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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开始

  南红越来越多地出去约会,她的故事已经讲得差不多了,而且她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她不再像刚开始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向我倾诉了。天气虽然还很热,但也开始干爽起来了,我独自一人在房间的时候越来越多,我不再上图书馆,也不打算在深圳找工作了,而且我写了好几万字的长篇草稿也已搁浅,书商说今年上面卡得特别严,外松内紧,还提出了“守土有责”的口号,坚决不允许买卖书号,出现一个处理一个,这样他就不能出我的书了,他还实事求是地说,出我的书赢利不大,冒风险不值得,做书他还是要钻空子做,不过他只打算做能热销的。我的小说只好等以后再写了。

  在秋天到来的时候一大片空白出现在我的面前,屋子和我本人都空下来了,有一种大扫除之后干干净净的感觉,于是扣扣就从我的心里滚了出来,像一只鸡蛋一样,不用使劲,心一动就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有着美丽的大眼睛。我小时候也是非常瘦,母亲牵着我上街,熟人说,你女儿真好看,母亲就说,就是太瘦了。瘦瘦小小的扣扣,她身上的肋骨在皮肤下若隐若现,这些美丽的骨头(包括锁骨和脚踝上的骨头,以及一切深藏不露的骨头)使我辨认出自己的孩子,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叫她的名字:扣扣。我叫唤的声音就像扣扣正在隔壁的房间,她完全能听见我的声音,我知道她不在那里,而是在N城外婆家。如果一个女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对着墙壁说话,不管这个女人是别人还是自己,我都会立马认定这人精神有毛病。但现在是这种情况,扣扣身上的亮光把一切病态的阴影都清扫干净了,我的声音健康而明朗,一点都不迟疑,在秋气渐爽的房间里像糖炒栗子那样又甜又脆,带着几分热气,热气缓慢散发,搂抱着我的身体,就像扣扣柔软而纤细的手。

  一个沉默的女儿,她的气味和影子在房间里,她发黄的头发在阳光里,她的小手在空气里,但她从不出声,出声的是我的喉咙和眼睛。我的女儿比老鼠还安静,安静得就像阴天和夜晚,月色下我看见一只小玉羊,步履轻盈地走到我的脚下。小玉羊,我女儿的吉祥物,它一直在扣扣的枕头旁边,它什么时候下了床,脖子上还多了一只玉铃铛?自己会走的小玉羊,新鲜而神秘,带着它的玉铃铛,蹒跚而走,它的身前和身后,是我和闵文起及扣扣的三口之家,我的家就像光线一样笼罩着小玉羊,它在我家的家具中穿梭,穿过饭桌和衣柜,穿过沙发和木椅子,就像穿过它熟悉的大街和小巷,它把这一切带回给我,然后它跳上了扣扣的小床,躺在了原来的小枕头边。

  我的扣扣早早就睁开了眼睛,像露水一样新鲜,像晨曦一样明亮,我抱着我的女儿,只要女儿还在我的怀里,我就愿意回到这个世界。我喜欢想念在冬天的扣扣,冬天的扣扣站在透过窗户的方形的阳光里,她红绸子做成的小棉袄,被背后的阳光镶成一道金色的镶边。想到冬天我就想到这道镶边,想到家就想到它,想到扣扣还是想到它,我爱这道金色的镶边,它是过去的日子留给我的最有亮光的曲线,它弯曲流畅,顺着阳光下来,一笔就画出了一个女儿。我抱着女儿走进阳光里,金色的镶边顷刻消失,而金色的波涛在她的小红棉袄上汹涌,在她的前胸和后背安静地燃烧。

  我对着空房子说(我到底在心里说呢还是真的说?)扣扣你马上就四岁了,小嘴长成四岁的小嘴,小屁股长成了四岁的小屁股,小手小腿小脚丫统统都长成四岁那么大了,抱在妈妈怀里比大狗还要大,比小梅花鹿还要高,你会跑得飞快,比小老鼠还跑得快,而且你的力气也长了,妈妈一不留神你就会像小皮球一样蹦出去。妈妈最担心你被车撞倒,怕你掉到河里去,怕你触电,怕你从阳台上掉下来,妈妈最怕的就是你被人拐走卖掉,卖到一个大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好扣扣,你千万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千万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千万不要让陌生人带你去玩,想想妈妈跟你讲过的故事:有一个老女巫,给一个小女孩吃一只红苹果。扣扣好女儿,愿老天保佑你,让所有的女巫和坏人的眼睛瞎掉,看不见你;让他们的手烂掉,摸不着你;让他们的腿断掉,一步都跑不动,当然最好就是让他们统统死掉。让老天保佑你,不摔跤,不得病,连感冒都不得,连喷嚏都不打,好端端地待在四岁里。我的小肉肉、小老鼠、小扣子,比谁都乖的好女儿。

  我里嗦地念叨着女儿,有时念叨上两句就会安静下来看书,或者出去买菜干家务,有时我会唠叨上半天,对南红唠叨,或自己唠叨,或嘴上唠叨,或心里唠叨。现在我完全知道有一个孩子是怎么回事了,他就是你身上的一团肉,有一天落到了这个世界上,他自己会吃会走,但他还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有一点疼,你就会更疼,他有一点冷,你就更冷。他不见了,你就会发疯。

  我对扣扣越来越不放心,我觉得任何一个危险都是随时存在的,街上的汽车是一个大嘴,陌生的人(潜在的人贩子)是—个大嘴,我家附近的建筑工地是一个大嘴,水池是一个大嘴,阳台是一个大嘴,电线是—个大嘴,所有这些大嘴汇成一个无所不在的巨大的嘴,像天那么大,像夜晚那么黑,而我扣扣的小身子正在掉下去,她像所有空中运动(跳水跳伞跳悬崖)的人儿,又黄又软的头发被逆向的气流完全扬起,在小头顶成为尖尖的一小撮,就像戴了一顶奇怪而可笑的小帽子,她的小蓝裙子被气流翻到腰部并紧贴在那里,两条小瘦腿失去了保护,孤零零地从空中下落。巨大的嘴,巨大的发着凶光的牙齿,巨大而鲜红如血的舌头,就在我扣扣的下方等着。我大声叫唤我的扣扣,我声嘶力竭,披头散发,歇斯底里,我以自己喉咙里尖叫的力量飞奔过去,想要接住我的孩子,但我在抱住她的同时一脚踩空,两人一起掉进无底深渊。

  这到底来自我的噩梦还是想象?

  电视新闻也成了我心情紧张的根源,它们像嗖嗖而出的冷箭,直射我的心脏,是谁躲在暗处,发射这些箭镞?电视这张弓,白亮而刺眼,闪动不已,它发出的东西无形无色,但能到达你的皮肤,穿透你的身体,这跟那个叫作社会的东西有点像,跟那个叫作单位的东西也有点像。我听见耳边嗖嗖掠过的声音,躲也躲不掉,挡也挡不住,我来到深圳这么远的地方它还是在那里。电视里说,刚刚破获一起拐卖儿童案,一名妇女拐卖了十三名儿童,画面上出现许多孩子,圆圆的头和脸,闪亮的大眼睛,一个孩子就足以让我想到扣扣,十三个孩子就让我看到十三个扣扣,所有的扣扣和所有的孩子统统挤在屏幕上,形成一个悲情与恐怖的大网,把我一头网住。又有孩子掉进洞里由武警救出的,又有被火烧的,被卡式炉炸伤的。

  我除了冲到外面找一个公用电话外没有别的办法。能打长途电话的地方只隔两栋楼,在这种夜生活繁忙的地方,晚上一两点我都敢出来,问题是N城我母亲家没有电话,每次都要打到对门的邻居家,求他们替我把母亲和扣扣叫来。扣扣在半夜里当然睡着了,嘴角正在流口水,小牙齿磨得嘎嘎响。邻居更睡着了,我再发神经病也不至于半夜往别人家里打电话。好在我的时间概念是从小在家乡形成的,十点就觉得很晚了,不至于像南红,十二点她还认为很早,就像八九点那么早,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她已经变得越来越像深圳人,内心离N城越来越远,从而越来越回不去了。她说她春节回去了几天,闷都闷死了,一点都不习惯,刚过初三就跑了回来。

  光凭夜生活习惯这点我就不能在深圳待下去,一个到了十一点就想睡觉的人怎么可能交到有用的朋友呢?看来即使找一份毫不称心的工作也非得有熬夜的功夫不可。而我十点的概念根深蒂固,像一道铁做的栅栏,从我生活的城市一直入我的大脑,牢不可破,跟肉长在一起,隐藏在身体的某个部位,这种东西就叫作生物钟,它铜质的声音当当敲响,穿透了我们的肉体和心灵,我们跟随它的钟声开始我们的动作,就像被安装了某种程序的机器人。

  隔着十点钟这道铁做的栅栏遥望N城,N城南边的宿舍区已经灯火稀疏,铁条紧贴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囚徒的无奈,到底是谁被囚禁?是我,还是扣扣呢?碰到十点这道铁栅栏我总是往回走,一直走到白天这块开阔的空地。在白天,公用电话是我最心爱的宝物,在山洞里闪闪发光,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在神话故事里我们就知道,任何宝物(仙草、神灯什么的)的旁边都会有人守候,或者是一条或几条毒蛇,或者是一只或数只恶狗,谁要越过去都得付出代价。电话旁边的老太婆就是一只护宝兽,你必须往它嘴里喂20元钱押金她才让你碰她的宝物,20块钱在我是一笔大数字,但它能换来扣扣的声音,这是这个时代普遍的奇迹,如果有许多的钱,就能在一天之内换来扣扣,或者干脆把扣扣留在身边。

  扣扣的声音说:妈妈,她整个小身子就顷刻变成一枚圆圆的坚硬的被我牢牢握在手心的东西,我冲这圆东西叫扣扣,它就会答应我,我叫一声,它就答应一声,叫两声,它就答应两声,而且它完全是扣扣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声音有些变形,像是一个假扣扣,但是扣扣说到第二第三句话的时候我就确认是一个真扣扣了。不管它被多长的电线所过滤,不管有多少电流杂音的冲击,扣扣就是扣扣,就像我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扣扣,我的耳朵被这么长的距离捂着照样能听出扣扣。听到扣扣的声音我知道她没有掉到什么可怕的洞穴里,但是扣扣总是紧接着就要问: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这样一句揪心的话从它发出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没有消失,它停留在我的身体里,弥漫在我周围的空气里,墙壁、桌子、门上,我目光所能到达之处统统都沾上了这句话,这句话在我看到它的时候就变成一只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这眼睛又加强了这句话,使它变得更加揪心,更加难以消失。等到我下次给扣扣打电话的时候这声奶声奶气的问话又一次从电线里到来,像一柄被挥动的铁锤再次砸到了原来的铁砧上,一次又一次,它成为了一种深深的凹痕,一种难以改变的东西,或一种已被外力改变了的东西,犹如一颗心,被一次次击打。

  那使你揪心使你疼痛的事物就是上帝。它隐藏在揪心和疼痛中,成为一种力,不可抗拒。

  我知道,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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