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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 章 无名有实

  刘裕坐在帅府大堂内,听刘穆之向他报今天最新的消息。

  一边听着,一边却分了一半心神在思索任青媞今早在枕边向他提出的「忠告」。

  任青媞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眼光独到,她说的话,绝非无的放矢,着眼的是自己的弱点,而她与自己现今目标一致,荣辱与共,所以最不愿见到他刘裕在朝廷的明争暗斗中失蹄堕马。

  刘穆之总结道:「现时的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建康的人心大致上已稳定下来,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刘裕道:「穆之认为王谧是否真心为我们办事?」

  刘穆之道:「王谧的情况特殊,当桓玄入京时,他投向桓玄。桓玄登基,便是由他亲手把司马德宗随身携带的玉玺解下,故建康高门一致认定他犯了叛国欺君的大罪,万死而不足以解其咎,可是现在我们却全力保住他,还委他以重任,故而他全心全意的支持我们,因为如果让别人上场,他肯定死得很惨。王谧现在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走。」

  又道:「听王弘说,王谧在桓玄来前和现今是两个样子,外貌苍老了近十年,头发变得稀疏了,身体也比以前差。可见他本身极不好受。」

  刘裕听得有点惊心动魄,心忖自己该不会变老吧。

  刘穆之道:「大人忽然问起王谧,是否准备亲自到前线领军?」

  刘裕沉吟片刻,道:「我想问穆之一件事,穆之至要紧坦白地告诉我。」

  刘穆之讶道:「是甚么事呢?」

  刘裕道:「我现在究竟处在怎样的一个位置上?」

  刘穆之微一错愕,思量半晌后,道:「若直接点说,大人所处的位置,是个人人想取而代之的位置,因为名义上虽仍是司马氏的天下,但实权却全掌握在大人手上。大人正是南方朝廷无名却有实的君主。」

  刘裕点头道:「无名而有实,穆之这个形容非常贴切。」

  刘穆之道:「既然大人问起这方面的问题,穆之当然不敢隐瞒。王族故不容大权长期旁落于大人手上,加上你布衣出身的背景,建康高门中怀异心者亦大有人在,所以建康的权力斗争,绝不会因诛杀桓玄而止,反会愈演愈烈,这种情况自古皆然。而这也才是正常的情况。」

  刘裕道:「我该如何应付呢?」

  刘穆之道:「大人必须把军权掌握在手上,在关键的事情上,一步也不能退让,谁敢不接受大人的安排,逾越了本身的职权,便须认真对付。帝皇之术从来如此,大人是别无选择。」

  刘裕沉声道:「穆之是怕我心软了。」

  刘穆之道:「我怕的是大人在江湖打滚惯了,把江湖那一套搬到朝廷来。在政坛上,讲的是利害关系,谁都不理会甚么江湖义气、兄弟之情,事事不留余地。只要情况许何,便来个赶尽杀绝,对敌人仁慈,会令自己遭殃。当年安公在位时,便绝不对司马道子让步。而安公的本钱,便是令北府兵独立于朝廷之外,不让司马氏插手。」

  刘裕点头道:「明白了。唉!可是我对政治的斗争,不但感到厌烦,更自问不在行。」

  刘穆之道:「这个并不重要,凭大人的才智,当很快掌握其中诀窍。为政之道,最重要是知人善任,所以大人必须在朝廷建立支持自己的班底,只要把国家治理得妥当,民众归心,其它的事自可迎刃而解。」

  刘裕欣然道:「对!自己不懂得的事,便交由信任的人去做。幸好有穆之助我,否则建康这个摊子,真不知会如何烂下去。」

  此时手下来报,孔靖求见。

  刘裕着手下去请他进来,刘穆之则办事去了,到大堂剩下刘裕一个人,不由诸般感受袭上心头。

  他进一步体会了自己的处境。

  刘穆之虽说得婉转,事实等若说他刘裕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一旦他露出破绽和弱点,想取他而代之者便会用尽阴谋手段,群起攻之。其中绝没有人情道理可讲,一切只讲切身的利益。

  如此情况,不但是他始料不及,更是从没有想过的。

  以前支持他的是向桓玄报复的念头,现在已逐渐转而为责任的问题。负在他肩上的重担子,不但关系到至亲和忠心追随自己的人的荣辱,还有是视自己为救主的平民百姓。他刘裕出身贫农,最明白民间的疾苦,怎可对他们的苦况视若无睹?自己攀上了这个位置,便要负起这个位置的责任,否则如何向爱戴自己的人交代?

  他一定会好好的学习。

  向雨田攀岩越坡如履平地的来到燕飞身旁,探手和他紧紧相握,大笑道:「燕兄!我们又见面了!」

  燕飞亦心中欢喜,欣然道:「人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亦说山水可相逢,今回我们正是重聚于山水之中。」

  向雨田放开燕飞的手,微笑道:「幸好我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否则就会不到燕兄。」

  燕飞讶道:「一半的任务?」

  向雨田道:「你的兄弟拓跋珪托我为他找寻慕容垂的主力大军和龙城军团的影踪,现在我已发现龙城军团的藏兵地,却仍未找到慕容垂的主力大军,遂寻到你这里来。」

  燕飞道:「甚么龙城军团?」

  向雨田环目四顾,道:「龙城军团就是由慕容垂最出色的儿子慕容隆指挥的兵团,一向驻守于中山东北方远处的龙城,以镇慑塞北诸族,特别是库莫奚部和柔然人。你的兄弟因慕容隆率麾下兵团秘密进入中山,生出警觉,嘱我找寻他们的踪迹。果然不出他所料,慕容隆的兵团已秘密行军直抵五回山,越青岭、过天门,再开凿山路,抵达附近太行山一处支脉低丘间的密林处,照我看他们是要伏击你们荒人,因为该处离平城太远了。」

  燕飞道:「他们如何抵御寒冷的天气?」

  向雨田道:「他们于藏身的密林处建起数百间可挡风的简陋房舍,又砍下大批木材生火取暖。我去侦察他们时,秘密基地只有三千许人,不过兵员正由秘密山道不住调过来。此着确为奇兵之计,如果你们完全不觉察他们的存在,肯定会吃大亏。」

  接着续道:「至于慕容垂的主力大军,我仍未有头绪,真教人头痛。」

  燕飞微笑道:「这个倒不用担心。」

  向雨田欣然道:「我当然不会担心,说头痛只是我见到你老哥前的情况,现在见到你,甚么痛都消了。你可以凭灵觉侦察到纪千千的所在,对吗?」

  燕飞双目亮了起来,点头应是,充满希望的道:「凭你我两人之力,你猜我们有多少胜算,可把她们主婢救出来呢?」

  向雨田现出一个古怪的神色,道:「攻其无备,加上你又能准确掌握她们的位置,至少有二、三成的机会。如果你可以暗地指使纪千千和她的婢女配合我们,胜算可增至五成。不过!唉!我应否说呢?」

  燕飞不解道:「还有甚么问题呢?」

  向雨田道:「我们或许能成功救出她们,但你的兄弟肯定会输掉这场仗。」

  燕飞明白过来,颓然无语。他非是思虑不及向雨田周详,但因太在意纪千千和小诗,致忽略了随之而来的后果。

  向雨田道:「事实上现在慕容垂最大的破绽和弱点,正是纪千千,如果没了纪千千,我们极可能在慕容垂发动前,仍没法摸得着他的影子。而且打草惊蛇,当慕容垂晓得他的部队再非奇兵,会改变战略。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们荒人牵制了龙城兵团。试想如果我们救出了纪千千和她的婢女,荒人还为何而战?荒人是绝不会为你的兄弟卖命的。」

  燕飞仍没法回话。

  向雨田探手搭着他肩头道:「你绝不需为此难过,感到对不起她们。坦白说,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明智之举,是静待时机,至少待击破龙城军团后,方再想办法。」

  燕飞好过了点,同意道:「是的!我太过冲动了。」

  向雨田道:「你放心吧!慕容垂自以为胜算在握,绝不会伤害她们主婢,我们始终会有机会。我向雨田拼掉老命,也要助你完成救美的行动。」

  又问道:「你感觉她们在哪个方位呢?」

  燕飞探手指着山连山的西北方远处,道:「该在那个方向,离开我们至少有数百里。」

  向雨田一呆道:「那慕容垂的藏兵处,离平城将不到二百里。好家伙,不愧擅用奇兵的军法大家,令人完全没法想到。」

  燕飞道:「以慕容垂的行事作风,这区域该广置暗哨,我们要小心点,如被发现,便太不值了。」

  向雨田目光投往西面,道:「太阳快下山了,入黑后我们才起行吧!」

  孔老大喝了口热茶后,笑道:「这两天天气回暖了,冰雪开始融解,走在街上湿溜溜的,很容易滑倒。」

  接着叹道:「从前的好日子又回来了,玄帅过世后,我一直不敢到建康来,想不到现在又可以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走。」

  刘裕隐隐感到有点不妥当,他和孔靖的关系非比寻常,有甚么话不可以直说出来,偏偏孔靖却先兜几个圈子,可知他是有所求而来,而他的要求,绝不简单。

  果然孔老大转入正题道:「我想到建康来发展。」

  刘裕闻弦歌知雅意,登时大感烦恼。

  孔靖是广陵、京口一带地区的帮会大龙头,近年更因自己的关系通过荒人大做北马南卖的生意。现在自己成为建康的当权者,水到渠成下,孔靖当然希望在建康大展拳脚。

  问题在水涨船高下,孔靖的帮会势力亦会因此而入侵建康,无可避免地损害此地帮会的利益,致生冲突。

  在一般的情况下,或单靠孔靖本身的力量,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孔靖必定会被建康的帮会排挤,致难成事,甚至会损兵折将。所以孔靖先要得到自己的支持,方敢在建康发展。

  建康是南方最大的都会,是财富集中的地方,也是南方帮会的大肥肉,孔靖想分一杯羹,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况。

  孔靖在建康不是没有地盘,但只限小规模的骡马买卖,旦孔靖显然不甘于此,于是要争取更大的利益。

  可是自己的成功,本地的帮会也有出力,虽远及不上孔靖的全力支持,但自己如忽视他们的利益,是说不过去的,何况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可以不给宋悲风这个从中穿针引线的人面子。

  抵建康只十天光景,他便深切体会到当这个无名有实的建康之主的为难处。

  如只论江湖道义,他此刻便该拍胸膛保证力撑孔靖;可是站在为政者的立场,便须乎衡各方面的利益,避免乱局的出现。

  刘裕刚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当权者之道,但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真的不愿面对眼前由孔靖引发的两难局面。

  他一直以身作则,由自己示范何谓之大公无私,真要推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并不难,但却会令孔靖失望。

  刘裕微笑道:「大家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老大你心中有甚么想法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清楚自己是口不对心,但有甚么法子呢?任青媞说得对,他和孔靖再非目标一致,孔靖为的是本身和帮会兄弟的利益,他刘裕为的是整个南方的大局。

  孔靖道:「有统领这两句话,我孔靖便放心了。为了不让统领为难,我决定在建康只做正行生意,绝不碰赌场、青楼或放贵利等偏门行业。」

  刘裕暗赞孔靖聪明,如此自己更难反对,不愧是老江湖。

  道:「然则老大你想干哪一行的生意?」

  孔靖立即双目放光,兴奋的道:「仍是以骡马买卖为主,不过却不像以前般偷偷摸摸,而是公开来做,通过边荒集,把优秀的胡马、胡骡,运往建康来,照规矩缴纳关税,正正式式的做买卖,统领以为行得通吗?」

  刘裕为之愕然。

  孔靖确有做生意的头脑,凭着他和荒人的密切关系,肯定可以低价买入胡马,再在建康以高价卖出,赚得家财万贯。其它做马骡生意者,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保证不用多久,整个建康的骡马买卖会被孔靖垄断。再在这个基础下,孔靖的帮会势力会在建康坐地生根,迅速发展。

  刘裕拖延时间,好让负苛沉重的脑子有运作的空隙,道:「如此将牵涉到朝廷对边荒集政策上的改变,老大你须给我一点时间,研究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孔老大知情识趣的道:「这个当然,我会耐心静候统领的好消息。」

  刘裕脑际灵光一闪,道:「我有一个提议,请老大也考虑一下。」

  孔老大欣然道:「统领大人想到甚,吩咐下来便成。」

  刘裕心忖现在的自己确实是权倾建康,说一句话,便可以改变任何现状,亦正因如此,他刘裕必须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可以稍有差错,累己累人。

  道:「我为老大想到一个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的方法,就是成为由边荒来的骡马的总代理人。边荒集的骡马要公开的卖往南方来,一定要通过你,而你则把骡马供应给南方的大小骡马商,但只限骡马,由你直接缴税给朝廷,至于细节,我会找人设定。」

  孔靖大喜道:「如此就更理想。」

  刘裕心中欣慰,他真的不想令一直毫无保留支持他的孔靖失望,令他更开心的,是从孔靖的反应看出孔靖只是想做生意赚钱,并没有到建康争地盘的野心。

  两人又再商量了一会,孔靖欢天喜地地去了。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

  这个位子真不容易坐,弄得自己捕风捉影的,错怪了好人。

  希望每个人都像孔靖般,安分守己,如此他便可以还神作福。

  但他当然知道不会事事称心顺意,边荒集或会成为另一道他要面对的难题。

  不由记起屠奉三说过的话。

  边荒集将来说不定会由他一手摧毁。

  唉!

  未来的事,未来再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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