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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舰长把考评报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认为还得考虑执行纪律的问题。”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舰长和那份黄色的报表看了一眼。

  “报告,至少就我狭隘的理解而言,不属于执行纪律项内,”德·弗里斯说,“利用考评报告进行惩罚否定了这个制度的价值,而且是海军部长所严令禁止的。”

  “我很乐意知道这个,长官。”威利以为这话是一个大胆的讽刺,可是德·弗里斯对此毫无反应。

  “我要关你三天禁闭,威利——与你耽误电报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会使你的头脑清醒起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长官。确切地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之外不得擅离你的舱室——可我又想,”舰长又说,“罚你在弹药舱里蹲禁闭实在是残酷,不寻常,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吧,罚你三天内不许离开这艘军舰。”

  “是,知道了,长官。”

  “得了,我看就这些了。”

  威利转身要走时,满腔怒火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拽出海军少将那封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交给德·弗里斯。舰长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诺茨将军,哎?相当不错的伙伴。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将军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碰巧见到他的,长官。”

  “他为什么偏要你出席这个特别的盛会?”

  “我确实不知道,长官。”但这么说听起来太欠诚实,所以又补充说,“我会弹点钢琴。将军似乎很喜欢。”

  “你真会弹钢琴?这我可不知道。在家时,我也爱吹吹萨克斯管。将军要你去,你钢琴肯定弹得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也想听你弹弹。”

  “长官,只要您方便,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德·弗里斯看着那邀请函,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吗?唉,我可不想扫将军宴会的兴致。我看你的禁闭就从明天早晨8点开始吧。这样可以了吗?”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长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这么办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伤心事看得太重了。”

  “谢谢您,舰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就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请函还给少尉,威利扭头就走,出门时重重地带上了门。

  威利冲上舷梯,跑回弹药舱。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凯恩号”上是没有希望了。新舰长将会读到他的考评报告,并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靠不住的蠢货——不是基弗所讲的傻瓜,而是海军眼里的蠢货。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脱离这该诅咒的“凯恩号”,另起炉灶。对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已由那该死的考评报告偿还了。“我能够,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评语从我的记录中抹掉,愿上帝保佑我,”他对自己发誓,“但绝不是在‘凯恩号’上,绝不在‘凯恩号’上!”他确信将军会把他调走的。有好几次,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后拥抱了他,并宣布他要尽一切努力调他去永远作他的参谋。“只要你说句话,威利!”他虽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的内核是真实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从弹药舱的一个油腻的抽屉里取出军官资格教程。他计算了当日应该学完的课目,把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都用来做教程上规定的作业,情绪低沉。晚饭后,他刮了脸,把头梳得油光铮亮,穿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好的心爱的咔叽制服,整整齐齐地去见亚当斯上尉。“请准予离舰,长官。”

  亚当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业上,微笑着说:“准了。代我向将军问好。”他接过那些作业,放进他的文件筐里。

  他刚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见佩因特两手拿着满把揉皱发霉的邮件往下走。他问:“有我的东西吗?”

  “我把你的丢在弹药舱了。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赶咱们两三个月,现在才赶上咱们的旧玩艺儿。”

  威利去了舰艉。暮色中,水兵们正在后甲板上围着邮递员打转转,邮递员一边叫着名字,一边递出信件和邮包。他脚旁的甲板上堆着四个装满邮件、被风吹雨打得脏兮兮的帆布邮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弹药舱里的床上躺着。“我是不会有任何邮件的,”他睡意矇眬地说,“那时候‘凯恩号’的邮寄名单上还没有我。但肯定有你。”

  “没错,我的亲属认为我是直接到‘凯恩号’的——”威利打开昏暗的电灯。有好几封梅·温、母亲和其他几个人的来信,因路上走的时间长已被弄得皱巴巴的。此外,还有一个磨破了的长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书。当他看到包裹上父亲的笔迹时,心里不禁一震。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本黑皮的《圣经》,里面还露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威利,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圣经》。我欣喜地在这家医院的书店里找到一本,否则我就得请人到医院外面去买了。我想,《圣经》在医院里卖得快。如果我的字迹不甚端正那是因为我是坐在床上写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明天给我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老大夫诺斯特兰德博士。他绝对不会欺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感激他的乐观精神。

  那么,我的儿子,你就好好看看《旧约·传道书》的第9章第10段,好吗?我要把它当作我对你的最后嘱言。我没有更多的话了,只有说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双手颤抖着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

  “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这段话的下面有钢笔画的弯曲的黑线。在它旁边宽宽的空白处,基思医生写着:“他谈的是你在‘凯恩号’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运。”

  威利关了灯,扑倒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落满烟尘的枕头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好大一会儿,丝毫不在意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的咔叽制服弄皱。

  有人伸手进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吗?”他抬头看见海军将军的勤务兵在舱门外面站着。“请原谅,长官。来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谢谢你,”威利说。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眼睛。“唉,能不能请你告诉将军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长官。”那海军陆战队军士以有点难以相信的口气说,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脸扎在枕头里。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军少校来“凯恩舰”报到上任。

  III 奎格舰长

  11 奎格舰长接替德·弗里斯舰长

  正在禁闭室里饱受烦恼之苦的威利,盼望着奎格舰长第一次踏上“凯恩号”甲板的那一重要时刻的到来。

  威利正以崇高的方式接受对他的三天禁闭。德·弗里斯舰长曾准许他在舰上自由行动,但他打定主意绝不离开禁闭他的弹药舱一步,除非身体有需要。奎格到达时,威利正蜷缩在他床上吃他那已凉透了的、脏兮兮的还没有吃完的早餐,用一块不新鲜的面包擦净最后一点黄色的鸡蛋残痕。他为自己的苦行感到自豪。饭食是由惠特克慢吞吞地送来的,他一路要穿过若干过道,爬几个梯子,再顺着主甲板走来,手里饭食的热气早已丧失殆尽,上面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煤灰。威利觉得逆境似乎使他迅速地坚强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强壮有力了,成熟了。这是从几个乌黑的冷鸡蛋中得到的一次巨大的精神上的升华,但是威利年轻的心灵像新鲜的橡胶一样,对此做了相当大的反弹。此外,惠特克还从弹药舱附近的水兵厨房里给这位囚犯弄来一些热气腾腾的浓烈咖啡,威利有些误解,把这朝霞般的咖啡当作使他成熟过程的一部分了。

  没有人料到新舰长会来。小快艇早晨照例驶往舰队停泊的码头去取邮件和影片。衣衫破烂的水手长及其两个邋里邋遢的助手在奎格同他们打招呼并彬彬有礼地命令他们把他的用品箱和包裹装进小艇时,着实吃了一惊。他们无法将他们这位乘客已经驾临之事向舱面值勤军官示警,所以,这位新舰长得以获取他对未加修饰的处于自然状态的“凯恩号”的第一印象。当时的舱面值勤军官是哈丁少尉。他受命在舷梯附近的甲板上值凌晨4点至8点的班,只因为亚当斯上尉不无道理地确信在那么早的钟点里不会有任何复杂的情况发生。少尉身上的咔叽制服皱巴巴的不说,还汗渍斑斑的,更不幸的是他的臀部太小以致他那严重磨损的枪弹带松垮垮地斜挂在腰间,悬乎乎地在屁股那儿晃荡。他的军帽朝后掀起是为了让小风吹着他苍白光秃的额头。他正靠在舷梯旁的办公桌上高高兴兴地吃着一个苹果,舷梯的扶栏上出现了缀有两条半金色条纹的衣袖,接着是奎格少校的脸庞和身形。哈丁并不感到惊慌。因为常有这一级别的军官到舰上来,他们通常是些工程技术专家,到腐朽的“凯恩舰”上来拯救某个至关重要的机件。他放下苹果,吐出一粒苹果籽儿,走向舷梯。奎格少校先向舰旗敬礼,然后又向哈丁敬礼,客客气气地说:“请求准许登舰,长官。”

  “准了。”哈丁略微抬了抬手,敬了个“凯恩”人式的礼。

  新舰长略微一笑,说:“我叫奎格。”同时伸出了手。

  哈丁一愣,倒吸了一口气,赶紧往上拉了拉枪弹带,重新敬了个礼,并想补上刚才错过的握手。但他伸出手时,奎格已举起手给他还礼,结果他抓了个空。最后,这个握手礼总算马马虎虎地完成了,哈丁期期艾艾地解释说:“对不起,舰长——我刚才没能认出您——”

  “你没有理由能认出我来。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嘛。”

  “是,当然,长官——德·弗里斯没料到您来,舰长——我领您去舰长卧舱好吗?我不知道德·弗里斯舰长现在起来了没有——”

  他旋即转身对舷梯旁的一个小军官说:“快去向舰长报告新舰长到了——”那小军官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看向奎格,像是要看透他的灵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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