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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旁若无人地走上礼堂门前的台阶时并没想到会受到阻拦。他当然不认识上官峰,却不认为后者不认识他,一旦自己走过去,那个小排长背后的门就会自动打开。江涛并不关心礼堂门外的那些人,许多人堵在这里当然是不正常的,不过处理此类事情是军务部门的职责。

  就是那些围观者也没想到上官峰不认识团长,于是江涛径直走过去谁也没提示性地发一声喊。上官峰看到的只是一位他不认识的、既迟到又不按规定着装的首长,礼堂门外的人都瞪大眼睛望着他对此人的反应,他当然不能让他们看他的笑话,以为他不敢拦阻这位首长。

  江涛走近了。

  “首长,你迟到了。”他没有从入口处闪开,却直视着来人,说道。

  江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并没意识到自己被拦在了礼堂门口,还以为这个排长只是想和他搭讪,嘴里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我有点事儿耽搁了。”

  上官峰还是没有闪开。“按规定迟到了就不能入场。”他说,目光坚定且隐含着大胆的责备,“你是首长,应该带头遵守纪律。”

  江涛不能不停下了,同时也清醒了。他先是惊讶:这是哪个连的排长,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拦他?继而勃然大怒,冲着上官峰吼了一声:

  “滚开!”

  上官峰被“首长”的出言不逊惊呆了,脸色陡变。一种当众受辱的感觉即刻让他浑身发颤,不争气的泪水也一下涌上了眼帘,声音跟着变得又高又抖:“你骂谁?你叫谁滚开?你你……”

  围观者们此时才看出门道,乱喊:“他是团长!”“你把团长拦住了!”上官峰知道了面前的人是团长,但他已不能从“火线”上退下来了,团长不遵守规定,还张口骂人,这个团长就不值得他尊敬了!“团长怎么样?”他拖着哭腔喊,“团长就能骂人吗?”他干脆横下一条心,发狠道:“今天我就是不让你进!看你能怎么样?!”

  电影场内的八连连长和军务股长听到吵闹声跑出来,把他从入口处拉开,江涛才进了礼堂。散场时后者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无非是一个不懂事又不认识他的小排长给他制造了一点不愉快而已。上官峰却没有忘掉团长给予自己的污辱。江涛刚刚回到宿舍,门就被一个人敲开了。

  “是你?!”愣了一下,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脸色难看起来,转身往里走,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上官峰没有受到邀请,还是走进门,站住,不理睬江涛那虚假的要他坐下的手势,灰白的脸上努力保持着镇静和尊严的表情,不让眼泪再次溢到眼窝里。然后,他一字一字将心中酝酿得烂熟的一番话讲了出来:

  “团长,我是想来告诉你:你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也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可以而且必须接受你的领导,却没有义务也绝对不会接受你的污辱。今天晚上你已经骂了我,那么现在我也要回敬一句——你是个混蛋!”

  说完话,他没有理会江涛的反应,猛地转过身,走了。

  江涛又被弄蒙了,清醒后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排长已经走远。今天他是第二次被这个人的胆大妄为震惊了。盛怒之下他打电话给三营教导员,让他立即查明八连今晚在团部礼堂门口值勤的排长是谁,明天就让此人从A团卷铺盖滚蛋。“我不大认识他,可能是个刚分来的学生官儿。”他气得对着话筒大喘,一迭声地叫:“查清后立即把他退回陆军学院,我们不要这样的人!”身为团长,团里居然有人敢当面骂自己“混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营教导员没有把上官峰退回陆军学院,因为那是办不到的,可还是亲自去八连严厉地批评了他。江涛后来虽然仍对上官峰耿耿于怀,却不好对别人再提此事。但是上官峰同团长“打架”的事却在全团传开了,渐渐被演义成某种类似武侠小说的东西。他还什么也不明白,就成了A团有名的“刺儿头”干部。

  有一天他终于想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团待下去了。

  去年冬末部队接到作战命令,紧急扩编,C团向全师要一批基层干部,上官峰听到消息,马上找教导员报名。不久他就知道了:即便他不主动报名,这次也要被“支援”出去,团干部股最早拟定的一份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第一部 第十七章

  他是抱着摆脱江涛的目的来到C团的,这个目的实现了;没容他感到轻松,那种来自使他得以离开A团的巨大事变本身的沉重,就蓦然充塞了他心灵的全部空间,黑暗取代了每一缕生命的阳光。

  战争的车轮正在隆隆启动。他被任命为C团三营九连三排长的当天全军便开赴南疆,进入持续三个月的战前山地适应性训练。与他面对的新生活相比较,同江涛的冲突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他步入军营后经历的第二个、也是更困难的一个时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个小时要带着他的排或者同全连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紧张的、累死人的训练或演习;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意识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审视和思考那个他还没有认真思考、因而绝对难以理解的事物。后者包含的意义对他个人来说是如此明白,以至他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在由战争带来的各种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到的危险中,真正深深撼动了他的灵魂、让他对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怀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还是他将在战争中死亡这种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岁,向往的仍是有一天脱下军装,走进一座可以让他钻研数学或天体物理的高等学府。战争是真正军人的事业,他却不是真正的军人,即使他崇拜书本或银幕上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自己却不愿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是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来的,”一个声音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我到世界上来另有原因和使命。军校和军营生活我已经勉强接受了,战争和死亡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没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让我死亡在一场规模有限的边境战争中是绝对不公正的,没有道理的……而任何一种缺乏充分合理性支持的事物本身也就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的思维到此就停止了,因为他对关于战争和死亡同自己的关系已做了一番理性的、“合乎逻辑”的思考,他那试图否定这场战争真实性的主观倾向得到了肯定。对于以十六岁的年龄受完高等教育、又热衷于对世界做抽象思考的上官峰来说,生活与其说是现实的,不如说是理念的,不是具体的生活事实支撑着世间万事万物,而是知识体系尤其是那种不变的理性的和逻辑的力量支撑着生活和万事万物。他既不能否定自己的“逻辑思考”,全部生命意识便不能不被阻隔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虚空里,无法前进和后退。他的生活与思维已经分裂,内心与现实各成了一个自为的独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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