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林田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吴淞口码头了望。"
隔着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正向海上冉冉飘散。
"看啊！看啊！那是帝国航空队的飞机！一定是从'凤翔号'上起飞的。"
几个新兵脱下钢盔，激动地向天空挥舞起来！
五架中岛93式俯冲轰炸机呼啸着从艇上掠过，向吴淞要塞直飞而去。
战机瞬间远去，又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
飞机向吴淞要塞上俯冲的动作可就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掀起的烟尘看上去很巨大，威力比舰炮要准确凶狠。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踪了。
这时，林田一郎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住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令人厌恶。
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士兵们，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艇舱一映衬，他们草黄军装看去很狰狞可怕。
好像提前看到了死人，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老是这样兜下去，要兜到什么时候？"宫本耐不住了。"这鬼军队，总是这样！急了就催，催了又磨！"
江口光秀又点上了一支烟，这已是登陆艇下水以后他抽的第五支烟了，抽着却只觉得淡而无味。他说："那你说呢？我看不到八点钟包管还上不了岸。"
宫本一听就又忍不住骂了。此刻六点都还没到呢。
江口又接下去说："我说，这号事情他们真要是会办的话，那咱们就应该这会儿吃早饭，过两个钟头再上这些老爷汽艇也不迟。"烟头上已经长起了一小截烟灰，他拂掉了又说："可他们偏不！也不知是哪个混蛋，为了图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们撵下了那条贼船，撵走了咱们他这会儿大概就在睡大觉了。"
一个从九州来的矮个子军曹木下说："咱们还是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运兵舰来，登陆艇的目标小，这样不停转悠，中国人是不容易打到咱们的。"
江口却说："我是宁可待在那条大船上，一百年也不想下来。在大船上我觉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问题我研究过，"木下不服气了。"统计数字证明，打登陆战的时候在小艇上比哪儿都安全。"
江口光秀就讨厌统计数字。"我才不信这些数字！相信了这些数字，连澡也别洗了，洗澡都还有送命的可能呢。"
一边的林田一郎笑了笑，江口光秀为人倒是不坏，可就是太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像他似的，那还如何战斗？办什么事都得靠协作。特别打登陆战这样的，要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
东京到大阪的火车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
林田一郎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正要去对江口训斥。
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米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中国炮弹，冲起了一道水柱。
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中国人第一次打炮。
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打了个冷战。登陆艇里顿时肃然无声。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艇子就直向吴淞口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如一道高山飞泉直泻在日军士兵们的身上。
很多新兵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
江口为了免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之快感。
"唉，该咱们上啦！"不知是谁叹了口气。
"吴淞口的中国人总该肃清了吧！"又有人在那里咕哝着，自我安慰。
林田一郎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艇尾处站着木下军曹，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看来这小子心里害怕极了，江口看着倒觉得挺有趣。
木下军曹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他就拚命乱搔。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靴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搽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
登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吴淞口。
宫本正夫的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着承受了。种种痛苦，今天清早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中国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一挺中国人的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
现在谁也不说话了。
宫本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指自己的手掌，脑门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的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这样静悄俏的？没错，四下静悄悄的,士兵们都默不作声。
吴淞口上也是一片沉寂。
突然一架川崎95式战机从他头上呼啸而过，飞到码头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
宫本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
他简直已经快疯了！
忽然，他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像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已经到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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