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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郭平原再次强调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号召全体社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这样的右派划清界限等等。台下的上万群众早已经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队的党支书估计是受此惊吓,扑通一声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队的社员们发出一阵惊呼声,刚刚恢复的秩序又陷入混乱。公社的领导见局面失控,忙给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万幸,万人大会就此收场。

  在新领导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队立刻又和冰天雪地做斗争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的,全体出动奔向工地。经谢国崖提议,谢老桂率领民兵和公社的监督员们一道,用十几条步枪和几十根红缨枪来监督劳动,社员们终于怯懦而恐惧了,只强忍着冻裂的疼痛埋头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个工时的沉重劳动,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社员们普遍出现浮肿、晕眩、皴裂、吐血、脱肛等现象。老旦被分配在鳖怪的右派小组里,不用下工地。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应,郭平原甚至把翠儿也安排和他在一起。鳖怪的组员们对老旦照顾有加,只给他分配了烧水送饭的差使,冰天雪地里能围着个火炉子,也算是美差了。看着乡亲们拼死拼活的样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说过的“俺老汉就此去也”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不过又觉得,老先生亮出风节愤然而走,未必不是好事。

  “翠儿,这就是咱的社会主义么?拿着枪指着乡亲们干活?劳动人民不是当家做主了么?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国么?”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赶紧把嘴闭上哪?还嫌你惹的祸小么?是不是社会主义不是咱老百姓说了算的,赶紧把你这残破身子保住才是要紧,别让人把话传了去……你被打成个右倾,现在不受别人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知不知道这事……”

  自哥哥在战场上杳无音讯后,谢有盼几乎为此颓废了好几年,担心、恐惧、无助,种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绪压迫着他,让他伤心不已。可当他得知哥哥被敌人俘虏一事时,心中那个光辉勇敢的哥哥形象顿时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变成愤怒了——你是一个无产阶级的光荣战士,伟大父亲老旦的大儿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万岁部队38军的英雄士兵,你怎么可以投降,被俘虏?而且怎么能够向不堪一击的南朝鲜部队投降?你简直就是叛徒!你简直就是卖国!有盼也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如何就不见你大发雷霆?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如此懦弱,如此没有血性?你在38军的光辉战绩几乎被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给抹平了,这给你带来了多大的名誉损害?你为何还可以觍着脸一次次去军队打听他的消息,不觉得丢人现眼么?你这个不争气的谢有根,没有给咱家带来一丝荣誉,却带来了巨大的耻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儿子,也不配做谢有盼的哥哥!他自觉在县中学里已是抬不起头,原本乐呵呵的一个好人缘,如今变得走路都要溜边儿。

  如今父亲又被打倒成破坏革命生产的“右倾分子”,并被就地免职,父亲曾经带来的荣耀在谢有盼的心中消磨殆尽。父亲啊,你为何如此不识时务,要反对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对着干?你为何就不能主动走在革命的潮头?谢有盼曾经引以为豪的两个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学们交流朝鲜战争里的故事,不再主动和同学们提起家庭的状况。恍惚间,他觉得众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充满鄙视,甚至充满敌视。有一个同学无意地提起朝鲜战争中去了台湾的中国俘虏,他就认为是别有用心,一拳把那同学打得满脸是血。

  煎熬的日子开始了。谢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变得孤僻而冲动。他对锻炼身体和研究拳脚的兴趣,对烟卷和菜刀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学习的兴趣。他对县里发生的各类政治事件关注异常,时常以共青团员的名义要求参加对五类分子的批判和声讨,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学校中冲锋陷阵。由于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加之自己不学无术,谢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5年,到了1958年,他19岁了,才将就过关进了高中。县一中的恶性斗殴事件总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然后积极地参与,最终成了挑动和策划斗殴事件的罪魁祸首。

  原先在校内称王称霸的高干子弟们,面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国军右派分子的后代,终于望风而逃。谢有盼曾经瘦弱的身躯如今肌肉隆起,曾经温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烟是他最好的伙伴,与人谈得来就递上香烟,三句话说不拢就可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将一个高干子弟砍出鲜血的时候,谢有盼哭了,谢有根啊,你给弟弟留下了什么样的耻辱,要他用血的暴力来换回心中的尊严?父亲啊,你给儿子留下了怎样的伤痕,连提起你的名字都让自己感到难堪!

  谢有盼的高中成绩依然惨不忍睹,在班里的名次是倒数,当然这个成绩父母是一无所知的。虽然他偶尔也会起去当兵的念头,可如今共和国的周边并无战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说不上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他的苦恼还在继续,县城这方天地周而复始的那些事情,也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了。县里储健书记都被关进了农场。学者型的刘校长也因提出“三抓、两抓、双让路”(抓教学秩序、抓教学质量、抓课堂纪律,抓食堂、抓劳逸结合,劳动与社会活动为教学让路),而被扣上“右倾”的帽子,调离学校。有几位教自己的老师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么专心教学了。还有什么奔头?还谈什么前途?与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里照看父母。谢有盼思虑再三,办完了休学手续,打起铺盖卷儿回了板子村,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是三年。

  父亲的状态比有盼想象的要好,至少身子骨并未憔悴太多。母亲也适应了灾难,见了自己依然有说有笑问长问短。村子里的变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杨树外几乎所有的树木。一条深约两米,宽约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从板子村的南边延伸向西南,带子河的水流已经被改道流入这条沟渠。那么多熟悉而亲切的叔叔们已经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一个山坡,那上面几十个墓碑密密麻麻,周围荒草连绵。

  袁白先生的预言总会成为现实,这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现了严重的粮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炼钢铁的劳动力远远多过种地的劳动力,而前一阵子全体社员都奋战在水利工程上,粮食播种误时,灌溉不足,秋播面积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粮食出现大面积倒秧,秋收实际收获的粮食仅仅是头一年的一半,牲口总数也由于一年来放开了宰而剧减。公社已经责令,各大队把明年的粮种提留出来,宁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动种子。公共食堂的饭菜质量和数量一天不如一天,原来可以吃个愣饱,剩下的喂猪,现在竟连个半饱都是奢望了。

  那锅里一星期都不见有几块肉,民兵们在食堂监督着社员们吃饭,谁的碗要是没舔干净,少不了一顿臭骂。据东边来的一个乞丐讲,豫东早已经陷入饥荒,地面上一点活物都没了。他们大队为了炼钢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没种,反正公社说粮食多得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经饿死过半,这乞丐来自信阳,说整个信阳现在看不见一粒粮食,却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民兵,不许任何人出入。他是饿晕了,被当成死尸扔进坑里才跑出来。老旦塞给他一个馒头,问他知不知道信阳彭家湾的长台村怎么样,乞丐说死了大半儿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旦默默地回忆着,那是当年死在他怀中的五根子的故乡。

  百年不遇的饥荒!

  板子村大队召开了紧急会议。郭平原对东边的情况略知一二,认为要考虑全村老小熬过这个冬天了。谢老桂的民兵连即日起在村口设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进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盘点全大队的粮食和牲畜,做回当年老旦书记的办法,炼钢和水利再重要,也比不上种地,也比不了活命!幸亏老旦当年没有全面执行公社七分钢铁、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则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往好处想,估计这次饥荒和旧社会不一样,等冬天过了,国家的赈济就可以到了。

  有盼回来了,老旦虽然高兴,毕竟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给儿子带来了不该有的耻辱。儿子不太说话,他能够感觉到那19岁的身躯里几乎崩溃的灵魂。有盼三言两语就说明了休学的原因,老旦没有劝他,这天下都乱了套,想必学校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有一个儿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经无力支撑家的重担,就让最后的希望留在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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