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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面的大家庭

  七月里晴朗而风大的一天,我和卡西包了糖果去东面的邻居家做客。我俩顺着南面的山脊向东走去。一路上经过成片林立在绿茸茸的山坡顶上的白色岩石,它们被久远时间中的水流、冰川或大风侵蚀得千疮百孔。后来,我们渐渐从山脊南侧折向北侧,进入了松林之中。方向仍然向东。走着走着,脚下的山路又再次把我们带向山顶。

  在右侧空旷的缓坡上,碧绿的草地中央有一小团奇怪的空地。寸草不生,平平地积铺着白色的沙子。如果是驻扎过毡房的痕迹的话,应该是圆形的才对。更有意思的是,那团空地上卧着五六峰骆驼,紧紧挤作一团。明明都挤不下了,也没有一位愿意起身挪一挪地儿一非要挤在那块没长草的空地上不可。我扔块石头,“就!就!”大叫着将它们轰开,然后自己走进空地踩了一圈,平平坦坦,被青草环绕着,没什么异样。等我一离开,那些骆驼们又赶紧走回来,继续紧紧地挤在一起或站或卧。

  大约两三公里后,我们出现在群山的一处至高点上,向东面看去,那边浓厚的森林猛地洼陷下去,像千军万马一起往下冲杀。眼下群山间是一大团三角形的盆地。在盆地东南侧坡腰上的一块大石头下,扎着一顶雪白耀眼的毡房。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温孜维娜家。

  温孜维娜和卡西年岁相仿。于是在没有加孜玉曼和苏乎拉的吾塞,卡西那点小心思照样有倾诉的去处。虽然两家隔得远了一些。

  当我们下了山脊,遥遥走向那顶白房子时,两个在门前玩耍的孩子最先看到我们。他俩迅速返回毡房把消息带给大家,于是人们三三两两出现在毡房门口,冲我们俩遥望。卡西帕告诉我,这一家人口非常多。我问:“有多少呢?”她掰起手指头这个那个地算了起来,算得焦头烂额。便烦躁地说:“一会儿你自己看嘛。”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才接近那顶毡房,大个子女孩温孜维娜早已认出了卡西帕,遥遥前来迎接。温孜维娜短头发,穿粉红外套,大手大脚,五官端正,相当漂亮。一般来说,端正的五官应该给人以大方明朗之感才对,可这一位却透着十足的俏丽。我想,这种“俏”大约源自年少。和卡西一样,温孜维娜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可惜过不了几年,这个姑娘同样也会因成长和劳动而变得平凡粗糙起来,优美细腻的眉目轮廓深深退隐于面孔的沧桑之中。

  果然人口很多!有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一对中年夫妇,两个未出嫁的女孩,两个少年,两个小孩。这还没完,据说还有一个男孩正在外面放羊。天啦,十口人!

  有这么多人,他家的毡房当然大得要死了。也不晓得搬一次家得装多少峰骆驼!

  一看就知道这个家庭相当富裕。不像前两天去的阿舍勒巴依家,泥地上也没垫一下(不过我家也从来不垫……)就直接铺了几块磨得很薄了的旧毡。阿舍勒巴依的房间小而荒凉,墙上几乎什么也没挂,家什摆得稀廖。而眼下这个房子这么大,还能挂得满满当当、拥挤又喧哗。布置得花样百出,用来接待外宾都绰绰有余。

  尤其挂在墙架子上方环绕毡房一整圈(用以遮挡墙架子和檩木的交结处)的一尺来宽的彩色手织带最为显眼,上面织的花样居然是阿拉伯字母(卡西说那是古兰经里的一句话)!这得花费多少心思啊!而一般人家挂的这种带子(并不是每家都有)上织的只是斑斓对称的彩色图案。虽然织那样的图案怕是也不大容易,但比起眼下这根带子,不知简单到哪里去了。

  墙上还挂有双弦琴。当然,有琴并不稀罕,但在琴外再给罩一个琴套的,就少见了。琴套看来是这家女主人用薄毡片缝制的,上面还绣着花呢。

  这家待客的茶水也很特别。不晓得是什么茶,颜色艳黄而明亮,像柠檬汁。加入牛奶后就成了乳黄色。这种茶没加盐,喝起来居然有米汤的味道。

  他家的馕饼厚而饱满整齐,上面还用针孔模子戳着圆形花纹。一尝,面里还揉进了牛奶和葵花籽油,口感厚腻,像维吾尔族的馕似的。虽然这种馕又漂亮又讲究,但论味道,我还是更习惯我家烤的那种只放一点盐的白馕。

  女主人四五十岁,黝黑高大,稳重沉默,五官很有些特别,一时又说不上哪儿特别。老爷爷八十高龄了,戴着茶色的水晶平光镜和绣花的白圆帽,留着两撇胡子,穿戴传统而朴素。卡西说,这个老爷爷和我家拖海爷爷一样也是毛拉呢。可这一位却庄重多了,像是正忍受着疾病一般冷淡,不笑也不说话。

  卡西一进房间就赶紧跪坐到花毡上反复低声问候这位老人。当着这位老人的面和大家说话时,她也压低了声音,保持适当的礼数。

  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才三四岁,非常娇惯,窝在女主人(奶奶吗?)怀里扭来扭去地撒娇,光头,大约是女孩。另一个是男孩,和吾纳孜艾差不多大,看样子也够调皮,但在爷爷面前却按捺着,安静而有礼。

  人多,却并不热闹。席间,大家紧紧围着摆满各种美丽食物的圆桌,一边进食一边低声交谈。食物大都用明亮精致的玻璃器皿盛放着。不但有许多山里较为稀罕的干果甜点,居然还有黑加仑酱和杏子汤!除了食物和交谈,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把琴,不时扭头看它,边喝茶边冲它指指点点。大家便为我取下琴,轮流弹奏起来。

  首先递给了爷爷。爷爷弹得缓慢而平和。这是一支久远而寂静的旋律。大家默默地听着。但爷爷弹了没一会儿就交给了大儿子。这个中年人似乎兴致很高,他弹的力度很大,手指头如山泉般活泼,琴声激烈。弹着弹着,和着琴声开口唱起歌来!才开始,歌声还有些拘束,渐渐就放开了,非常奔放热情的旋律。大家仍然默默听着,但都露出了笑意。

  卡西悄悄对我说,他家的小儿子才弹得好呢,可惜正在外面放羊。席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一直坐在席外。面前花毡上只摆着一碗茶,女主人不时递给他一块馕。我以为是坐不下的原因,就说:“过来一起坐吧,挤一挤吧。”大家看我这么说,也纷纷招呼他入席。但他似乎很为此害羞,说什么也不肯坐过来。我看他很孤独的样子,就主动同他说这说那,还问他会不会弹琴。于是大家把琴递给了他,他接过来拨弄了两三下就赶紧递还回来。听得出,他也是会弹的。

  卡西又悄悄告诉我,他不是这一家的人,是雇佣的牧工。真是奇怪。冬库儿的强蓬家因为人口单薄,只好雇牧工,是可以理解的。而这一家满屋子都是人,居然也雇!我悄悄问道:“他家羊很多吗?”“多!羊多,牛多,马也多!马三十个有!”——啧啧!

  这顿丰盛的茶点结束后,大家分散开来,各忙各的。爷爷靠着羽毛垫看书,温孜维娜的姐姐绣花,女主人熬胡尔图汤,两个小孩午睡,男人们纷纷装鞍上马,出门而去。温孜维娜收拾房间,然后去下山取水,我和卡西都跟去了。

  她家取水的地方和我家一样远得要死。更糟的是,道路异常陡峭。我徒手上下都累得气喘,更别说负重了。由于坡度太陡,很多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往上爬,根本没法挑水,小姑娘只好用一只蓝色的塑料方壶背水,我用手指卡着量了量,大约三十升的容积。也就是说,她每次都得背三十公斤水上山。而且这么大一家子人,用水量大,每天至少得背两三趟。真辛苦啊。

  水从山脚下一处石缝里流出,细细的一脉,汇集在离出口不远处的一个小坑里,复又涌出,消失进草丛中。水质很好,清清亮亮,水底全是干净的沙石,不长苔藓。温孜维娜用锡勺一下一下地打水,好半天才能装满一壶。在装水的漫长时间里,两个姑娘蹲在水边没完没了地说话,时不时为着什么惊叫出声。水打满了,两人仍蹲在那儿面对面大呼小叫个没完。直到山上有人呼喊着催促:“水好了吗?要用水了!”两人这才站起身,边聊边离开。卡西下山前也寻了一只十公斤的塑料方壶,帮着拎了一大壶水。真是个好孩子。一路上,两人频频休息,喘着粗气翻来覆去地为同一个话题惊呼不止。

  温孜维娜的姐姐已经是大姑娘了,就不用干粗活了。整天收拾房间,为大家准备茶水,做晚饭(——全是我的活嘛)。闲暇时间就绣花、织花带子。此时,她正依照着一个旧被套的花样,给一面新的白色被套的四个角绣花,绣得极慢。绣的方法很特别,不用绣花绷子,却在白布上用长针脚缝一块编织袋,编织袋的经纬刚好组成了一个个小方格。于是她就在格子上用十字形的针脚绣花。绣完后再把编织袋的纤维一根一根抽去,便只剩绣样留在白布上了。嗯,蛮巧妙的。

  我发现,所有刚刚脱离儿童期的小姑娘都有男孩子的性情和责任感,干的活也和男孩子一样。整天满山疯跑,所向披靡。可一旦年岁增长,快要出嫁时,立刻娴静矜持起来。家人也会对她产生微妙的尊重,不会让她干粗活重活了。嗯,再过几年,卡西帕啊,温孜维娜啊,还有加孜玉曼大约都会如此。然而再细想一下,温孜维娜和加孜玉曼很有可能,但卡西嘛,不好说……温孜维娜家人口虽多,但还真没有闲人,各忙各的,连卡西帕也跟着忙得团团转。我也瞅着空子想帮点忙,后来就跑到高处林子里拾柴禾。但还没拾几根,突然间瞌睡得要死,好像不提防被瞌睡的大木槌猛击了一记,顿感天塌下来也顾不了许多了。便扔了柴禾往草地上一扑,倒头就睡。睡的时候,感觉睡得并不沉,始终能听得到不远处白房子那边传来的话语声。偶尔还睁开眼,看一看依旧忙碌在毡房前空地上的人们。但直到完全醒过来时,才发现睡得是多么香甜安稳。心像沉入大海一样寂静。期间,卡西几次跑上来推醒我,嚷嚷着:“这样不好,难看的!”可我只能胡乱“嗯嗯”应允,就是没法清醒过来。奇怪,怎么会睡得这么香呢?大约眼下这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有着巨大的能量,才会令人产生深沉的安全感吧。睡觉的时候,恰好没风。被太阳热乎乎地晒着,真舒服啊。总觉得睡过了大半天。醒来一看表,不过半个钟头而已。

  回到家后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家不是说过嘛,附近有一家牧民娶了维族媳妇。那么一定就是温孜维娜家了!一定是温孜维娜的妈妈!难怪她的五官与众不同呢,难怪她家的馕是维族馕。

  记得才开始听说这事时,我非常吃惊,想不到维吾尔姑娘也放羊了!阿勒泰地区是哈萨克自治区,虽然也生活着不少维吾尔族人,但大都是做生意的城里人,也有很少一部分维族农民。但维族牧民,却是第一次听说。

  当时我还好奇地问大家她漂不漂亮,大家都坚决地一口咬定说很漂亮。于是我就一直以为还是个新媳妇,是个小姑娘呢。结果都是个当了奶奶的人了。

  看过了才知道,维族放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生活就是如此,走上什么样的路,就会适应什么样的路。说起来似乎很无奈,但其间的稳妥和充实感,却不容抹煞。

  卡西强调温孜维娜家也是我们的亲戚,至于是什么亲戚,她也解释不清。回到家后我就问扎克拜妈妈。她庄重地回答道:“爸爸,你,哥哥,你。”用的居然是汉语!我愣了愣,妈妈便又重复了一遍。但说完这四个词,她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我们也都笑了起来。于是后来的好几天里,妈妈一直用唱歌的声音独自念叨着:“爸爸,你,哥哥,你。”

  第二次去温孜维娜家时,就碰到了他家的小儿子,就是卡西说琴弹得最好的那个。在我的要求下,他弹遍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曲子。哎,能演奏乐器的人,简直像个国王一样!哪怕还只是个小孩子。

  然而坐在这个国王面前,却发现自己穿的是一条破裤子。于是一边听歌,一边暗自羞愧。那是我第一次介意裤子上的洞。那天一回家就立刻向妈妈讨要针线。因为太急切了,裤子也不脱就直接补了起来,竟把里面的秋裤也缝到了一起,晚上睡觉时怎么也脱不掉裤子。

  以前补裤子都用红线,因为家里只有一卷红线。这次说什么也要用黑线,因为裤子是黑的。于是妈妈就翻出她的头巾,抽了一缕上面的黑色经线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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