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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家邻居

  定居后的第四天,卡西和我也开始四处拜访邻居。

  离我们最近的邻居是溪谷上游的沙里帕罕妈妈家,转过北面的山坡一拐弯就到了。她家毡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处。那顶毡房真大!在毡盖外,还整个儿蒙了一层洁净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毡房外只蒙着褐色粗毡,并且已经很破了),好一顶白得耀眼的白房子(我妈有一个相当有效的判断标准,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就越有钱!),里里外外新得一塌糊涂。

  房间左边张开两面亮晶晶的粉红色幔帘,四周挂满浓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门挂着的是一大幅黑色金丝绒的绣毯,花朵一样盛开着缤纷精致的对称图案,像是在那里挂了一面奇丽神秘的星空。绸缎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码得跟小山一样,整整齐齐,花团锦簇,被堆上盖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大头巾,旁边静静地停放着一面彩漆栏杆的红木床。啊,这家人肯定有新婚夫妇!

  他们的花毡不像我家那样直接铺在地上(而且是羊粪堆上),而是把房间直对门的那一半用圆木垫高了再铺花毡。这样,生活区和劳动区就干干净净地分开了。真讲究啊,新婚生活到底总是充满无限希望的。

  在这个白房子里,我还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用香喷喷的红茶煮的。女主人还为我挖了一大块黄油泡进茶碗里,还添了一勺煎过的塔尔靡(形似小米的一种传统食品)。真是令人倍感幸福……正无限珍惜地喝着的时候,突然房间另一角的卡西帕大声叫我。我看到她俯身在被堆一侧的一把小摇篮上,正揭开了毯子往里看。于是赶紧凑了过去。——天啦!这真是世上埋藏得最深的珍宝!这里居然深深地沉睡着一个小小的小宝贝!一个还没有满月的,半透明的小宝贝,雪白的,晶莹的,脆弱的,睫毛又长又安静,面孔美得不可思议。睡得香甜得,就像一枚小小的水果糖……我总觉得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应该是皱皱巴巴、混混沌沌的。但这个孩子为什么一开始就生得如此精美无瑕呢?算算时间,应该是在额河南岸的春牧场上,同春羔一同来到世上的。哎,教我如何惊叹,这转场之路上诞生的宝贝!

  我紧紧抠住摇篮扶手,简直不知如何排遣突然涌上心头的惊奇和喜悦。

  孩子的奶奶沙里帕罕非常年轻漂亮,才四十出头,也有一双扑着长睫毛的美丽眼睛。她无比热烈地疼爱着这个小女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自己洁白的乳房去哺乳她。虽然没有奶水,孩子还是吮得津津有味。这个奶奶甜蜜地说:“这是我的孩子!”我明白了,在哈萨克牧人的传统中,“长孙如幼子”。这个头生子大约被父母赠送给爷爷奶奶了。

  奶奶这么年轻,孩子的父母就更是小得惊人了。保拉提和斯马胡力同龄,才二十岁。小母亲也才十九岁,但她一直蒙着头巾面孔朝里睡在角落里,据说身体不舒服。

  除了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和孩子以及孩子的奶奶外,这个家还有一个成员,是保拉提的妹妹加孜玉曼,与卡西帕同龄,纤巧害羞的模样。

  她仔细地照料着小女婴,轻盈地进进出出,忙里忙外,是个勤劳懂事的好孩子。

  我还注意到婴儿的摇篮远比一般的木摇篮精美贵重,上面用彩漆细细地描绘了以红色和蓝色为主的花纹。摇篮中间横担了一根雕花木杆,上面挂着一束天鹅羽毛和一串叮叮当当的小玩具。这串玩具刚好垂在孩子的面孔上方,不睡觉的时候,她就睁着蓝灰色的眼睛静静地瞅着它们。

  哎,光顾着惊叹这个孩子去了。很久以后再重回餐桌前,却悲伤地发现我那香喷喷的奶茶不知何时被撤下去了!才喝了几口,里面还有新鲜的黄油和塔尔靡……然后大家坐到幔帘边,一边逗弄小婴儿阿依若兰,一边聊天。沙里帕罕妈妈幸福地洗着阿依若兰的尿布,保拉提坐在炉火边修理一根皮鞭。我东张西望个不停,对这个富裕的家庭里陈设的一切惊叹连连。

  我家的影集是那种简易的小开本,一页只能插一张照片。平时立放在上了锁的蓝漆木箱上,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品。它不时被人取下翻啊翻啊,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加孜玉曼家的影集又大又厚,也摆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不过他家的显眼地方摆的东西不知多到哪里去了,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像我家,只有一本小小的影集,以及一面早就坏掉的挂钟。

  沙里帕罕妈妈家比我家晚一天搬来冬库儿,当时,我注意到他们的家当装了五六峰骆驼!哎,骆驼多的人家,连影集都会大很多。我们家骆驼少,就只能捎一本小影集。

  骆驼多,毡房子也大,张了六排房架子。而我家只有四个房架子,窄窄小小。

  他家的影集内容也非常精彩,除了许多稀罕的结婚照外,居然还有好多搔首弄姿的黑白艺术照!唉,把牧羊女摆弄成这德行,那个照相的真缺德……我家的照片里,除了几张在照相馆里椰子树的假背景前拍的一板一眼的合影外,剩下的那些生活照一半曝光不足,另一半曝光过度。

  十多年前很是流行过的那种傻瓜胶片机现在仍在牧区流传着,我家商店也仍在出售那种八元一盒的胶卷。

  透明胶带在山野里用处相当广泛。汽车撞坏了,可以用它将车门粘在门框上。相机后盖没了,同样也垫块硬纸壳挡住胶卷,再用胶带一圈一圈缠紧。

  那些照片估计就是此种相机的成果。

  总之说的是沙里帕罕妈妈家很有钱的事。她家有钱还体现在地上铺的花毡比我们大,各种绣袋上使用的金线银线也比我们多。她家是用分离器脱脂牛奶的,而我家仍还在用查巴袋手捶。另外她家的狗也比我家的胖……原先以为班班够胖了,现在才知道它不过徒有一身乍开的皮毛而已。原来真正的胖狗是这样的:小牛犊似的,腿粗腰圆,脚踏实地,皮毛光亮厚实,背上有着对称的漂亮的星状斑点。最妙的是,眼睛上还长了两弯眉毛。

  当然,老这么比较是要不得的,不能嫌贫爱富。再说了,虽然她家样样都好,但她家的蒸锅可没我家的新。我家的锅是刚买不久,锃光瓦亮。真是大大地安慰。

  对了,他家的羊圈也很漂亮,绕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围了一圈。倒是可以避雨。若是在雷雨天气里……太危险了。

  从沙里帕罕妈妈家出来后,我们又径直去了强蓬家。强蓬家毡房就扎在沙里帕罕妈妈家斜对面,中间隔着溪谷。

  强蓬就是我们初到冬库儿时上门打架的那个中年人。打架的事闹得那么厉害,开始我还很担心,还以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结果这么快就没事了。

  强蓬家门口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草地中央独独地长着一棵高大的落叶松,树下流着一条细细的溪水。真美。

  卡西走到树下就停住了,一边大喊大叫着,让人出来迎接,一边叮嘱我小心狗。之前从没见过卡西怕过狗,看来这家的狗一定凶得出了名。那是当然的,这家主人都那么凶!于是我拾根树枝做好了准备。

  结果狗一出来,我乐了,这条狗大是大,凶是凶,可眼睛为什么那么小呢?这么大的一条大黑狗,居然长着豆子一样的小眼睛,太可爱了。

  于是我就笑了起来。那狗本来气势汹汹,吠叫得很凶猛,但一看我笑了,顿感没劲,呜呜了几声就摇着尾巴走开了。

  但卡西还是怕得要死,不敢擅自过去,直到强蓬媳妇从毡房里赶出来迎接才紧紧跟着人家进门。

  这家人当时正在喝茶。看我们进来,强蓬问:“怕不怕狗?”

  我大声地说:“不怕!它的眼睛小!”

  大家都莫名其妙。

  强蓬家毡房也很大,他家刚刚有老人过世,毡房里挂着老人的遗照,还牵了一根花带子,挂了一排老人生前用过的最体面的衣物。有几条裙子和几件外套、毛衣,还挂着一双很新的靴子。等时间一到,这些衣物就会赠送给亲戚好友。

  可惜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礼俗,还以为是挂出来摆阔的,便说了句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啊,像商店一样。”山野里的小杂货店就是这样摆货的,大部分商品都林林总总悬挂起来。

  对我的笑话,大家无可奈何一笑,不做解释。

  强蓬家也有一个小宝贝,也是个女婴。不过比阿依若兰大多了,都开始学走路了。双下巴,弯眼睛,肉嘟嘟的厚嘴唇。没完没了地灿烂大笑,漂亮得一塌糊涂。虽然只是个小婴儿,但已经很有几分女性的俏丽姿色。但我还是觉得没有沙里帕罕妈妈家的孩子神奇。这个好歹满是人间气息,那个简直一尘不染,细腻无瑕。

  强蓬坐在餐布边,一边轻松地搓着干酪素(一种奶制品),一边逗弄孩子,不时停下来喝一口茶,陪我们说几句话,但手里的活一直没停过。一只大黄猫卧在他身后呼呼大睡。干家务活的男人让人一看就很喜欢,真是一点儿也不像那天和斯马胡力打架的人了。

  我环视一圈,发现还有一只猫卧在高高的被褥堆上。居然养了两只猫!

  他家的被褥码了两大堆,可以接待很多客人呢。家中这样那样的家什也非常周全、讲究。看来也是个富裕的家庭。但摆茶时却发现他家没有桌子,只有一块方形的旧木板平放在花毡上,算是铺餐布的地方。

  他家也有一个摇篮,但朴素了许多,也很旧,空空地静置一旁。我顺手摇了摇,卡西连忙夸张地制止,大喊:“不要!不好!”大约摇空摇篮是忌讳的行为。我好奇心大起,忙问为什么,但大家谁都说不上来。只有卡西想了半天,答道:“小孩子嘛,肚子疼的嘛。”……还是不明白。

  那天和妈妈吵架的老人原来是强蓬家雇用的牧工,是个无儿无女,没有家的老单身汉。

  因为我们的到来,强蓬媳妇立刻挪开之前的餐布,取出另一个餐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新炸的包尔沙克。再打开她身后的一个彩漆木箱——还是上了锁的!可锁的钥匙就挂在箱子旁边。里面锁住的东西也无非是一堆漂亮的玻璃碟子,每个碟子里装一些干果或贵重的糖果。总之,强蓬媳妇当着我们的面,取下钥匙郑重地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碟又一碟食物,一一递向餐布,像某种仪式……等安排妥当,餐布上满目琳琅,跟过年一样热闹!然后她连桌板带餐布直接挪到一边,招呼我和卡西帕坐过去。这样,那个老长工便独自一人使用之前的餐布,上面只有几块旧干馕,连黄油也没有。令我有些过意不去,面对丰盛新鲜的食物,什么也吃不下。那老人倒不介意,一边享受地喝茶,一边注意地倾听我们这边的交谈。还不时帮着哄哄孩子。见我一直盯着猫看,又起身捉来殷勤地扔给我。

  强蓬家不但狗眼睛小,猫的眼睛也好小!

  强蓬和卡西和气地说话,问这问那,一点也不像刚刚有过过节的人。当他和斯马胡力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扑上去帮过忙,硬掰过他的手指呢。当时他虽然在狂怒之中,但还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并松开血淋淋的手指。

  临走时,卡西开口借磁带,强蓬媳妇给我们翻出了一大堆,由着卡西细细挑了几盘揣走(我看她也不指望还了,什么东西一经卡西的手,很难完好无缺……)。然后又给了我们一包羊毛和两根柳条棍。柳条在这山里是很稀罕的,因为山里不长柳树。而松树啊,云杉啊,白桦树啊之类都不会生有柳树那样柔软匀称的长枝条。我估计是用来弹打羊毛的。果然,回家的路上,一问卡西,才知她拜托扎克拜妈妈帮忙搓一些羊毛绳。

  一路上我们一直议论着强蓬。他家这么大,这么有钱,人口却这么少,只有夫妻俩,怪不得要雇人帮忙。卡西说,他家还有一个人马上就来了,是强蓬的妹妹。我大感兴趣,连忙打探个不停。原来也是个年轻的女孩,这下冬库儿就热闹了。

  强蓬家的狗一直尾随我们走了很远,一直快到我家毡房为止。

  仔细想想,两家邻居又有钱,狗又胖。我家穷倒罢了,狗都比人家的瘦一圈,真没面子。

  对了,我所见到的哈萨克牧羊犬全都剪掉了一截耳朵,本来是尖尖长长的,硬是变成了圆圆短短。而强蓬家的狗耳朵干脆就完全剪去了,只剩圆咕隆咚的一颗狗脑袋。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呢,哪天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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