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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系列合集

新概念:“经济转型国家”引发的新思考

  ——试以俄共“崛起”为例谈决定社会“经济转型”成败的非经济因素

  姜长斌

  1996年4月2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江泽民和俄罗斯联邦总统叶利钦签署的《中俄联合声明》中,与“发达国家”、“发展中国家”并列的,使用了一个崭新的概念,即“经济转型国家”。①

  何谓“经济转型国家”?我个人理解,它至少有三方面的含义:第一,它既包括某些发达国家(例如俄罗斯),也包括某些发展中国家(例如中国);第二,在和平与发展的时代潮流中,这些国家的经济构架和形态已不适应时代潮流,这类国家共同面临的都是“转型”问题;第三,旧经济构架的形成,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它必然要涉及促使旧构架成型的非经济因素,其中最重要的是历史原因,即历史传统、政治、文化等社会存在和价值观问题。它们的转型成败,将在相当程度上决定经济转型的顺利与否。

  当然,各国有各国的国情,转型的具体内容也会千差万别,不过,只“转变”经济,不转变其他,成功的经济转型最终只能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本文力求以邓小平的理论思想为指导,用颇具代表性的现俄共这个“非经济”因素实例,对上述观点作一探讨。

  一、问题的提出

  1996年俄罗斯总统竞选中,俄罗斯联邦共产党及其领导人久加诺夫的崛起,是俄国政局变化最引人注目的现象。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当然,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俄共究竟是依靠什么力量赢得相当一部分民众的拥护的?换句话说,俄共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政党:是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新型共产党?还是一个改头换面的坚持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政党?还有,也许是一个二者兼有的混合型政党?这个党能否担负起领导俄罗斯“经济转型”的任务?

  列宁反复强调过:不能一般地谈论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是有原则区别的,有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也有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从原则上说,马克思主义与大民族沙文主义完全不能相容,因为大民族沙文主义具有历史反动性;马克思主义只能与被压迫民族的求独立、求解放的民族主义相融合,因为后者具有历史进步性①。这也是列宁晚年同斯大林产生尖锐分歧的关键问题之一。不可能设想,一个政党对内诚心追求社会主义公正,对外却热衷于追求大民族沙文主义目标,这两者是无论如何都统一不起来的,原苏共垮台的教训就说明了这一点。当然,俄共也不例外。

  因此,在分析、讨论俄共的性质时,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它要么是发展了马列主义的新型共产党,要么是(或者主要是)坚持大俄罗斯沙文主义

  ①《人民日报》1996年4月26日。①参见《列宁全集》人民出版社中文第2版第43卷,第352、353页。

  的民族主义政党。它如果是前者,那么它就能够领导俄罗斯完成经济转型任务,使俄罗斯成为现代意义的发达国家,它如果是后者,那么它不仅不能引导俄罗斯前进,反而会使俄罗斯联邦逆潮流而动,发生更大的倒退。我个人认为,研究俄共的性质,不能单凭某一个文件(例如党纲)、一篇讲话或者一纸竞选纲领,就匆忙地下结论;必须不仅综合地研究书面及口头的声明,而且还应该把俄罗斯的历史传统和现实社会状况考虑在内。

  二、虚线——精巧的马列主义词句

  研究俄共的各种文件,会发现一种非常奇特的矛盾现象。在它的指导思想里,相互交叉地贯穿着两条线:一条是由连续不断的“精巧迷人”的马列主义词句组成的,另一条则是露骨的,甚至是毫不掩饰的粗暴的大民族沙文主义。

  在运用马列主义词句方面,最典型的文件莫过于俄共《党章》和《党纲》了。1992年2月13~14日,俄共二大通过的《党章》指出,俄共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主张建立社会公正、集体主义、自由平等的社会,建立真正的苏维埃人民政权,它是俄联邦公民为了实现纲领性目标在自愿基础上联合起来的政治组织。1995年1月俄共三大通过的《党纲》①宣布:俄共是俄国社会民主工党——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布)——俄国共产党(布)——苏联共产党(布)——苏联共产党——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共产党的继承者;其主要目标是:人民政权、社会公正、消灭人剥削人、爱国主义和族际主义的统一;共产主义是人类的未来;俄共遵循的是“发展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唯物主义辩证法”;认为:“资产阶级的社会存在方式已经难以为继”,“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学说、一种群众运动和社会制度将会获得新的生命”,《纲领》还宣布:“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未来共产主义联合体的必要前提逐步形成并得到发展,在共产主义联合体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纲领》还提到了“国际主义”和“在..民主集中制的基础上保证党的纪律”等词句。

  我们有些人可能就是根据上述的只言片语得出结论说,俄共基本上是坚持马列主义的新型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具有社会民主党色彩的共产党。然而,事实究竟如何呢?三实线——不加掩饰的露骨的大民族沙文主义俄共成立于1990年6月,此前没有人认为有单独成立俄共的必要,因为有了苏共中央就完全可以代表俄罗斯的民族利益了。但是1988年6月末苏共第19次代表会议以后,由于苏共政治路线的彻底改变,以波罗的海沿岸三国为代表的各民族共和国脱离苏联或向苏共中央要求独立自主权的潮流,迅速地呈现出不可阻挡的势头。与此同时,俄罗斯也出现了甚嚣尘上的社会舆论:抱怨俄罗斯生活水平落后的根源,是民族共和国拖了俄罗斯民族的后腿。在频繁改组的苏共中央(中央委员会和政治局),不论是人员组成还是发言权

  ①载于《真理报》1995年1月第1~2版。

  都越来越有利于民族共和国。正是在这种政治形势和社会背景下,才成立俄共的,就是说它的成立不是为了捍卫社会主义,而是为了捍卫俄罗斯民族的传统利益。

  苏联解体以后,作为政府反对派的俄共虽然历经坎坷,但它始终一贯坚持的是“民族爱国主义”、“废除别洛韦日协定”、“恢复苏联强国地位”、改善人民生活等口号,以此争取民心。如果认真地对上述《党章》,特别是《党纲》加以分析的话,那么就会发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词句不过是美化民族沙文主义的外衣罢了。在形势需要时,类似的同句也完全可以丢掉。例如,久加诺夫在1993年12月12日宪法公决及议会大选前夕发表的竟选纲领《俄罗斯复兴①和国际形势》,通篇都是在“高举爱国主义大旗”的口号下,谈如何继承并恢复旧俄国和苏联大国“所有宝贵而积极”的传统,谈如何保卫境内外“全体俄罗斯人的利益”的。再如,他1996年3月21日发表的总统竞选纲领,标题就是《俄罗斯,祖国,人民》,甚至不敢重提《党纲》中已经载明的“生产资料公有制形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主义根本原则,而只是含糊地提出“对土地、地下矿藏、森林、水域、大陆架的全民所有权和国家所有权;对自然资源和具有战略意义的商品的对外贸易实行国家垄断”。这实际是用“国家主权”偷换了社会主义所有制的概念。只要国家利益需要,“国家所有权”等等概念和措施,是一般资本主义国家也能做到的。列宁就曾说过,“土地国有化”是资产阶级也可以采取的措施。①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正式通过的《党纲》里那些马列主义词句作出最深刻“反驳”的,还是久加诺夫自己在同一次俄共三大上所做的政治报告:《为了祖国,为了人民的利益》②。这篇报告同《党纲》形成了黑白分明的对比:又黑又粗的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主线完全压倒了马列主义虚线。

  首先,报告人痛心疾首他说,由于苏联的解体,“(俄罗斯)国家的疆界逆转了400年,回到了16世纪;它丧失了许多世纪发展的成果;失掉了诸多通向世界贸易之路的出口;同世界经济的生命攸关的联系被切断了”。考据一下历史事实就会知道,报告人是按照自己的独特“逻辑”说这番话的。众所周知,早在15世纪,莫斯科大公国仅有43万平方公里领土。仅仅过了一百年即16世纪,俄国疆域就扩大了十几倍,顶峰是伊凡雷帝在位期间,但那时它的领土面积也只是达到了550万平方公里,而今天的俄罗斯联邦却还拥有1700万平方公里。但是,从民族扩张主义的角度看,任何“逆向”运动都是不可忍受的。更重要的是,伊凡四世不仅是第一个用暴力消灭俄罗斯民族割据状态的沙皇,而且是第一个在此基础上开始疯狂向外扩张、大举征服“异族人”(喀山、阿斯特拉罕国,等等)的俄国沙皇。俄罗斯大民族沙文主义和扩张传统正是由他奠定的。此后的400年里,俄罗斯扩张到了20世纪的拥有220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的世界第一大国,并且尝试过称霸全世界。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都曾反复谴责过大俄罗斯狂暴的扩张政策,说俄国历届统治者都“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地执行野蛮的侵略方针。一句话,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以在位期间扩张了多少领土来衡量自己的政绩的。而自称马列主义者的久加诺夫,却为俄罗斯失去某些扩张势头而难以忍受。他沮

  ①注意:不是俄共复兴!①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6卷第310、311页、第9卷第341、342页。②载于《苏俄报》1995年,月24日第1~3版。

  丧他说:“因为失掉了自然边界和通向温暖海洋的出口,(俄罗斯)也就正在丧失国家自给力,它的一些区域,首先是那些原料产地,迟早会被纳入别国的经济体系并被分裂出去。”可见,他这里讲的不是具体的领土面积,而是遭受挫折的扩张传统。正因为久加诺夫等人如此坚决地维护俄罗斯的民族扩张传统和成果,所以他们对当今国际形势保有自己奇特的、完全脱离现实的看法,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他在报告里说:“遭到破坏的不仅是苏联的国家统一,世界舞台的势力均衡也被破坏了,而这种势力均衡是40多年来维持世界和平的基础。取代国际关系两极格局的,不是什么多极格局;所谓多极格局不过是那些幼稚的政治空想家们喋喋不休的梦话罢了(看来,特别有必要提请大家注意这句话!——本文作者);现在只有一极格局,即美国一国称霸全球。”他甚至认为,苏联争霸世界的做法,是对人类作出的贡献。他说:“今天,全世界,特别是脑满肠肥的西方,都在享用俄国革命和胜利的成果。”接着,他把苏联的落后与垮台,主要归因于外部世界对苏联施加的压力。

  俄共《党纲》里写道:“苏联是俄罗斯帝国的地缘政治的继承者。它作为国家和社会制度,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这就必然提出一个问题:如何恢复这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久加诺夫在政治报告里回答说:“首先要捍卫住俄罗斯和统一的俄罗斯人民的国家完整;接着是必须自愿地重建统一的苏联国家。”他把这一任务列为俄共“总目标”的第一条。党纲明确地提出,要在此基础上“巩固(苏联)的政治独立和经济独立,恢复它在世界上的传统利益和阵地”,“不让世界新秩序的创造者实现攫取俄罗斯的自然资源和生产基地的企图”。为此,必须“废除有损俄罗斯利益和尊严的国际条约和协定”。这一切都是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和警惕的。

  四、不可思议的“俄罗斯思想”和“社会主义”

  应该说,由于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作怪,俄共的社会主义理论也是混乱的、不可理解的。

  首先,社会主义作为一门科学理论,不可能由各民族的传统思想自发地形成,这是其一。其二,从人类的发展远景来说,社会主义更不可能只适用于某些民族,而不适用于另一些民族,只不过是各个民族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可能不同罢了。

  可是在俄共《党纲》里却写道:“可以大胆地断言,‘俄罗斯思想’其实就是深刻的社会主义思想。”久加诺夫在政治报告里是这样展开这一观点的:“‘俄罗斯思想,其实就是深刻的社会主义思想,而它对西方来说,是神秘莫测的,是不可思议的。”因此他提出,俄罗斯人民的前途要么是“强国和社会主义”,要么是“国家继续分崩离析并最终变成殖民地”。

  实际上,像俄共这样把社会主义和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生硬地捆在一起,不仅西方人会感到神秘莫测、不可思议,就连正在搞社会主义的中国人也会目瞪口呆的。

  退一步说,从政治报告阐述的俄罗斯历史事实来看,俄共所说的“俄罗斯思想其实就是深刻的社会主义思想”,同样是不通的,是违反史实的。他一方面强调说从拉辛和普加乔夫起义开始,经过十二月党人,到了赫尔岑、

  车尔尼舍夫斯基等就形成了“俄罗斯思想”。但这充其量不过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我们还知道,民主主义思想在俄国从来没有成为强大的思潮。另一方面,久加诺夫把俄国的村社说成是“俄罗斯思想”的社会基础,他说:“俄国不久前是个农民国度。农村劳动者在历史上就是左派政党和运动的强大基础。这是因为实际上不曾存在过农民土地私有制,在俄国占统治地位的是村社土地使用制。”俄国村社本是资本主义前的一种封建统治下的农民土地使用制,是一种历史落后现象。列宁对此已有大量论述。对俄国村社能否越过资本主义直接进入社会主义,马克思也是持怀疑态度的。①从历史事实上看,作为社会基础的村社只是产生过俄国民粹主义,但却不是社会主义。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时期,在俄国农村占统治势力的是俄国社会革命党,而不是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

  可见,俄共的“俄罗斯思想”即是“深刻的社会主义思想”,无论如何是解释不通的。

  五、俄共势力为什么会崛起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考虑多方面的因素。

  首先,不论怎么说,苏共是列宁创建的一个存在了近整个世纪的党,列宁的社会主义思想是深入人心的。不论对哪个民族的劳动者来说,社会主义理想都是有强大号召力的。从这一角度看,作为左翼力量的俄共的崛起,与东欧的形势是有相通之处的。

  第二,但是俄共又与东欧左翼力量有巨大的区别,那就是俄共坚持的是进攻性的大民族沙文主义,而东欧左翼政党坚持的是防御性的民族主义。

  第三,也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俄国社会的转型必然异常困难和漫长。四五百年形成的俄罗斯民族发展价值观不可能不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的转型必然始终伴随着整个社会的转型。可以说,在俄国社会整个转型期内,只要人民生活水平不得到普遍的提高,原有的价值观是会一直起作用的。

  第四,因此在俄罗斯,不论哪个政党,只要坚持大民族沙文主义就会有“市场”,例如,日里诺夫斯基自由民主党的崛起就说明了这个问题。更何况是冠以“发展马克思列宁主义学说”的俄共呢?!

  第五,俄罗斯改革的困难和失误,导致一大部分居民生活水平的大幅度下降,他们对苏联的怀旧,也是俄共声望上升的社会基础。只要改革不出现蒸蒸日上的情景,只要已经出现的困难仍保持现有的社会规模,那么不论是俄共,还是自由民主党都会是政坛上持续活跃的力量。

  第六,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俄共确实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不要只拘泥于俄共领导人在1996年的总统竞选中是否能够上台,而要看到俄共代表的社会势力是会长期存在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俄共真正新生的前提,是彻底抛弃大俄罗斯民族沙文主义和扩张主义,转而专心致志地从事国内经济的恢复,推进国内的社会改革。

  因此,我们在分析俄罗斯的问题时,必须站在国家利益的高度上,不仅研究现实,而且要研究历史;一句话,要具有较为开阔的视野和比较深远的政治眼光。

  ①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268、269、430、452页。

  总之,现在这个俄共所代表的沙文主义势力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它会在国家整个转型期内起阻挠作用。这期间,现俄共可能掌权,也可能不掌权,但最终它必将消失。

  俄罗斯等待着一个全新的、彻底摆脱了大俄罗斯沙文主义的共产党——它一定会出现,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社会发展前景决定的。

  (作者姜长斌: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国际政治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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