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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不在的日子

  耶喀恰是杰勒苏山谷南端的一处空地,两条河以及沿河的两条路都在那里交汇。作为山野里的一处交通要道,那儿设有森林管护站的一个关卡,还聚集了很多生意人,非常热闹。号称“小香港”。当然,让香港人见笑了。不过是一处扎有三十多顶毡房和帐篷的山野角落而已。

  从吾塞去耶喀恰,得骑三个多钟头的马。大家都很向往那里,包括班班在内,从不嫌远。斯马胡力说,因为耶喀恰有班班的女朋友。

  去耶喀恰,无非为了采办一些日用品,或去卖羊毛。但日用品一次性就能采办齐全,羊毛也一次就卖光了。所以,去耶喀恰的机会不是很多。

  但大家很能创造机会。斯马胡力不知从哪儿听说他的一个中学同学从外地回来了,正住在耶喀恰。于是硬缠着哈德别克同去(奇怪,又不是女生上厕所,非得搭个伴)。卡西帕的鞋子坏了,脾气暴躁,一定要去耶喀恰买新的。而扎克拜妈妈一接到沙勒玛罕捎来的口信,便立刻准备启程,也不管沙勒玛罕究竟有什么事。

  可家务活那么多,哪能架得住大家三天两头地撂摊子!因此扎克拜妈妈去耶喀恰的头一天晚上顶多只睡了两个小时,忙了一个通宵,差不多做完了第二天所有的活。把两大桶牛奶全部脱脂了,又煮沸了,再沥干,制成干酪素。大家一起上阵,就着烛火(呜呼,太阳能灯坏了……)干到凌晨一点才睡下。而妈妈仍独自继续忙碌。半夜里睡醒,看到妈妈还在烛光中努力地捶酸奶、揉黄油。酸奶和黄油是准备捎给沙勒玛罕的礼物。

  妈妈不在的这一天真是漫长又寂寞。加上又没什么活儿可做了,大家只好拼命睡觉。我睡了两个小时,卡西帕睡了三个小时,斯马胡力最牛,足足睡了四个小时。可是,尽管这么舒服,大家还是更羡慕去了耶喀恰的妈妈。

  为迎接妈妈回来,这天下午卡西额外把家门口五十米范围内的空地打扫了一通。似乎家里一有人出门,在家的人总会比平时更认真地收拾房子。好让出门人回家时,感受到自己等待的心意。

  但山坡上四处都是深深的草丛,所谓垃圾,无非是些碎柴和土块。

  有什么可打扫的呢?再说,不是过几天就要搬家了吗?还扫什么……再一想,这可真是汉人的思维!对我们来说,搬家意味着“舍弃”,对他来说,搬家是为了“保护”。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难免对植被和环境有破坏,为了让大地得到休息和恢复,才不停地搬家。

  是啊,我们来到这个林海孤岛还不到一个月,附近的草地明显变薄、发黄了。

  这天卡西不但给房间和山坡大扫除了一番,还抽去所有花毡,搭到木围栏上,用木棒狠狠拍打了一番,把尘土拍得干干净净。

  拍完花毡,这姑娘把木棒一扔,往草地上一头躺倒,身子拉得直直的,舒舒服服的样子。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李娟,耶喀恰好得很,有温泉,有商店,我们以后也要去!”

  傍晚,妈妈在挤牛奶之前及时赶回来了。然而一回来就大发牢骚。原来沙勒玛罕受有事出门的努尔兰夫妇所托,请妈妈去帮忙照料家中的婴儿。唉,本来妈妈还打算在耶喀恰好好串串门呢,结果小孩哭闹了—整天,只好费尽心思哄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干成。

  妈妈一边挤牛奶,一边生气地向我们模仿孩子哭的样子,挤着眼睛发出“哈啊哈啊”的声音。

  努尔兰家虽说也住在耶喀恰,但离热闹的商业中心还有两三公里远呢。总之妈妈失算了,别说玩,连一颗土豆也没能买回来。亏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亏她昨晚通宵干活。

  不过此行还是有收获的,努尔兰的媳妇玛依努儿送妈妈一大块白白的肥肉(晚上又要吃包子……)。同去的班班怕是也受益不少,回来时肚子滚圆。

  妈妈结束耶喀恰之行后,卡西也开始蠢蠢欲动。两天时间内,她一共申报了五个理由,全都被斯马胡力一一驳回。但又不好恼怒,因为确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最后经认真协商,两人决定分别各去一次……妈妈无可奈何。

  斯马胡力拉着哈德别克先去。他们回来后的当天晚上,卡西就开始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就立刻上路了。当然,上路前一定要借走我的书包背着。然后又借走我的小梳子。她一边把梳子往口袋里揣,一边说“谢谢”。在被放进口袋之前,我冲那把可怜的梳子深深瞟了一眼,心想:恐怕是最后一眼了……另外还狠狠抠了一大坨粉底霜往脸上抹,把脸弄得跟蒙了层塑料壳一样。

  我撇嘴:“不好的!”蔑视之。

  她也撇嘴:“贵的!十块钱的!”更为蔑视。

  总之,小姑娘脸蒙塑料,身穿新衣,闪闪发光地上马出发了。同去的还有杰约得别克及精神抖擞的班班。班班这家伙这几天天天来回奔忙,每天几十公里,也不嫌折腾。

  卡西不在的日子突然变得特别忙,以前斯马胡力在赶羊前起码得喝四碗茶,今天只喝了两碗就匆忙出门而去。妈妈代替卡西出去赶小羊和牛。我呢,独自在家,孤零零地摇了两个小时分离器,再烧茶,收拾房间,挑水……好半天才休息下来。时间已晃向正午,却没一个人回家喝茶。只好自己铺开餐布,自斟自饮。

  有一只小牛在东面的松林里吼了很久,又刨土又撞树,无比愤怒。我忍不住过去看。刚走到附近,林深处又跑出一条大黑牛,跌跌撞撞奔向小牛,边跑边叫。小牛立刻做出回应,欢呼着冲向黑牛……我本能地追上前,想分开这对母子,却不知怎么赶,也不知该往何处赶。这牛非常陌生,显然不是我们两家的牛。小牛在黑牛肚皮下咬着奶头,一边躲我,一边急促吮吸……不知谁家的牛,今天他家得少挤半桶奶了。

  要是卡西在就好了,以她的神勇,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得逞的牛母子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我只好慢慢往回走。一大团明亮耀眼的白云稳稳当当地经过南面的山巅。别看此刻天气大好,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中,地面的水汽很快就会蒸腾起来,满满当当地糊住天空,然后又要下雨。可怜的卡西,可别在回家的路上赶上大雨。

  回到安静的家中,空空落落,困意陡生。便披了件外套躺倒。刚睡着就冻醒了,咳嗽个不停,双脚冰凉。外面果然开始下雨了。天阴沉沉的,花毡潮乎乎的。还是没人回来。

  正发着呆,突然斯马胡力低头闯了进来,身上扛着一大团羊毛,头发和衣服被雨淋湿透了。他把羊毛往干燥的空地上一扔(房间里好几个地方都在漏雨),又转身冲进了雨幕。我赶紧跟出说:“先喝茶吧?雨停了再干活。”他似乎没听到,一直走进了西面低处的林子里。

  突然扎拜妈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们先喝吧。”

  回头一看,妈妈不知何时回来了,也浑身湿湿的,身子一侧全是泥巴。我连忙跑进小木屋摆桌子,她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茶摆好后,我又赶紧生起炉子,妈妈一边喝茶,一边烤火。然后告诉我,在赶小牛时摔了一跤。却没提摔坏了哪里,只是惋惜地说:“鞋子摔破了!”我一看,果然,右脚的脚帮子从鞋底子上撕开了一大截,补都没法补。这一跤摔得可真厉害!

  喝到第三碗茶时,妈妈突然问我上次换下来的红鞋子还要不要。上次进城时我买了一双新鞋,便把之前那双鞋尖处已经顶破了两个洞的红色旧鞋换了下来。当时想扔掉,但妈妈阻止了。搬家时便仍带在身边。我连忙把它找出给妈妈穿,但太小了,只能像拖鞋一样趿着走。这时,我又想起自己还有一双大靴子,是上次进城时特意找朋友讨来的一双旧鞋。因为鞋子大可以多穿几双袜子,多垫两双鞋垫,保暖。于是又赶紧翻出来,这双妈妈倒能穿进去,但穿上后就拉不上侧边拉链了但她还是很髙兴的样子。这么旧的鞋子送人,真是很不好意思,我请她把鞋子脱下来,摸出斯马胡力珍贵的鞋油细心擦了一遍,然后再让她穿。她踩着靴子在木屋里转了两转,非常满意。郑重地说:“谢谢!”我索性又把配这双靴子穿的一双还很新的厚羊毛袜也一并送给了她。她把袜子和那双旧红鞋放进一只袋子里,小心地收藏起来,踩着新鞋高兴地出门干活去了。

  正准备撤桌子,斯马胡力也回来了,拎着羊毛剪。我赶紧沏茶,他掰碎了满满一碗干馕泡在茶里,用勺子舀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过两碗之后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喝茶,并取来磨石,坐在床沿上磨起了羊毛剪。磨一会儿,就转身喝几口茶。看来喝过茶后还得继续剪羊毛。雨已经停了。

  有一只牛慢悠悠靠近我们的院子,在栏杆外站了一会儿,四顾无人,开始在木桩上蹭痒痒。蹭啊蹭啊,蹭完脖子又转过身蹭屁股。要是卡西帕看到这情景肯定会立刻冲过去赶跑,可我看它蹭得那么舒服,实在不忍心。结果没一会儿,这个家伙就把粧子给蹭翻了,栏杆倒了一片。我还没赶呢,它自己先吓跑了。我只好过去把桩子扶正,用斧头敲了几下,使之重新坚固地立在地面上。再把栏杆扶起,修补了一番。

  卡西不在的这一天,林海孤岛额外寂静,我似乎也额外地闲。在山顶转了几圈,想了又想,回家拎了扫把,开始打扫院子。但又有什么可扫的呢?

  回家又把所有的锅子擦一遍。水桶都是满的,柴禾还很多。坐在木屋床沿上,左想右想,向后一倒,还是继续睡觉吧……虽然困意很足,但睡得并不实沉。花毡硬邦邦的,硌得肩膀疼。便翻个身换另一侧睡。没一会儿,另一侧肩膀又疼起来。浑身发冷。要是晚上就好了,可以铺开被褥踏踏实实地睡……迷迷糊糊中,觉得木榻上又多了一个人,睁眼一看,斯马胡力这家伙不知啥时候回来了,裹着大衣睡在旁边。门外天色很暗,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浑身无力,闭上眼继续陷入睡意的昏沉之中。

  彻底清醒过来,已是三点半了。雨也停了。斯马胡力还在睡。出去看时,四面雾气,羊群不知为何漫游到了驻地附近,围着山顶不停地咩叫。

  妈妈在毡房那边进进出出的,见我起来了,便嘱咐我煮上午刚分离出的海依巴克,然后消失在林子里。我吹燃炉火,把盛海依巴克的小铝锅放到炉沿边,并把炉火控制得很小。煮开还得好一会。

  远远地,吾纳孜艾和加依娜来了。吾纳孜艾挑着水慢慢地走,加依娜跑前跑后,边唱边跳。两人一起进了小木屋。很快吾纳孜艾抱着一大卷花毡出来了,在草地上用力抖动毡子,扬去上面的尘土。加依娜依旧绕着他跑来跑去。

  雨后,天气显然没那么冷了。被雨水浸泡后的植物在倾斜的阳光中像重新漆过一遍似的崭新。我们房顶上生满抽着长长草穗的植物,又浓又深,开着白花和黄花。爷爷家的屋顶则开着蓝花,还髙高地挑出几朵窈窕的虞美人。

  我们这边山头晴朗了,可南面群山雾蒙蒙的,水汽弥漫,几乎快要看不到了。

  然而光顾着在门口东张西望,竟忘了房间里的海依巴克,还是给煮沸了!一听到奶油漫到炉板上的“滋啦啦”声,赶紧冲进屋里端锅。但端下来也没有用,奶油还在源源不断地沸涌,流得一地都是。连忙用汤勺搅,搅也没用!这才想起,海依巴克非常黏稠,比牛奶更难止沸,而止沸的唯一的办法是加冷水降温,又赶紧加冷水……奶油在炉板上烧糊的味道极其难闻,一直到妈妈回家了还没有散去。对此妈妈很生气,唠叨了我半天。我早就听说哈萨克牧人很忌讳牛奶洒地,更别提牛奶的精华海依巴克了。真是太可惜了,浪费了足足有大半碗呢!要是卡西帕在就好了,她虽然比我更粗心大意,但应付这种事情还是很从容的。

  妈妈是五点回来的,人还离得远远的,就开始大叫:“李娟李娟!”我一听就知道又有牛来房子附近捣乱了,冲出去就打。果然还是刚才那个肇事者。岂有此理!到处都是树,哪里不能蹭痒痒?

  和妈妈一起回来的还有小牛。马上开始挤奶了,可卡西还是不见踪影。妈妈也念叨了起来。系好小牛后,她站到山顶最高处的一丛爬山松边,手遮在眼睛上向着北面的山谷看了好一会儿。这时,又下起雨来。

  平时这个时候,卡西也总是站在那里视察领地,领袖一样插着腰。当她拍一拍手,呼唤几声,远处的羊群就慢慢向坡顶漫延,向她靠拢。那时,她像夕阳中的女王一样。

  虽然只是半天没见,突然那么思念。不但思念她,也思念她有可能会带回来的意外。一个外面的消息,或者一点糖果。

  奶牛统统回到牛宝宝身边,妈妈和沙拉冒着雨挤奶。今天牛回来得好早,如果没有意外,今晚可以早早结束一天的劳动,早早睡觉了。可是,偏偏羊又回来得好晚,天色很暗了才全部入栏。少了卡西,顿感做什么事都不顺。

  这一天,大家很晚才结束了全部的工作,坐进小木屋吃起晚饭来。母子俩议论着,认为今天卡西可能会在沙勒玛罕家留宿。正说着,突然听到狗叫声,妈妈和斯马胡力一同放下碗,起身向外走。卡西回来了!马儿驮回来了一袋面粉和一只编织袋。斯马胡力把重物卸下来扛回家,卡西留在后面卸鞍子和嚼子,并给马系上马绊子。马背被面粉染得白白的。

  等她进了门一看,穿得非常少!我赶紧给她沏茶,并问她冷不冷,是不是被雨淋坏了。谁知她说,她那边根本就没下雨……喝了一碗茶后,姑娘开始献宝。从编织袋里依次取出一大瓶葵花籽油,一瓶分离干酪素的药水和两节二号电池。最后她在袋里抱着一个大东西,慢慢掏出来……一个哈密瓜!多么隆重!沙勒玛罕给的!妈妈立刻把瓜切开,一半放起来明天吃,另一半切成牙,一人分了两牙。嗯,太甜太好吃了!我都啃到瓜皮了忍不住还啃了很久。但卡西却只吃了最薄的一片,另外只把切瓜时掉落的一些碎屑捡着吃了。不由令人诧异,问怎么了,她哀愁地冲我伸出舌头,一看,舌尖上起了一小片水泡。她苦着脸说:“耶喀恰的哈密瓜……”原来在那边已经吃得上了火了。

  斯马胡力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此时突然显得非常愉快。一边啃瓜皮,一边用汉语对我说:“这个,阿克哈拉的房子,多得很!”

  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知道,家里也有一块地种着哈密瓜!哇!真厉害,这么高端的经济作物!要知道在阿克哈拉,大家一般只种麦子、苜蓿和玉米的。我又问:“种了多少?”

  答:“半亩。”

  原来不是种来卖的。

  又问:“收了多少个?”

  答:“四个。”

  果然不适合种如此高端的作物……

  晚餐结束得慢慢吞吞,我收拾碗盘。妈妈把炉火拨得旺旺的,让卡西坐到火炉前烤脚。并伸出脚,展示今天刚得到的靴子。卡西一看,嚷嚷着也要穿一下,但却怎么也穿不进去。于是这双靴子仍然是妈妈的。

  母子三人围着火炉谈论从耶喀恰得来的消息,包括羊毛的价格情况和沙勒玛罕家的情形。当谈到与马吾列有关的一件事时,妈妈表示非常震惊,不停地说“不,不!……”我听着大约是说有一个重大的活动会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举办,但是太远了,去不了。为这事,大家感慨万千,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睡觉时,卡西这家伙才觍着脸慢吞吞地用汉语告诉我:“李娟,那个,梳子,那个,没有了,那个,马不好!”——还怪马!今天中午收拾厨房时,我特意为远行的班班留了两块馕,用剩奶茶泡在一个破盆里。为了不让牛羊给吃了,我把破盆藏进柴禾堆。睡觉前出门解手时取出来,轻轻地唤班班过来吃。看它吃得那么高兴,一副着实饿坏了的样子,不由得问道:“耶喀恰真有那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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