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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天黑后随全班摸进第二道堑壕中段,葛文义带全班发起冲击时没让他一起去,只是命令他留下带轻机枪支援战斗,曾使他高度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一些。但葛文义他们相继在敌堑壕前中弹牺牲了,秦二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义愤填膺地对机枪副射手万全河喊出了一个“打”字!

  他之所以喊出这个“打”字,是因为葛文义的牺牲也最后毁灭了他生还的希望,而他原先是指望班长他们能顺利冲进敌阵地,打一个漂亮的“中心开花”,将第三道堑壕夺过来的。葛文义在敌堑壕内进展得越顺利,他和万全河就越不用挪地方,只需用火力支援一下全班和全排的战斗就行了,这样他就不必去冲锋,死亡的可能性大大减小。葛文义的死一刹那间给他带来的是巨大的惊恐和失败感,他不能不喊出一个“打”字,于是就喊出了它!

  他没有想到,一旦喊出这个“打”字,他和万全河连同轻机枪就一起暴露了,原先他们却是没有暴露的!敌人集中火力对他们实施第一轮打击后,万全河就牺牲了!秦二宝不哭了,他瞪圆双眼,紧咬牙关,从万全河怀中接过机枪,继续向敌人猛烈射击!此刻他对死亡的恐惧化成了一个非常简单和强烈的意念:不能再让敌人的重机枪和重机枪右侧的轻机枪响起来!它们就在他的正上方,一旦响起来,他马上就得死!

  秦二宝用那挺轻机枪坚持了整整十分钟。十分钟过后弹仓里的子弹打光了,他被一发子弹击中了头部,身子往后一倒,蜷缩在堑壕底部了!

  对于这位生于遥远的豫陕交界处的大山区的二十一岁的青年来说,生命的最后十分钟无疑是一生的高峰。此前他从没有想过要在战场上如何履行自己的军人职责,这段时间却以生命为代价履行了它;以前他从没想过要在生活中扮演主角,这十分钟却让他成了左右634高地战斗局势的英雄。他虽然没能帮助排的主力从刚才陷入的绝境中完全解脱出来,却做到了以下事情:继葛文义之后将敌人大部分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避免七班和九班遭受更大打击;将第三道堑壕内的敌人从中间一分为二,使其难以互相照应,心理上出现了崩溃之势;无意中掩护了另一个战士悄悄从高地东北侧上山,趁敌人惊慌失措之际摸进了第三道堑壕,由东向西开火,突然扭转了高地上的战斗局面。

  秦二宝没能看到这戏剧性的一幕。还在那个战士登上第三道堑壕之前他就牺牲了。以后一分钟里,听不到他那挺轻机枪的吼叫,山上山下所有还活着的人心里,都最后涌满了绝望和黑暗。

  §第三部 第十二章

  八班长葛文义带八班开始行动之后,上官峰正要带七班跟上去,一个人就猛然从后面冲过来将他拦住了。昏暗的夜气中他听到九班长李乐激动地说:

  “排长,我们班先上!”

  说完话,李乐就带九班跃过山棱线,顺第二道堑壕,尾随八班冲了过去。上官峰生出这样一种印象:同天黑前相比,九班长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没有多想也率七班跟了上去,心里却是欣慰的……

  九班长李乐1962年出生于赣南某中等城市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为了一位仅仅在火车站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中师毕业生,坚决要求回故乡工作。这位后来做了中学教师的女中师毕业生就是李乐的母亲。同许多具有浪漫气质的知识分子一样,李乐的父亲也没逃脱1958年的“反右”,儿子生下来的当年就死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母亲没有再嫁,决心一人将他们姐弟三人拉扯大。李乐是独子,也是她人生理想的寄托。这理想就是把儿子培养成丈夫那样的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然后到外面的大世界里去,做一番父亲没来得及做出的大事业。从小学到中学,她对李乐的要求是严格的和苛刻的:无论何时,儿子的作业量都必须是同班同学的两倍甚至三倍;任何一次考试,只要儿子没取得第一名,她的忧郁症就会发作,家里的日子就不再是日子。

  李乐幼时便懂得母亲的心思,为了让她满意,学习上一直格外努力。但是天长日久,他发觉想让妈妈真正对自己满意是不可能的,遇到最不重要的考试也会无端恐惧起来。高中毕业时,他的考试恐惧症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结果就出现了连续两年在考场上昏厥的事情。为帮助弟弟,也让极度失望的母亲从悒郁和痛苦中恢复过来,两位出嫁的姐姐请来了省城的精神病医生。医生建议李乐彻底放弃高考,离开母亲,过一种完全独立的生活,譬如当一当兵,这样做也是为了母亲——让她最后断绝望子成龙的念头,正视并逐渐接受生活的现实。

  李乐带着对母亲的深深愧疚穿上军装。送儿子离家时母亲已经比较平静了,满头的青丝却在短短几天变成了白发。这幅景象刀刻般铭记在李乐心底,时间越长越清晰,越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母亲的平静是可怕的,母亲的生命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躯壳,这躯壳也在迅速衰老,然后死去。母亲为他绝望而死。他知道自己可以让母亲活过来,那就是现在他哪怕能考上一所普通的陆军学院呢。然而一想到考试他又心慌起来,李乐尽管是个屡屡在考场上失意的人,却又是个异常敏感和爱面子的人。他害怕自己再昏厥到考场上,害怕在部队再受到嘲笑,一连三年也没敢报考军校。第三年快过完时他好歹下了决心:明年是服役的最后一年,死活要考一下,出洋相也不怕,反正离退伍的日子不远了。他还买了一大批高考复习书籍,制订了详细计划,闹得众所周知,以使自己找不到退缩之路。

  他的计划刚开始,部队就接到了作战命令。他发觉自己竟为此松了一口气,内心并不感到惊讶。归根到底,他对考场仍旧余悸未消,为了母亲明年他不能不在部队参加一下高考,现在出了一件他无法左右的事,他当然乐意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他也听到了那个经人反复证实的消息:战后部队要送一批战斗骨干去军校深造,不用考试!这消息让他先是喜,后则是忧。喜的是他发现了一条不考试也能上大学的道路,忧的是他所在的高射机枪连可能打不上仗(敌人飞机参战的可能性是极小的),战后选定战斗骨干时与自己无缘。失眠两个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调到步兵连去!绝对不能放弃这样一条进大学的道路!连首长从他手中接到请调申请后大惑不解:这种时候别人都争着从步兵连往相对安全些的单位调,他倒反其道而行之!迷惑归迷惑,李乐自愿去支援步兵连的事还是受到了嘉奖,一时他还成了全团的典型,申请被批准,他顺顺溜溜地到了九连。

  战前李乐的心一直浸润在悄悄的欢欣和激动中。其一,有了这次调动,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进令他闻之色变的考场了,到九连后他当了班长,战后被选送进军事学院是没问题的;其次,九连是团的预备队,打上仗的机会微乎其微。他想得最多的是母亲:战后母亲一旦听说他参了战并被保送进了军校,明白儿子不像她想的那样是个窝囊废,她会不会喜泪飞溅,放声大哭?!

  全营配属给A团参加骑盘岭战斗后他的心情才紧张起来。李乐想到了死,但事情还没到最坏的程度,他就不愿往深处想,所以昨夜全营抵达黑风涧后,他还能与八班长葛文义一起,走到上官峰身边,平静地坐上一会儿,抽一支烟。然而他毕竟没有葛文义那样光明磊落,八班长本来指望他也对排长安慰几句,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到了今天上午,全营奔袭632高地地区,他才终于发觉,现在他每时每刻都正面对着一件事:死!

  以前他从没认真想过自己的死,眼下却不能不在生命的每一秒钟具体地感觉到它了;以前他没想过死亡在吞噬他的生命的同时还会消灭他的大学梦,从而抹杀母亲重新活过来的可能,眼下他也想到了。这些情景让他战栗,于是全排在634高地西北侧投入狙击战时,李乐已经陷入下面一种精神状态:他的眼里和心里除了敌情威胁外便没了别的,除了一个高度畏怯的自己便没有了别人;他与其说在为打退冲沟对面的敌人而战,不如说是为了活命,尽量把脑袋在面前的岩石下藏着更严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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