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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战之前

  秘道外一片漆黑,门窗紧闭。楼外守卫森严,楼内则完全不设防。

  谁会想到有人从地底钻出来?

  盛载箭矢的大箩筐,被移往靠近广场的一边,腾出来的空间被二十个大木箱填满,而秘道出口恰好在两者之间,仿如天从人愿。

  燕飞先移到窗旁,往外窥看。

  数百名工匠正以泥石筑起一道高墙,把钟楼围住,这工程完成后,钟楼将成为一座有强大防御力的石堡,最厉害是设有射箭孔,由堡内以弩箭御敌,配合高楼,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燕飞心忖如能夺得古钟楼,守个八、九天绝无问题。

  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以他的身手,要攻入这么一座石堡亦是痴人作梦,除非在控制广场后,以重型武器例如檑木之类攻城,或可达到目的。可是大雾再加上“盗日疯”,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他能接近钟楼,敌人不但视野不清,还被“盗日疯”扰乱神智,谁都挡不住他先攻占观远台,然后逐层往下杀去。

  这想法令他更珍惜眼前身处的位置,暗自庆幸没有冲动的离开。

  楼内的暗黑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弄清楚外面的情况后,燕飞来到装载西瓜皮炮的大箱子前。

  箱子高度齐胸,以每箱装五十个计算,每个皮炮该是真正西瓜一半的大小。这是合理的,过重的话便不利抛掷。

  燕飞头痛起来,不是因箱子太多,而是箱子不但上了锁,还有箱盖处黏上封条,教他无从下手。

  对如何破坏这批皮炮,他已有好主意,就是拔掉引信。由于火药内藏,再不可以用火红的烙铁使之起火,这样一来敌人得物亦无所用。制造新的引信虽非难事,可是在两军交战的当儿,哪还有时间去办,临时张罗材料更是大难题。

  究竟该怎么办呢?

  敌人既然这么看重这批皮炮,定会按时派人来检视,如发觉封条损毁,自己势将暴露行藏,得不偿失。

  不过,假如他燕飞能瞒着敌人暗里毁掉这二十箱皮炮,到敌人搬到战场上解封准备使用时,方发觉皮炮被“废掉武功”,引起的混乱和突然而来的打击,可以想像。

  燕飞探手轻抚封条,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办法。

  立即退阴苻,太阳真火从手掌输出,随着手掌的移动,封条立即变热起来。

  燕飞以试验的精神,缓缓把热力提升,最重要是防止封条因过热而焚烧。

  封条和木箱间的树胶开始遇热溶解,燕飞见好就收,成功把完整的封条揭开来。

  燕飞松了一口气,解决了封条的难题,锁头更不碍事,该是作手脚的时候了。

  公羊信神态恭敬地解释了回来的原因后,气愤难平的道:“我们是一心一意为族主办事,置生死于不顾,可是仪爷却没有半句解释的话,便把我们遣回来。”

  拓跋珪神态出奇地平静,道:“你说拓跋仪与燕飞在帐内密谈后,忽然改变态度,令你们立即返回盛乐,对吗?”

  公羊信点头道:“正是这样,请族主为我们作主。”

  拓跋珪沉吟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和燕飞交谈过?绝不可以对我有任何隐瞒,否则你该清楚后果。”

  公羊信吓得俯伏在地毡上,道:“小人怎敢隐瞒族主,我真的没有和燕飞说过半句话。不过……”

  拓跋珪有点不耐烦的道:“不过什么?我最不喜欢人说话吞吞吐吐的。”

  公羊信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的道:“燕飞来找仪爷时,我正在仪爷帐内,离开时与燕飞打了个照面。”

  拓跋珪释然道:“你清清楚楚的给我道出那时的情况。”

  公羊信道:“当时他仔细的打量我,眼神非常锐利,令我感觉列他想对我动手,我不得不暗中防备,接着我颔首打个招呼就走了。”

  拓跋珪哑然笑道:“燕飞确是燕飞。”

  公羊信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拓跋珪叹道:“你被燕飞看破了。”

  公羊信发誓道:“我确实没说过半句话。”

  拓跋珪轻松的道:“正因如此而出了问题。”

  又道:“给我坐起来,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公羊信依他吩咐坐好,却不敢面对拓跋珪,侧坐一旁,垂着头。在拓跋族里他虽是一流的高手,可是对着权威日增的拓跋珪,仍不由心生敬畏。他更发觉拓跋珪今夜心情极佳,似乎没有把刺杀刘裕失败的事放在心上。

  拓跋珪双目露出浓烈的感情,道:“我明白燕飞,从小他对人便有超乎常人的触觉,你这么暗怀鬼胎的不敢和他说话,更一副戒备的姿态,怎瞒得过他?唉!这小子太清楚我哩!你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而他又从小仪有诸内形于外的矛盾神色察觉端倪,所有事情加起来,立即测知我的心意。”

  公羊信惶恐的道:“小人该死!”

  拓跋珪苦笑道:“谢安的九品观人之术,真的是这般厉害吗?若他尚在世,我真的希望给他看看,瞧他有何评语。”

  公羊信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拓跋珪道:“你想说什么呢?”

  公羊信的头垂得更低了,沉声道:“燕飞这样偏帮汉人,究竟置族主于……”

  拓跋珪大喝打断他道:“闭嘴!”

  公羊信愕然一震,眼中现出不解的神色。

  拓跋珪现出怒容,喝道:“没有人可以在我拓跋珪面前说燕飞的不是,他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现在给我滚出去,好好反省。滚!”

  公羊信暗松一口气,站起来躬身退出帐外去。

  剩下拓跋珪一个人,忽然笑了起来,摇头叹道:“唉!我的好兄弟,为何你不可以因我而改变一下你的固执呢?”

  燕飞筋疲力尽的挨着地道的石壁休息,陪伴他的只有六罐“盗日疯”,他忽然有苦心竭力的感觉。

  他的内气可以生生不息,但却受到体能的限制,过度的劳累,会令他的身体不胜负荷,反过来影响他真气的强弱。真气便像拖车的骏马,身体是马车,如在崎岖的山路奔驰,车轮也会因碰撞而损毁,纵使马儿健步如飞,也无法拖动。

  捱了一个晚上,使他深切体会到自身的情况。幸好工作已完成了。

  他曾想过偷一些皮炮藏到地道里来,却因感到使用皮炮太过阴毒,有违他的作风,终于放弃这个念头。一想到皮炮在敌群中爆开,小铁蒺藜朝各方激射,嵌入敌人面门眼睛的情景,他便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拓跋珪便常指自己的心太软,他也知事实确是如此,但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该是破晓的时候,姚兴等在大规模的搜索后劳而无功,会否断定他早已离集,安心下来?

  他听着自己逐渐放缓的喘息声,嗅着地道可令人窒息的霉气味,克制着恶心的感觉,想到了纪千千。

  燕飞闭上眼睛。

  千千现在怎么样呢?她的百日筑基是否正逐步完成?筑基成功后,是否可以任意通过心灵感应抚慰相思之苦?一切仍是未知之数。

  他又记起他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景,由那一刻开始,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照亮他生命的,只有他娘临终时着他坚强活下去的嘱咐,当仇人在他剑下授首的一刻,他清楚感到过去了的生命已告一段落,从此再没有什么事可令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到了边荒集,过着醉生梦死的颓废生活,直至遇上纪千千,生命忽然又到了新的转折点,将他彻底改变过来。

  然后仙门出现。

  唉!

  他奶奶的仙门!

  生命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是什么力量令自己到这生死之局来,尝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可言?

  在边荒集一整年的冷眼旁观,他看尽人性的美丽和丑恶。强权就是一切,部份人便以把别人践踏在脚下为快。人与人间的冲突和斗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因为世上与人有关的事物,从来不会是完美无瑕,换一个角度去看,会得出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结果。这绝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要弄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是没有可能的事,于是人们各自捍卫自己的观点,至演变成意气之争。对于这一切,他感到非常厌倦,更感生无可恋,只好凭杯中之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当时最令他沮丧的是对成败的看法,到头来,一杯黄土会埋葬一切,生和死是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的。没有人明白他,包括庞义和高彦。

  但纪千千却像一道灿烂的阳光,穿过蔽天遮日的乌云直射进他心坎去,抚慰他因娘的死亡和爱情路上受到重创的脆弱心灵。

  由见到纪千千那一刻起,他告别了以前颓唐失意的燕飞,开始生命另一段多姿多采的旅程。

  上方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

  燕飞从沉思里惊醒过来,心叫好险。

  敌人是要把皮炮移走,分配到各战略要点,好用来应付荒人的反攻。

  同时他晓得敌人已收到荒人开始发动攻势的情报,作最后的部署。

  燕飞探手抚摸放在身旁的蝶恋花,剑出鞘后它会饱饮敌人的鲜血,这种逼不得已下似乎永无休止的杀戮,究竟何时方可告终呢?

  在晨光下,荒人不论男女老幼、上战场的战士或支援的人员,数万人齐集在凤凰湖西的旷地,举行由卓狂生主持的誓师大典,仪式庄严隆重。

  接着慕容战率领由五千骑士组成的先锋队伍,离开凤凰湖,踏上征途。

  吃过午膳,十二艘双头船和八艘货帆驶出凤凰湖,载的是拓跋仪的三千战士和马儿,逆上颖水,直趋边荒集。

  至傍晚时分,在姬别的监督下,工匠们终赶起三十台性能卓越的投石机。

  此时火器、药物、粮草、后备的兵器和弓兵,连同投石机,亦开始送上泊在码头区二十多艘大小货船上去。湖区灯火处处明如白昼。

  女兵全体出动,好让战士可以提早入帐休息,为了边荒集,不论如何辛苦,没有人有半句怨言。

  初更时分,三百架由庞义指挥的骡车从陆路沿颖水北上,盛载的是物资粮草,以支援前线的大军。一切安排井然有序,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责任,清楚所处的位置。

  在淝水之战前,如果有人顶测荒人可以如此同心协力携手合作,肯定会被认为坏了脑袋发了疯。

  天尚未亮,刘裕偕同屠奉三、卓狂生、宋悲风、程苍古、费二撇、姬别、呼雷方、红子春等人,立在湖北山坡高处,等待江文清的船队完成首个任务后归队。

  姬别见红子春不停望天,担心的道:“不要告诉我你看错天气。”

  费二撇也皱眉道:“他奶奶的!天气好得出奇,说是万里无云也没有夸大。”

  程苍古叹道:“我宁愿不使老千手段的和你赌一局,唉!今天还似特别热似的。”

  红子春冷哼道:“制兵器火器我比不上你姬大少,玩财技拍马追不上老费,赌钱更绝不会找我们的程赌仙,可是看天气嘛!请你们全体靠边站着。既无云又特别热,正是大雨将临的现象,这正是古圣贤人说的什么娘的物极必反,我现在几可准确预言两天内有场大雨,如所言不兑现,我会刎颈自尽以赎前愆。哈!不过如真的下雨,你们三个家伙须在夜窝子摆酒向我赔罪。”

  呼雷方笑道:“不要说摆酒赔罪这般小事,以后每逢见到你打躬作揖,斟茶递水,行弟子之礼又如何呢?”

  卓狂生忽然振臂怪叫,吓了各人一跳。

  卓狂生见弄得人人侧目,却若无其事的欣喜道:“大家都很兴奋雀跃,对吗?大家盼望的大日子终于来哩!接着便是好日子。坦白说,当日我被逼宣布放弃边荒集,敲响圣钟,心里难过得想哭,更想留下殉集。”

  姬别笑道:“为何你还没死呢?”

  卓狂生抚须微笑道:“因为我不想壮志未酬身先去。他娘的!我更不想我的天书以悲惨的结局收笔。你奶奶的!你明白吗?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代,人世间还欠惨事吗?来听说书的人,都希望听得开开心心的,谁希望最后得到的竟是惨剧一场。想受苦吗?离开我的说书馆便成,保证你的期望不会落空,所以我决定继续活着,为我的边荒集的圆满结局奋斗,成功失败都无所谓,最重要是我曾经努力过。”

  屠奉三想起桓玄,点头道:“对!成又如何?败又如何?最重要是奋斗的精神,那才是生命的真谛。”

  刘裕看着太阳升出东山,照亮了湖面一角,金光浮闪,深吸一口气道:“世上是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有时甚至成功和失败间的界线也很难划分。说不定成功的后面便是失败。”

  如燕飞在场,会明白他这番话的含意。可是现在包括最了解他的屠奉三在内,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卓狂生道:“对我来说,光复边荒集便是绝对的成功,毫不含糊。”

  呼雷方质疑道:“真是绝对的胜利吗?千千小姐主婢仍在慕容垂手上,光复边荒集只是一个起点,距离成功尚远。”

  卓狂生想起纪千千主婢,沉默下来。

  呼雷方则被勾起心事,有感而发的道:“一直以来,我对本族忠心不二,从没有异心。可是千千小姐的自我牺牲,视各族如一家人的精神却深深打动我。没有她,我们早命丧边荒集,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姚苌父子逼死苻坚,亦是我不认同的事,说到底苻坚并没有半点薄待他们,如此恩将仇报,令天下人齿冷,这种事怎可以自己动手呢?慕容垂便比他们聪明多了,明明有杀苻坚的大好机会,仍明智的放过了。现在姚苌在关内遇到激烈反抗,正是自食苦果,由此也令我看清楚他们父子的本质,根本不配作我们羌人的最高领袖。到姚兴来逼我作卑鄙小人,更令我产生强烈的不满。纵能霸占边荒集又如何呢?我还有颜面充好汉下去吗?”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道:“我们没有看错你,是好汉子的永远是好汉子。”

  姬别道:“坦白说!我以前也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拼命赚钱,拚命花钱,天天风花雪月,只希望眼前的情况永远不变。说活得痛快吗?又似非如此,还常感心有不足。到慕容垂和孙恩大军联手夹攻我集,才忽然从一个迷失的梦惊醒过来似的。这几天来忙得头昏脑涨,既要看紧工作进展,又要派人到寿阳采购材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辛苦,却感到生命充满意义,干得痛快,没有一滴血汗是白费的。昨晚当制成品送上船时,虽肯定赚不到半个子儿,却有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你们说奇怪吗?”

  红子春道:“是否奇怪,最好请教我们的卓名士,建康已失去了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幸好我们还有自己的特产卓名士。”

  卓狂生老气横秋的道:“这类问题,只有我这深悉人性的专家才能解答。人是需要变化的,任你天天大鱼大肉,夜夜笙歌,可是当每一天都是昨天的重复,最安份的人也会生厌。边荒集的两次失陷,正提供了生命中最需要的刺激和变化,那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感觉最是动人。告诉我,你道一个人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和一个从一无所有,至白手兴家、创业立帮的人相比,谁快乐一点呢?谁更满足呢?”

  刘裕心中一阵感慨。

  他正是从一无所有列拥有少许成就的人,不幸的是得到的或许永不能填补他所失去的。对于成功失败,他比任何人有更深刻惨痛的体会。

  费二撇道:“老卓的话确有道理,我便是穷光蛋出身,赚得第一两黄金时,那种快乐确没法说出来。可是对一个不用丝毫努力,只因老爹关照即坐拥金库的世家子弟来说,多一百两、一千两又如何呢?”

  宋悲风舒一口气道:“计划进行顺利,船队安然回来哩!”

  看着船队神气地进入凤凰湖,众人放下心头大石,晓得至少反攻战的初步计算没有出现失误。

  他们等于失去一切的人,现在赚多个子儿,都会为他们带来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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