为让我心里添堵,还好意思问?”

  繁盛摸不着头脑,望望繁茂。

  繁茂使了个眼色,苦笑道:“母亲正生大哥的气呢。”

  周太太摇头,说:“你和老大都是混账,没一刻让我安生。”

  繁盛赔笑道:“我怎么又惹得您生气了?这些天可正忙着呢。最近粮油生意蛮好做的。通州那边,运了3000担米去,上海那边,我以低于江南稻米的价格卖出了8000担。都是从兴化集散地直接启运的,顺水路走。这两笔转手生意,至少4000大洋进账。牛刀小试,收获颇丰哦。这做生意,还是要看货物的紧俏程度走。像大哥那炭店,我瞅着这寒冬一过,转眼间就要落市了。乡下的柴火可是一车车运进城来,那价钱和炭价根本没法比。”

  周太太先听他说赚钱,心中稍许高兴。可是,又听他提到炭店,不悦之情重上心头,冷冷道:“别提你那哥哥,听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繁茂连忙拖着繁盛进屋去,在他耳边低语道:“老大的事情,被她知道了,正窝火呢。你可别再提到。”

  繁盛心中有了数,便转移开话题,依旧说生意上的事情来,似是颇有心得。

  原来,苏中及苏北一带乡村盛产稻米。去年又是个丰收年。虽然正值战乱不断,乡下的大半地盘都被新四军占了去。但是新四军根据地内经济状况并不好。缺乏资金购买西药、钢材、武器配件。所以,暗中还是和好些商家做生意。有时是以货易货,有时是货兑现洋。不但有粮食可售,而且居然还有香烟可供货。据说那边根据地里办了卷烟厂,专门种植烟草,加工了生产飞马牌香烟卖到日占区去。不但海陵有得卖,连上海滩都见其踪影。真是叫人匪夷所思。

  说着,繁盛从兜内掏出包飞马烟来,递给繁茂。那香烟是淡蓝色纸盒包装,盒面上,粗糙地印了只展翅飞翔的骏马。繁茂忍不住抽出一支来,瞧瞧内里的金黄色烟草,嗅嗅扑鼻的芬芳,旋而点起火来,深深吸上一口,回味片刻,点头赞好。

  繁盛面露得意之色,说:“怎样,这样的烟售价远在大炮台之下,烟丝的品质可丝毫不差。哪个不选它呢?”

  周太太见二儿子卖弄,心中有了点喜悦,坐下来说:“别抖弄你那生意经了。我问你,你那乖老婆、许家大小姐,什么时候回家呀?咱们周家,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可不能老让媳妇住在娘家呀!”

  繁盛恭敬地说:“我这两天就去许宅,接她回来。这些时日,也够她歇的了。是得去。”

  晚6时半许,天色全黑,周家晚宴开席。厨房弄了几色冷碟,烧了两样菜,煮了一罐浓汤,按照惯例端上桌来。繁盛、繁茂兄弟俩嬉笑着进来,却见大嫂玉茹已经落座,等候着婆婆过来。见了这兄弟俩,她的脸上掠过一丝用意深刻的笑意,也不说话,静静地望着他们。繁盛见她在场,似乎也收敛了一点,叫了声嫂子。繁茂收起脸上的笑容,略含拘谨地隔了个空位坐下来。

  这时候,周太太带着如云进来了。见他们齐聚在桌边等候自己,便挥手示意大家吃。自己却坐在那里半天不吭声,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这兄弟俩知道先前母亲发火,料知她心情不好,都埋头只顾着吃,未敢开口惹事。

  偏偏玉茹不知情由,笑道:“妈,您也吃吧。我们大家都看您呢。”

  她的话音未落,冷不防隔着张椅子的繁茂偷偷伸出一只脚来,轻轻踢了她小腿肚一下。她心中暗自高兴,以为是小叔子调情的表示。

  哪知道对面的婆婆周太太已经拉下脸来,怒道:“都看着我有什么用?那得看是有没有心怀鬼胎。你男人在外面做尽了好事,周家的门庭好光彩呀!干汉奸也就算了,谁知道还干上了瘾,卖起力来了。自古做这种丧德性之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周繁昌也是如此。你一个做老婆的,还不劝劝他积德行善,没事人似地坐这儿呢。要知道,皮将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玉茹冷不防被婆婆这顿数落,委屈至极,小声嘟囔说:“您是他的亲娘,说了尚且不听,哪里还肯听我的话?我这不也有快10天没见着他的面了吗。”

  周太太见她回嘴辩解,更加恼火,索性说道:“哈哈,他哪里还记得我这个亲娘吆!自古来就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娘的话,抵不上媳妇枕头上吹风的厉害。繁昌如此不堪,你也难逃其咎!”

  玉茹霎时掉下泪水来,站起身冲周太太行了个礼,说吃好了,转身边掩口呜咽,边匆匆走出屋子去。满桌人皆是愕然,想不到老太太会对儿媳开刀。

  繁盛干笑一声,说:“这老大,也忒不像话,明天一早我去请教他。”

  繁茂立即起身,说:“大哥的事自去算到他自己头上,责怪一个妇道人家干什么?”说着,他径自站起,尾随着玉茹的哭声追赶过去。

  周太太这通发泄过后,平静了许多,默不着声,也有些后悔的意思,没去阻拦。

  4

  且说繁茂出了门,一路寻到大哥的住所。屋中的抽泣声隐然可闻。他赶紧进去,想安慰几句。玉茹坐在卧室内床前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抹去眼泪补粉。从镜中看到繁茂进来了,愈加哀泣,声音断断续续。繁茂不知所措,坐在旁边,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别哭了,老太太也是一时怒火攻心才不择言辞。过了今晚,明天敢保她要后悔。”

  玉茹放下粉拍,又哭了几声,就势后仰躺倒在繁茂怀里,红唇粉面衬托出个俏佳人的面目来,令繁茂欲念大动,情不自禁挽住她的白净的颈部,深吻下去。妇人自是积极回应,舌尖千娇百媚地在他的口腔内闪动、旋转着。然后,她突然按捺不住地扑哧笑出声来,推开他。

  繁茂不解地望着她这反常的举动,愣怔了片刻,会过意来,生气道:“好啊!原来这哭哭啼啼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引我来找你。亏你做得出来!”

  玉茹却又低声笑道:“别忘了,晚上咱们可约好了的。”

  繁茂走回晚宴处,站在门外稍稍稳定一下情绪,回到屋里。屋子里八仙桌边,只剩下繁盛陪着周太太。晚饭早已吃完,默然枯坐无语。这时见繁茂回来了,便宽慰母亲说:“看来没事了,老三哄人还是有套本事的,特别是哄嫂子。”

  繁茂心中一个咯噔,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世道,老的气来,幼的哄。这哄人破涕为笑的事儿,却落在了我的肩上。谁让咱排行在末尾上,就得肩头挑担了。你这老二坐在中间,两头看热闹,亏不亏心?”

  周太太听他说得有趣,隐隐有了丝笑容,问:“你嫂子没事吧?”

  繁茂回话说:“没事了,她其实不是生妈的气,而是气恼大哥。看样子,大哥倘若回来,定然要同他干一仗了。”

  周太太喉间哼地冷笑,说:“这个老大,是得要闹得他鸡犬不宁方才有用。你们兄弟俩也要好好规劝他。将来再不改悔,定遭报应。不然,受了株连,那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繁盛、繁茂兄弟俩互相瞧瞧,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垂下了视线。

  一顿晚宴不欢而散。这对兄弟一起离开。他们在巷子里边走边聊,过了两处天井,到了繁茂的院外。繁茂想起先前玉茹的话,言不由衷地说:“算了,我晚上没事,不如去你那儿坐坐。”

  繁盛笑笑:“到了你的家门口,怎么要去我那里?我瞧你这儿就好。”

  繁茂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这里的茶叶用完了,正想喝点好茶呢。难道你舍不得?”

  繁盛哈哈一笑,拉起他的胳膊,说:“行,就去我那里喝茶。”

  他们又向前去,到了繁盛的院子。进门后,自然是繁盛尽地主之谊,取出抽屉里的上等茶叶来,沏泡了捂住。繁茂见他忙碌,自己也没有闲着,在他的屋中转转,敲打板壁和墙砖。繁盛见他行止异常,也不在意,说:“别找了,那天从白云观回来,我就四处探查过,似乎不见什么夹墙暗道之类的机关。看来纵使有,也不是这么容易发现的。”

  繁茂听他这样说,便住了手,退回屋子的中央,环顾张望,但觉两壁上木刻图案雕琢得煞是生动。逐一仔细看去,有花卉鸟兽、有财神福禄,细镂之间极见功夫,不由叹为观止,说:“平日里倒没注意,你这屋内的木雕如此精美,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做出来的。”

  繁盛拍拍椅子,示意他过来喝茶,说:“那有什么,老太太正厅里那面墙上的雕工才叫精美呢,还有老大那屋子。你常年住在家中,居然不知道?”

  繁茂坐下来喝口茶水,说:“幼年时是有点印象,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是咱家祖上弄的吧?”

  繁盛摇头笑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父亲在世时曾经提起过,这宅子是咱们老祖上花了1万两银子从姓曾的人家手里买下的。这姓曾的,据说是徽州的大盐商,带了钱去江都改作木材生意了。这六七进院落,当时可不止这个价呢,还是看在了老祖宗当时顶戴在身的面子上。”

  繁茂惊噫了一声,似乎在为这个所谓的新见闻而发。实质上,他眼睛已经不经意间瞟到了繁盛腕部的手表上。那一块崭新的劳力士表面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8点半。他放下的茶杯,使劲伸展一下身体,说:“我倒要去老太太那儿好好看看那面雕花木墙呢。原来,是有这样的来历。保不准这房子还是前明时候的呢。那可真有年头了。”

  繁盛见他站起身有欲走的意思,挽留道:“这茶水才一开,第二开才真正有意思。”

  繁茂摇手,说:“困了,茶水下肚睡不着,这可是内外夹攻,夜来失眠可不是个好滋味。”

  繁盛捧住茶杯捂住手心,站在门外青石台阶上送弟弟繁茂离去,若有所思地望着这阴晴不定的初春时节偶尔开脸露出的清淡月光,脑中忽然浮出一句元人的词句来:月下树影动,疑是玉人来。他的嘴角弯曲,显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口中喃喃念叨了这几句词儿,良久后才悄然回屋。

  繁茂离了二哥的院子,匆匆往后回去,心中既兴奋又有几分失落感,复杂难言。到了自家院门口,见院内漆黑杳无人迹,不觉一颗心往下沉坠,悄悄叹了口气,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进了院子打开房门,借着依稀的月色去点灯。不防黑暗里有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低低说:“别,弄出亮光来,我在这儿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人静的院外甬道里,由后向前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这足音轻柔,不似是男人所发出的,其间,还伴随了一声压抑的咳嗽。

  玉茹听得这声咳嗽,不禁愕然一惊,轻声说:“是老太太。”随即飞快地在繁茂脸上亲了一口,推下他,去枕边一件件穿起衣裤来。大概是早先脱衣时留了心眼,这些衣服由内至外由上到下次序井然。虽然屋内没有灯光,但却不影响她须臾间穿戴完毕,迅速将散乱的长发挽成个睡觉时惯用的简易髻儿,下了床站到窗口窥测动静。

  前面某处,隐约传来周太太敲门的声音,口中还轻声喊道:“玉茹,玉茹,你开门。”

  玉茹连忙蹑手蹑脚出了院子,转而向后,从那幢敞轩天井绕道到大院那端,直行向前去了前门照壁,再向后去,正巧和叫门未果,心情不悦的婆婆碰上。

  周太太被这位从前院宅门走来的儿媳吓了一跳,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呀?去那里干什么?”

  玉茹笑笑,说:“晚上听了您的教诲,心中正愁着心思,哪里还睡得着?满宅子的转悠,想着回头怎么劝说繁昌。怕只怕,他是坠入魔障,执迷不悟。”

  周太太默然片刻,说:“我也是实在担心,才说你的。你也甭往心里去。我年纪也大了,你们夫妻俩明天的路还长着呢。千万要谨慎。”

  玉茹道声谢,问要不要进屋去坐坐。周太太摇头,说:“我跟你讲完了这几句,回去睡觉就安心了。”

  玉茹搀扶着半夜出院的婆婆回到了后宅院中。周太太站住了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不要熬夜失眠。玉茹这一刻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答应着离开了。她刚刚走出巷子,院内石阶前的周太太笑意便消解干净,鼻尖耸动使劲嗅嗅这夜色中的寒凉空气,疑虑地自言自语道:“奇怪,这味道难道是她身上带来的?”

  5

  周繁昌昨夜忙于筹划配合“清乡”进行情报眼线布置的工作。方圆300里范围里,共计派出了17个伪装得惟妙惟肖的货郎及收荒货的小贩,先行侦查新四军散布在各乡、村的具体情况,以及重要机关所在地的防卫状况,绘制好详细图表,好以此向最高方面邀功,显示自己的功劳。

  眼见这些人陆陆续续出门,散没在大街的人流中后,他拍拍落满烟灰的衣服,揉着惺忪发红的双眼,正准备去睡觉。冷不防,斜刺里扑出个女人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哭起来。繁昌吓了一跳,定睛瞧去,竟然是妻子玉茹。

  玉茹这会儿精神亢奋,两眼红肿,似乎也是彻夜未眠的样子,边哭边伸拳在他的胸口用力捶了几下,抽抽噎噎说:“家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亏得你还有心思赖在这儿鬼混!”

  繁昌用力抱住她的腰,拖入店内后院去,用力摇晃几下她的双肩,努力使她平静下来,好询问究竟。玉茹涨红了脸,顿足道:“你放开手,有气力去向妈使去。她昨天可是大发雷霆了!”

  繁昌皱起眉来,说:“别这么颠三倒四的,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玉茹抹去眼泪说:“你在这儿做的事情,不知道怎地沸沸扬扬传到了老人家那里,她在家中发怒,见不到你就拿我开刀。我,我代你受过,心中这个难受哟,至今还胸口发闷。”

  说着,玉茹揉揉胸前,哇地吐出口鲜红的血来,两眼上翻摇摇欲坠。繁昌大惊,急忙扶住她去了自己的卧房,吩咐手下去药铺请医生来。邻近仁济药铺的中医不一刻便赶到,替她搭脉,又看看舌苔颜色,说是一时急火攻心,没有大碍,吃几剂散气去火的方子就行了。繁昌忙着人跟着他去抓了药来,放在陶罐内加了水丢在炭炉上煎煮。

  与此同时,他趁势向老婆打听家里两个兄弟的状况。玉茹这会儿平息下来,白了他一眼,说:“他们两个总比你好。一个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白花花大洋赚着。一个平平安安在家里歇着,不惹是生非。你现在可好,满大街都知道这炭店是虎狼巢穴,闻名色变。”

  繁昌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妇人见识,鼠目寸光,好没道理。我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咱们周家得保平安吗?”

  玉茹报以冷笑,说:“眼前是平安了,日后难说得很。你才是鼠目寸光呢!”

  繁昌大笑,连连摇头说:“头发长,见识短,本分不假。要知道,日后不管谁坐了江山,他也是掂着你的分量行事。你看看,孙良诚、李长江这些人,从蒋介石到汪精卫,再到谁谁谁,不都是一帆风顺吗?他们手里有了那么几千上万条枪,腰板自然直。告诉你老实话,就他们已经归依了南京,重庆方面不照样暗地里遣人来往。都是赌的时局。我敢断言,老蒋就是回来了,赢回半壁天下,孙良诚他们依旧是拥兵称雄一方的主儿。”

  “可是,你呢?你哪来的枪杆子撑腰?他们都没事,就拿你这样的人来开刀,杀鸡儆猴!”玉茹没好气地说。

  繁昌油然一笑,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东西撑腰板?这海陵城中的驻防团,已经归顺我的手下。不日,南京发来委任状,皇协军独立四师的番号将给他们。我周某人这个保安处的少将空衔立时转实。师长一职尽在手心了。还有,这炭店虽然不起眼,可是海陵县城内外四镇十八乡有个风吹草动,那件瞒得了我?这些时日,我早已暗撒下一张大网,无影无形,一旦唤起,那可是杀人的利器,厉害着呢,懂吗?”

  玉茹被丈夫这番得意洋洋的话说得哑口无言。本来她是来势汹汹,这一刻却不由自主败下阵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道:“那,你收敛点,别让妈太过揪心生气,拿我出气。”

  繁昌笑笑,说:“那,不如你搬过来住,免得在家里心情不痛快。”

  玉茹心中正念着繁茂,忙摇手说:“那,咱们这一房是要被周家扫地出门了。千万使不得!”

  玉茹走后大约半个钟头,繁盛、繁茂兄弟俩造访了炭店。

  这个近两个月来在海陵城中声名鹊起的所在,被外界的传说涂上了一层浓浓的邪恶色彩。不但店内的人变得面目狰狞,连堆在地上和柳条筐内的黑炭,都显示出了诡异之气。繁昌站在店堂中,低声对兄弟说:“要是箫道人在,给这儿摇上一卦,怕是绝凶之地无疑了。”

  繁茂有点伤感地叹息一声,说:“别提了,要不是惹上大哥这飞来横祸,他老人家怕是还在白云观中逍遥自在呢。劫数,真的是劫数。”

  繁昌从院内迎到门前,听三弟在感叹劫数,不禁好笑且好奇,应声问:“谁的劫数,你的还是我的?还是老二的?”

  繁盛接口道:“老大倒是耳尖,好叫你得知,三弟所说的劫数,应的是箫老道人。那夜枪声一响,怕是在劫难逃了。脱下道袍悬梁,自己却金蝉脱壳逃命去了。为避嫌疑,出这无奈之举。”

  繁昌一阵子冷笑,说:“你们二位还蒙在鼓里呢。不知道这老道的底细。他这一消失,自然引起我的疑心,便将他的来龙去脉好好查了一下。我先讯问了白云观主清虚,得知箫道人是五年前持南京栖霞山玄一真人的推荐而来。道中人都知道这老道交游的尽是些上层名流,对他猝然来海陵这小地方难以置信。后来,我又托南京的朋友,找到玄一的大弟子清朗了解内情。原来,这箫道人出身甚是可疑。虽然精通卦术,但却无人知晓他的师承来历,只是以箫为名罢了。他曾在茅山道观学习三年,辞师行走江湖后,留起长发来自号箫道人。他的原名叫做郑咏筹。”

  繁盛、繁茂兄弟俩听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的用意。

  繁昌陡地收住脚步,审视他们片刻,说:“郑咏筹可不是泛泛之辈。二十来岁出道时,挂卜于沪、宁等地名声颇响。据说,老蒋落魄沪上时,曾向他求过签。这是何许人也!”

  这兄弟俩听得出了身冷汗,齐声问:“难道,他没做道人前,就是名声赫赫的人物了?为什么又要隐姓埋名做道士呢?”

  “他隐姓埋名在海陵,必有所图。”繁昌不容置疑道:“我估猜,他是戴笠的一枚重要的棋子,预先几年就伏在这里了。厉害呀!”

  繁盛微微一笑,说:“耸人听闻,无稽之谈。我在沪上,算命先生认识不少,其中和从未听说过曾有个半仙姓郑的,再者,出了这么大的名堂,怎会去受人差遣做这等事情?荒诞不经了。大哥怕是野史逸闻读多了,自编故事来骗我们的。”

  繁昌望着他笑笑,说:“也许,你老弟和这位高人失之交臂了呢。”

  繁盛大笑,说:“我与这位高人在海陵城内是失之交臂了。你老兄也是,三弟更是。老天啦,那半坛雪醅酒,可真是个稀罕物。我猜老人家定是喝光了之后才逃之夭夭的,绝不浪费。”

  6

  繁茂在街头边走边思忖着大哥繁昌那几句话中的含义。想了良久后,又怪自己太过疑心,一点气都沉不住。然后,他又去猜测繁盛这一刻的去向,估计他会回益丰粮行。开过春来,正是预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怕是不会闲着呢。

  就在繁茂走走停停的时候,前面十字街口,只见人潮涌涌向西,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他加快步伐赶上去听这些人议论,这才明白,原来今天日本人要在大校场杀人。前一阵子被捕的几个抗日志士命在旦夕了。他心中犹豫了一下,决定跟随过去看看详情。

  这会儿,早已不练兵习武成为荒凉空地的大校场内,簇拥满了人群,都在翘首等候着。校场中心,清理出一块空地,预先挖好了六七个直径六七十厘米、深约30厘米的圆坑。四五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督率了百十个皇协军维持秩序。宪兵队长本田中佐脱去了上装,活动着两只创伤刚愈的胳膊。似乎心情颇为高兴。后面黄包车上,紧紧捆缚着6个面有血痕的青年男子,愤怒地看着四周的日本人,直欲喷出火来。

  本田活动完身体,嘴里喊了一句。那群日本宪兵立即跑过去拖起这些囚徒来,3个人强摁住一位,在6个圆坑前一字排开,对准方位。本田去摩托车上取下佩刀,哗啷一声拔出刀身来,明晃晃朝着阳光一拜,双手执住长长的刀把,来到圆坑前。他尖声厉叫,死劲劈下。刹那间,那受刑者首体分离,头颅摔落尘埃,犹自怒目圆睁。身体被那3个士兵顺势向前送入坑内,咕嘟嘟鲜血倾涌出,竟是盈坑而满。

  繁茂心中一疼,目光却紧紧盯住那死者的创口,端详出这一刀劲力不匀,明显偏左。看情形,本田的右臂骨折留下了后遗症。他情不自禁地动了动自己受过伤的左臂,心中暗暗发下誓言,倘若有机会和此人交手,一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来,为死难的同胞志士们报仇雪恨。

  本田杀心大盛,尽着性子一连又砍杀了余下5人,迎着日光看视刃口,丝毫无缺,哈哈大笑,对他的手下们说:“此刀旧名为五胴斩,今天又杀斩敌首6颗,大可以铭记于刀身,增辉于我本田家族了。”

  在众人瞩目中,本田将这柄战刀拭去血迹,插回刀鞘,指挥着宪兵们用网兜将地上的人头套装起来,挂在摩托车跨斗上,一阵轰鸣率先离去。

  半个小时后,那几颗抗日分子的头颅便被高悬在天禄街中段最为热闹的四牌楼上,用以震慑海陵城内外敢于和日本占领军作对的人们。繁盛的益丰粮行就在附近,听得人声鼎沸,出门去看,心中不由黯然。他身后的王小姐失声惊叫,退回店内,问繁盛这被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繁盛苦笑道:“都是新四军地下党。蒙老大所赐,转献给日本人表功了。便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正在这时,繁茂随流返回来,不忍去街心看,转道去了学校附近的德顺元药铺。这一刻,伙计们都不在店内,只有李掌柜正抓着块抹布揩擦桌子。

  繁茂进了店堂,悠悠长叹一声,坐下来说:“今天,我去了现场,亲眼看见本田这个恶魔杀人,杀害了6名中国人。真是愤懑啊!恨不能立刻就此出去和他一决生死。”

  李掌柜停住手,缓缓说:“你总是沉不住气,越在这紧要关头,越要保持镇定,甚至要从表面上显示出与心情相反的表情来。在围观的人群中,保不准就有汪伪特务潜杂其内。若是我就不去现场了。这个仇迟早是要报的,咱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的这个。所以说,你还是不成熟,几次提出要入党,都没有被上级批准,原因也是在这里。”

  繁茂默然良久,说:“可是这次去,我真算发现了他的弱点。有朝一日,我要亲手破了他那所谓的家传宝刀,用他的血来祭奠那些牺牲在屠刀下的中国人!”

  掌柜微微一笑,说:“天道恢恢,你有这个决心,我很支持。你随我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繁茂不知道他要赠送什么东西给自己,心中暗猜着随李掌柜进了内门里爬上阁楼。李掌柜去杂物中掸去灰尘,搬出只外形狭长牛皮质地的盒子,扒开铜扣开启盒盖,露出里面白绸布包裹的一样东西来,递给繁茂。

  繁茂揭去白绸,仔细瞧去,竟是一把蟒皮制就外鞘的一把古意盎然的长剑。他握住剑把,小心翼翼地拉出一截剑身来,但觉冷光耀眼,森然慑魄。李掌柜拍了拍皮盒,感慨道:“这是我在川中所得,是把绝佳的宝刃。宝剑配烈士,红粉赠佳人。你是条刚烈的汉子,这柄剑理应归你。”

  繁茂将剑全部拔出,横在胸前仔细观察着剑身上的花纹,啧啧称奇。李掌柜笑着接过剑来,匪夷所思地将它围绕在腰际成圈,剑首插入剑把顶端的暗槽,竟如腰带一般。

  繁茂咋舌道:“莫非就是传说中千锤百炼、绕指柔韧的利器?”

  李掌柜按下机簧,剑身弹直嗡然有声。他指节叩击道:“这剑,你尽可随身携着。上苍有眼,定能给你一个手刃敌酋的机会。到那时候,你尽可痛痛快快地杀上一番。倭寇的血渍,要来祭这数十年来未沾血腥的宝器了。”

  繁茂提着这只外形奇特的皮盒出了门,在街头上走了两步,觉得甚是不妥,忙转身叫了辆黄包车,将盒子横卧在身后,在车铃一片叮当脆响中回到周宅。

  宅门内,王管家见三少爷抱回这么个新奇的玩意,弄不明白底细,指点着问什么东西?

  繁茂笑吟吟说这是新收到的古董,人家押在这儿抵债的。正聊着,早早就出门的玉茹这会儿才拐弯抹角地跑了回来。见小叔子正抱着件东西和王管家说话,按捺不住好奇,上去用手掐了掐皮盒的外层,嘻嘻笑道:“这牛皮,也忒硬了点了吧?我估摸着起码有30年以上的时间了,比你的年龄还大,这么巴巴地抱着,里面是什么宝贝?”

  繁茂淡淡道:“不是宝贝,是件用器。该派上用场时就见真功了。”

  玉茹要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非让他打开。繁茂再三不肯,最终还是经不住她的纠缠,只得领着他去了自己的住处,屏退闲人,格外小心地解开包裹,取出那把剑来。玉茹抚摸着剑鞘上冰冷的蟒皮,正反瞧瞧,惊异道:“这剑我不懂,可这鞘却是难得之物。你仔细瞧瞧,这是由一只大蟒全身皮整个地包制成的。看样子,这条蟒蛇死前,起码有碗口粗,已属难得。还有,这蟒皮上的花纹,你且仔细看,隐然有天、山字样,更为珍奇。以这稀罕物所衬的东西,不是宝贝也是宝贝了。亏得你还睁着眼哄我。”

  繁茂听她这番详解,又惊又喜,问她怎么懂得鉴别这个的。玉茹撇撇嘴说:“你以为就你们周家是海陵上等人家吗?我娘家过去盐业生意挣下的银子,像座小山。告诉你吧,我自幼儿在家中看看玩玩的珍稀玩意儿,多了去了。一张蟒皮识不出好歹来,那算什么?”

  繁茂听她如此自负,无话可说,只得微微笑着收起这皮盒,藏到卧室床顶端的空档里。

  玉茹的兴趣此刻迅速从这陈年旧物转回到人身上,伸手在他的大腿上轻轻一揪,说:“他让我去炭店陪他住呢。你答不答应?”

  繁茂吃了一惊,忙问:“你答没答应?”

  玉茹轻蔑地一笑,说:“我怎么会答应呢?轻轻易易用一顶大帽子就给回绝过去了。”

  “怎么讲?”繁茂追问道。

  玉茹便把自己先前在炭店兴师问罪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这倒反而让繁茂疑虑重重起来。他心中思索着繁昌那句含意深刻的话。愈加忐忑不安起来。玉茹看他神色异样,忙问缘由。繁茂便把早间和繁昌的谈话内容说给她听。玉茹顿时一颗心凉了半截,左猜右想,不知道这秘密是否已经为繁昌所洞悉。如果是,那么他在宅内一定安下了眼线,否则不可能有机会。如果不是,那么他的话中含义一定另有所指,指的是什么内容呢?

  这对男女此时所有的心思都转移到了这个重点上来,低声细语地分析着。

  玉茹皱起了眉头,说:“能够向他告密的,我断定只有一个人有嫌疑,他是……”

  “阿虎,对不?”繁茂截断她的话说道:“阿虎是否知道咱们的事情,还很难确定。他有没有这个胆子敢于泄密,又是另一回事。我正为这个犯难呢。”

  玉茹抬手拍拍他的脸颊,说:“小乖乖,他已经明确地点你的穴位了,你还举棋不定,不明所以?”

  繁茂有点急躁起来,推开她的手,说:“这件事就算被老太太知道了,我都不怕。就是他,咱们得好好计较,千万别被他抓住什么把柄。我正疑惑着,是不是我暗中参与了荣华楼夜刺一事被他知晓了。”

  玉茹眼中闪烁着亢奋的色彩,忽然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那就把他杀了,继续你们在荣华楼没能做完的事情。”

  繁茂颇感意外地“啊”了一声,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他是我大哥,兄弟的情分尚在,能硬得下心?”

  玉茹冷笑,说:“那你上次怎么硬下心来去做的?”

  繁茂叹口气,说:“那只是一次打草惊蛇的举措而已,而且目标是日本头目,不是他。”

  玉茹摇头说:“我不信你的话,倘若不是那夜你受伤后,翻墙进来被我发现,你不知道有多少秘密会瞒着我,瞒着周家上下老小。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替什么人做事?是新四军还是其他?”

  繁茂笑了起来,说:“我不是新四军,也不是其他什么的。我只是禀着一颗中国人的良心在做事。日本人什么时候完蛋,我什么时候停止手上的事情,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良民。”

  玉茹这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说:“我不信,他便是例证。你看他这副模样,陷在泥沼里,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繁茂不想再说下去,看看日头偏西,便催促她去周太太那儿复命。也许,由她老人家亲自出马,说话会管用一些。

  7

  繁茂这个估计完全错误。倒不是周太太说话有没有用处,而是她根本就没想去找大儿子谈这事情。听了玉茹泪花盈盈的叙述后,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出人意料地说:“那个孽障,我才懒得管呢。明天,你和茂儿陪我去趟许家。我得登门拜访亲家母了。这么久不见许怡这个儿媳,心里倒怪想她的。咱们去时,在那个什么粮行停一下,叫上繁盛。他是主角儿,我老太婆和你们几位扮个配角儿玩玩,劝合一对小夫妻功德无量呢!”

  玉茹仿佛一脚踏了个空,心中一阵晃悠,完全没想到老太太居然短时间内又将繁昌这件事情看得轻巧了,一反常态地热衷起二儿子繁盛小夫妻间怄气别扭的琐事上去了。她正迟疑间,繁茂走了进来,见母亲似乎没有生气的意思,心中稍宽,说:“这会儿了,晚饭还没有弄好,我的肚子可就饿了。上午在老大那儿转了半天,也没留我们吃个饭,真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回了。”

  周太太不动声色地望望儿媳,说:“天色将黑,是到晚饭时候了,厨房里还没忙好?”

  玉茹识趣地说:“我去瞧瞧,顺便催催他们。这手脚是太慢了点。”

  周太太目送着儿媳远去的背影,缓缓说:“明天,你去叫上老二,在许府门口等我。我和你嫂子要替他们夫妻间圆圆场子。这许怡一走,也有好些时日。你二哥又是个浪荡少爷的性子,保不准又去勾搭别的女人,坏了咱们周家的门风。万一真要弄假成真,那咱们可就要被耻笑死了。”

  繁茂恭谨地应了声,正欲离开。不防,周太太忽地站直身子,压低声音又问道:“昨夜,你听到前院繁盛院内的动静了吗?”

  繁茂吓了一跳,问:“妈,什么动静?”

  周太太阴着脸,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昨天夜里,我睡不着,去找玉茹,发现她不在房内,神情古怪地又从前宅转了回来……我思忖着,其中有事。”

  繁茂心中怦怦直跳,勉强笑道:“那与二哥有什么关系?”

  周太太嗔骂道:“小傻子,你还没成亲,这个你不懂。”

  繁茂佯作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后脑勺,说:“您说的是二哥和……”

  周太太打断他的下面的话,说:“这等丑事,放在心里就是了,别说出来。”

  繁茂心中又是紧张又有一丝庆幸。看样子,老太太夜来探访,玉茹那一番表演,没有能隐瞒住她。只是,结果却张冠李戴,误将繁盛作为自己的替代了。他搀扶着母亲,往前面去吃饭,暗暗盘算起下面的对策来。

  其实,周太太发现大儿媳玉茹的隐私,并不是从她不在房中并绕道前宅转回的小伎俩上看出了破绽。夜来无风,空气洁净,玉茹匆匆从繁茂的被窝中爬起,身上还带有男人的余味,所以才在这积年老行家的鼻中露出了马脚。老太太疑心病本来就重,抓住这个证据,马上在脑子里将宅内的男人过了遍筛子,最终将目标选定在自己那个纨绔浪荡、恰巧当夜也回家过宿的儿子繁盛身上。这件迫在眉睫的大事,马上冲淡了他对大儿子繁昌的愤怒,反而由此对他的处境产生了点怜惜之意。在房中盘算了一个白天后,她决定施行釜底抽薪的计策,接回许怡,断了繁盛和玉茹的念想,一举两得。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对谁都不便明言。许家少爷许致远,是国民政府的一名战将,将来时势若变,或许借着这门姻亲的关系,可以逃过劫数,那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才这般拉下脸皮,亲自登许府的门槛替儿子致歉,遂了让他们和好如初的最终目的。

  上午9时许,周家老小一起出门。王管家预先叫来辆黄包车,请周太太和玉茹坐上去。

  繁茂步行,抄近道去益丰粮行叫繁盛。这会儿,粮行已经开张,有几个操持家务的妇女正在货柜前斤斤计较着稻米的分量,喋喋不休。繁茂趁着铺面上忙碌,一溜烟进了院子,去那厢繁盛的卧室敲门。繁盛趿拉着棉鞋,单褂披棉衣来开门。陡然见是他,惊诧地问这么早来做什么?

  繁茂目光快疾,扫见被窝里还睡着个人,笑道:“温柔乡里日月短。这会儿明着告诉你,你这金屋藏娇的黄粱美梦要到头了。穿衣服吧,老太太和大嫂正在许府等你呢。她们要替你斡旋,把小嫂子接回来。”

  繁盛大感意外,回头去取衣服。却被被窝里的王小姐拽抢过来,杏眼圆睁,嗔怒道:“你去接那个老婆,我怎么办?”

  繁盛急道:“这个时候,你还添什么乱子?倘若那两位摸到店里来,可就西洋镜拆穿,完蛋地个完了!”

  俩人在床头奋力争抢了一气,终是繁盛力气大,加上花言巧语,终于夺得衣服穿将起来,顾不得漱洗,匆匆去铺面上叫了正等候的繁茂,一起赶往许府。

  周太太婆媳俩虽然坐了黄包车,但是嘱咐车夫放缓速度,慢悠悠在街上走。到了许府门外,恰巧和这兄弟俩汇合。许家守门人陡然见门外来了姑爷及其一家人,知道事关重大,忙溜进去报讯。许太太听说周太太来了,心中本不乐意,但出于礼数,还是硬着头皮带着女儿迎到了照壁外。

  繁盛头发凌乱,眼屎未清,一副憔悴的狼狈相站在母亲身后。许怡偷偷瞧见,忍不住发笑,吩咐仆人进去挤了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擦脸。这边两位老妇人看见他们这番卿卿我我的举动,不由相视而笑。

  周太太说:“原来是这样,早知道他们这样要好,可省却了我老婆子的脚力,巴巴地赶来替他们圆场了。”

  许太太不无炫耀道:“哪里要我们操心,他们俩前些时就冰释前嫌了。繁盛还来吃过几顿饭呢,我们许家这边,连他们的卧房都收拾妥当,反正是那么回事,何必分彼此呢。”

  周太太听她这样说,心中略有些不快,暗中飞快地瞟了玉茹一眼,见她笑吟吟地站在许怡身边,替她挽起散落的鬓丝,附耳说着悄悄话,不禁笑了起来望望繁茂。繁茂见母亲先瞅玉茹再看自己,先是不明所以,稍加品味后会过意来。大约她老人家在示意自己去看玉茹扮戏的样子,游走在这对夫妻间竟是毫无内疚之意,要多加提防。

  他耸耸肩,退到母亲身边,低声道:“妈,您别胡思乱想,万一是弄错了呢?”

  周太太微笑,轻声说:“我倒是希望弄错呢,但愿是弄错了呢。”

  这一番貌似感人的见面后,一行人被许太太请入宅内,延以贵宾之礼。喝了两盅茶水后,周太太便向许太太说明来意,要接许怡回周家住。许太太沉下脸来,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说:“这里难道不好?非得接回去吗?我这个亲妈可是有些儿不放心。”

  周太太面带疑问瞧着这位姻亲,等候下文。

  许太太继续说:“住在家里,我多少有个照应,而且世道也不好,你们周家在海陵城里,恕我直言,不是个太让人放心的地方。所以,看看外面的情形再说罢。繁盛反正也是常来常往,和住在周家也没什么两样嘛。”

  “可是,许怡毕竟是我们周家的媳妇呀,长久住在娘家,别人知道了会笑话的。”周太太说。

  许太太笑了笑望着她,没有言语,但目光中轻蔑的表情显露无遗。周太太看出了其中的含意,本欲发作。但一想到来时的初衷,不觉有点沮丧,说:“那,就算了罢。但是,按照您的意思而言,我瞧这海陵城也不是个安宁的之所。不若让他们远走高飞,投奔令公子,也是一条光明正大的出路,总比窝在这沦陷区内受人白眼的强。”

  许太太颇觉意外地看了繁盛一眼,说:“他们小两口斗嘴怄气,便是为的这件事。小女正是此意,令公子却不同意,结果弄了个不欢而散,才惹出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出来。”

  周太太一听她这样说,掉头去看繁盛,问:“是这样吗?”

  繁盛笑着宛转道:“已经说好了,今年秋粮一收上来转手卖掉赚到钱,我们就走,免得虎头蛇尾的被人取笑。”

  周太太不想在亲家面前训斥儿子,也不想在这里再多加逗留,站起身来说:“行,就按照你们商议好的办罢。我们周家出了这样的孽子,也是给你们许家添麻烦了。”

  原本抱着信心而来的周太太离开许府后,在天禄街头终于放弃了原先努力维持的淡定笑脸,满面的沮丧和消沉。她左视右顾了三个子女晚辈,无奈地一笑,说:“事已至此,我也算操心到头了。你们几个自便罢。”

  繁盛局外人似地点起了根烟,看着繁茂和玉茹不言不语。繁茂呼出口长气,垂眼盯着地上整齐延续的麻石地面。

  玉茹虽然挽着婆婆的胳膊,眼神里却油然透出极度的厌恶和一丝畏惧掺和的神情。她轻声说:“现在回家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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