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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天文台

  地球上头一批观察到超新星爆发的人当中,就有岳兰。

  这天傍晚,她刚从2004基地回来.前进号的建造工程甚本竣工了,正在安装光子火箭发动机。预定四个月后就要出发,到那时岳兰也将以优异射成绩提前毕业,并作为前进号的领航员,飞向东方号曾经飞越的征途。

  在夕阳的斜照里,前进号傲然耸立着。银白色的外壳反射着血红色的阳光。岳兰久久在它脚下徘徊。每次到基地来,她都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东方号。前进号的外貌,跟当年的东方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当然,三年来,一日千里的科学技术已经跨越了一个时代,利用光子,四级火箭将能把宇宙飞船加速到光速的一半,而自动化仪表又能够保证在这么高速的飞行中实现服东方号的对接。

  岳兰离开2004基地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她照惯例,先去部子安家汇报一下。连日来有些事情使岳兰心里不安。不断传来卫星战的消息,我们也有一个人造卫星坠毁了当然,所谓坠毁,实际上是让敌人用反卫星导弹截击下来的。岳兰想起一年前她的那次实习飞行。那回,在归途上,就有一枚不明国籍的反卫星导弹跟踪过她那艘月球飞船,然而在快要接近的时候,它却自行爆炸了。这种种事情,使岳兰闻到了一股不祥的火药味。

  邵子安在家里,也陷在深深的焦虑之中。

  他刚从总指挥那儿回来。总指挥告诉他,那颗失事的人造卫星,周围也是用一圈激光包裹着的。上次岳兰乘的那艘3842号月球飞船,就是利用这种强力的激光束把敌人的反卫星导弹引爆了。可是这回,显然,激光束没有发生作用。而且,根据高空同步卫星发回来的照片看,这个卫星不是被截击下来的,而是被慢慢迫降的。这样,一个完整的卫星落在敌人手中了。

  总指挥还意味深长地对邵于安说:你读过《封神演义》吗?

  邵子安愣住了,他不知道总指挥为什么忽然提起这部神魔小说。

  没有一样法宝是不能破的。总指挥微笑着说。这是毛主席讲过的话。

  又是一个新的科学技术的难关摆在邵子安面前。

  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达到这样的速度;几乎每天都向科学家提出新的难题。无穷无尽的问题啊!每个难题都在染自科学家的头发,在他额上刻上更深的皱纹

  抬起头,看见岳兰静悄悄地走进来,邵子安的嘴角,挂上一丝丝笑意。

  邵伯伯!岳兰坐下来,文静地说。发动机开始安装了。

  邵子安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他问:

  进度怎样?

  四个月内一定能出发。

  邵子安又沉思了一会儿。

  能够提前吗?

  岳兰心里跳了一下。

  有什么情况吗?

  邵子安不说话。他的两道浓眉严峻地皱在一起。

  哦,邵伯伯!闻到战争的气味了吗?

  岳兰的水汪汪的眼睛现出焦急的神色。

  邵子安轻轻地、看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一直到吃晚饭,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岳兰从那家出来的时候,心情忐忑不安。她弯到自己家里,看了一下妈妈,就回学校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夜晚,她走在簌簌作响的林荫道上。霓虹灯把马路两旁的商店打扮得五光十色,人来人往,挤成一团。宇航城已不复是当年那个到处是塔式起重机的建设中的城市。这些年来,人口大大增加了。沙漠已经退得很远很远,城市象气球一样,膨胀得十分迅速。现在,从城市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甚至要乘高架铁路上的火车,或者直升飞机。

  但是岳兰从家里回学校,路并不很远,而岳兰也很愿意在马路上走走,边走路边思索。邵伯伯的不同寻常的沉默,他希望前进号提前出发的愿望,都使岳兰不能释然于怀。她又想起钟亚兵的父亲钟团长去年对霍工程师讲的话。是的,战云密布,几乎在空气里就闻得到硝烟的气味。

  三年来。岳兰的生活,就象在纯氧中燃烧的一根蜡烛一样,挤着命友出最大的光和热。唉,一个少女的稚嫩的心,正承担着多大分量的重荷呀!而现在,又加上了战争的威胁。不,不是威胁到她,对于这个经历过不少忧患的姑娘未说,什么威胁都不在活下了,只是前进号还能赢得四个月的时间来作好出发的准备吗?

  熙来攘任的人流她几乎视而不见。有人在大声叫她。她从瞑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才看见,宁业中正从一家商店的人流中挤了出来,手上拎了个捆得牢牢的大纸盒。

  当年高中的同学都星散了;有的考进了外地的大学;有的即使也在这个宇航城,却很难得遇见。只有宁业中常来找她。宁业中读高能物理系。三年的岁月也在他身上留下印记:近视眼度数深了,本来是高高瘦瘦的个子,一现在略略有点儿驼背。他在学校里是拔尖又拔尖的学生,连教授们都说,他是未来的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博士的绰号在他身上粘得更牢固了。

  哦,岳兰!宁业中惊喜地说。真好!

  有什么好消息?岳兰立定脚跟,疑惑地问。

  不是好消息。宁业中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是说在这儿见到你,真好!

  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那不一样。宁业中得意地说。我刚刚跑到商店去,看见了不,不,我这会儿不跟你说,总之,是一件你十分需要的东西。人那份挤呀!就因为我长得高,把钱从别人脑袋上递过去,好容易才抢到手

  岳兰疑问地看着他。

  我十分需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需要!

  真的什么也不需要?

  岳兰低下了头。

  我需要的,你绝对给不了我。

  宁业中愣了一会儿。

  岳兰改换了话头:你还要去什么地方不?不去?那就一起回学校吧,天不早了。

  他们一路上再没有说话。走到空旷的校园,宁业中立定了,低声地问:

  咱们在这儿坐一下好不好?

  好。岳兰不由得微微笑了。

  校园就接连着公园,空旷而且幽寂。这时候,大部分大学生不是在图书馆里,就是在教室里明晃晃的电灯下做作业,解难题,推演公式,或者深深思索。只有隔壁音乐学院偶而传来几下铮铮淙淙的钢琴声、唯咱哑哑的小提琴声和声乐系学生练嗓子的声音。如果不是发生三年前那场事故,岳兰也是打算考音乐学院的。就在她进了火箭工程系以后,音乐学院的教授还来动员过几次,劝她不要埋没自己的天赋。

  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椅子又硬又凉。

  冷不?宁业中小心翼翼地问,同时急急忙忙脱下自己身上的夹大衣,披到岳兰肩上。岳兰也没有拒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宁业中先开的口依然是那么小心翼翼地:还经常想到继恩他们吗?

  犹疑了一会儿,岳兰回答道:不。

  这回答大出宁业中意外。他知道,三年来,岳兰怎样用巨大的意志力量克制自己。他料想,对于这样的问题,可能会刺痛她,使她悲戚,甚至痛哭,或者惹得她勃然大怒,或者使她激动可是,却料不到,只是一个冷漠的字:不。

  那么你常常想些什么呢?宁业中恳切地说。你看,你瘦得多么厉害!我听女同学说,你饭吃得很少,每天开夜车,早上又练长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呀!

  岳兰淡淡一笑;我并没有折磨自己。我是在锻炼。

  锻炼身体也不能玩命儿。

  不是玩命儿。我要锻炼意志,也要锻炼体力。业中,你知道,我学的是火箭工程系

  就是设计和建造宇宙飞船。

  我还要驾驶宇宙飞船。你知道,未来的宇宙飞船是什么速度的?岳兰想了想,这是个保密的数字,就改了口。要当宇航员,就得有一副钢筋铁打的体格和毅力

  可是,女同志吃得消吗?

  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女宇航员。岳兰不动声色地说。

  宁业中摇摇头,他的眼镜在暗夜中划出两条亮线。人家只是飞到月亮去,到火星和金星去。可是你

  是的,岳兰安详地回答道。对你,也不是个秘密了。我要去找东方号。

  宁业中又沉默了一会儿。

  能找到吗?快三年了,毫无讯息。他们可能已经飞过几万亿公里了。

  岳兰忽然笑起来。

  业中,你知道《圣经》是怎样说的吗?凡祈求的,就得到;凡寻觅的,就找着。看来,你这个共青团员、物理学家还没有基督教徒这点点信心哩。

  宁业中想了一想,忽然果断地说:

  那末,我就祈求你。后天国庆节了,放两天假,我们一起去华山玩玩!

  不,我答应了,陪邵婶婶去上海看姥姥老人家整八十岁了。

  去上海了只有两天假!

  唉,坐飞机只要一个小时!岳兰开玩笑说。你这个博士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呀?

  放寒假再去,多住几天,岂不更好?宁业中执拗地说。

  今年寒假岳兰停住了。她这计划还不能对人说,即使是宁业中。寒假!一放寒假,前进号就要出发了!

  她抬起头,宁业中还在期待地望着她。

  不,她淡淡地说,立起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又霍的转过身来。业中。用你的高能物理支持我吧,不,不是支持我,是支持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共同事业。你应该努力去发现一种能源。让我们的宇宙飞船能够以光的速度驰骋于宇宙空间!

  这是不可能的。

  可能的。岳兰执着地说。她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珠定睛瞅着宁业中,这对眼珠里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凡祈求的,就得到;凡寻觅的,就找着。走,休息去吧。

  她拿下被在她身上的夹大衣,交给宁业中。这当儿,她面对东北方的无空。忽然,她象针扎似的惊呼起来:

  这是什么?那么亮?

  宁业中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在东北方,就在公园的上方,疏疏朗朗的群星中,一颗又大又亮的蓝色星星在晴朗的夜空中浮现。这光芒,远远盖过了头上的织女、河鼓和天津四,甚至远远盖过了西方大空上的金星

  超新星!岳兰喊道。她转过身子,兴奋地说。多幸运的事,我们这一辈子看到了一颗超新星!要知道,历史上最后一颗超新星爆发,离开现在快要有四百年了呢!

  他们并肩立着,静静地欣赏着这颗蓦地出现在夜空中惊人地明亮而又美丽非凡的星星。它的出现在人类历史上,都是罕有的机会。天空十分晴朗,一点云都没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桂花的香味。

  岳兰忽然转过身子,焦虑地说;业中,帮我找一部车子,我立刻要去天文台!

  干什么?宁业中吃惊地问。你怕他们没有看到吗?打个电话就行

  不,不,我要知道,这颗超新星爆发离开东方号有多远,对他们有没有影响!

  她霍地跑开了。

  等一等,我送你去!宁业中追在后面喊,但是他已经远远落在后面了。矫捷的岳兰甚至不从桥上跑,一下子跳越校门前一道近三米宽的小溪,很快消失了踪影。

  宁业中铃了拎那个费很大劲儿才买到的大纸盒,摇摇头说:一亿次台式电子计算机!她需要吗?不,她只需要东方号!

  这时候,岳兰已经跳上一辆小汽车,以最高速度驶到城市另一头的大文台,只花了二十七分钟。然后她又以三级跳的速度登的上了天文台的台阶。

  邵子安正在圆顶室里、通过望远镜观测着。他旁边站着的是满头白发的著名天文学家胡志越教授。胡教授对邵子安解释着:

  不是1572年第谷发现的那一颗。现在这颗超新星离1572年超新星有一度二十三分四十八点一弧秒。胡志越教授以天文学家的精确性阐述着。事实上,超新星爆发以后,抛射了大量物质,有时甚至整个儿毁灭了,不会同一颗星发生两次超新星爆发的。刚才已经测量过,目视星等①是负九点六,也就是正好等于满月亮度的十五分之一这大概是有史以来人类所能看到的最亮的星星了。

  邵子安离开了镜筒。他看见岳兰,心上涌起一阵①天文学家把恒星接亮度分成星等。目视星等就是人眼看到的亮度。因为恒星远近距离不同,所以目视星等不反映恒星的真实亮度。亲切的感情。你跑得多急,瞧你的头发要看超新星吗?

  我想请教胡志越教授两个问题。岳兰大胆地把眼睛瞅着相貌十分严厉的学者。

  三个也可以。教授有礼貌地说。我认得你,姑娘。岳悦的女儿,是不是?

  邵子安点点头,看见岳兰有点发窘,他说:对不起,我要先提问题。我的问题也正好是两个。

  教授和岳兰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教授忽然愉快地经起来.原来他只是相貌严厉,心地是很和善的。

  我看你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快活地说。请问,第一个问题

  这颗超新星离我们多远?岳兰抢了先。

  邵子安赞许地点点头。

  胡志越教授摇着头说:这可真是将了我们的军了等一等

  他走到圆顶角落的一台电子计算机跟前,揿了几下按钮,然后拿着一张卡片走回来,说:

  这颗超新星爆发以前是一颗十四等的小星星,没有精确地测量过它的距离,但是,粗略地估计,至少在两百光年以上

  那末,邵于安接着问。对于离我们三万亿公里远、正向人马座方向飞行的一艘宇宙飞船,它能产生什么影响?

  我要问的也正是这问题!岳兰不由得喊出声来。

  又是一个厉害问题!教授再次摇摇头说。不过也难不倒我。他又走向电子计算机,又揿了几下按讯,拿出一张卡片,走回来。

  没有直接的危害。他深思熟虑地说。离得太远。不过大量的宇宙线流可能产生辐射压,使得宇宙飞船稍稍偏离它的方向。

  辐射压的强度能够计算吗?邵子安焦急地问道。

  精确度在两个数量级之间。教授严峻地说。唉,你要知道,有史以来只爆发过八颗银河系内超新星,其中七颗是在望远镜发明以前爆发的。我们对超新星的研究是很不够的呀!

  河外①超新星呢?邵子安问。

  河外超新星当然不少。但是你也知道,距离那么远,讯息是那么少好吧,教授忽然肯定地说。明天我把一切数据送去给你。姑娘,明天一早,你去邵总家等着吧,但愿我能给你们满意的结果。

  胡志越教授十分殷勤地挽留他们。但是邵子安和①银河系外,即别的恒星系。岳兰还是决定走了。椰子安让看不见的电子司机用缓慢的速度开着车子。岳兰坐在他身边。马路上的街灯射在他们身上。时明时暗,疏疏落落的树影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仿佛他们乘的不是小汽车,而是一辆宇宙飞船,此刻正向仙后座超新星飞去。

  岳兰默默地看着邵于安。三年来他显著地变老了,工作劳累,思念儿女,象锉刀一样在他额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他的头发已经斑白,只是两眼更显得炯炯有神了,放在膝盖上的青筋累累的手看来还是坚定有力的。

  一定要让他等到儿女归来。岳兰思索着。哪怕飞遍宇宙的每一角落呢,我一定要找到

  邵子安打断了她的沉思。

  小兰子,你怎么会那么快发现超新星的呢?

  我正好在校园里

  邵子安微微偏过头,疑问地望着她。

  她懂得这目光的含意。于是她把和宁业中的谈话全部告诉了邵子安。

  邵子安沉默着,然后慢慢说:宁业中的话部分地是对的。尤其是这次超新星的辐射压,可能会影响到东方号的航向。不瞒你说,小兰子,我还是信心不够。我有时也在犹豫:既然丢了继恩和继来,我不能再把你也送上那条危险的航线上去

  不是总指挥决定的吗?

  不是决定,是建议。邵子安纠正道。我建议由我担任前进号的船长

  不行!岳兰几乎是喊出声来。您的年纪,您的身体

  这都不碍事。身体,只有超重的那几天是最难忍受的,过了这一关

  但是,您的心脏

  是的,该死的心脏!邵子安愤愤地说。人类能够征服宇宙,却征服不了自己的心脏!

  那是机器。岳兰冷静地反驳道。最精密的机器也有个保用年限。永远不坏的机器是没有的。

  你很聪明。邵子安无可奈何地说。

  再说,您是总工程师。还要设计和建造

  等等,邵子安抓住了岳兰的手。1271,停!他吩咐电子司机。汽车无声地刹住了。传来了远处模糊不清的广播声音。

  打开电视机!他喊道。

  啪的一声,屏幕上出现了女电视广播员的激动的脸孔。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军队在北线、中线、南线全面发动了对西欧的进攻

  邵子安严峻地望着岳兰说:

  不可避免的世界大战,终于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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