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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重新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已是一个红色的世界了——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山峰、山腿和冲沟,红色的岩石、树木和草地,一些活动的红色的小人儿,等等;对此他竟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只是心中多了一种急切,一种激愤,他明白现在高地西北侧狙击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刚才退却的敌人又下到冲沟里,向他冲过来,他必须将这股越来越近的敌人击退;鹰嘴峰山腿上,敌人的重机枪还在朝这边射击,他不愿意听到它那骇人的啸叫声,他的双耳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战场对他突然变得异常沉寂,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有感到什么不正常;更奇异的是,在这个新的红色的世界上,冲沟里和对面山腿上敌人的行动,一发发炮弹落地后烟火的腾起,都是极其缓慢的,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不像真实的景观。

  变得缓慢的还有敌人用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射过来的子弹:他早就看到对方枪口闪亮了赭红色的火舌,子弹落到他前面的岩石上却像过了半个世纪!他不再着急了,那些惊恐,那团堵得他喉头无法呼吸的东西,都仿佛在这个变形的和无声的世界里被化解了。死亡已成了既定的命运,他对它就无动于衷了。沉溺在这个新奇的红色世界里,他甚至渐渐安静下来:世界变了形,战争也变了形,它不再像一场真实的厮杀而像一场游戏。既是游戏,对他就不算什么了!

  他开了枪。他射出的子弹飞行速度也是缓慢的。很晚他才看到冲沟里跑在前面的一个敌人向后倒下去。接着第二个敌人也倒了。后面的敌人退回去,他们的步子像踏在棉花上的一种舞蹈。上官峰的注意力被一个敌人吸引住了:他从后退的一路队形中单独跑出来,不知为何脚底缓慢地腾起了两团黑红的烟火。那个敌人的死亡速度尤其缓慢:他慢慢向空中飞起,又慢慢落到地下;然后又有一团烟火慢慢腾起,再次将他举向空中,落到第一次烟火腾起的地方,不动了——这是死亡,却不像真实的死亡!

  冲沟里的敌人退到山梁线那边去了。上官峰把枪口转过去,瞄准山腿上敌人的重机枪。他扣动扳机,然后期待着对方的反应。红色的重机枪活物似的颤抖一下,子弹凌乱散射开去;接着又一抖,重新振作的意思,缓慢地喷吐出火舌,将子弹打到他面前的草丛中来。上官峰朝对面山腿上望一眼,不禁感到诧异了:不知为什么,已连续两次由那条裂沟向冲沟冲击失败的敌人又第三次顺原路下到冲沟里来了!他们本可以选择一条或多条新的攻击路线发起冲击的!上官峰觉得这个红色世界里发生的战争越发不真实了:敌人好像在遵守一个早与我方订好的协议,认准这唯一的路走,一定要从这儿突破我军的火力封锁,打上634高地去!

  他的怒火又被激起来了!敌人的行动显示出了他们的固执,这固执本身就不属于真正的游戏态度,其中似乎包藏着一种让人不快的、要给对手以污辱的意思。上官峰不愿接受这种污辱,哪怕是在游戏中——你们非要从这条小路上过来,我非要在这条小路上堵住你们!

  ……他并不知道他用一支冲锋枪在那块卵石后面坚持了多久,击退了多少次敌人的冲击,只知道敌人的每一次冲击都被击退了,还知道鹰嘴峰山腿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一直冲他射击,却全被他躲过了,相反他倒好几次击中了对方;以后又有人参加到战斗中,每当敌人重新组织冲击,他还没有扣动扳机,他们就纷纷倒下了。这些人的支援让他感到轻松。

  一挺重机枪突然从北方631高地大山腿上愤怒地叫起来,将子弹猛烈地打到鹰嘴峰山腿上;接着,从633高地主峰西南侧腰部,也有一挺轻机枪居高临下地朝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开了火。它们立即给了敌人很大的打击,大大减轻了634高地西北侧山脚下九连三排狙击阵地承受的压力。上官峰听到了那挺新加入战斗的重机枪的叫声,也就于这一刻里恢复了听觉。世界仍是一个红色的世界,天地山川草木和对面山腿上的敌人仍是变形的和丑陋的,但他的知觉却随着听觉的恢复重新苏醒了。

  他明白了许多简单而重要的事情:方才全排一直同他并肩战斗;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一挺重机枪刚叫起来,就从敌人和死亡的压力下解救了自己和全排;鹰嘴峰山腿的敌人之所以坚持从同一条小路上向634高地冲击,因为它可能是敌人雷区中仅有的安全通道,敌人的雷区反而帮助他们守住了这条脆弱的狙击线。最后,他明白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之后自己并没有死,而曾用身体掩护过他的七班班长刘有才却牺牲了。刘有才仍旧躺在他身边,四肢展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仰望着天空。上官峰伸出一只手,抹去了一直蒙在脸上的那层黏糊糊的东西。一刹那间,他眼前的红色世界又成了一个被死亡的黑色纱幕笼罩的世界!

  于是自634高地西北侧猝然响起枪声便凝结在他感觉和思维之间的冰层碎裂了!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都想起来了。他亲自参加了一场战斗,亲自开枪打死了不止一个敌人。他跨越了那道战前本以为无法跨越的理性障碍,同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拼杀。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死。想到这一切,一种难以遏止的悲痛就像潮水一样涌上了上官峰的咽喉,他突然大声地哽咽起来。

  七班长刘有才是川西山区一户农民的儿子,1961年出生,因为家境贫寒,还因为学校离家太远,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了。从小他就盼着参军。十八岁那年第一次报名应征,体检合格后又被大队干部的孩子顶下来了。第二年再去应征,体检关又通不过了。第三年好不容易穿上军装,年龄已是二十周岁。他先在C团二营四连当步枪手,副班长,服役第三年当了班长。这期间他曾奓着胆子考过一回军校,终因分数太低名落孙山。

  前年夏天他回过一趟故乡,为复员做准备,归队后却又坚决要求再留一年,原因是年迈的父母盼望他哪怕在部队转一个志愿兵也好。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转志愿兵(步兵连队只有个别炊事班长有转志愿兵的可能),但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就又多干了一年。去年年底他已经超期服役一年,无论如何要走了,突然来临的战争却给了他一线希望。他听说参战部队在战场上有权直接从士兵中提干部,而打过仗的班长即使不能全部在战场上提起来,战后也会为保留战斗骨干免除考试送入军校。在老连队的班长中间他估计自己被直接提干的可能性不大,就主动要求调到了重新组建的九连。

  刘有才是个孝子。他先是想当兵,后来又想当军官,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爹娘。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他希望自己更有出息,使穷苦一生的双亲晚年不再过窘迫的日子。但上战场之前他还是想到了死,并在胸前衬衣口袋里留下了一封遗书。即使留下这封遗书时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而只是想到了父母。

  早上A团在骑盘岭的进攻战斗胜利结束时,他确曾为他们连可能不再参战而高兴过;但是当九连在634高地下进入战斗状态,他就像昨晚在黑风涧宿营地对上官峰讲述的那样英勇起来。他的作用是及时赶到了634高地西北侧狙击线上,用准确有力的第一次打击将从鹰嘴峰山腿冲过来的敌人堵了回去,为全排陆续在这条狙击线上展开并投入战斗赢得了最宝贵的几分钟时间。

  他是被一发贯通心脏的重机枪子弹打死的,因此生命立即就消散了,除了最初一刹那,几乎没体会到真正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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