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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福莱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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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十二节

  彼得·弗莱明在帮他的妻子脱衣服。

  她被动地站在镜子前,除了身体温热之外,完全就是一尊苍白而美丽的雕像。他摘掉了她的手表和项链,耐心地解开衣服的扣子和搭钩。在经过了这么久的练习之后,他已经算得上是专家了。衣服的一边有一些污渍,他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她很可能碰到了什么黏乎乎的东西,然后又抹在了自己的裤子上。她平常不是这样的。他帮她把裙子从头顶上脱下来。

  直到今天,英格依然保持着他们第一次赤裸相见时的美丽。但那时的她一直在笑,风趣幽默,表情中流露着期待与享受。而此刻,她的脸上只是一片空白。

  他把她的衣服挂进了衣橱,然后再帮她摘掉了文胸。她的双乳浑圆而丰满,乳头颜色很浅,浅到甚至难以分辨。他费力地咽了一下唾沫,尽量不去看它们。他让她坐在了梳妆台前,脱去了她的鞋子,帮她把长袜褪到脚踝处脱掉,再解去吊袜带。接着,他让她站起来,脱掉了她的内裤。她两腿间的那片浅黄色绒毛撩起了他的欲望。他感到一阵羞耻。

  他知道自己随时都可以和她做爱。她会被动地躺在那里,毫无反应地任他摆布。但他不能让自己做这种事。他曾经试过一次,就在她从医院回来后不久,那时的他认为这样做有可能会帮她恢复意识,但没开始多久他便感到厌恶之极,马上就停止了。现在欲望又来了,他虽知道听之任之并不会带来多少解脱,但压抑住它依然需要很大的定力。

  他生气地把她的内衣扔进了洗衣篮,打开抽屉拿出了一件他母亲送给她的小碎花白色睡衣。整个过程中,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看上去是那样无辜,对她有欲望就像是对一个孩子有欲望一样罪恶。他把那件睡衣套在她的头上,把她的胳膊穿到袖子里,再将衣服抻平。他从镜子里看她。小碎花的款式非常适合她。她看上去很美。他好像看到她在浅浅地微笑,但他知道这只是幻觉。

  他带她上过洗手间之后,就安置她上床入睡了。之后他边脱衣服,边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身体。他的腹部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处理一场夜间闹事案件留下的纪念。他的身材已远不似那时一般健硕,但依然算得上是标准。他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有一个女人用热情的双手抚摸他的身体。

  他换上了睡衣,却一点也不觉得困,便决定回客厅再抽一支烟。他看了看英格。她睁着双眼躺在那里。如果她有什么动静,他在客厅也能听到。他基本上可以理解她的需求。她会一下子站起来,呆呆地等在那里,仿佛没想清楚下一步要做些什么;而他就只能猜,她可能想喝水,上厕所,要一条披肩,或者一些更复杂的事。有时候她会在房间里无目标地乱走,然后突然停在某处,可能在窗边,又或者愣愣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再或者停在房子的正中央。

  他离开卧室,穿过了那条短走廊,来到了客厅,把两扇门都敞开。他找到了香烟,突然又想喝酒了。他从柜橱里拿出了之前剩下的半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便吸一口香烟抿一口酒,思考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事。

  事情本来开始得很顺利,可结果却糟透了。他抓到了两个间谍,英格玛尔·甘默尔和保罗·柯克。他们和他平时那些目标很不同:他们不是想吓唬罢工破坏者的联盟领袖,也不是给苏联传密信、告诉他们日德兰半岛已做好革命准备的共产党。不,甘默尔和柯克是真正的间谍,而蒂尔德·叶斯帕森在柯克的办公室找到的那幅素描还包含了重要的军事情报。

  彼得的事业在走上坡路。现在有些同事对他很冷漠,不喜欢他对德国占领者的积极态度,但他们一点都不重要。布劳恩将军之前说过,他认为彼得应该成为这个部门的领导者。他并没有说过打算怎么安排弗莱德里克·朱埃尔。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只要彼得能够顺利完成这次任务,就一定能升职。

  可遗憾的是,保罗·柯克死了。如果他活着,就有可能会交代出他的同伙是谁,他从哪里接受命令,以及他如何将情报传往英国。甘默尔还活着,并且已经被交给了盖世太保进行“深度讯问”,却并没有说出任何信息。也有可能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为了进一步的调查,彼得一如既往地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问过保罗的上司兰斯少校、保罗的父母,还有他的表弟麦兹,但均一无所获。另外,彼得还安排了探员跟踪保罗的女朋友卡伦·达克维茨,可看来她也只是芭蕾学校的一个勤奋的学生。当然,彼得还监视着保罗最好的朋友亚恩·奥鲁夫森。亚恩是最可疑的目标,因为对他来说,画一张桑德岛上德国基地的草图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亚恩整个一周都在努力地工作。今晚他会搭火车去哥本哈根,但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原本爆炸性的发现,就这样走进了死胡同。

  这一周的最大战绩就是让亚恩的弟弟哈罗德在众人前丢了脸。不过彼得很确定哈罗德并没有参与间谍活动。一个冒着生命危险工作的间谍绝不会傻到往德国岗亭上涂鸦。

  彼得正在盘算接下来应该去调查谁,却突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看了一下壁炉台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半了,虽然不算太晚,却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突然造访。这个钟点穿睡衣开门应该不算失礼。他打开了门,外面站着的居然是蒂尔德·叶斯帕森。一顶天蓝色的贝雷帽盖在了她美丽的卷发上。

  “事情有进展,”她说道,“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当然,请进。不好意思,我穿得太随便了。”

  她看了看他睡衣上的图案,咧嘴笑了。“大象,”她走进了客厅,“这我可猜不到。”

  他感到很尴尬。虽然天气热,但刚刚还是应该披一件睡袍。

  蒂尔德坐了下来。“英格呢?”

  “在床上。想喝点什么吗?”

  “谢谢。”

  他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酒。

  她跷起了腿。她的膝盖浑圆,小腿也肉嘟嘟的,和英格瘦削的双腿很不同。她说:“亚恩·奥鲁夫森买了一张明天去博恩霍尔姆的船票。”

  彼得举着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博恩霍尔姆。”他轻声重复道。这个丹麦的度假胜地临近瑞典的海岸线。这难道就是他在等待的重要转折点吗?

  她拿出一支香烟。他帮她点燃。她吐着烟圈说:“当然,他有可能只是想去度个假……”

  “有可能。不然的话他就是想逃到瑞典去。”

  “这正是我担心的。”

  彼得喝了一口酒,满意地打了个嗝。“谁在看着他?”

  “德莱斯勒。他十五分钟前接的班。我直接就过来了。”

  彼得提醒自己不能太乐观。一切好像太顺利了。不能让美好的愿望误导了自己。“奥鲁夫森为什么想逃走?”

  “他可能被保罗·柯克的事吓怕了。”

  “他可不像是害怕。直到今天他都在正常上班,而且看上去高兴得很。”

  “他可能已经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彼得点了点头。“他们通常都能发现,或迟或早。”

  “又或者他是去博恩霍尔姆进行情报工作,可能是英国人命令他去的。”

  彼得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博恩霍尔姆上有什么?”

  蒂尔德耸了耸肩。“这可能也是他们想知道的问题。或者他是去接头。你要知道,他如果可以从博恩霍尔姆去瑞典,那么从那边过来也很容易。”

  “非常好。”蒂尔德的思路很清晰,她总是会估测到所有的可能性。他望着她充满智慧的面孔和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还有她正在说话的双唇。

  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在观察她。“柯克的死可能打破了他们常规的沟通路线。这可能是他们的一次紧急行动。”

  “我不是很确信——但只有一个方法能够确认。”

  “继续跟踪奥鲁夫森?”

  “对。让德莱斯勒搭同一艘船跟着他。”

  “奥鲁夫森有一辆自行车。让德莱斯勒也找一辆?”

  “好。再订两张明天去博恩霍尔姆的机票。我们两个要提前一步到那里。”

  蒂尔德熄灭了手中的香烟,站起身来。“好的。”

  彼得不想让她离开。他腹中的酒温尚存。此时的他感到很放松,正享受着和一个迷人的女人攀谈。可他却想不到借口留下她。

  他跟着她走到走廊。她说:“我们机场见。”

  “好。”他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却没有打开,“蒂尔德……”

  她看着他,表情淡然:“嗯?”

  “谢谢。你做得很好。”

  她摸了摸他的脸。“晚安。”她说,却并没有走开。

  他望着她,看到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但他不能确定这是在暗示他,还是在嘲笑他。他弯下身子,突然吻住了她。

  她激烈地回吻他,让他感到十分吃惊。她揽住了他的头,将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他开始回应了,抓住了她柔软的双乳,紧紧地捏在了手中。她喉咙中发出了呻吟,下身贴紧了他的身体。

  好像有什么东西走进了他的余光。他即刻停止了接吻,转过头去。

  英格站在卧室门口,如同鬼魂一般。她的表情依然是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彼得倒抽了一口气。

  蒂尔德逃出了他的怀抱。他转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打开门,瞬间便消失在了夜幕中。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哥本哈根到博恩霍尔姆的航线是由丹麦航空公司负责的。飞机早晨九点出发,行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时间。博恩霍尔姆的机场离博恩霍尔姆的中心伦讷大概有一英里的距离。当地的警察局局长接待了彼得和蒂尔德,借给了他们一辆车——那样子仿佛是交给了他们一件皇家珠宝。

  他们开到了城里。整座城如同在睡梦中一般,马的数量远远多过车子。木框架的房屋都被漆成了深色:黑芥、赤褐、森绿、铁锈红。两个德国士兵站在中央广场上,边抽烟边和路人说着话。广场旁有一条鹅卵石路直通港口。码头停着一艘海军鱼雷艇,岸边有几个小男孩正聚在一起朝着那艘鱼雷艇指指点点。彼得找到了渡船码头的位置:就在城里最大的建筑物,红砖的海关大楼对面。

  为了熟悉这里的街道位置,彼得和蒂尔德开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下午的时候,他们又回到了港口,等候亚恩的那班渡轮。整个一天,两个人都没有提及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吻,但彼得却一直会关注到她的身体:她独特的香水味,她警觉而犀利的眼睛,还有她曾急切地吻过他的嘴巴。可与此同时,他怎么也忘不掉英格站在卧室门口的样子,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孔比任何言语的斥责都更可怕。

  船驶入了港口。蒂尔德说:“希望我们是对的,希望亚恩是间谍。”

  “你对这工作还是热情未减?”

  她的回应很尖锐:“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之前讨论过关于犹太人的事。”

  “哦。”她耸了耸肩,“你对了,不是吗?你已经证明了。我们搜查了犹太会堂,然后找到了甘默尔。”

  “但我想柯克的死对你来说可能太可怕了……”

  “我丈夫死了,”她干脆地说,“我不在乎看到罪犯死。”

  她比他想的还要坚强。他隐藏了心中的喜悦。“所以你会留在警察局?”

  “我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而且,我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当督察的女人。”

  彼得不认为有这个可能性。那意味着男人要听命于女人,这实在不太现实。但他没有说出来。“布劳恩口头许诺我如果我们瓦解了这个间谍圈,就给我升职。”

  “什么职位?”

  “机密组的头儿。朱埃尔的位子。”如果三十岁就能做到这个位置,那么日后成为整个哥本哈根警察局局长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他想道。想到自己可以在纳粹的支持下严惩罪行,他的心跳都加快了。

  蒂尔德开心地笑了。她伸手握住了他的胳膊,说:“那我们最好能赶快抓住他们。”

  船靠岸了。乘客开始陆续下船。他们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你小时候就认识亚恩——你觉得他像是做间谍的人吗?”

  “恐怕不是。”彼得若有所思地说,“他太大大咧咧了。”

  “哦。”蒂尔德闷闷地说。

  “事实上,他唯一可疑的地方,就是他有个英国未婚妻。”

  她的眼睛亮了。“那么他的嫌疑岂不是很大?”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一起。德国人一来,他未婚妻就回英国了。但无论如何,只要有可能,就值得一查。”

  一百多个乘客走下了船,有些步行,有几个开着车,更多人骑着自行车。整个岛从一端到另一端只有二十英里长,因此自行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在那儿。”蒂尔德朝一边指了指。

  彼得看到了亚恩·奥鲁夫森。他穿着军装,推着一辆自行车。“可是德莱斯勒在哪儿?”

  “往后数第五个。”

  “哦,我看见了。”彼得戴上了太阳镜,向下拉了拉帽子,然后发动了引擎。亚恩沿着石子路向市中心骑去。德莱斯勒在后面跟着他。彼得和蒂尔德缓缓地跟在后面。

  亚恩出了城,一直向北骑。彼得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路上没有几辆车。他只能保持着和自行车一样的速度。没多久,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不得不先停下来,几分钟后再加速赶上,直到看到德莱斯勒,又再停下来。两个骑着挎斗摩托的德国人超过了他们。彼得真希望他当时借的是摩托车而不是汽车。

  出了城几英里之后,其他人都消失了。“这样不对。”蒂尔德有些紧张地说,“他肯定会发现我们。”

  彼得点了点头。她是对的。不过一个新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到那时候,可以看看他怎么反应。”

  她有些不解,但他没有解释。

  他加了速。转弯之后,他看到德莱斯勒低着头骑进了路旁的一片森林,而几百码之外,亚恩正坐在墙头上抽烟。彼得没办法,只能开了过去。他开了一英里之后,掉头开上了一条农庄小路。

  “他是想看看我们的动向吗?还是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彼得耸了耸肩。

  几分钟后,亚恩骑了过去,后面跟着德莱斯勒。彼得重新回到了那条路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开了三英里之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德莱斯勒停在那里,一脸困惑。

  亚恩已经不见了踪影。

  德莱斯勒走到车窗旁,表情急躁。“对不起,头儿。他一下子超过了我。我追不上他,不知道他往哪边拐了。”

  蒂尔德说:“可恶。他肯定是有预谋的。他显然很熟悉这边的路。”

  “对不起。”德莱斯勒再次道歉。

  蒂尔德静静地说:“你的升职泡汤了。我的也是。”

  “别这么悲观。”彼得说,“这是好消息。”

  蒂尔德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无辜的人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他会怎么做?他会停下来,转身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只有有问题的人才会甩掉跟踪者。你们不懂吗?这意味着我们是对的,亚恩·奥鲁夫森是间谍。”

  “但我们跟丢了。”

  “哦,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他的。”

  他们在海边找了一间酒店过夜。酒店很简陋,每层只有一个浴室。午夜的时候,彼得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浴袍,敲响了蒂尔德的房门。“请进。”她说。

  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她正坐在那张单人床上,身上穿了一件淡蓝色的丝绸睡衣,手里捧了一本美国小说《飘》。他说:“你没有问是谁在敲门。”

  “我知道是你。”

  警察的观察力让他注意到她涂了口红,头发也认真梳理过,空气里弥漫着香水的味道。她像在等待约会。他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捧住了他的头。几秒钟后,他朝后看了看,以确定房门锁好了。

  “她不在那儿。”蒂尔德说。

  “谁?”

  “英格。”

  他再次吻她。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下身并没有反应。他停了下来,坐在了床边。

  “我也一样。”蒂尔德说。

  “什么?”

  “我一直会想到奥斯卡。”

  “可他已经死了。”

  “英格也可能会死。”

  他皱起了眉头。

  她说:“对不起,但这是事实。我会想到我的丈夫,而你也会想到你的妻子。但他们都不在乎。”

  “可昨天不一样,在我那儿。”

  “我们当时没时间思考。”

  这真奇怪,他想。年轻的时候,他在女人方面一直放浪形骸,可以让很多女人为他着迷,也可以让她们获得满足。他难道老了吗?

  他脱下浴袍,钻进被子里,躺在她旁边。她身体温热,睡衣下的身体丰满而柔软。她关上了灯。他再吻他,却找不回昨晚的激情了。

  她们肩并肩地躺在那里。“没关系,”她说,“你得忘掉过去。否则太苦了。”

  他轻轻地吻了吻她,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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