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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小到大记得的事

  吃奶的时候记不住了。我比木玲大两岁,我吃了她就没吃的了。以前我们家的老房子是同一个大门里很多房子的一间,家家户户的大门,冲着一个挺大的堂屋。整个村子姓李的,就一个大门,全村的人都从一个门进,有一个大天井,晚上出去玩也没出大门,就在大门里玩。就像北京的四合院,我们是堂屋。

  我记得生我弟的时候,是70年,就是在这里生的,我和木玲跟我妈睡,我伯(我爸)不在家,睡得迷迷糊糊的,全赶起来了,村里的人说,起来,起来,你妈要生孩子了。我觉得要生孩子有什么奇怪的,还要把我们赶起来。木玲挺高兴的,我有点不满,觉没睡好。

  没过一会,就听说我们有一个弟弟了。

  想着,别人也有一个弟弟,现在我们也有一个弟弟了。她也带着弟弟。我们也带弟弟。有时候还得带木玲,一共三人,最多的时候是锁在家里,因为我们家门口就是一个塘,怕淹死了。

  最早的时候,弟弟还没有呢。妈用一根绳子,把我和木玲,一头一个,拴在大门上,拴的不是死结,是活的,木玲在门跟前呆着的时候,我就能走远一点,我在门跟前,她就能走远一点。

  有一次,我们羡慕人家玩,自由自在的,我们被拴着。这时候有了弟弟,这时候老房子拆了,门全都对外了。那时候弟弟不知在哪,要不就是锁在家里了。我就把木玲那头的结解开了,我能解,她不能解。第一次的时候,我们全都系在手腕上,后来我就解了,解了跟人家一块玩了。我妈回家找人找不着,中午吃饭,我妈就骂,说要打人,下午就把绳子系在我的背带裤上,木玲的还是系在手腕上,还跟她说:你别让她解啊,让她解我打你。

  我在大门玩,把脚上的大拇指踢掉了一大块皮,在流血。那时候都是光着脚的。木玲看见血,就在那里哭,我也吓得哭。她就让我把她的绳子解掉。我妈正在稻场上打稻谷,我们就去找她去,她看见我们又解开了,又发火。我哭着说,脚出血了。我妈说:破一点皮,怕么事啊!又给提回去,又系在门上了。后来就学乖了。

  二爹死了,这事记得。二爹就是爸爸的二伯。那时候不知道是几岁,那是第一次看见了死人。还是在大的堂屋里头,他们住的是北边,有一个后门。

  那天听说二爹死了,可能是春天,那天好象还下着雨,他和二婆住在那屋,有一个厨房,一个小房子。很多人听说二爹死了,都去看,我也跟着去看。看人多热闹,我妈不让看,说怕我晚上睡不着觉。怕个屁,什么都不懂,就知道一个人在床上躺着。门后面有一个盆,盆里有一个腾(即腾雁),比鸭子大,黑白相间的花,好多人家都养,它在那下了一窝蛋,22个,它一窝就下22个,或者20个,多了不下。它在那孵小腾。

  我就在那看这腾孵小腾。没觉得怕,一点都不怕,我还不知道二婆为什么要哭,不就是死了吗。

  下雨天在堂屋里玩。跳绳,跳房子,还有抓子,捉迷藏,都在那,堂屋的上边,有我奶奶的一台织布机,那时候,奶奶没了,没用,就放在那。我觉得好玩,老扒在那上边。那时候,觉得织布机怎么那么高,老要爬上去玩,后来长大了,觉得织布机怎么变矮了。

  有人织布,三妈织布,就是二婆的儿媳妇,我们看她织布,她有织布机,她那时候可能就是四十来岁,她是短头发,下巴整个是一个黑痣,整个下巴都是黑的,好大一片,就这么大个痣。

  看着她怎么弄线,织布,就问我妈,你怎么不织布?觉得会织布有本事。我妈不会织。我妈就会纺线。我们都学不会。妈纺到半截,去做饭了,我们就上去纺纺看,都不成,倒是我细哥,还像模像样的,还能纺一点。

  织出的布全是白的,没有花的,就叫白棉布,土布。三妈织布的时候,还是大集体,69年,或是70年,二婆一直跟她纺线。自己家要的,三妈要挣工分,没时候纺线。织布是抽空的。要是纺的线给她织,织出来的布就给你,还给点手工钱。不贵的。

  就是做衣服穿的。叫灯笼裤。要染,染成黑的、蓝的,没染的就做夏天穿的白衣服。街上买的叫洋布,叫扯洋布。夏天穿的叫洋布热褂。小时候都穿这种土布衣服,到上学还穿呢。

  布也送礼,要是姐姐妹妹,就送得多一点,生孩子的时候送,送个六尺,旁边的亲戚就送个两尺,够小孩做一件衣服就成了。

  被子也是这个。棉布被子。

  还记得第一次通电,大家都高高兴兴的。那时候大概是七八岁,不到九岁。没通电的时候,跟我妈上外婆家,跟我们不是一个乡。外婆家有电灯,我很吃惊,说,哎,这怎么亮了。小姨说,不用火柴,一扯就亮。我说,那怎么灭呢?小姨说,一扯就灭。我就扯,一扯就亮了,再一扯,又灭了,我就老扯老扯,玩一会儿又去扯。心里高兴得很。

  这就知道电灯了。我们家点的是煤油灯,叫洋油灯。就觉得洋油灯怎么才一丁点亮,电灯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就盼着有电灯。

  心里老盼着,差不多有一年,要不是72年,要不就是73年,那天晚上,通了电,全村都跟下行了,跟灾了(方言,指沸腾了),全村都出去玩,我大姐上她那些姐妹家玩,我大哥也跟他的伙伴出去玩,他那时候还念中学,小哥、我、木玲,全都出去,把竹园里竹子上面的整根的条拧下来,围成一个圆圈,戴在头上,竹叶子在上面。像电影一样,跟《董存瑞》电影学的。弄一个棍子,系一个绳子背在背上,那就是枪。

  那天晚上全都疯玩,没人喊回家睡觉。大人也玩,小孩也玩。

  每家都安了电灯,同时亮起来,跟没有灯真是没法比,心里都亮堂了。

  也是几岁的时候,还是在大堂屋,接一个新媳妇。晚上很热闹,那时候还没有电灯,就是一把煤油灯放在桌上,我就记得,人一围上了,周围就黑不龙冬的。要等新媳妇来了才开饭。我们是我妈带着喝喜酒,叫"牵嘴"的。我心想,怎么还不吃饭,就想吃好的。人家说,得等新娘子来了才能吃。她说,你去看看,看她来了没有。我就走出大门,没看见,又回去了,还是没来。又在那等。有的就喊,说,来了来了。我还心想,来了肯定马上就到了,没想到,又等了好大一会儿。后来真的来了,听见敲锣,那就忘了,把吃饭的事忘了。就想着去看看新娘子什么样。就跟着新娘子屁股后面。

  进门的时候放鞭炮,我就跟着新娘子赶紧进屋。又忘了吃饭,那时候不叫吃喜酒,叫吃三丸。马上就开饭了,就想着吃三丸。第一个出来是糯米丸,很大的,上面搁了点红糖。我妈就给了我一手一个,拿着又去玩了,就没吃饭,就吃那个丸子。

  我看着那个新娘子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小时候说不出那个感觉,只是觉得跟别人不一样似的。后来问我妈,她怎么长成这样?其实她跟平常人也一样,她就是长相挺老实的。我妈说,这个新娘子的生母是个哑巴。

  我不知道哑巴是什么东西。就老问我妈:哑巴是什么东西?我妈说,就是不会说话的。我就想是不是没长嘴,没长嘴怎么吃饭。我就问我妈,哑巴是不是没长嘴,我妈说我真苕,没长嘴那不是饿死了!我说那她长嘴了为什么不说话。我妈说,她长了嘴也不能说。后来心里老盼着,盼这新娘的妈来了,好看看她是什么样。

  后来过了一段时候,她妈来了,我就看见了。看见她说话,啊,啊,啊啊,指手划脚的。用手做动作,说吃饭,一只手做碗,一只手往嘴里划拉。我妈问她吃饭没有,她就这样回答。我们小孩全都学她,全都说啊,啊,啊啊,用手划拉。

  新娘很老实的,跟她讲话她就说,不问她一天都不说话。

  房子拆了,这边的房子还没盖呢,得找地方住。我们家人多,这八组,是三个组拼成一个组,我们就住到九组。住的那家人是个母子俩,他家也不大,四间小屋子。我妈没跟我们睡,要看东西,家具,瓦片、砖,主要是横条,那木头。也没看好。我妈真是辛苦啊,又要上大集体挣工分,又要做我们这多么人的饭,洗这么多人的衣服。我还没到九岁,木玲六岁,弟弟三岁,小哥不到十岁,还有大哥大姐,大哥念高中。

  吃水全都是挑水,我妈五点多就起来挑水,我家一天用掉一大缸水,全是我妈一个人挑,我妈心疼大姐,不让她干活。我妈就是苦自己。我妈在家当姑娘的时候,也是挺苦的,我外婆外号叫"铁匠",最厉害的,出手就打人,我外公挺面的。

  我妈小时候被打惨了,所以她不打我们,她最多骂一下。

  木玲那时候老哭老哭,我们让妈打她,反正你打不打她都哭,我妈就是不打,等她哭够为止。我妈躲着她,她还跟着我妈,走到哪她跟到哪。我妈提着烘炉,她也跟着我妈哭。我妈说不惹你,走远点。我小哥看了气不过,就说,妈,她要再哭,你就拿烘炉里的灰抓一把,塞到她领子里,看她还哭不哭。

  我大姨出嫁的时候得很多嫁妆,我大舅念大学,家里就剩我妈和细舅。

  我外公经常不在家,他是个道士,我见过,他82岁才死。他耳朵挺聋的,跟他说话要很大声他才听得见。他吃菜不放盐,一点都不放,是淡的。他每次上我家来,我们不跟他一起吃,我妈就给他弄点豆油(即腐竹),鸡蛋肉,都不吃的,就一碗面条。

  他上我们家来,我们觉得挺好奇的,老看着他。我最多十一岁,要使劲说他才听得见,我就不跟他说。就看着他。他跟细舅说,我嫌他耳朵聋,不理他。其实不是不理他,就是看着他,笑。我细舅告诉我妈,我妈就跟我说,以后外公来,别光看着他笑,他说你笑他耳朵聋。

  我心里觉得挺冤枉的。我说跟他说他也听不见。我妈说,以后外公来了,你就使劲叫他,叫完了就上外面玩去,莫像个苕人似看着笑。

  他是道人,不是道士。过了不到一年,他就死了。那时候,老盼着他来,好带吃的来。每次来他都带点糖果,有时候带点粑就来了。这时候大舅在北京已经有工作了,细舅在县里的粮站。我们上他家拜年,他给每人五毛压岁钱。我们拿了钱就去买吃的,不像现在,到处都能买到吃的,要跑两里路。买糖,还有芝麻饼,饼还要票。细舅的孩子也回家了,一大帮孩子去买吃的。我们家五六个,细舅家四个,还有大姨,也好几个,一大帮小孩。

  外婆死得很早,我妈没出嫁她就死了。所以我妈没得什么嫁妆,只有一件棉袄,是外婆留给我妈的,又让大姨要走了。其实大姨挺好的,挺漂亮的,到老还漂亮,比我妈漂亮多了。

  有次以为是叔叔回来了,结果是挑苗的(就是种牛痘的,在手上划一个十字)来了,在对面,有一个山,叫葫芦山,看来了几个人,我说:哎呀,我细父(即叔叔)回来了。那时候没见过细父。一看,是打针的,调头赶紧跑,急得没地方躲。

  还是打了针,哭了。

  第二次打针的时候,我妈正好上我小姨家去了,我吓得直哭。我就往小姨家跑,我知道是在马连店那边,我从来没去过。看见那有一个看水的老头,我就问:老头老头,你看见我妈没?老头说:你妈上哪去了?我说:我妈上我姨家了。他说:你姨家在哪呀?我说:在马连店的那头。老头说:你莫去呀,前面有捉伢的。你怎么这么哭?我说:家里来了打针的,我怕打针。他说:你莫去,去不得,有捉伢的。

  又回了,就扒在菜园里躲着。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提回去了。还是打针了。打针的人一直说:不疼不疼。还是疼,还是哭。

  也是在老家,不记得几岁。也是在家玩,听见敲锣的来了,当当当,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跑去一看,游行呢。那时候什么都禁了,不让钓鱼,不让卖东西。那人可能就是钓鱼,头上戴了一顶挺高的帽子,纸糊的,前面还挂了一个牌子,背后还挂了一个袋子,手里还自己拿了一个铜锣,自己敲,一边敲,一边喊: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啊——村干部还跟着,两个组,他得游完十个组。游完了才能回家吃饭。

  是中年男人,认得,就是我们家邻居的姑爷。后来也在家学,嘴里喊着:堂堂堂,大家莫学我罗,我捞鱼。做游戏,就学。学了好一阵子。

  发地震那年,毛主席死的那年,76年,那年。记得毛主席死的时候,我就在后门的山坡上,听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挺沉重的,再一听,说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同志逝世了。我一想,哦,是毛主席死了。怪不得。

  回家吃早饭,大家全都出早工。我也没说,大家也没说。我就觉得,广播好象是说着好玩似的。后来上学,学校也没人说。下课了,一个学生听见了,说告诉村里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让他别瞎说。他说,我没瞎说,你听,广播里还在说。

  上课的时候,这小孩就说,老师老师,毛主席死了。老师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广播里播的。老师一听,果然,全校就不上课了,全都去听。

  就放假了,课都不上了,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黑袖章,大队发的。有的上面写着,伟大领袖和导师,中间四个大字是永垂不朽。有的上别处看电视直播,那时候,电视挺少的,公社有。好多人跑到公社去,到公社有二十里地呢。去看直播。

  后来,我们好几个大队弄了一台,几个大队在一起看。一个小屋子,哪能看得见啊,天又热,窗户上,有的就上窗台上,到处都是人,屋子门口都挤出来了,那小孩就别说了,怕挤死了。都没见过电视是什么样的。

  后来就防地震。

  每人家发的白布,一大卷。搭布棚子。就在花生地里,全挨着,一户人家挨着一户。我们家,我伯就不信,我们有很多板,我伯就在我们家门口,搭一个板棚。

  每个家都是空的,家具全都搬到布棚里了。好玩了,反正要死了,也不干活了,全都玩。就打扑克。我们家在自家门口,一点都不好玩,人家全在花生地里的布棚里。也没有电,就点的煤油灯。晚上我们就上布棚里玩去,看他们打牌,还可以偷点花生吃呢!

  下大雨也不敢回家躲雨,都说,越下大雨越有地震的可能,就都在布棚子里。漏水,也全都是湿的。我家的板棚也漏雨,有缝。我伯让我们上家里躲躲。我伯都准备好了,有垫桶,装稻谷的,里面进不了水,还有两个炕柜。我伯说,万一发地震,不是说发地震都要伴着发大水吗?要是发大水,我弟和木玲就坐在垫桶里,我和细哥,就一人坐一个炕柜里头,到时候就用绳子拴上,大水就把我们漂走了,漂在一起。

  家家户户都备着干粮,就是把米炒熟,弄成米粉,就挺管用的。大家都很紧张,一下大雨,都觉今天晚上要倒房子了,家家户户家里都没人。

  过了一段,没震,又都跑回去了。有的把做棚子的布洗洗做被子,反正不花钱的,是公家的。

  我姐谈恋爱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她出嫁的事我记得。

  那时候,细胖哥复员回来没多久。77、78年的时候,我姐就嫁了。我伯不同意,那时候细胖哥有对象了。那对象是他姐的小姑,后来就退掉了。我姐跟他好了好几年了,他面兵的时候就说了,要是他面上兵了,就不要那女孩了。

  他跟我姐小时候是同学,他说我姐小时候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艳绿的绸的,一朵一朵的花,她就穿着这上衣,短袖的,就穿着上黄冈参观林彪的家乡。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我姐挺好玩的。

  我姐比我们大十二岁,家里宠得不得了,我爷爷也宠着她,要什么买什么。她还说呢,小时候,有一个大碗,专门是给她吃零食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她一天到晚就端着那个碗吃。所以我们就最怕我伯,就她不怕,她还敢跟他顶嘴。我伯不骂她。所以她跟细胖哥这事,我伯就没怎么管。

  那时候,大队的二书记还上家里来说,做我伯的工作。我伯后来也就同意了。

  出嫁的时候我姐也有二十五岁了,她53年的。78年的时候,25岁了。她一直是妇女队长,一组一个赤脚医生,她也是。她两根长辫子,还挺好看的,大家都觉得她好看,是公认的。我们公社的,我们村就她一个去。几十个大队呢。

  就嫁在同一个村子,早上就把家具全拉走了,一个村子里的人又没怎么闹。我姐出门,我妈还在那哭。我就想吧,就在一个村子里,有什么好哭的。我妈一边哭,一边说,就说不是一家人了,到别人家就得听别人的了,在别人怎么好都不如自己家。在家也没打她,也没骂她。我也在那跟着掉眼泪。木玲就知道跟着抢糖吃。

  底下要穿黑鞋子,上面要穿绿上衣。如果没有,借也要借这么一套衣服。不穿红的。

  那时候还早,叫区,我细舅和细舅妈还没调到县城呢。细舅好象是公社书记,他和细舅妈都有点权,说把我姐弄出去吃商品粮。说弄到滴水县的针织厂,我细舅说不行,那里头灰尘太大了,不好,让她自己在家练算盘。她念书的时候就学会了,又在家里练。

  有一次,我细舅妈给她介绍对象,让上舅妈工作的地方去,那时候没有车,自行车都很少很少的。她是走路去的。

  给她介绍的是她们公社的一个团支书,我姐那时候才十几岁,十七八吧。她也是懵懵懂懂的,也有点怕,又不知道怕什么。她说后来,玩了一会儿,要回家了,舅妈让那人用自行车送一段,我姐不让,她就拼命跑,一边跑,一边往后看,看那人追上来没有。前年她还跟我们说起这事。我们说,人家堂堂一个支书,还来追你呢!你还吓得跑。

  后来她哪都没去,还是在家种田,还是没吃成商品粮。算命的人还是挺灵的,说她这辈子,有吃有穿的,哪都去不了。真是啊,这命真是。细舅那时候那么有权,她都没出去,她就这命。

  过了两天,就去扔手榴弹。

  也是一个山坡,也是别的乡先扔,然后轮到我们。我们三个女孩扔,最胖那个女孩,盖没揭开就扔出去了。都在那趴着,老半天都不响。就叫一个干事去看看,干事有五十多岁了,吓得脚直打颤。那女孩一直说她拧了盖,就更吓人了。后来那个干事捡起来一看,哎呀,盖都没拧开。笑得要死。

  就轮到我了,我想,要是我使劲扔,肯定就能扔得挺远的。我就使劲一扔,一看,没多远,也炸了,声音不是很大,也没有那么大的烟,就一点黑烟,碗大的一个小坑。扔完后,我就好好地趴着,等炸响了才敢抬头。

  完了我们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嗨,才这么大一点坑,也没电影里那么大的烟,能炸死这么多的人。

  训了一个月,就回来了。给了六十块钱一个人。

  爷爷死的时候,我不在家。大姑和小姑都在家。那时候爷爷房里搁了两个床,他其实病也没病多久。他是年底腊月二十五病的,那一年,我刚好是那年出嫁的,87年。他每次病了就是饿两顿,就好了。我二十八回家,叫"还福",就是吃早上那顿饭。他没起来吃饭,他躺着。我回王榨,他挺急的,平时他一点都不急。我回王榨就得在门口放鞭炮,我说要走,其实不是马上走,他就挺急,以为不放鞭炮,就在床上喊:炮子呢,炮子呢。我说我还没走,你别急。

  那天他还非得给我两块钱呢。我走了吧,初二又回家拜年。初五他好了一点,还吃了一点鱼子。后来就再也没起来了。初十,十一了,我还是回家看他去。他挺疼的,疼得在床上喊娘,我进去的时候,看见他的被子都蒙在头上了,我就把被子拿下来,问:爹(就是爷爷),你好点了吗?他也没回话,抢过被子又蒙头,还是疼得喊娘。

  那天晚上我在家住了一晚上。平时我从来不说梦话的,我睡着了,听见我爷爷问:你是哪个?我说:我是木珍啊。我一说这话,马上就醒了。十二我就没回去。

  那几天,一直是木玲跟爷爷睡在一个床上,大姑和小姑就睡另一个床上,同一个屋。

  十二的晚上一点多,木玲说:爹怎么不哼了?她就喊爹,爹也没应声。她就喊大姑和细姑。她说爹可能已经死了。大姑她们一摸,说是死了。爹是弓着睡的,她们就赶紧把他的脚弄直了,把那手也弄伸直了。

  就喊我伯他们。以前村里死了人,我还挺害怕的,都不敢看,晚上吓得睡不着觉。但是爹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

  第一次骑自行车进城,也是记得挺清楚的。记不住是哪一年,就记得是八月十八,阴历,中秋节过后。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自行车,就是细胖哥有。学车的时候,来了亲戚,管他是谁呢,拿来就骑,挺有瘾的。没学会的时候,刚会滑呢,就挺想学会的。

  在稻场上转圈,在公路也骑。有车的时候才学,平时没车学不成。也学了好几个月。跟堂姐两人,我骑一会,她骑一会。不用人扶,就自己滑。

  学会了也有好几个月了,没车骑。我们上哪,就借细胖哥的车,他就叮着,说马上还啊,就得马上还。后来表妹的堂哥买了一辆车,她就借来学一天,就是十七那天。她就一天学熟了。那时候,表哥在县城上三中,他的字写得挺好的,人家都说,凭他的字,就能吃上一碗饭。过了八月中秋就有点冷了。细姑就让表妹送棉被去给她哥。

  我就跟我妈说,要不我跟她一块去。表妹也帮着说。我妈就同意了。我跟她俩就各骑一辆车,她刚学会,那棉被就我后架上带着。

  我们两人都没骑车进过城,一路上挺小心的。一路上我都喊着,慢点慢点。她刚学会,有一股劲。她走前面,我走后面走到八公里那,有人挖了一个过水的小沟,又是下坡,这车冲得挺快的,来不及刹车了,她已经摔下来了,摔到水沟里了,衣服都湿了。我赶紧刹车下来了。我问怎么样,要不要紧,她说没事,我们又走。

  又走了没多远,不到一里路,有一个老头,挑着一担大粪,在路上慢悠悠的走。也是下坡。表妹忘了拉闸,也忘了按铃,她慌的直喊,哎!哎!快过去,快过去!你说那老头挑着一担大粪,他能快吗?一下就撞上了。撞的两个桶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紧紧夹着老头身上。臭的要死!我心想,这回麻烦了,可能要扯皮。

  表妹从车上跳下来,骂那个老头说,你这个鬼老头,怎么走路的!老头把粪桶往地上一扔,操扁担说,我没怪你,你还怪我!他举着扁担就要打她。

  表妹跳上车就跑了。那时候是上午,没多少人,要是被人拦住,也麻烦。

  这一路,第一次,反正不顺,看见车来了,就慌,掉到沟里。那被子幸亏我带着,要不就湿了。后来也让我们找着她哥了。在街上问三中怎么走,走一段打听一段。打听到宿舍。

  我和表妹两人到县城里的百花照相馆,照了一张相。黑白的,两寸的,8角五分钱。一个出一半钱。是她的主意。过了好长时间才去取。

  我第一次照相是爷爷病得快死的时候,79年吧。爷爷病了,最厉害的一次病,以为要死了,但那次没死。我们叫绞肠痧。就要照张相,给叔叔寄去。

  爷爷坐在椅子上,我、木玲、我弟,在旁边站着,就我们四个人。在马路上,摄影师是从马连店叫来的。挺简单的,照完就回去了。

  那时候我上小学,要照相挺高兴的。就穿干净一点的衣服。是秋天吧,记得木玲的裤子短了,底下一截腿露在外面,挺长的,一截长一截短。我就歪着脖子在那笑。我弟弟站得挺端正的。我爷爷那时候挺瘦的。一点都不紧张,就觉得好玩。

  印象最深的电影是《卖花姑娘》,但我没看成,是听我大姐说的。上小学的时候,在大队的礼堂放《卖花姑娘》,那天放了一天,挺多人看的,窗户啊,到处都挤得满满的,有的人,就不吃饭,在那看一天,小学生根本挤不进去。听她们说,那个小姑娘挺可怜的。我大哥跟大姐在那说,那里头有一个歌,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去卖花。这个电影到现在,我一直都没看。

  还有一次,放动画片《小八路》,都记不清了。

  看《红楼梦》,也是听大哥说,晚上要去看电影去,我爷爷问他看什么,他说看《红楼梦》,我爷爷就挺支持他的。他们几个老师,也是先派一个人去买票,晚上几个人,骑车到县城电影院看。那好象是第一次放古装戏。他们看了回来说,你看了还不知道里面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呢!我就想我肯定分得出来。

  过了好长时间,就听说,有一个地方放《红楼梦》,挺远的,露天的,不要票的。我就要去看。跟着我小哥哥。他说,你高兴个什么,你呆会看了也分不出男女。那里面全都是长头发,你分得出来啊?我说,我就分得出来。

  大老远跑到那,一看,不是,还是现代片,空欢喜一场。又没看成。又过了很长时间,在我们大队放,这回就看上了。我一看,这人倒是挺体面的,穿的衣服也挺好看的,男的女的我也分得出来,我怎么分不出来呢。女的头发全是扎着辫子,男的没扎,贾宝玉,头上有一个红箍,一看就知道,还有那些男的,头上就戴着帽子。小哥还问:分出来了吗?我说分出来了。我爷爷也说我分不出来。没哭,那时候还懂得哭呢,能分出男女就不错了。

  还有看《天仙配》,看那戏看得不过瘾,就又去看电影。小时候,每天晚上乘凉,姑父就跟我们讲牛郎织女天仙配,我们就挺想看的。后来也跑了挺远的路,叫蓝岭,又是另一个乡了。我们村里好多人都去,我也跟着去。那时候,放电影要赶场,在这放一场,放到十点,另一个地方接着,就放到十二点,挺晚的。等我们赶到那,已经放了一大截。看到董永,正好在槐荫树开口那,我一看,这是女的还是男的,那时候还真分不清,不知道董永是男的还是女的。再一个画面,七仙女出来了,我一看,知道了,女的有长头发,男的没有。

  就是看了那半截,就想着什么时候到马连店再放一次,再去看。

  后来听说马连店放《天仙配》,我们就早早地吃饭了,早早上那等着想看那前面的开头。后来听说,上哪放第一场,上这放第二场。也是在那等,又怕停电,都说,菩萨保佑,别停电。在那等呀等呀,真的停电了,都挺失望的,又不想走,想着说不定一会又来电了呢。也全都坐地上等。等了一会儿,还没来电,就走了。

  走到半截,又来电了,赶紧往回跑。跑回去了,又听说今天晚上不放了,多大夜些来了(即夜深了),放到天光(天亮)去了。就没看成。回去都蔫的。

  《一双绣花鞋》《405谋杀案》《五朵金花》都看了。

  看《少林小子》也是上县城看的。看《少林寺》也是上别的乡看的。大家都说,武打的,挺好看的,县城也是很多人去看的。

  有一次上县城,看《少林小子》,那天刚好是十五号,那时候还是大集体,一号和十五号是休息日。说明天上县城看电影去。我伯给的钱,那时候没上县城看过电影,从来没有。那次十五号赶集,卖小猪的,都要到县城才能卖,小猪用拖拉机运去,二十多里路呢,只能早不能晚。那天早上起来,哎呀,表妹家的一头猪被人偷了,一百多斤的。他哥也上县城看电影去,姑父也上县城找猪,我们就跟着去。

  我们就把钱给表哥买票。姑父就去找猪,找得着就更好,找不着就算倒霉。我们就看电影,姑父就找猪。这猪真让他给找着了,找是找着了,但找到的已经让人卖了,找不到卖主。跟那人说,这猪是我们家的,让人偷了,那人说,那我不管,我花一百块钱买的。姑父就在那说,是我的猪。后来他花了八十块把猪买回来了。肯定那人没花一百,他多说了,可能只花了五十,要不他能少二十块钱给你。再说偷猪的人也不会卖那么贵。

  姑父说,你再买一头猪,也不划算。

  第二次上县城看电影是看《白发魔女传》,那阵挺忙的,正是插秧苗的时候。我伯给钱我们让我们看电影去。全村根本没人看。去的时候,我们三人,坐拖拉机回,看见一辆,就往上上,不认识的。上的时候,我的裤子腿裂开了。上去了,又给人家赶下来了。他说,下去!下去!我们就下来了,一看,哎呀,那裤腿怎么办?刚好,那表妹又来例假了,什么都没带,怎么办?我们三人就说,干脆走路吧,二十多里呢,又这么大太阳。表妹那裤子就不行了,只好把衣服脱下来,往腰上一系,就看不出来了。我的裤子一扎,成了一个短裤。三个走回来,都累蔫了。

  这是第二次从县城里走回来的。走了有两个小时。

  第一次走回来是去买过年的新衣服,去是坐拖拉机去,大队有拖拉机。82年。细哥当兵那年。第一次上县城买衣服。细哥当兵的时候手上有一块表,说当兵不让戴表,临走的时候,他从手上摘下表给我,就让我伯带走了。我伯说我不认识。那表后来卖了,卖表的钱,我伯说,你拿去买衣服吧。卖了几十块钱。

  拖拉机上县城,我伯跟人说好了,让把我带去,还要带回来。

  我把表妹也带上了,一进城,就把衣服买了。看了两三个摊位,看中了一件红的,那时候这衣料叫三合一,也不知道还价,也不知道试一下合身不合身。就问多少钱,他说十三块五,我就给他十三块五。还不记得买了什么玩意,买了一双鞋,假的,塑料的皮鞋。那样子还挺时髦的呢。高跟的,那时候农村没有高跟鞋。花了二块五毛钱。

  钱没花完,我留着呢。我伯说,那钱是我的。就没坐车回家,拖拉机也没看见。在那等了一会。那钱是我的,就舍不得花。只买了两个馒头,我和表妹一人一个。吃了就往回走。也有十几岁了。走回去还不觉得累。可能是有新衣服。表妹累得要死。

  这不是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去是小学的时候,打篮球。开始的时候在狍龙,是夏天,暑假的时候。老师让我们上狍龙打球。也不会打,就挑几个个高点的。让我们大队的跟另外一个大队的打。我根本没上场,我就在那玩儿。后来就听说我们打胜了。让我们回家拿衣服,带米,就要集中在狍龙训练了。

  在那训练吧,就让我当队长。那老师也不是我们学校的,是滴水县体校的。每天训练。结果有三个大队的,都说是我们一个大队的。天天带着我们训练。在操场上打球。天太热了,上一个村的一个大礼堂去训练。那凉快一点,没那么晒。

  练了一段时间,就让我们上团陂。还有男的呢,也是几个大队的,说是我们一个大队的。

  上团陂,那是第一次坐车。坐客车,就是现在说的大巴。刚坐上去的时候,没坐位,站着。下坡的时候,觉得心都掉下去了,都大叫:哎呀哎呀,女孩都叫。一刹车,前仰后合的,也大叫。

  团陂有十个篮球队要跟我们比赛。要打成冠军就能上县城,打不成就回家。大家说,这得正儿八经地打。到了地方,这团陂高中的老师就给大家说,在哪打水,洗澡的脚盆,在哪睡觉,说有什么问题,就找一个人,他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名字:肖美莲。后来谁找得着啊,谁管谁啊。

  开始的时候也不急,反正有人管热水洗澡,有地方睡觉。就东看看西看看的。到处逛。把我们领到打乒乓球那个室,我们把东西一放就到处逛。

  逛逛逛,有个孩子就说,哎,隔壁有鬼。你可别到那去,我反正挺怕的。我说:哪有鬼啊?她说:就隔壁,死人了,就骨头站在那。我说:真的呀?她说是真的。

  我就约一个孩子一起看看去。我们一看,说这不是死人,我们小学五年级课本上有,这叫骨架,人家肯定是上自然课用的。其实那孩子也知道,她是吓人。

  到晚上,根本找不着那个肖美莲,带队的老师也找不着。只好自己。自己找到澡堂洗澡,根本没有有热水,凉水也没有。只好想办法,拿了一根长绳子,找的桶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就去打水。水井在一个大操场下面的一个小操场,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井台挺大,男孩在那打水,女孩就用这水洗,晚上喝的水也是井水,生水。睡觉也没地方睡,没人管,我们就睡在乒乓球台上,十几个女孩全睡在一个台子,男孩睡地上。这是第一天,男女都在一个屋里头。到第二天,才把男孩弄到隔壁去。

  第一次看见电视也是那次。开始说,要打十个乡的球队,打完才能回去。后来那十个乡都没有女孩打球的,倒是来了一个男队,打得惨败回去了。他们那边是山区,跟英山交界,封闭多了,比我们这边落后二十年。都那么说。

  第一次看那个电视,也没大惊小怪的,就是觉得比电影小一点。跑到别的单位去看的。让进,他放在露天的。一看,就看见广告,是几个豆豆在那跳,大的、圆的,我说,哎,这又不是人,怎么能动呢?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叫广告。后来看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在团陂根本没打球,没对手,跟谁打去?我们就直接上县城了。

  到县城就打了,全是大的乡镇。我们就让人家打得惨败。第一场的时候,我们旗开得胜,跟朱店乡打,我没上场。我从来没上过场。朱店的女孩跟我们差不多,全是比较小的。后来几个乡的女孩,全是大的,初中生。特别是滨江小学,全是大女孩。她们后来跟滴水体校的人打,她们也打胜了。怎么那么厉害啊!

  打胜了吧,街上有卖冰棒的,叫唤:棒儿——三分——我们就都学着叫唤。我们住在县城里的三八旅社。打败了吧,谁都没心意学了。

  这次倒是在县城里呆了一星期。每天都去打球,要不就是看球。正是大暑小暑的时候,热得不得了,我就给她们送汽水。还有女孩来例假了,穿两个裤叉。那时候的女孩上学晚,小学五年级就十四五岁了。

  我细舅在县城盖了房子,从来没去过。

  吃的全是旅社的,吃公家,不用自己花钱。早上馒头,觉得很好吃的。中午有粥有饭,比在家里好吃。又不用自己洗碗,吃了就走。

  做生意才第一次去武汉。2000年了,三十五岁了,离武汉只有两个小时车,就是一次都没去过。农村的,没人想到没事去玩的。没去过武汉的大有人在呢!线儿火去过,她妹在武汉上班,她去过。年轻打工的去过,三四十岁以上的,就很少有人去过武汉了。除非是打工,玩根本没人去,根本就没人想到上那去。像我大姐,就上过北京,没去过武汉,没事哪有上武汉的啊。

  我到武汉就是呆了半天,就是在那吃了一顿饭。那天还下大雨,侄媳妇在那租了房子,她带我们上她租的房子。呆到中午,就带我们上餐馆吃饭,她出钱。

  那次是去湖南的浏阳,在武汉的汉正街进货,上浏阳卖去。

  我就没上汉正街,把钱给了侄媳妇,就是陈红,什么都是她给弄的。什么都不用我带,她们都笑我最轻松,她们拿货,大包小包的,羊毛衫、袜子、床上用品,多着呢。我的只有一小包,我的是首饰。

  后来坐的是长途汽车,卧铺的。睡二层上,我和二嫂睡一个铺。开始说是我们包的,司机让我们上哪哪哪等着去,我们就在那伸着脖子等,一大帮人。后来等车的时候,陈红又给我们买了鸡肉,一串串的熟的,一人一串。她没钱也大方。

  等了半天,又怕那车跑了,货都在车上。等了老半天,到了晚上七八点,才从武汉出去。出去吧,从咸阳到岳阳这一段,堵车堵车得要死。本来不堵的话,早上就该到了。结果,早上才到长沙,饿得要死,都憋着尿。过了长沙,司机才把车停下来,大家都去尿尿。上午十二点多才到,弄清楚了,到下午两点才吃饭,我和二嫂一人买了一盒饭吃,三块钱一盒。

  差不多一天了,才吃上一顿饭,前一天中午吃的,当天晚上在车上,没吃,早上也没吃。第一次出门,也不知道带点吃的,知道的就带了饼干。这帮人不是一个村的,有的带了。车上有的人还睡在过道上。在地上睡,我们农村的就讲究,来例假了就不能从人家身上跨过去,更别说头上了,有的人,连影子都不让你跨呢,嫌有厌气(就是秽气)。有好几人,都来例假,她们也不管,管得了吗?地上也睡下了,根本走不了,一个个就叉着腿,一只脚在左边,一只脚在右边,两手抓着上铺的拦杆,一溜跨着人走。我们就说,要不得。她们说,你要我么的啊!

  坐到哪啊,坐到下午,一两点,车上来了一帮小孩,十五六岁的。看谁睡着了,就摸,小偷。二眼坐中间,那个女孩不知是从哪上车的,一直睡。二眼身上带得有钱,我坐边上。小偷就从上边摸,从外边一按,看哪有钱。二眼坐中间,睡着了。我坐边上,又不能喊,喊了人家捧你。我就装伸懒腰,使劲伸,打二眼一下。他就醒了,醒了说:么啊么啊。我说没事。那小偷看他醒了就走了。那小偷还是看了我一眼。我问二眼,刚才你一点都不晓得啊?他说不晓得。后来车上的乘警查票,查到二眼的口袋去了。西服里头的口袋,他一翻,一大叠钱,全是一百的。乘警就问我,他是你什么人?我说,是弟弟。那人就没说什么。我心里想,他不会以为是人贩子吧。

  六点多,到了滴水县城。我就是那次看见小偷,这两年都没看见。

  小王二哥是小三阳,好象是百分之百传染。开始谁在意这病啊。根本不知道有乙肝这一说,不知道乙肝是什么东西。

  后来是杨祠乡的,那段时间去县城,老是看见杨祠乡的人带着小孩上县城打针去,说是打预防乙肝的。说乙肝挺容易变症的。说哪哪的孩子死了,就是乙肝死的。过不一段时间,学校的全都检查,看谁有乙肝,没有的就赶紧打预防针。可能乙肝肯定是传染的,父母有的,小孩肯定有。我们村查出了几个。

  你说怪不怪,二哥他们家,女儿有,儿子没有。侄媳妇家,谁都没有,就是小孩的舅舅有。舅舅跟她隔那么远。我们家没有。那时候说得挺神的,说有一点,就变成不治之症了。说如果没有乙肝的,一辈子都不会得肝病,不知道是真是假。再就是,就是怕跟乙肝严重的人接触,小孩不怕,就怕跟大人接触。大人也是挺闷的,到哪人都防着他。

  我就挺大意的。那时候我在家,黑炭的肝病挺厉害的,他老在我们家吃饭,后来二眼就说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说也没什么事,他吃了饭,碗就放开水泡着。那个"半天",也是老上我家吃饭,他不是肺病死的吗!我们家不是也没什么事吗?我就觉得是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他二哥有一段挺严重的,都快病死了。后来吃药,又买了黑鱼吃。慢慢调养,吃东西注意,就调养好了,但是不能断药,一直要吃药。他一吃药,就跟正常人一样,什么事都能干了。

  他是大三阳,大三阳变成小三阳就没治了。

  不是大病根本就不上医院,头疼脑热就信迷信。第一次去医院是十几岁吧,也就是感冒。那时候不让信迷信,找不着地儿信,神仙婆都偷偷摸摸的,找不着。

  那次生病了,我伯带着上医院看病去。没生病的时候特别想吃那个鸡蛋面条,看着爷爷吃,特别馋。后来生病了,我妈也做了鸡蛋面条,怎么吃都不好吃,觉得奇怪,平常那么好的东西怎么不好吃了。吃不下。觉得生病挺幸福的。

  走路去的,去马连店,有两里路。记不住了,打针我是肯定不干的,就是吃药。后来什么时候才打针,生完孩子,打了一针。我最怕打针。

  后来分田到户了,根本就不生病,那有生病的。成天的有活干。

  带儿子去马连店医院看过病。不到一岁。小孩发烧,也不当回事。抱在怀里打牌,罗姐一摸,就骂我还不赶快送到医院去。后来就慌里慌张的,就抱到医院去了。医院里有个医生,大人小孩都找他,是这里的名医。姓夏,叫夏医生。看了吧,我说要不打个退烧针?他说没什么,就是感冒了。他说打退烧针也行啊!就开了两天的药。吓死我了,本来我都觉得没事,罗姐一骂,就吓着了。

  我女儿身体好,根本没病。儿子二年级的时候,三年级的一个女孩,就忽然发烧死了,都说是什么病传染,要是发烧,就赶紧上医院。

  那天晚上,儿子也是发烧,也是吓得要死。也赶紧上医院。刚好他的大姑也在家,她跟着去的,也是感冒,也没事,打了庆大霉素。七筒也是有点好玩,夏天不管怎么热,身上的肉是凉的。晚上我一摸,这孩子怎么身上是凉的,我以为他死了。我又摸摸他鼻子,还在呼吸,又摸嘴,脸,也是凉的,就赶紧送到医院去。医生说是正常的。其实每次去医院,也就是两三块钱,就好了。农村还觉得挺贵的。

  我有一次也是发烧,就一毛钱就搞定了,真好笑。就2002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发烧走不动了,让侄儿上医院给开药。他就给了一袋药,他说一毛钱,人家还不要呢。我心想,这一毛钱,能管什么事啊,能有用吗?后来说,喝了吧,喝了睡觉。后来喝了,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屁事都没有。

  第二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要供祖,小王跟三个侄子四个人骑两辆摩托到马连店买菜。食品站那三个人就告到了派出所。罗指导员到跟前,让小王下车,小王让侉子赶紧把摩托骑走,结果派出所的人让他把摩托拉到院子里去了。

  几个人都没回家,打电话,两个人有手机。让二眼去一趟,他跟派出所的人挺熟的。二眼正好在家打牌呢,马连店乡医院的两个人也在打牌。二眼说没时间,没去,我就去了。

  我去了问,他们说小王在派出所里,正在录口供,说供完了出来了,在荫地方蹲着呢。

  派出所让小王说出那天打人的另两个人是谁,小王死活不说,说是路过的。是侄子。他们就不让他走,要他把侄子叫到派出所来,他们说摩托车没有驾驶证、养路费、年检、新车证,以这个为理由,就扣了车。

  所长、指导员、随从一帮人到村子里抓牛皮客,警车一来,牛皮客赶紧躲进厕所,没抓住。就把打牌的一桌人抓了,以赌博为理由,他们把大门一关,拴上,把看的人赶到外面。

  小王弟媳本来挺怕事,村里人教她用脚使劲踹门,说自己的家干嘛不让进。侉子狠命的踢了一脚,把门踹开了,看牌的人全都进去了,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正在搜打牌的人身上的钱,搜出了就放在桌子上。

  有一个人四十多岁,叫"坨儿",他的钱有一百多块,搜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老婆一把就抢走了。派出所的人气得要死。

  外面的人骂:不要脸!你们就不打牌啊!你们缺钱了吧!骂他们的娘,女儿、老婆、儿子,统统都骂了。

  他们四个公家人就干听着,拿出证件,传票,让打牌的人签字,每人罚款二百块,搜身的钱他们自己分,还不算在内。

  我婆婆上去就把传票撕了!又冲到警车上坐着不下来。村里的人就想把警车推下河渠,河里正好有满满一河水,平时没有水,要夏天才有水,是干渠。那天刚好是中元节,男女老少都在河堤看热闹,边看边骂。有人把冲担往地上一扎,说:推,把车推到河里去!

  小王二哥把他妈从车里拽下来。二哥是村长。四个公家人开了车赶紧跑了。

  他们回去气得把小王关禁闭,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头。我去闹,我说凭什么关他!派出所的人要牛皮客来,我死活不找。

  指导员劝我回家,说又要供祖,又要做饭喂猪,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你上哪我就上哪,你说我是泼妇我就是泼妇,你今天不放人

  我就不走。

  他们吃午饭,让我跟他们吃。我说我不吃。我就在办身份证的屋子里呆着。他们有食堂,平时有十几个人,有专门做饭的。

  管身份证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孩,他不放心,非要我出去。他怕我把档案烧了。我说你放心,我不会烧的。他就把门从外面锁上了才去吃饭,我人在里头。他大约去了十几分钟,就回了。

  我就去看小王,看不见人,说话能听见。他让我回去,我说不回去。他们吃完午饭就睡午觉了。

  我就故意说小王:你真没用,在里面把衣服脱了,在里面吊死算了,活着干嘛!他没吭声。我又说:你死它,别回来!以前有一个大郭乡的人,被派出所的人用枪打死了,为了掩人耳目,就说是自己上吊死的。

  他们六个人一听要吊死,赶紧全出来了。让我走,我就是不走。我抓住走廊的窗子,两个人使劲扣我的手,另两个人推我,推了好远。快推到院子的大门的时候,我就说:你再推,再推我就一头撞死!

  他们四个人同时松了手。

  所长、指导员都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把小王从关封闭的屋子里放出来了。他们把小王引到二楼,我在院子里站着。

  这时候小王的侄子来了。这个侄子叫健儿,他的手臂上一边纹了一条龙,一边纹了一条凤。另一个侄子叫侉子,手腕上一边是个忍字,一边是个念字。三类苗身上纹了一条大龙,都是在河南纹的。他一进院子就问我:木珍娘,纤爷呢?我说在上面。他就上去了。

  指导员非要罚小王五百块钱才让他走,就凭摩托车没执照这一条。侄子只好先回家,他让我跟他一起回去弄钱,好把小王放回去。正好那天我弟弟在我家,他拿了五百块钱给小王的二哥。

  几个人就一块上派出所来了,跟指导员讲了半天。指导员说,你们王榨的歪风非整一下不可。我说,王榨的人不好管吧,人挺团结的。小王的二哥是村长,他跟派出所说项,想少给点钱,给三百块,派出所不干,非要五百块,只打了一张便条,没有任何正规手续。肯定又私分了。

  这个所长是黑脸判官,指导员是笑面虎。

  后来就骑了摩托回村。到了村口,全村人都在,泰山北斗连连夸奖,说就是要跟他们斗。

  我们村有一个人牙疼,疼得受不了,就咬床栏。就想,那个瘌痢药这么厉害,那瘌痢头多少药都没法治,这药一治就好。它未必整不了这牙齿。他晚上就上我家找我姐,用一个装青霉素的药瓶,要了一瓶瘌痢药。他就抹在牙疼那地方。他又不敢咽,怕咽下去把自己药死了,他整夜张着嘴,又不敢睡。口水直往下流,说口水牵得像面条那么长。开始的时候挺疼的,后来慢慢地就不疼了。后来他这牙疼真的没犯过,到他死了都没犯。

  后来,好多人都用这瘌痢药治牙疼。后来都是一辈子没犯过,真厉害,都说那瘌痢药真厉害。瘌痢头好了以后,头上全长出毛来了。

  就是这个姐姐,长得挺好看的,叫葵花。长得就像一朵花。

  堂姐也就比我大十个月,我们小时一块玩到大。她们兄妹四人,就她一个女孩。家里穷,比我们家穷。后来,我姐出嫁了,她就上我们家,跟我睡一个床。从小都没得过压岁钱。过年的时候,我们都是喝糖水,放米泡里头,挺好喝的,她们家就买一包糖精,一毛钱一包的,倒在壶里头,来人了,就倒一杯糖精水给喝。她哥念书就念到二年级没念。

  她老跟我睡。干什么老是在一块,我跟她睡一头,她睡外边我睡里边,我怕鬼,她不怕鬼。我怕一睁开眼睛,鬼就站在床边。她不怕。她每晚吃完饭上我家,还得走一段路呢。她敢,我不敢出门。

  每天早上,她伯从坡上下来,清清嗓子就开始骂,她不是叫葵花吗,我们全都叫她花儿。她伯骂道:花儿,你这个死伢,你这个杀肉的!多大宴昼了,还不起来!其实那时候还早呢,他是非得骂上两句。每天早上,要是听见清嗓子的声音,我就说,你伯又得骂了。我伯那时候说,起床吧,我们就得赶紧起。有一次,我伯他不喊。他拿着鸡毛掸,把被子一揭,一气乱打,我睡里边,姐姐外边,打着的是她,被打醒了,一看,是我伯,她说:六伯,么的啊?我伯一看,打错人了。也偷偷笑,赶紧走了。

  放牛也是,有一次,我们的牛身上怎么那么多虱子,我就捉,她说别弄了,把牛赶到水塘里,虱子就全淹死了。其实是淹不死的。除非牛死了。

  后来她出嫁了,就是大姑跟我介绍的那人。嫁过去,没有婆婆,有个公公,在那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说不上。生了两个儿子,跟的那个男的也是木工的,她跟他出来,在天津也呆了两年。2000年,查出这男的有病,什么癌。也没钱治。死了。这个姐姐,自己一个人,上天津打了一年工。也是回家,过年,没多少钱拿回去。

  刚好,小王的堂嫂的女儿死了,小王就说把堂嫂的女婿说给我葵花姐。

  大家就说行,过一段再说。又过了一段,2002年,我回家的时候,小王跟她们一说,这两人就上我们家看人,看能不能看得上。

  当时吧,也没说看得上看不上,葵花姐就走了,她带着她弟媳妇,两人。我觉得她应该

  看得上。因为这个男的,地方很好,两层的三大间的楼房,比她那山里头好多了。后面有一排厨房,闲屋子,装柴的,洗衣服的池子,什么都有。小王的侄女,刚盖好房,什么买好了,什么窗帘啊,床,都是新买的,就死了。她说要是知道她死的话,就不盖房了,她盖来干嘛。她三十七岁死的。

  我就觉得她应该看得上这男的,这男的高中毕业呢。这男的有一只眼睛坏了,安的一只狗眼睛,在广州安的。葵花姐走后,小王就问那男的,看上了没有?同意不同意?那男的说同意了。那说,同意了你跟她说了没有,他说没有。

  我急得,穿着拖鞋,下着雪,出门就去赶葵花姐。

  赶到畈的中间,我喊,你等一等,等一等。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同意不同意,你怎么就走了,你吃完中午饭再走。她说,我等什么呀!人家都不同意,我等干什么!后来我说,他怎么不同意呀,刚才问他了,他说同意呀!她说,这样吧,我还是回去。要是他同意吧,就让小王领着上我家,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我就回去,我的拖鞋都湿了。我就把姐姐说的话跟那男的说了。那男的挺同意的,花儿姐长得挺好看的。就说孩子的问题,这男的是一儿一女,那姐姐是两个儿子。男的说,带一个过来也行。有的是房子,楼房不算,别外还有一处三间的大瓦房。他爹妈住在瓦房里头。他家一个姐一个妹,都出嫁了。

  这男的第二天就上他们家去了,也没叫上小王。我们也在家有点担心,不知道这两人成没成。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小王去问,她伯说挺好的。过了一两个月,葵花姐就直接上那男的家了。这个男的他妈是有神经病的,喜欢男的不喜欢女的。孙子从她跟前过,她就给好吃的,孙女从她跟前过,她就摔巴掌。这个婆婆就跟这葵花姐结缘,挺喜欢的,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吃。

  那个大姑开始的时候对她不怎么好,在小学教书的。后来好了。小姑对她好,是考学出去的,有工作。现在两个儿子全都在那呆着不愿回去。在那没有大姑小姑。山里不好玩,这里好玩,出门就是中学,走几步就是马连店街。

  葵花姐的爸爸,我们叫叔的。我姐问他:这个女婿跟头先那个女婿比,哪个好?他说那这个好多了!每次上这来,要不就是拿一条烟,要不提一条大鱼,还给点零花钱。以前那个,从来没有,你莫吃大的了。意思是你别想,肯定是没有的。对这个女婿挺满意的。

  91年,开始插秧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挺早的,那时候小王还放着鸭子,他得比别人起得早,要是鸭子出去晚了,看见有人,它就不敢走。他一开后门,有一个纸箱,他没在意,就把鸭子放出去了。回来再看,他心想晚上也没放什么东西在后门啊。打开一看,一个小孩,那时候我还没起床呢。儿子女儿都在床上,女儿还不到一岁半,还吃奶。

  小王就进门说,谁把一个女儿丢在我们家门口了。我一听就很高兴,连问,哪呢哪呢。

  小王说,要不要啊?我说要,怎么不要。

  赶紧上桥头买一挂炮竹,我就把孩子从正门抱进来,我们那有风俗,没满月的孩子如果没决定养就不能随便抱进屋,有秽气的。我们决定了,从正门抱进来,小王在后面放炮竹。看那孩子,什么都没有,家里肯定挺穷的。

  那一段,扔孩子的挺多的,全是女儿,一般扔的时候,都放在一个菜篮里,放纸箱是很少的,一个破纸箱。一般还都放两袋奶粉,奶瓶,有的还有糖,还有没做的新布。有的还放上一百块钱,有的还放点衣服。这也是防万一的,有的小孩没人捡,旁边就帮着冲点奶粉给喝。这个什么都没有,用布一裹。看的说,看看箱子里有什么东西没有,狗屁,什么都没有。有一纸条,写着小孩生日。

  捡回去一放炮竹,大家都来看,说捡着女儿了。别人还以为是认识的亲戚,扔给我们家的。那时候刚好有奶吃,女儿儿子都挺喜欢她的,都趴在床上看,喜滋滋的。我女儿也吃奶,她让我给捡来的妹妹吃。

  养了三天,计生办的就找来了。

  本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女儿就罚了1900块,因为没隔五年。计生办的就说,得按第三胎罚钱,罚五千。那时候哪有这么多钱啊!没办法。我就把八筒穿的衣服,好衣服,棉袄,还有棉背心,给她穿得好好的,给她吃奶吃得饱饱的,也放点奶粉,也像人家扔孩子似的,把自家的一个新菜篮子拿出来,放在篮子里,给小王的细娘,给她送到计生办去。

  我们就说不知道计生办给人养了没有。那时候谁敢养啊,扔的孩子特多。小王说,给什么呀,全给计生办的扔塘里去了,那衣服还是我们家的新衣服。

  要是现在,我肯定养着。现在没人扔了。当时谁都不同意我养,我姐也说,我伯也说。

  那段,我房子旁边,有一天早上,全都在那吃早饭,聊天。就在那桥上,有个人吃饭,坐在桥上,把脚放在桥墩上。吃着吃着,他忽然说,哎,这不是个伢?都以为他说得好玩的。他说真的,你过来看一下。他没说是死孩子。

  全都跑去看。真是一个小女儿,刚生下来的,样子还是像在娘胎里似的,缩着抱着头。就在回水那,一直打转,打转。那个人就上我家拿一个锄头,一弄,弄到旁边,让水冲走了。那一天,我饭都吃不下。我想着女孩真是可怜。农村老说一句话,说有女儿,沤粪都不给人家做媳妇。现在真是女儿沤粪了。

  我们县有一个老单身汉,五十多岁,捡了七个孩子,一起去要饭,人家都给。后来孩子大一点了,他就让小的要饭供大的孩子上学,拿了两个大箩筐。

  还有一个老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养着,现在还养着,还给她上学念书。王榨还有一个媳妇,她舅舅也是个单身汉,也捡了一个女儿让她妈帮养,养着吧,她舅舅也不要了,也没衣服穿。

  还有很多人捡来养,大多是单身汉,四五十岁的单身汉,捡一个女儿,想着老了能照顾。我们村的秋香生了两个女儿,她爸爸让她赶紧扔掉一个,她丈夫气得要死。他说,两个女儿怎么了,老了两个女儿买肉吃,他说多少人享了儿子的福啊?

  我们村有一个人也捡了一个女儿,养到九岁了,什么活都能干,还帮她洗衣服。她只能生一胎,生不了第二胎。她不挨罚。

  现在捡不着女儿了,要是第一胎生了女儿,第二胎怀孕了,就自己去做B超,要是女儿就打掉了。我还说呢,等八筒长到十岁了,就去捡一个女儿,现在哪有啊,捡不着了。

  我们村男的大多数是文盲,不上学,不爱上。最多上一两年小学。小王(木珍的丈夫。我很奇怪她把自己的丈夫叫小王,跟单位一样)四兄弟都没上学,都挺厉害的,混得好,谁都不敢欺负。他大哥不认字,照样当村长,还当过治保主任。有些女孩考上初中也不去,都去广州打工,自己不想上学。现在的小孩都上小学。

  我最喜欢的事情?第一是打麻将,第二是看书,第三是打毛衣。

  全村有三四个人爱看书,都是女的,有三个是六几年生的,一个是七六年生的。

  看金庸、琼瑶、岑凯伦,还有就是《家庭》。《家庭》是村里订的,杂志一来,我们几个都抢着看。村里有几个爱看书的,都是女的。最小的一个是七三年生的,读过一年初中,我六五年生的,小学毕业,在村里算是有文化的人。

  小王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会写信。

  我们在家一天到晚打麻将。不睡觉,不吃饭,不喝水,不拉不撒,不管孩子,不做饭,不下地。要是小王做了饭,端给我,我就吃,不端,我就不吃。两个孩子,一儿一女,从小就喝凉水,饥一顿饱一顿。女儿小,娇气,每天要两块钱买零食吃,吃了零食就不吃饭了。儿子懂事,九岁那年自己走了五里地找外婆,让外婆教他做饭。

  有两次打麻将都快打死过去了,不吃不喝不睡打了一天一夜,突然眼睛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全身发软没力气。当时以为快死了,睡了三天,没死,又接着打。

  我们村女的都这样,天天打麻将,都不干活,还爱吃零食,每天不是瓜子就是蚕豆,不然就煮一大锅鸡蛋,一大锅花生,大家围着吃,全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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