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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路小佳

  一

  正午。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叶开瞟了过去。

  叶开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么,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窜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撒在叶开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

  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不多,叶公子你说对吗?”

  叶开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

  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

  叶开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

  只听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

  × × ×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高,也接得准。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叶开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来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并不是要我来杀你。”

  叶开道:“你杀了那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

  这人道:“好极了。”

  叶开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进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 × ×

  叶开大笑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

  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冷冰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叶开手里的花生,道:“放下去。”

  叶开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了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生。”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叶开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 × ×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

  叶开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叶开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么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

  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叶开。”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叶开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

  叶开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

  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

  叶开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

  叶开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

  × × ×

  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带上。

  叶开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呢?”

  叶开道:“是因为你不喜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

  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剑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叶开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也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叶开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叶开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叶开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叶开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

  叶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的。”

  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么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叶开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

  叶开道:“幸好?”

  路小佳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

  叶开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叶开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见过,怎么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叶开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

  叶开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干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叶开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叶开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还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叶开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地剥,一颗颗地吃,才有滋味。”

  叶开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都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叶开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

  叶开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

  路小佳道:“不错。”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

  叶开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够买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的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叶开说的话。”

  × × ×

  陈大倌、张老实、丁老四,当然已全都进来了,好像都在等着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却仿佛一直没有发觉他们存在。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一眼,却冷冷道:“这里有没有替我付钱的人?”

  陈大倌立刻赔笑道:“有,当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陈大倌道:“小人一定尽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尽力。”

  陈大倌道:“请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还得替我准备两套全新的内衣,麻纱和府绸的都行。”

  陈大倌道:“两套?”

  路小佳道:“两套,先换一套再杀人,杀人后再换一套。”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颗坏的,我就砍断你的手,有两颗,就要你的命。”

  陈大倌倒抽了口凉气,道:“是。”

  叶开忽然道:“你一定要洗过澡才杀人?”

  路小佳道:“杀人不是杀猪,杀人是件很干净痛快的事。”

  叶开带着笑道:“被你杀的人,难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断他的腿,洗过澡后再要他的命。”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杀人之前还有这么多麻烦。”

  路小佳道:“我杀人后也有麻烦。”

  叶开道:“什么麻烦?”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烦。”

  叶开道:“女人?”

  路小佳道:“这是你说的第二句聪明话。”

  叶开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烦本就是女人,这道理只怕连最笨的男人也懂得的。”

  路小佳道:“所以你还得替我准备个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陈大倌迟疑着,道:“可是刚才那位穿红衣服的姑娘如果又来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陈大倌苦笑道:“我怎么不怕,我这脑袋很容易就会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为她真是来找我的?”

  陈大倌道:“难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陈大倌怔了怔,道:“那么她刚才……”

  路小佳沉下了脸,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

  陈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们泄露了风声,她知道我要来,所以就抢先来了。”

  陈大倌道:“来干什么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为何不问她去?”

  陈大倌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惊惧之色,但脸上却还是带着假笑。

  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脸上的。

  二

  陈大倌的绸缎庄并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很有气派了。

  今天绸缎庄当然不会有生意,所以店里面两个伙计也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赶回家去,他们在店里虽然是伙计,在家里却是老板。

  陈大倌并没有在店里停留,一回来就匆匆赶到后面去。

  穿过后面小小的一个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远想不到院子里竟有个人在等着他。

  × × ×

  院子里有棵榕树,叶开就站在树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这里?”

  陈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强笑道:“叶公子怎么没有在陪路大侠聊天?两位刚才岂非聊得很投机?”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连颗花生都不让我吃,我却饿得可以吞下一匹马。”

  陈大倌道:“我正要赶回来起火烧水的,厨房里也还有些饭菜,叶公子若不嫌弃……”

  叶开抢着道:“听说陈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这口福尝到。”

  陈大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叶公子今天来得不巧,正赶上她有病。”

  叶开皱眉道:“有病?”

  陈大倌道:“而且病得还不轻,连床都下不来。”

  叶开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陈大倌又怔了怔,道:“这种事在下为什么要骗叶公子?”

  叶开冷冷道:“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么怪病。”

  他沉着脸,竟好像准备往屋里闯。

  陈大倌垂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带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带着叶开从客厅走到后面的卧房,悄悄推开门,掀起了帘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子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药香。

  一个女人面向着墙,睡在床上,头发乱得很,还盖着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样子。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错怪你了。”

  陈大倌赔笑道:“没关系。”

  叶开道:“这么热的天,她怎么还盖被?没病也会热出病来的。”

  陈大倌道:“她在打摆子,昨天晚上盖了两床被还在发抖。”

  叶开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么还会发抖的呢?”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进去,掀起了被。

  被里是红的。

  血是红的!人已僵硬冰冷。

  × × ×

  叶开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这女人惊醒。

  他当作她永不会醒。

  叶开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脸上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叶开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叶开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叶开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叶开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太困难,因为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脸上本就好像在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叶开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么神秘的易容术。”

  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叶开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叶开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叶开道:“为什么?”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叶开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叶开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了“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 × ×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叶开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脏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叶开,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 × ×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这柄刀。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叶开轻烟般从屋顶上掠下来,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三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床上,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

  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

  他们似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的花朵。

  他再抬头,才看见叶开。

  屋子里也很暗,叶开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叶开道:“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叶开道:“暗器就是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

  叶开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正是花蜂和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叶开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叶开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叶开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叶开道:“这五个人就叫做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道:“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叶开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么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叶开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以镇上没有人发现。”

  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些人送来?”

  叶开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材里?”

  叶开道:“现在棺材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叶开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么会是别人?”

  叶开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么人进去?”

  叶开道:“现在我只知道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么换的?”

  叶开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谁?”

  叶开道:“西门春。”

  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么也从未听见过?”

  叶开道:“我现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叶开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张老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叶开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么要选中陈大倌呢?”

  叶开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他叹息着,想坐起来,但叶开却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叶开道:“张老实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讷讷道:“我姓宋,叫宋大业,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叶开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作他们的替身。”

  叶开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叶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叶开道:“为什么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叶开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床上不成?”

  叶开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叶开的话说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喃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叶开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叶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叶开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么就请叶公子到厅上奉茶。”

  叶开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向叶开掷了过来。

  这一着当然也很出人意外,叶开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叶开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床上,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 × ×

  叶开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叶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开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叶开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若没有准备,我怎么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叶开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叶开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叶开淡淡道:“那么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叶开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床上。”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相信你。”

  叶开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痉挛,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叶开立刻窜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已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叶开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叶开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蹿上去。

  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么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么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 × ×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叶开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条黑猫正懒洋洋的躺在树阴下,瞪着墙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

  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叶开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只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

  蝴蝶不是老鼠,蝴蝶会飞。

  四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拍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

  蝴蝶不见了,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叶开。

  × × ×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棉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

  每个人都得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些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

  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叶开,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粉嫩,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着两枚金铃铛。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也有两枚金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铛就“叮铃铃”地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

  刚才她站在旗杆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泥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练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

  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么地方,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

  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双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你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东西,但一个人只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们果然很听话。

  第一个孩子走过,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怔,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撩乱,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

  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生意,一个可以去学做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对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竞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孩子点了点头,道:“这是只死蝴蝶。”

  少女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又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这只死蝴蝶?”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

  少女看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很聪明。”

  孩子红着脸,垂下头。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认得一个人,他的想法简直就跟你完全一样。”

  孩子忍不住道:“他也打不过别人?”

  少女道:“以前他总是打不过别人,所以也跟你一样,总是情愿自己吃点亏。”

  孩子道:“后来呢?”

  少女笑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就拼命的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现在好东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错,所以你若想要好东西,也得像他一样,去拼命学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点头道:“我懂,一个人要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对极了。”

  她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铃铛,道:“这个给你,若有别人抢你的,你告诉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却摇摇头,道:“现在我不要。”

  少女道:“为什么?”

  孩子道:“因为你一定会走的,我要了,迟早还是会被抢走,等以后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样?”

  少女道:“对极了。”

  她忽然弯下腰,在这孩子脸上亲了亲。

  孩子红着脸跑走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那个拼命学本事的人,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你为什么要问?”

  孩子道:“因为我要学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少女眨着眼,柔声道:“好,你记着,他姓叶,叫叶开。”

  × × ×

  孩子们终于全都走了。

  少女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瞟着叶开。

  叶开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动,悠然道:“你得意什么?我只不过叫一个流鼻涕的小鬼来学你而已。”

  叶开笑道:“其实他应该学你的。”

  少女道:“学我什么?”

  叶开道:“只要看见好东西,就先拿走再说,管他有没有人来抢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但若是我真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人拿走,我迟早也一定要抢回来的,拼命也要抢回来。”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欢的东西,又有谁敢来抢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们不来抢,总算是他们的运气。”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铃铛也开始“叮铃铃”地直响。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铛,就叫丁灵琳的铃铛。

  × × ×

  丁灵琳的铃铛并不是很好玩的东西,也并不可笑。

  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实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简直对丁灵琳的铃铛怕得要命。

  但叶开却显然不怕。

  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丁灵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没有?”

  叶开道:“忘了什么?”

  丁灵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听那些人的来历。”

  叶开道:“你好像并没有探听出来。”

  丁灵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叶开道:“不怪你怪谁?”

  丁灵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说他不会这么早来的。”

  叶开道:“我说过?”

  丁灵琳道:“你还说,就算他来了,你也不会让我吃亏。”

  叶开道:“你好像也没有吃亏。”

  丁灵琳恨恨道:“但我几时丢过那种人?”

  叶开道:“谁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顾着去欺负别人。”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铃铛还圆,大声道:“别人?别人是谁?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到现在还帮着她说话?”

  叶开苦笑道:“至少她并没有惹你。”

  丁灵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见她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

  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叶开。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叶开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叶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

  叶开就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万马堂,为什么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丫头究竟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叶开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叶开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我高兴。”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我。”

  叶开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就好像她的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这时正有一阵柔风吹过大地。

  在这种时候,丁灵琳的铃铛确实是非常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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