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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北方的现场

  飞机较预定时刻稍迟,在十九时整降落旭川的机场。

  虽是昼长夜短的季节,北方机场的黄昏似来得较快,天色已经暗了。

  吉敷并未携带大型行李,所以很快走出海关,见到坐在并不宽敞的大楼角落沙发上阅报的牛越。

  “牛越。”他走过去,叫着。

  牛越慌忙站起,频频点头,说:“啊,真是难得,好久不见了。”

  小眼睛、脸颊略红,看起来似有些害羞状。吉敷心想:牛越有点苍老了,但,态度仍旧那样诚挚,最重要是不觉得像和警察面对面,毕竟在这数日的调查里,对警察已感到有些失望。

  “真的好久不见。还好,你的身体同样健康。”吉敷由衷地说。他觉得像是见到自己亲戚一般!

  “在传真里写得那样急,你不会是勉强挪出时间前来吧?”

  “不,没有这回事!我都感到来得太迟了呢!还好,现在似乎仍来得及。”

  “是吗?那就好……你看起来气色也不错……”

  “托福,连小感冒也没有。”

  “太好啦!”

  “我的脑筋是不太好,但是身体状况尚可。”

  “别开玩笑了。中村好吗?”

  “他也同样生龙活虎。如果知道我能这样和你见面,他一定会羡慕吧!这次前来,我并未告诉他……对了,神和住的照片如何?”

  “这个……”眨眼间,牛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微微整眉,“前面有间咖啡店,何不边喝咖啡边聊?”

  “好啊!”

  牛越走在前面。他身材矮小,背微驼,步行姿势独特,上身微微左右晃动。

  咖啡店的窗外有风,暮色里,北国散落生长的树枝飘摇,或许,班机就是因为这种风而延误吧!

  吉敷点叫咖啡,牛越点叫牛奶。

  “或许你早已想到这种情况吧……”女服务生离去后,牛越开口了,“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间,札沼线列车在出轨前,杉浦、德大寺都听到夏季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另外,行川的小说中也有提到……”

  “是的。”吉敷接腔。这点,他在飞机上也已经考虑到,“可能是神和住他们搭乘的飞机引擎声吧?”

  牛越用力一拍膝盖:“果然你也想到了!”

  “不,是在前来这儿的飞机上才想到的,但,真是如此吗?”

  “是的,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答案。这是因为,如果是长年生活在此的人,一定会认为像刚刚仍下着暴风雪的夜晚,不可能有飞机飞行,即使听到嗡嗡声,也不会想到是飞机的引擎声。”

  “可能吧!”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嗡嗡声是飞机引擎声吗?如果是,这又解开一项谜团了,像这样若能一步一步的解明那一连串离奇事件之谜与真相就好……

  “关于先前说的照片之事。”说着,牛越探身向前。

  “是的。”吉敷也同样动作,“怎么样?”

  “果然是很特别,反正,你先看看再说……就是这个。”牛越低头,打开公事包,右手伸入摸索,自里面取出一张约扑克牌大小的照片,递给吉敷。

  吉敷伸手接过。一看,是自上空拍摄夜行列中奔驰于雪原上的照片,他忽然想起吕泰永小说中的“白色巨人”。

  “这是?”

  “札沼线的第B45列车,在出轨之前,尚未抵达源名寺旁。神和住搭席斯纳小飞机拍摄燃烧的源名寺,在飞越源名寺上空时,见到这班B45列车而不自觉地按下快门,结果拍到这张照片。”

  “当时是夜晚,居然拍得这么清晰?”

  “他是使用超高感度的软片,所以能清楚拍摄到肉眼见不到的暗处。”

  “原来如此。但,这张照片又……”

  “你没注意到吗?仔细看这边,列车车顶部分,你看……”

  “啊!”吉敷情不自禁低呼出声。

  因为太暗而看不清楚,但,仔细看时,朦胧可见到黑色列车车顶上有个小小的“人”的形状,似是有人至大字躺在车顶。

  “你用这个放大镜仔细看。”牛越递放大镜给吉敷。

  吉敷把放大镜举至照片的该部分,瞬间,他有种自己是席斯纳飞机上乘员之错觉——那“人”是仰躺,能见到脸孔!

  “这是人在列车车顶上。”

  “是的。”牛越回答。

  “没错,因为是瘦小的男人。”

  “瘦小的男人……啊,的确是穿小丑服,脸孔也擦白粉,眼睛闭着……是小丑的尸体吗?”

  “神和住是若无其事的拍摄,但是放大后一看,竟然出现人的影像,所以他猜测也许是灵异照片。”

  “只有一张吗?”

  “是的。之后,飞机和列车愈离愈远,飞机再度回转拍摄源名寺,又再回转,反覆数次,最后在源名寺上空拍摄到B45列车的出轨。”

  “嗯……”吉敷凝视照片,沉吟。

  咖啡和牛奶送上桌了,等女服务生离去,吉敷才再度开口:“这表示拍摄这张照片后至这班列车出轨,中间隔了相当长的时间?”

  “应该是这样吧!”牛越喝着牛奶。

  吉敷未掺砂糖和鲜奶,直接喝黑咖啡:“这是第几车厢的车顶?从照片上看不出来。”

  “我也问过神和住,但他回答说记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是由前面算起第二节车厢。”

  “第二节车厢……而且,这个位置在车厢最旁边,这么说,岂非就在洗手间正上方?”

  “啊,不错,就是这样。”

  “瘦小的小丑在举枪自杀的洗手间正上方车顶?”

  “一定是。”

  “这么说,拍摄这张照片的瞬间,列车车厢内的洗手间门前正挤满包括杉浦在内的围观人群,而且因尸体消失震惊不已?”

  “没错,就是这样!但,原来尸体是移到车顶……”

  “应该不会错了,可是……无法确定手上是否握着手枪,从照片上看不出来……”

  “是的,但,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牛越说。

  “又出现新谜团了。”吉敷也恨恨地说。本来以为已慢慢解开一个谜团,却又增加新谜团。

  “不会是灵异照片吗?”牛越还是执着于这点,“已经死亡的这男人,灵魂在升往空中的半途,却正好被自上空拍摄到?”

  吉敷默然。他无法讥笑牛越的这种想法,事实上,仔细一看,身穿小丑服的男人那呈大字状的尸体似未与车顶密接,仿佛浮在车顶上。

  “真是麻烦透了。”吉敷说着,整眉,搔了援额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照片。但是,至少待地前来一趟是有其代价。”

  但是,坦白说,他内心并不觉得这张照片特别值得重视。

  接下来,吉敷由牛越带领去见神和住。神和住是满头银发、身材不错,有些精悍的老人,全身散发出行动力,非常适合当媒体摄影师的人物。

  在这次侦查工作中,吉敷见过各种类型的老人,有能让人感受其人生感性、也有似便山那样的人,也就是说,只要看其现况,就可了解此人经历过的人生。在平成元年的春天能碰上此等综括整个昭和时代的事件,实在具有奇妙的象征性。

  神和住的家位于可由机场步行抵达的距离内,拥有相当广阔的建地,不过只有一部分以篱墙围绕,房屋四周是菜园和空地。在东京,根本不可能见到这样的住家!吉敷在客厅里边望着玻璃窗外的菜园,边跟神和住交谈。神和住的脸孔、身体皆健硕,讲话声音也宏亮,他详细说明那天晚上在空中拍摄过程是何等冒险,以及列车出轨的瞬间,连在高空都听到巨大的声响。

  由于用餐时间将到,不方便逗留太久,打电话叫来计程车后,吉敷和牛越进入旭川的饭店。

  两人边吃晚饭,吉敷边叙述自己到目前的调查结果,包括见到吴下精太郎、前往藤枝市见便山宗俊,还有在热海见过八坂秀作等等。并且,他继续说明,从这些人物的证言中已明白行川郁夫是韩国人,与弟弟被自朝鲜半岛强制带往库页岛,昭和二十二年才脱逃、在小搏的吴下马戏团待了十年,兄弟俩本来的姓名是吕泰永和吕泰明。

  紧接着,吉敷又说明樱井佳子也是吴下马戏团团员,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和泰明一同离团私奔。最后,他把宫古的秦野送他的行川所写的小说“小丑之谜”拿给牛越看。

  由于牛越只看过“跳舞的小丑之怪”,所以很热心地阅读着,连筷子都忘记动了。读完,牛越把印刷物递还吉敷,说:“这么一来,也能了解行川,不,吕泰永在吴下马戏团时代的情形了。”

  他开始举筷用餐,喃喃自语似的说:“白色巨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而,被由函馆本线的列车带至札沼线列车,一定含有重要意味,你不认为吗?”

  “嗯。”吉敷颌首。

  “既然明白写出函馆本线和札沼线的铁道名称,其中必有缘故。”

  “是的。”吉敷回答,“最初,我以为‘小丑之谜’中所写的一切纯属幻想,是行川,也就是说吕泰永幻想所生的产物。但是‘跳舞的小丑之怪’、‘吊死者’和‘小丑与女人’皆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如此一来,也许应该认为这篇‘白色巨人’也是反应某项事实才对。”

  “不错……”牛越嘴巴一面动着,一面点头,“不过,吕泰永和吕泰明也可算历尽千辛万苦,我们日本人逼使他们度过悲惨的人生,想想,内心实在很惭愧。”

  吉敷也默默颌首。这点,他完全有同感,甚至觉得,日本人为此不管向韩国人如何道歉皆不为过!

  “但,即使这样,吕泰明到底去哪里了?”牛越说。

  “他们兄弟的半生大致已明白了,但,问题的一月二十九日!对此,你如何推测?”

  “吉敷,到昭和三十二年为止,他们的行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牛越抬起睑,凝视吉敷。

  “嗯。”吉敷漫应一声,再度沉默了。事实上,他自己都尚未有明确的理解。

  “樱井佳子逃离马戏团后,目标应该是找源田平吾吧?而,荒正是奉源田之命前来小搏,他追踪吕氏兄弟和樱井佳子三人,由小搏车站搭乘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到这部分为止,应该已经能确定吧?”牛越说。

  “我想是的。依我的想像,荒正可能还和源田组的另外一人在一起,如果能找到此人,就可明白当时的情形了。”

  “哈、哈,不错。”牛越说着,拿出记事本,记下什么,“会是多大年纪的人呢……”

  “既然是在源田手下跑腿的,当时可能二十多岁吧?”

  “如果当时二十工岁,现在约莫五十五岁左右了,好,我试着查查看。”说着,牛越把记事本放回口袋,“我在旭川警局里有老朋友,今夜就请他帮忙调查。对了,接下来的问题是……”

  “依我的看法,”这次是吉敷拿出记事本,“第11班次列车是十五时整从小搏开出,十六时零七分抵达札幌,这时,哥哥吕泰永下车了。”

  “哦?”

  “之后他转搭札沼线的第B19列车。这班列车是十六时二十二分从札幌开出。”

  “也就是说,吕氏兄弟分别行动?”

  “没错。第11班次列车载着弟弟泰明和樱井佳子,还有荒正,继续前行,到了十八时二十分,荒正公一在列车上的洗手间遇害。我推测,这是因为源田的这两位手下出现在泰明和樱井面前,樱井跑向荒正,泰明和荒正发生冲突,结果……”

  但是,吉敷边说边失去自信了,他觉得这样的推测似乎有某种错误,虽无法指出错在哪里,却绝对有问题。

  由于吉敷沉默,牛越开口了:“你说吕氏兄弟分别行动,原因何在?”

  “唔……”

  吉敷也不明白。会这样认为,只因为疑似吕泰永的人物搭乘札沼线的第B45列车。

  的确,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吕泰永皆没有抛开弟弟和其恋人,转搭其他列车的理由。是因为泰永发现荒正他们的存在而逃走?

  不,应该正好相反才对。自从库页岛以来,两人已经同心协力度过赌命生活,当弟弟面临危险时,哥哥泰永有可能单独偷偷逃走吗?不可能,他应该会留在第11班次列车,至少,他手中持有在库页岛弄到的防身手枪。

  对了,还有手枪的问题存在。依热海的八坂证言,这把手枪是杀死荒正的左轮手枪,而且是哥哥泰永随身携带,如果泰永在札幌下车,岂非手枪也跟着他?或者,泰永把手枪交给弟弟?又,或者杀死荒正的乃是他自己携带的手枪?

  吉敷将自己心中所想的这些疑点告诉牛越。

  “嗯,这就难懂了,不过,你听听我的看法如何?”牛越说,“也就是说,哥哥泰永并未在札幌下第11班次列车,而是陪弟弟他们一起,但,荒正和其同伙忽然出现在三人面前,于是彼此展开樱井佳子的争夺战,此时,哥哥泰永射杀荒正……”

  “但是,吕泰明和源田的另一位手下去了哪里?还有,樱井佳子呢?”

  “这个嘛……既然杀死源田的一位手下,另外一位可能也被杀吧!问题是,只有一具尸体……”

  “或者,源田的手下只有一人?”

  “不,吉敷,那还是很奇怪!这样的话,樱井佳子将没办法找到源田,而且,泰明应该也活着。”

  “这么说,源出的两位手下之一被杀,另一位活着之人则带樱井佳子去见源田?”

  “这样才能解释得通。”牛越说。

  “那么,泰明在这个时候怎样了呢?泰明是由衷喜欢樱井,他也说过为了樱井可以抛弃性命,如果他活着,更不可能让樱井去源田身边了。”

  “是的。看样子只能认为他当时已被杀害吧!而,泰永杀死荒正具有替弟弟报仇的意义……”

  “不错,这样的推断就具备非常的概然性。但,如此一来,泰明的尸体何在?”吉敷哺哺自语,“而且,这表示十八时二十分左右,吕泰永仍在第11班次列车上,当时列东正行驶于奈井江、丰沼一带。而若吕泰永这时仍在第11班次列车上,如何能出现在行驶于不同路线的645列车上呢?”

  “嗯……”牛越也沉吟不语。

  当然,这必须是在B45列车上穿小丑服跳过舞后,在第二节车厢洗手间自杀的瘦小男人是吕泰永……

  吉敷忽然想到一点:且慢!如果这样认为,那就能解开一项重要谜团了!如果B45列车上的小丑是吕泰永——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又作小丑打扮,连左轮手枪都准备齐全,只有他而已——的话,为何要在列车上做那样疯狂般的表演呢?

  谜底解开了。不错,为何之前一直猜不透吕泰永在B45列车上做如此奇妙之事?穿上小丑服,脸上又敷满白粉,在夜行列车上跳舞,还把自己关在洗手间内举枪自杀,理由很简单。

  也就是说,这是表示吕泰永人在函馆本线的第11班次列车之不在现场证明。假定吕泰永在第11班次列车上杀死荒正公一,则他在B45列车上如此夸张的行动,就成为最好的不在现场证明,可以被剔除于杀害荒正的涉嫌名单外。而,事实也是这样,他的计划完全成功了。

  吉敷呻吟出声。到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件事,这是何等复杂的事件呀!还有一点,那就是列车出轨,正因为B45列车在终点站附近发生出轨这种重大事件,小丑的舞蹈和死亡之显著、离奇事件才变成模糊化。问题是,B45列车上的小丑跳舞与死亡,真的只是吕泰永杀死荒正的不在现场证明诡计?

  吉敷闭上眼:或许这是事实也未可知!

  但,如果这样,吕泰永十八时二十分在第11班次列车内杀死荒正,就必须籍某种方法移动至行驶于远处的B45列车上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除非……

  ——白色巨人!

  除非被白色巨人的右手抓往,由行进中的列车带至另一列车,否则没有别的方法。

  突然,吉敷觉得吕泰永未免太目中无人了,他是预料到自己的调查和推理终有一天会到达这里,才在一、二十年前就写下“白色巨人”这篇小说!吕泰永不是愚昧之徒,不仅如此,他还是天才,而且以天才特有的傲慢,正低头嘲讽自己。

  吉敷心想:真是可怕的家伙,可怕而且非比寻常的家伙,自己总算明白其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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