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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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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还乡〗

  1945年8月14日,日本帝国主义者宣布无条件投降了!在延安,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无数的灯光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窑洞里亮起来,我们搜集一切破布片旧棉花,扎成各式各样的火把,在延安街上游行。光明和欢笑,照在延河的水底,我们仰望山顶,那山腰山顶的灯火,成了一个庄严快乐的世界。”

  胜利了,胜利比预想的来得要快,他们又从延安出发,向家乡行进了。因为孙犁是从晋察冀来的,所以被派作前站,给女同志们赶毛驴。他重新穿起那双从晋察冀穿来的山鞋,拿起那根从敌后山上砍来的六道木棍,上了路。因为是胜利后的还乡,心情之舒畅愉快,就不必说了。

  他带的这支队伍也很别致,母亲的婴儿们,装在两个荆条筐里,挂在毛驴的两边,“小毛驴一走一颠,母亲们的身体一摇一摆,孩子们像燕雏一样,从筐里探出头来,呼喊着,玩闹着,和母亲们爱抚的声音混在一起,震荡着漫长的欢乐的旅途。”

  这是金秋时节,迎面吹来的,是掠过西北高原的瑟瑟秋风,除了孩子们的咿呀嬉闹,母亲们的半嗔半爱的哄逗叱喊,还时时有女歌手们的抒情歌唱,孙犁很满意他这支队伍。但是,在过同蒲路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一个夜晚,他们必须趁天黑越过同蒲路(这时日伪仍控制着铁路线),因为一个女同志下驴到高粱地里去小便,掉了队,铁路没有过成,全队又都退回来,等候第二天夜里再过。

  第二天,他宣布了一条特殊的纪律,也可以说是“紧急状态法”:

  凡是女同志小便,不准远离队列,即在驴边解手。解毕,由牵驴人立即抱之上驴,在驴背上再系腰带。

  这一来果然奏了效,他们胜利地通过了敌人的封锁线,使孙犁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得意”。

  马达也在这个队伍里,他也是单身汉,负责赶驴。中午到了站头,他俩总是蹲在街上吃饭。给养来源不很正规:孙犁因为有两套单衣,途中每走一程,就卖去一件单衣,补充些果子和食物。饭量出奇的好,什么也吃着很香。像来的时候一样,也要走几天休整一次。在晋、陕交界,有一天上午,孙犁从住宿的地方出来,经过一个磨棚,看见马达站在那里画速写。有两个青年妇女正在推磨,孙犁没有注意她们推磨的姿态,他只看马达画,“马达用一支软铅笔在图画纸上轻轻地、敏捷地描绘着,只有几笔,就出现了一个柔婉生动、非常美丽的青年妇女形象。这是素描,就像在雨雾里见到的花朵,在晴空里望到的勾月一般。我确实惊叹画家的手艺了。”从这一次,他对画家产生了特别的敬意和好感,他在自己的创作中,无形中也更加强了素描的训练。能几笔画出一个人,是要有经验的画家才行。在初学画的时候,一定是擦了再画,画了再擦,不知经过多少次练习,然后才能一笔是一笔。

  白描的功夫,是作家对生活人物异常熟悉,经过周密观察研究的结果。如果事先没有观察或不熟悉,面对面工笔细涂,尚且不像,何况白描?冬季,他们到了张家口。这是他们胜利后进入的第一个大城市,敌人所遗物资很多,这些文艺家们久处困难环境,现在看到这么多东西,便捡些四处扔着的废白纸张,作为写作、绘画之用。

  晋察冀的熟人大部分都在,开会欢迎了他们。因为他们早到张家口,穿戴都很整齐,康濯和已经改行做经济工作的邓康,都穿上了洋布衣裳。邓康看见孙犁只穿一身粗布棉袄裤,便给他一些钱,叫他到小市上添购些衣物。孙犁到野市买了一顶西北皮帽,一件蚕绸衬衣,还有一条可作围巾用的日本丝巾,然后应邓康之邀,回到他的住处,洗了一个日本浴,换上了干净的衬衣。于是,他告别了在延安结交的新朋友们,也告别了赶毛驴的生活,一个人回冀中来了。

  这下面又是一段新的行程,一个人向自己的家乡奔赴的行程,他感到了亲切,也感到了紧张。从1939年春天离开自己的家,到现在已经六七年了,在这段时间里,长子夭折,听人说父亲健康情况也不好,想起这些来就心情沉重。1944年秋天,他在延安窑洞里,从笔记本上撕下一片纸,修了一封家书。那时,家乡还被日伪占据着,寄信很危险,但他实在控制不住对家人的思念。白纸的正面,是给父亲的短信,背面是写给妻子的几句话。她不识字,但他知道,父亲会念给她听。

  他把这封信寄给在晋察冀工作的周小舟同志,烦他转交。一年多过去了,家里收到这封信了吗?

  他一个人乘火车到了宣化,在王炜的住处,要了一件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和一件军毯,然后步行回乡。他从下花园奔涿鹿,再经易县越过平汉路,插入清苑西,一直南行,每天行程大约百里,共走了十四天,终于进村了。那是一个黄昏,当他披着那件黄呢斗篷进家时,“正值老父掩外院柴门,看见我,回身抹泪。进屋后,妻子抱小儿向我,说:这就是你爹!这个孩子生下来还没见过我。”这几行记载,骨肉、夫妻之情,约略可见。为了更详细地了解作家当时的心境,我们不妨借助一下他的《嘱咐》。小说所记,虽然不等于事实(不能否认,其中有不少叙述是事实),仍然可以做一番参照:

  水生斜背着一件日本皮大衣,偷过了平汉路,天刚大亮。家乡的平原景色,八年不见,并不生疏。这正是腊月天气,从平地上望过去,一直望到放射红光的太阳那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挺,十几天行军的疲劳完全跑净,脚下轻飘飘的,眼有些晕,身子要飘起来。这八年,他走的多半是山路,他走过各式各样的山路:五台附近的高山,黄河两岸的陡山,延安和塞北的大土圪塔山……

  黄昏时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边,他家就住在村边上……

  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地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亲热地叫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打打地哭了……回到现实中来吧。这不是梦:孙犁真地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孩子。这时,已经是1946年年初,刚过了阳历新年,就要过春节了。谈话间,妻子告诉他:收到了他从延安转来的信,当时一家人正要吃午饭,父亲站在屋门口念了这封信,一家人都哭了。孙犁听后怅然。但他十分感谢周小舟和交通站的同志,千里迢迢,关山阻隔,敌人又封锁得那么紧,不知他们怎样把信送来的。“它的每句话都是有用的,有千斤重量的。”《风云初记》第五章里有一个念信的场面,那也是一封从延安来的信,由高翔的父亲念,“高翔的信是写给父亲和母亲的,可是不用说秋分,就是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能听得出来,有好多言语,是对她的母亲说的。爷爷念着,她看见母亲不断的红脸。”孙犁的信,可能也部分地具有着这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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