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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庄司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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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口琴的老人

  要由成田国际机场前往首都圈,通常是搭乘自西乡隆盛上野山底下的京成野车站开出、直达机场的快速电车。

  这班列车驶经上野公园地底下,到德川家坟墓坐落的谷中灵园一带才出了地面,途经日暮里、新三河岛、京成町屋和京成本线的车站,一路朝成田前进,又经过京成关屋、崛切菖蒲园、御花茶屋等名称很美的车站。

  但,车窗外的风景却与这些美丽站名背道而驰,似羁留住往昔高度成长开发的创痕般的,显得贫疮单调。若是昔日的江户,这一带应该是幽美的田园风光吧!不过,通住成田还有另一条电车路线,那就是有因赤穗浪人复辟而著名的泉岳寺经新桥、日本桥、人形町的地下铁——都营浅草线。

  浅草线在抵达浅草后继续北上,由本所吾妻桥经过押上出到地面后,自青砥转入前述的京成线,然后直通成田机场。

  在这条路线上,京成线也有从押上发出列车。不只是为提供前往国际机场者服务,实际上,对于浅草附近的居民而言,这条路线也是通往小岩方面的宝贵交通工具。

  平成元年四月三日下午四时,这班经由押上的浅草线京成电车乘客比较少。就在这时,和前面车厢隔开的门开了,一位弯腰驼背的瘦小老人蹒跚出现,进入这边车厢后,他慢慢转身向后,谨慎地关上车门。

  坐在长椅式座位上约莫七成的乘客几乎全部转头,注视着这位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弯,乍看似是孩童。头戴又黑又赃、原本是蓝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方可窥见白发。

  他关上车门,转正身子至能完全看清整个车厢后,堆出满脸笑容,朝坐着的乘客们躬致意。当然,乘客中无人回礼,只是以见到异物般的眼神注视老人。

  老人脸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固定住——白色的胡子、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深褐色的皮肤等等,也如蜡像一样的固定。

  感觉上是很客气的笑容,但是当笑容冻凝的时间太长时,看起来就象具有其它意义了,也就是说,无法认为这个笑容乃是反映本人内在的意志!嘴唇虽是笑的形状,可是充血的眼眸却充盈着怯惧和恐慌,以致无法区别究竟是笑或哭了。

  老人面向车门附近的座位。

  车窗外掠过盛开的樱花。

  列车地板不住轻微摇晃,老人使力站稳。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校女学生,他保持那种哀求般的笑容对女学生点了两、三下头后,从作业服似的灰色夹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脏污的小口琴,拿至嘴边。

  接下来,老人开始吹奏口琴。琴声让车厢内的每位乘客都惊讶不已——是流畅、打动人心灵的音乐!

  与老人那邋遢模样完全难以联想在一起的口琴的美妙音乐已达艺术境界。时而是雀跃似的强力、清晰节奏加入旋律,蔚成抑扬的高音,但,最值得一听的却是其颤音!老人扶在口琴侧方的右手拍击般剧烈颤动,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谣名歌手握拳高歌似的颤抖了。

  明明是体力已衰退的老人之演奏,却有足够音量,而且该抑制处也确实抑制。他嘴上的小口琴以委婉优雅的音乐溢满整节车厢,这已远远超越外行人可及的领域。

  虽然完美的乐曲就在自己眼前演奏,高校女学生却似无法忍受般站起,拉开通住隔壁车厢的门,消失于方才老人走过来的方向。

  尽管失去听众,吹口琴的老人仍旧在演奏完一曲后,以卑屈的姿势朝无人的空间点了两、三下头,才缓缓转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带着五岁左右小男孩的肥胖母亲。老人同样面带和善笑容地向这两人点头后,把口琴拿至嘴边。车厢内再度溢满美妙的旋律。

  大多数乘客都觉得这是支曾经听过的曲子,是《美丽的大自然》。

  “妈妈,好脏呢!”小男孩说。

  母亲拍拍男孩膝盖,制止他讲话。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而且和口琴接触的两边唇角积满大量白色唾液。那是因为他正全神贯注于演奏上!

  但,老人对此却毫不在乎,圆睁红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视那位母亲,扶住口琴的右手剧烈颤动,专注地吹奏口琴。旁观的人们唇际虽浮现一抹冷笑,却也有人暗自被老人专注、拼命的表情所打动。

  “嘿,老爷爷,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将结束时,那位母亲说。

  曲子结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拿开口琴,用力扭曲积满唾液的嘴唇笑了笑,数次朝那位母亲颌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

  老人拼命点头后,便朝下一位听众向车厢后方移动。他迅速走过自动开关的门前,在一位推销员模样的男人面前。

  老人脸上仍挂着和善的笑容,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恍如裂开般的唇端乳附着唾液白沫,鼻涕也粘在白色胡子上。

  不管怎么看,老人都不像正常之人,弯着腰勉强步行的姿势、因车身摇晃而用力踩踏的双脚,时而会痉挛般的颤抖。当他用那种卑屈笑脸和畏缩动作无数次点头后,又将被污垢染黑似的口琴慢慢拿到唇边,以被唾液弄脏的双唇含住小口琴,立刻,能令灵魂震撼般的音乐诞生了。

  只要是有耳朵之人,若目睹眼前的情景,内心应该会被打动,因为,老人那沾满污垢的口琴响起了真正的音乐!

  但,很遗憾,乘客没有注意这些。虽有人露骨讽刺演奏中的老人,不过那还算好的,毕竟还有人大声怒斥。若是有良知者,难道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老人默默地为受冷嘲热讽而演奏,静静地继续不断点头致意。

  两位中年男人远远望着像纸糊的老虎般频频点头、脸上挂满笑容的老人,彼此交谈着——

  “那就是京成线上著名的吹口琴老人哩!”

  “噢,是吗?”另外一人说。

  两人皆愉快地笑了。

  “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电车。”

  “是老人痴呆症吗?”

  “可能吧!也许因为很善于吹口琴而忘不掉,才会特别搭乘电车吹给大家听。”

  “车掌允许吗?”

  “不,车掌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

  “身材很矮呢!是游民吧……”

  “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

  “每天会搭电车的游民很难得一见呢!”

  “是很难得!但,出乎意料之外,拥有某种才艺的游民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游民差不多。”

  “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乞讨金钱?”

  “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钱的重要性。”

  “但,老年痴呆的游民,日子一定很难过吧!”

  “是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游民,也值得庆幸了。”

  “哈,不错。但,世事是很难预料的,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

  “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祥了。”

  电车由青砥驶住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

  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似忽然想起般,下了车,踏上地下月台。

  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群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

  很令人佩服的,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爬上阶梯。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履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也像傀儡玩偶,再加上身材非常瘦小,不管步行或爬阶梯皆花费相当时间。

  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陆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与汽车噪音慢慢汇流了。

  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可见到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来往的汽车群边蹒跚走着。

  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人们的前进。他的脸上虽已无笑容,但是表情却奇妙扭曲,既像是因风而整眉,又像是在轻轻的哭泣。

  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信号是红灯。

  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酷似樱花花瓣的气息,而,暖意里似含有些许轻狂。

  老人与他身旁状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身高约莫只及对方肩下。

  行人专用的信号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履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通过马路,信号又变成红灯了,像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一线车道都非常冒险。

  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向尽头是浅草雷门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

  不久,夕阳更斜了,风也开始稍稍带着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T字路口。等人专用步道变成绿灯,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溶入人群中,过了雷门的派出所前,慢慢走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客旁。

  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依旧人潮如织。大灯笼下,一位让狗带上大型眼镜的男人吹奏口琴行乞,但是,他的功力比不上瘦小的老人。

  老人汇入仲见世街的人潮里。外面观光客人数也很多,感觉上,老人只达他们腰间。

  仲见世街左右两边是一列齐整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等等,每间店皆充满清洁的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寂寞的气息。

  可能是因为它们虽然拥有店面,却仍像夜市的摊贩般小规模的缘故吧!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人潮,走在人行道上。

  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

  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行人稍微减少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看起来仿佛某种宗教建筑,也许是江户时代的遗迹,也就是说,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在诉说着昔日江户这个城市的规模吧!木造、有如积木玩具般构造的城市——江户。

  但,这如果是就个人为单位的居住结构而言,却是城市中的异次元规模,其居住人口是全世界数一数二。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

  在低矮屋檐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走着、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遭任何人物都更能溶入此一背景,恰似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登场人物特别辟建的空间!

  在整个浅草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也就是说,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们皆是浅草里的外国人!前方再度是等待的人潮。老人的表情没有笑意,只是要哭不哭般扭曲着,那种表情也似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

  这个世界被群众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群所掩埋。

  和人群汇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展露出他至目前为止的生命时间,那如同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女之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机车飞跃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已经持续不知多少日子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对抗至今!

  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脸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客气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般紧板着脸——恰似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

  老人保持家居服的表情再次和人潮汇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

  商店街飘荡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神情地站住,接着以慢吞吞的步伐进入店内。

  店内看起来稍稍昏暗,老人有点难过地屈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果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写着定价“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

  这时,在里面看着、年龄约莫五十开外的长脸女性走过来,伸出右手。

  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出传来钢琴声的马路。

  “喂,等一下!”妇人冷冷叫着。

  老人停住——

  “对不起,从本月份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圆。”

  老人不理睬,似乎不明白妇人话中之意。

  “等一等!这样不够的,还差十二圆呢!”她边说,便追着老人走出马路数步。

  老人假装没听见的继续慢慢住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

  妇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圆”,紧接着可能以为老人重听,大声叫了“还差十二圆”。就这样,两人一块走了大约十公尺左右。

  “像你这样,简直就是扒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拿价值十二圆的东西!”

  这时,老人的身体倒向女人。

  由于过住行人很多,不少人如此证言。妇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引起非常多步看着的妻子,慌忙跑回店内。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

  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那哀求般客气、和善的笑容,然后,一次、两次的慢慢点头。

  风吹掠过马路,周遭弥漫着樱花香。

  “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恨恨地说道。再低头一看,妇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

  人群开始聚集了,转眼已成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而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性已缓缓停止呼吸。

  老人被年轻人捉住双臂,脸孔浮现愚蠢、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是毫无目标的继续道歉着。

  “发生什么事?”人群中有人大声问。

  “这个老头子为了不想付消费税,刺杀店老板娘。”中年男人恨恨地回答。

  这时,人墙里很多人开始嚷叫了。

  “岂有这种家伙?”

  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

  “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帐东西!”

  妇人身体的痉挛愈来愈微弱。老人仍旧脸孔扭曲,以搓成一团报纸般的笑容面向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丝毫想不出其他动作。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唾液白沫。

  远处传来似是警察走近的脚步声。人墙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位制服警察跑进来。

  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声。

  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问小谷:“命案吗?”

  小谷稍厚的嘴唇轻蔑似地歪斜,冷笑道:“是的,为了钱……”

  “是抢劫杀人?”

  “抢劫……不,不能算是,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圆。”

  “十二圆?”

  “是消费税。凶手的老头子买了一袋四百圆的圈饼和米果,付了四百圆就想离开,而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圆消费税。”

  “嗯。”

  “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对方。”小谷说明。

  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

  “我一直认为应该不可能,却想不到仍发生和消费税扯上关联的事件,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

  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之念。不管如何,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必须由调查一课的凶案班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是如此微不足道!

  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粘满污垢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

  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集于空间。

  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貌似柔道高手的刑事。

  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

  “坚持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同样低声问。

  “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个有问题呢!”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

  “神经搭错线?”

  “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会是演戏吧?”

  “看他的样子不像。”

  “被害者呢?”吉敷问。

  “好像刚刚死亡了。”

  “彼此认识吗?”

  “不,似乎不认识。”

  “那个老头是什么样人物?”

  “浅草的游民,冬天是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

  “这么说目前开始四处流浪了?”

  “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

  “很久以前就见过?”

  “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

  “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

  “是的。”

  “姓名呢?”

  “不知道。”

  “年龄?”

  “不知道。”

  “籍贯之类呢?”

  “完全不知。不管是恫吓或讲尽好话,他一概都不回答。”

  “身边的物件呢?”吉敷问。

  “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

  “口琴?”

  “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之物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老人年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

  “是的,因为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

  “是刻意隐瞒不说呢,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是外表或什么,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

  “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

  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

  “喂,你不知道自己姓名吗?”小谷大声问。

  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孔,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痕迹。似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血,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濡。

  “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的,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迷糊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做出可怕的杀人行为,对不?”

  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椅子踢倒的凶状,让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鼻尖地怒叫。

  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

  “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向傀儡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

  但,老人仍似想不出其他任何事般继续点头鞠躬,一径保持那哭笑不得般客气笑容地卑屈点头。

  “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

  老人点头。

  “就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

  “保持沉默权?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土田也看着吉敷,似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老先生,你有刮胡子吧!”吉敷静静开口。

  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瞳望向吉敷。

  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动作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

  “你是怎么刮胡子呢?你一定有刮胡子吧!”

  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颌首答复,抑或只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纸糊老虎似的脖子前后甩动。

  “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

  “如果不刮一定会愈长愈密吧?你是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

  但,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颌首。

  “喂,你有带电动刮胡刀或什么吗?”小谷问。

  老人不理睬。

  “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

  老人颌首。

  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以下的动作不像是机械式,更像是本身意志,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完全痴呆!

  “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

  “让我来。”吉敷说。

  小谷浮现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

  “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

  “在抽屉里。”

  吉敷颌首,坐下,拉开抽屉,右手抓住口琴,开口:“这支口琴是你的吧?”

  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顿了。

  “是你的吗?”

  老人的头再度开始前后甩动。

  “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

  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

  “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

  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立即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吹了。

  “怎么啦?再多吹一下。”

  老人颌首,却似不想再吹。

  “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

  老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是自己学会的?”

  老人点头。

  “从小就会吹吗?”

  老人颌首。

  “你不会讲话?”

  老人缓缓点头。

  “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原子笔。

  老人畏怯似的身体后缩,并不想写。

  吉敷静待,但,情形仍是一样。

  “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

  老人笑了。

  “是不是?”

  老人点头。

  “你是在东京出生?”

  老人颌首。

  “家人、兄弟或亲戚呢?”

  还是同样点点头。

  “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

  又是颌首。

  “你和他有仇恨吗?”

  脖子前后甩动。

  “以前就认识她?”

  虽是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话中之意。

  “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

  老人颌首。

  不过,这应该不能视同他的回答吧!

  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他站起身来。

  “这样不可能制作调查报告了。”

  “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适当的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明记姓名和年龄。”小谷说。

  “不,这位老人仍有智力。”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的殴打或撞击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智能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认为具有杀意。”

  “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

  “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会吹奏口琴。”

  “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可能吧!”小谷反驳。

  “无论如何,我希望稍微深入调查此事件,我心中有些疑点不能释然。”

  “我是不觉得……”

  “只要明天一天就行,好好的查访。”

  “在浅草吗?我不认为会有效果。”

  “或许吧!但,总得试试看。这位老人有明显的身体特征,说不定可查出什么眉目也说不定。不管如何,总不能有没姓名的杀人凶手吧!”

  “但是,吉敷,在上野和新宿流连的游民中,抛弃姓名和户籍的有很多呢!毕竟只要申报失踪,过了七年,户籍上就自动视为死亡了,这位老人或许也是那样的人物。”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很少听说新宿的游民杀人,对不?何况,在刑事诉讼法上,这位老人是否年过七十岁也是重要问题。”吉敷说。

  “所以,只要比照申报失踪者或户籍上有疑问者的资料,应该已足够……”

  “这方面当然也必须同时进行。但,我希望至少能够有一天的时间深入查访。现在已经太晚了,就从明天一早开始吧!你们帮忙准备照片。”吉敷肯定地说。

  翌日,四月四日星期二,是个晴朗的日子。

  吉敷和小谷上午九时半顺道前住雷门前的派出所,向昨天押送刺杀食品店老板娘的瘦小老人到警局的警察询问当时的情景。

  自称姓大口的警察表示,昨天那位老人虽似是新来者,不过最近的确经常在浅草见到,由于以前未曾惹过什么麻烦,所以没有较深接触,但,曾多次见到老人睡在松屋背面大楼铁卷门前的硬纸箱内。

  大口又说,他做梦也没想到老人是如此凶暴成性的人物,还有,他完全不知道老人的前科、身份和姓名。

  吉敷和小谷心想,照这种情形,也只有试着去找隅田公园一带的游民碰碰运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钻过大灯笼下方,沿着铺石板的仲见世街往浅草寺方向走去。有几只鸽子飞掠过仲见世街两旁商店的低矮屋檐,消失于远方。

  春天上午的阳光明亮,处处被洒上水的石板湿濡,反射灿烂的春阳。三位金发少女踩着亮丽的阳光走向这边。或许因为时间尚早,仲见世街的行人稀疏。

  “浅草看起来干净多了。”吉敷说。

  小谷颌首:“以前,这附近简直就是游民的窝巢哩!”

  风里透着轻柔的春日气息,也不知是树木的味道,抑或是花香?

  右转后马上再左转,两人沿着仲见世街背后的屋墙走着。前方可见到似一团淡桃红色烟雾般盛开的樱树。

  这是樱花绽放的季节,一年之中只有一次,而且是极短暂却又最美丽的樱花季节,另外,更是人类在樱树底下最暴露出丑态的季节!两人来到昨晚遇害的老板娘所经营的食品店门前。淡绿色的铁卷门已拉下,门上写着“食品杂货樱井商店”几个字。

  大概是邻居帮忙关上店门的吧?

  食品店隔壁是药局。吉敷和小谷进入药局,向身穿白衣的青年出示警察证件后,询问有关隔壁的老板娘之事。

  “我几乎是全部看得很清楚。”似未满三十岁的青年说,“老板娘一直追着不想付消费税的客人,结果被刺伤了。我们也同样必须向顾客要求消费税的,像这种情形,真的太可怕了,自从命案发生后,对于向顾客要求支付消费税,我就一直胆战心惊呢!”

  “顾客大多不愿付消费税吗?”小谷问。

  “与其说不愿付,不如说因为我们商店街的顾客几乎都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很难开口要求他们付消费税的,结果,因为不能向顾客收取,只好由我们自行吸收了。其实想一想,消费税根本就是虐待以老顾客为对象的零售商店嘛!”

  “但,只要每位顾客对等收取不就行了?”小谷说。

  “不行!有时候家长会叫孩子拿和定价等值的百元铜板来买东西,在那种情形下就没办法要求付消费税了,所以,结果还不是都由我们自行吸收差额。”

  “你和隔壁的樱井太太也谈过这样的事吗?”吉敷问。

  “是曾经谈过。樱井太太对于药品好像很内行,所以经常过来我这边串门子,也谈过这种话题。樱井太太的店和我差不多……町内的人们都认为我们的年营业额应该不会超过三千万圆,所以没有人愿意付什么消费税。樱井太太曾如此发过牢骚。”

  “或许吧!”吉敷颌首,“因此,樱井太太对于向顾客收消费税之事很急躁?”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虽不想批评已死之人,但,她的确有些斤斤计较于向顾客收消费税。而且,她开始在隔壁做生意才第二年,对于年营业额数目尚无固定资料,当然会急一点。”

  “啊,樱井太太开始经营食品店才第二年?”

  “是的。”

  “原来如此,太令人意外了,我还以为更久呢!”

  “不,才没有多久。”

  “她以前是做哪一行的?”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邻居们好像说过她以前在吉原的料理店待过。”

  “吉原的料理店?知道名称吗?”

  “名称嘛……好像是叫浮叶屋。”

  一旁的小谷在记事本上记下。

  “浮叶屋?没有错吗?”

  “嗯,飞鸽巴士都把它列入观光景点,相当出名哩!”

  “在这商店街,有谁更详细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这附近我想没有,因为樱井太太是新来者。”

  “是吗?”

  这点只要去浮叶屋询问就可以了吧!

  “樱井太太有先生和小孩……”

  “她好像是单独一个人呢!没听她提过孩子的事。”

  “哦……但是,在这地价高涨的东京,拥有一家店面很不容易吧?她是否有相当积蓄?”小谷问。

  “不,那可难说……这一带都属于浅草寺的租地。樱井太太的店面以前也有人做生意,她可能是购买转让的经营权吧!租地的话,土地是不能出售的。”

  吉敷颌首:“樱井太太有可能是独身,那么,关于她的男性关系呢?”

  “这种事我完全不知道。”

  “她是受男性喜欢的女人吗?”

  “这……我实在……”穿白衣服的药剂师苦笑,搔头,“她的外貌虽不错,但是毕竟也五十多岁了……”

  “是否有男性或女性定期来找她?”

  “我没有注意到。”

  “樱井太太经常出门吗?”

  “不,好像一直待在家里,夜晚也都是在店后面的住家客厅看电视。”

  吉敷和小谷走出药局后,又继续在附近查访,但已无法获得比刚才的年轻药剂师所提供的更多情报了。

  关于樱井佳子这位女性的身世,邻居们无人知道,顶多只知道她曾在吉原的浮叶屋做过事。另外,在事件发生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吹口琴的老人。

  而樱井佳予以前在浮叶屋做什么样的工作,也同样无人知道,这似是因为她一向不太与邻居打交道的缘故。

  只不过,附近面馆的老板提到一件稍微有趣之事,也就是说,在浮叶屋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食品店的樱井太太打扮成花魁,在浅草的仲见世街和橙街游行。

  吉敷问,所谓的花魁道中是怎么回事?对方回答说那是浅草春季的祭典之一,由浮叶屋举办,目的是向外国和日本观光客宣传,就在上个星期的三月二十六日才刚举行过。

  由于花魁的装扮、动作、化装等都有一定规矩,因此邻居们皆谣传樱井太太绝非普通人物。

  “照这情形看来,那位瘦小的老人不像以前就与樱井太太有牵连。”便走向隅田公园,吉敷说。

  “那是当然了,以这次的状况而言,应该不可能和怀恨杀人有关吧!问题只是消费税引起的争执。”

  “或许是如此。”吉敷说。

  “对了,吉敷,关于刚才消费税话题中提到的三千万圆什么的,说是因为未达三千万圆而很难收取消费税,那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税法规定,每年营业总额未达三千万圆的零售商店不需要交纳消费税。”

  “不需缴纳……这表示也不必向顾客收取?”

  “不,还是要向顾客收取消费税,只是到了年底结算时,很多商店未达到三千万圆营业额,因此不必缴纳消费税,所以……”

  “这种商店收取的消费税就饱入私囊?”

  “应该可以说是这样。所以,邻居们也都估计到樱井食品店的年营业额,也就是,扣除采购货品金额后不可能达到三千万圆,而不愿意付消费税。”

  “原来如此。但是,以樱井太太的立场,她怕如果达到三千万圆就麻烦,所以急于向顾客收取消费税,才惹出这次的事件……她因为做生意的经验太浅,还无法掌握自己店里的年收入究竟有多少吧?”

  “可以这么说。”

  “那么,店老板在年营业额达到三千万圆时,一定要向税捐处缴纳总额百分之三的消费税了?”

  “不,正确说来并非如此。这是由于零售店商店需要采购食品的本金,而这一部分已经支付消费税了,因此只要缴纳定价和采购价差额部分的消费税即可。”

  “那么就不是百分之三了?”

  “不是,是定价的百分之三中的两成,也就是说是百分之零·六。”

  “但,这样一来,就可能有人刻意设法让年营业额不超过三千万圆吧?”

  “没错,譬如把店面分成好几个不同部门,每一部门各自独立计算营业额之类。我认为樱井商店也有此种可能性,不过,才第二年营业,又……”

  两人来到隅田公园。樱花盛开,风一从隅田川吹来,似覆满公园上空绽放的樱花花瓣立刻翩翩起舞、飘落。但,与此优雅风情正好形成对比,桃红色的樱花树下却是醉乱的飨宴。

  密密麻麻占满公园空地,很多男男女女坐在铺着塑胶布或硬纸板的地上,大声笑闹。或许因为是上班日的上午,大部分是学生模样的男女。这座公园本来如同游民的天堂,可是在赏花游客侵入之下,今天到处见不到人。

  两位刑事排开赏花的醉客,仔细寻找游民。由于醉酒者的声音喧哗,若不大声讲话便无法交谈。

  好不容易在公共厕所旁的树荫下找到一个把硬纸箱撕开、躺在其上的肮脏男人。

  吉敷走进树荫,搭仙道:“这种季节很烦人吧?”

  模样似五十多岁的男人睡眼朦胧,起初毫无反应,但,很快开口:“是啊,烦得令人受不了。”

  吉敷蹲下,把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拿至男人鼻前,问:“你认识照片上的人吗?”

  男人瞥了一眼,回答:“是见过,不过不认识。”

  “是瘦小的老人,没错吧?”吉敷问。

  男人颌首,仍回答:“可是我并不认识。”

  “你和他不熟?”

  “完全不。”

  “知道谁和他较熟吗?”

  “不知道。”

  “这位老人平常都睡在什么地方?”

  “那边。”男人指着言文桥方向。

  “他都固定睡在那里?”

  “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去问别人吧!”男人说。

  吉敷站起身来,和小谷继续住前走。醉客们挡住两人的行进路线。

  爬上石阶,来到稍隆起的土堤旁。隅田川就在污黑水泥堤防下方。上方则有东武浅草线的护栏。

  吉敷曾听前辈刑事说过,昔日隅田川有屋形船(棒槌学堂注:如中国的游舫),能在河上观赏樱花。但现在若想自河面上赏樱,被这段又高又丑像是监狱围墙的堤防挡住,顶多也只能从墙上隐约见到几朵樱花。

  在东武线护栏下又找到一位蜷曲的游民。两人走进,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男人瞄了一眼,便马上慢吞吞地摇头。

  “不认识吗?”

  男人继续摇头,并不想开口。

  附近也发现别的游民,但结果全都相同,同样只是摇着头,丝毫不想开口,仿佛已经有气无力,乍看似皆已老年痴呆——这点,和吹口琴的老人一模一样。

  两人自吾妻桥开始,过了言问桥至樱桥附近,也就是说,沿着隅田川由隅田公园一端走到另一端,排开赏花游客,每见到游民就让对方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但这些又脏又黑的游民完全不想开口,唯一说话的只有最初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且游民们在睡着时虽聚于一处,可是醒来后却经常单独一人,不与同伴们共同行动这样,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彼此的身世情况了。

  他们对别人并不关心,不,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存也漠不关心。

  从隅田公园的游民口中查出吹口琴老人的姓名和身世之行动归于失败了。如果游民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本来就不可能成功的。

  “快离开这地方吧,那些酒鬼烦死人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两人快步离开公园,朝浅草寺方向走去。

  “奇怪,为什么那么年轻却要喝得烂醉呢?何况又是在这种大白天?拿父母的钱念大学,经常上迪斯科舞厅泡马子,此外,他们有什么不好过的吗?见到喝醉酒后那样乱蹦乱跳的年轻人,我实在忍不住生气。”小谷恨恨不平地说,“搞什么名堂嘛……”

  “可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吧!”吉敷说,“也或许是因为小学、中学一路饱受考试压力,才借此自我放逐吧!”

  “这么说,吉敷,你是认同那些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喝酒瞎闹?”小谷神情严肃地问,他似乎感到很没面子。

  “我并非认同。但,他们至少并没有犯罪,对吧?那么,就不是我们所能干预之事,只有交给教育委员会去伤脑筋了。”

  “教育委员会……”

  “当然啦!那些教育官员会向教科书出版社强索回扣,而文部省(棒槌学堂注:教育部)的高官也接受贿赂,其他任何事都不干……”

  小谷笑了笑。

  “对于这种现象,最该生气的是那些乱嚷乱叫的年轻人,他们是借此来转移愤怒。还好日本现在是承平之世,如果是幕府末年,说不定就兴起革命运动了,毕竟,在目前这种时代,一般老百姓只能以那种方式来表示内心的愤怒。”

  小谷有些不满地蠕动嘴皮,却并未作声。

  “最近的年轻人还算是很单纯,更可恨、更邪恶的中年男人或老年人多得是哩!”吉敷说着,大步往前走。

  来到大马路上,两人栏下计程车,吉敷说:“到吉原去看看吧!”

  在吉原大门的十字路口下了计程车。

  现在,这里已是毫无出奇、充满车辆所排放废气的十字路口,但,以前这儿有著名花街吉原的大门。吉敷和小谷踏入昔日吉原的区域内。现在,此地已是和往昔风情无法比拟的风化区,从很久以前,这儿的皮条客就已是一大问题。

  两人向状似皮条客的年轻男人询问浮叶屋的地点。

  虽然还是上午,但这种时间就已有人前住寻花问柳吗?

  有大门向西走,自直线贯穿吉原的大马路右转,两人走入小巷。每一家店几乎都是土耳其浴。依年轻男人所指的途径,两人来到浮叶屋门前。门灯的毛玻璃上写着“料亭浮叶屋”字样,门内就有一棵樱树,绽满似桃色云朵般的樱花。

  风很暖和,又闻到那股春天特有的香味。

  吉敷和小谷像穿越樱花树下般地走进木板墙内。地面铺着白色细沙,也有踏脚石,还洒了水。往横拉开木造双层楼建筑的玄关玻璃门,里面是略呈昏暗的脱鞋间。

  “有人在吗?”吉敷大声问。

  “来啦!”

  里面传来似很年轻、很客气的女声,同时,一位约莫二十岁的少女自柱后走出。

  少女在木板地面并膝跪着,问:“有何贵事呢?”

  吉敷心想,这女孩太年轻了,说:“我们希望能见老板娘。”他出示警察证件,接着说,“想要请教以前在这儿做事的樱井佳子之事。”

  少女知道对方是刑事后,浮现畏怯的神情,匆忙转身入内。

  等了约莫五分钟,正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位大约六十岁、打扮华丽的女人出现了。

  “可以坐下吗?”吉敷说着,和小谷一同在入口的木板阶梯坐下。

  “是曾在我们这儿待过的樱井之事吗?”老板娘微笑问道。眼尾和额际虽有皱纹,不过肌肤细嫩。

  “是的。”

  “她在我这里工作过很长一段时日,反应快,做事也机灵认真。”她以谈及好朋友般的语气说。

  “很长一段时日是多久?”

  “这个嘛……可能将近三十年吧?”

  “三十年?这么说是从昭和三十年代就开始了?”

  “应该是的。”

  “她的工作是?”

  “厨房的女总管,对了,可以说是女服务生领班吧!”

  “为何离开这里呢?”

  “那是因为她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她表示想独立做生意经营商店……她怎么啦?”

  “你不知道吗?她死了。”

  “死了?怎么可能……”老板娘表情僵凝了。没有怀疑那是演技的余地!

  “是被人杀害。”

  “被人杀害?被谁?”

  “这位老人。你有印象见过此人吗?”

  老板娘很害怕似的盯着吉敷递出的吹口琴老人的照片,沉默不语。

  吉敷注意对方的表情,却未发现丝毫变化。

  “见过吗?”

  “不,没见过这个人。”说着,她递还照片。

  “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

  “啊,是吗?”

  “非常瘦小是其特征,有印象吗?”

  “不,完全没有。”

  “抱歉,很冒昧请问,老板娘在这里……”

  “是的,很久了。”

  “超过三十年?”

  “是的,在樱井来这儿之前就一直……”

  “这中间,照片上的男人未曾来过这里吗?”

  “是的,我不记得曾见过他。”

  “不管是以客人的身份或?”

  “没有。我一向很会记客人的脸,如果像他这样特征明显的人,我绝对会记得。”

  “在这三十年之间,没有发生过和樱井有关联的重大事件吗?”

  “在我记忆中是没有……”

  “樱井是怎么进来这边做事的?”

  “透过别人的介绍。”

  “别人?”

  “是某位实力派议员。”

  “樱井和那人是同乡或什么吗?”

  “不,不是的。那人是东京人,而樱井应该是在静冈出生。”

  “樱井多大年纪了?”

  “据说她是昭和九年出生,所以是五十四或五十五岁吧!不过她已经死了,可能无人知道其正确年龄了。”

  “樱井来这儿做事之前是从事何种行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有谁知道吗?”

  “不,我这边没有人知道樱井的经历和身世。”

  “樱井自己也未曾提过吗?”

  “是的,她没有说过任何有关自己的事。不过,她是二十出头就来这儿,即使有什么经历也……我是曾想过,她也许结过婚……”

  “有那种迹象吗?”

  “不,也不是特别有什么迹象,只不过因为她个性很坚强……”

  “有关孩子的话题呢?”

  “从来没有提过。我想,应该未生育过孩子。”老板娘始终面带微笑,却不像很坦诚的样子。

  “听说在贵店主办的花魁道中游行里,樱井也参加了?”

  “啊,那个吗?”

  “每年都举办吗?”

  “不,并非每年,只有在飞鸽巴士公司或浅草的商店街提出要求时才举办,像去年和前年就没有。”

  “都是由贵店主办?”

  “不是我们就是松叶屋。由于松叶屋的规模比较大,所以通常由他们负责主办。”

  “樱井为什么今年会扮演花魁?她已经辞掉这边的工作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次我们店里负责初会时,樱井都扮演花魁的角色。”

  “初会?”

  “是的。我们和松叶屋从昔日江户时代就一直经营观光茶馆,因为这种关系,现在也被飞鸽巴士纳入观光游程定点之内,而每次巴士载观光客前来时,就会举办一些表演活动,在里面的大客厅……目的是让客人体验花街柳巷的初会。也备有舞台的。”

  观光茶馆?初会?这都是吉敷不曾听过的名称,事实上,他连什么是花魁道中也不懂。但,一方面他也觉得——追问很麻烦,就未深入追问。

  “我这样说不知道是否恰当,但,樱井一打扮起来,在舞台上相当引人注目,何况她自己也喜欢这种工作,所以今年轮到我们主办花魁道中,就找她帮忙了。”

  吉敷和小谷出了浮叶屋,往大门方向走去,来到贯穿吉原风化区的大马路上时,发现很有意思的,两旁有多家大众食堂、面馆、咖啡店和贩售报纸杂志的店面。

  但,那只是在从大门进入风化区方向、道路稍呈转弯的最初二、三十公尺一带的区间,等道路转为直线,两侧就已经全部是土耳其店面的现代风貌的吉原了。

  “即使时代变迁,这里还是经营同样的行业。”小谷说。

  吉敷心想:事实上也是这样,如果过了一百年后,风化区变成大学,感觉上反而是四不像,很不对劲。

  “肚子饿了。”小谷说。

  吉敷也有同感。

  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两人进入大门旁的大众食堂。

  点了猪排饭后,吉敷问小谷:“你知道初会和观光茶馆的意义吗?”

  “啊,刚才曾经提到……我不懂。”小谷抬头望着虚空,回答。他似乎一直都感到无聊,似认为像这样的查访不可能会有收获。

  吉敷觉得看样子有必要去见中村一面了。中村是和吉敷交情很亲近的前辈,目前在继续调查班担任主任,兴趣是研究昔日江户,对吉原的今昔也有深入了解。

  “什么是花魁?是指妓女吗?如果是,应该就像现在的土耳其浴女郎吧!但,为何会在道中呢?提到道中,总觉得就像弥次喜多道中之类。”

  对此,吉敷也不太清楚。

  吃饱后,吉敷先站起身来。小谷想跟在后面,但他伸手制止了,独自走向收银台,边付账,便向老板模样的六十岁左右男人出示警察证件。

  “我想请教一些有关浮叶屋的问题。”吉敷说。

  男人很惊讶似的瞳目,眼眸中浮现异乎寻常的神色。这点,方才浮叶屋的少女也是一样。或许在这种环境中生活的人畏怯警察的权力,乃是江户以来的传统倾向也未可知。

  “约莫在两年前,浮叶屋内有一位叫樱井佳子的女性在工作,你认识吗?”吉敷问。

  “嗯,有,有的。”男人似刚刚想起来般颌首。

  “你知道樱井离开浮叶屋的原因吗?”

  “那是……很可能是因为源田死了吧!”

  “源田?”

  “以前担任议员,一直经营大楼出租业,在麻布和银座。”

  “那个人为何死亡?”

  “源田一直是浮叶屋的顾问,不,应该算是幕后支持者吧!”

  “哦?”

  这可算是小道消息了。

  “樱井是在昭和三十二年或三十三年透过源田的介绍进入浮叶屋当女服务生。”

  “女服务生?”

  “不,表面上是这样,其实,应该是当女演员吧!”

  “女演员?”

  “是的。浮叶屋和松叶屋都会表演花魁秀让客人观赏,这时就必须有来自置屋、能扮演太夫美女,所以……”

  太夫?置屋?又出现令人不解的名词了。

  “浮叶屋让客人观赏花魁秀?”

  “是的,飞鸽巴士载来客人之类。”

  “是舞蹈和戏剧之类?”

  “那当然应该会有吧!但,最主要是要让客人体验往昔从江户来吉原寻欢作乐之人的心情。”

  吉敷又不懂了,总不可能让花魁和每位客人上床!

  “源田还活着、经常在浮叶屋露面时,樱井可说是非常风光,几近不可一世状,但,等源田死了,她就被赶出浮叶屋了。”食堂老板脸上浮现诚挚的笑容,静静地说明。之后,他首度发问,“樱井怎么了?”

  “樱井后来曾在浅草经营食品店。”

  食堂老板好像很在意吉敷以过去式说明,短暂沉默后,开口:“我想那一定也是源田持有的店面之一。”

  “那位姓源田的是浮叶屋和樱井的幕后支持者?”

  “是的。樱井怎么了吗?”老板再次问。

  “被杀害了。”吉敷回答。

  老板惊愕,说不出话来,久久,才回过神来,问:“被谁杀害?”

  “这个人。”吉敷让他看吹口琴老人的照片。

  他眉头紧整,从收银机地下迅速拿起眼睛戴上,注视照片。

  “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左右。你记忆里是否曾在这附近见过这样的男人?”

  老板紧盯着照片,但,很快回答:“不,没见过。”

  吉敷颌首,收妥照片:“所谓的花魁道中,除了樱井外,还有什么样的人参加?”

  “我想大多是浮叶屋的人。不过,只要是町内会会员有志者,提出申请也能够参加。

  “是吗?谢谢你。”吉敷道谢后,叫唤小谷,两人一起走出食堂。

  之后,吉敷仍带着小谷在浮叶屋周遭一带查访,又花了好几个钟头,却已得不到比浮叶屋老板和大门附近的大众食堂老板提供的更详细情报。

  小谷大多数时间都沉默不语。很明显的,他是觉得无聊,也有所怀疑。

  “累了吗?”吉敷问。

  “不,不是累。”小谷回答。

  “这么一来已明白很多事情了,包括樱井佳子和浮叶屋的关系——透过经营大楼出租业的有钱人源田,她和浮叶屋不太正常的危险关系。”

  “话是没错,但,不管怎么查访,还是完全找不到有谁认识那位吹口琴的痴呆老人。”

  “嗯,是还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和身世。”吉敷也承认这点。

  “那位老人和这里的浮叶屋或樱井佳子如果毫无关联,那么,今天的查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小谷转过脸,厌恶地说。

  吉敷沉默不语。

  “那位老人根本就是老年痴呆,和死亡的女性在生活上并无关联。依我的看法,他们彼此不可能认识对方。”这样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说,截至目前查访工作乃是浪费时间。

  吉敷也承认有这种可能性存在。

  “难道你认为那位老人和浮叶屋时代的樱井在过去曾有过某种接触?”

  “是不能完全放弃这条线。但,在今天的查访中,已不得不放弃此一可能性了,毕竟已被如此坚决的否定。”

  “既然进入吉原区域内逛了这么一大圈,却无人表示曾经见过那位特征明显的老人,可见两人之间确实没有关联。”小谷便走在后巷,边说。

  四月的阳光虽长了些,却仍已经稍微西斜了。马路上穿西装的皮条客增多,似是赏花后准备回家的红脸男人也增多。

  “好,那么我们在这里分手,我还想再稍微逛逛后才回去。”吉敷停住脚,他见到前方不远处有具公用电话。

  一瞬,小谷脸上浮现“你还要继续查访吗”的表情,但,很快只说了声“那么,再见”,就径自转身,大踏步离去。

  吉敷走向公用电话,插入电话卡,打至调查一课的继续调查班。马上就联络到中村了。

  他表示自己目前人在吉原,希望请教有关吉原的一些事,譬如花魁道中、观光茶屋、初会之类。中村终于答应了,说目前手边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马上就会过来,并指定吉敷在大门进口处不远的中央街旁的P咖啡店里等待。

  看样子,对于江户研究专家中村而言,吉原的内部就好像自己家厨房般熟悉。

  吉敷在P咖啡店靠窗座位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慢啜饮,正好喝完的时候,中村稍胖的身影在外面柏油路上出现了。还是同样带着贝雷帽,一副艺术家风貌。

  中村并不打算进来,只是在窗外招手。

  吉敷站起身来。

  两人在柏油路上会合后,在吉敷的感觉里,虽然每天皆在同一栋建筑物里工作,彼此却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见面了。

  “好难得会在这种地方碰面呢!”中村一开口就说,黑框眼镜后方的眯眼柔和地笑着。

  明明同样是在东京,却与在警视厅走廊不同,有某种怀念的心境。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件?”中村问。

  吉敷概略说明。

  “嗯,那就与吉原无直接关联了!好吧,我慢慢告诉你有关吉原的一切,不过不能算是调查资料,而是一般常识。”说着,中村开始漫步住大门方向走。

  吉敷跟在身旁。

  “这处吉原,现在也不称之为吉原,而是台东区千束,但是只要提到吉原,目前的东京都民还是都有常识,知道以前是在这里。当然,这种‘机缘’的称呼也有待商榷,正确说来应该是新吉原。

  “以前的吉原是在日本桥的葺屋町,不过随着江户的发展,其位置正好在町中心,以风纪上而言不太合适,所以才被迁移至北边过神田川的这里。这是宝历年间的事,正确年代我已忘了,不过是在十八世纪。

  “当时这里完全是乡下,若查看当时手绘的地图,就会知道四周全是稻田,也就是说,在这种地方砌起四方围墙,辟造出风化町

  “在江户时代,称这里为新吉原,以便于旧吉原明白区别,所以,称这里为吉原并不能算正确。

  “吉原也有俗称,叫做五丁町。那是因为在旧吉原时代,它是由江户町一丁目、二丁目,京町一丁目、二丁目,以及角町这五丁合并而成。但是变成新吉原后,规模增大很多,又加上杨屋町和伏见町,不过,尽管这样,大家仍是依着昔日习惯称为五丁町。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可能不太需要吧!你希望知道的是什么?”

  “像是观光茶馆或花魁道中之类。”

  “哦,是吗?茶馆吗?那是因为,吉原的花魁也有等级之分,依旗下女孩素质之不同,店的格调也有差异,大致上可分为大见世、中见世、小见世三级。想在吉原冶游时,像我们这种等级的一般老百姓是透过称之为‘篱’的格子窗选好花魁后,再进入店内直接交涉。

  “不过花魁也有层级之分,像旧吉原时代的太夫,简直就像女王一般,这样的人物并不会出现在‘篱’内——以及西方的橱窗——供寻芳客桃选。而且,以我们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老百姓阶层,就算进去店内也没有办法见到对方一眼,更别说其它了。

  “毕竟,你想想看,那可是没有电视和电影的时代,歌舞伎全部都是由男人演出,民俗戏曲又太低俗,那么,会让一般老百姓动心的所谓大明星或名演员,就只有存在吉原了,也就是说,像目前的松坂庆子、岩下志麻……还有哪些女明星呢?最近我没有看电影,是不太清楚,但,这种大明星都是在吉原。

  “想要与这类顶尖级的明星冶游时,有既定的麻烦手续,也很花钱,只凭一时兴起冲进店内,表示想找北斋的画上曾出现某某女性,也是枉费功夫。

  “想和这类称之为太夫或红牌的顶尖级花魁冶游之人,绝对是非常富有者,花钱的水平也和一般庶民不同。他们首先必须至观光茶馆,边摆酒宴畅饮便叫来中意的花魁,光只是在茶馆的花费就已不少了……

  “何况,被叫来这儿的太夫——在宝历年间就已取消太夫名称,现在称为红牌——之花魁又会携带一大群侍从前来,简直就像是诸侯出巡一般,所以称之为花魁道中。”

  “啊,原来如此。”吉敷总算明白了。

  “这个花魁道中形同江户的风物诗,在浮世绘里经常被描绘,而浅草祭典只是重现当时的情景。”

  “那么,初会又是怎么回事?”

  “在茶馆和妓女见了面,也并非只有一次就能够上床,因此,第一次见面就成为初会。这只是很平常的见见面、喝几杯酒、一同吃饭而已,别奢望从花魁身上获得丝毫回报。而花魁也几乎不开口说话,顶多只是点头或摇头。

  “客人则必须大献殷勤以求博得花魁的欢心,再加上花下大把银子,若能因此让花魁笑,事情就算成功。”

  “哦?”

  “等再次像这样重新来过一遍后,第三次彼此就算熟稳了,才答应和客人上床。通常到这种时候会有特别安排,在茶馆里,料理端出时,筷子袋上也会写出客人姓名,客人和花魁宛如新婚夫妻般进入她的房间洞房。

  “此时,花魁也会矫揉造作地刻意不上床,而即使已经上了床,只要这时有别位熟客前来,店里的年轻人就会过来打断好事,也可能好事泡汤。

  “但,若因此就提出抗议,会被视为粗鄙、没水准,前面所花的一切功夫都白费了。

  “此外,在茶馆见面时,若客人不合花魁之意,也可能被拒绝,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由花魁所主导的世界,足以显示当时的妓女等于大明星。

  “你看,这里就是自江户时代经营至今的著名茶馆松叶屋,就在大门旁。”

  中村边指着便走过松叶屋旁,穿越大众食堂和贩售杂志报纸的店门前,走出大门外十字路口。

  “这里就是昔日名震全国的花街吉原大门。现在虽是毫不足奇的十字路口,但在江户时代,这里可是进入梦幻宫殿、令人遐思的不夜城入口呢!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由于没有其它娱乐,能来这儿乃是男人一生之梦。

  “当时,浅草后面一带习惯被称为里田圃,对于往来吉原却又不太有钱的寻芳客而言为了抄近路,都是快步走过里田圃的田埂前来。

  “所以,这大门四周一向安静。这条铺水泥的汽车道路以前被称为日本堤,只是土堤上是寂寞的僻静道路,左右两旁都是水池,由这边望去,对面的水池称为山谷倔和大河,也就是说隅田川相衔接。

  “大门旁还保存有‘东河岸’的地名。所谓的江户,不只限于此处,很多地方皆保存着‘河岸’的地名,而所谓的河岸通常都是有竹筏、小舟采莲,网鱼的小渔场,我猜测这一带以前应该也有渔夫居住。”

  “渔夫?”

  “嗯。以我们现代人的感觉,或许无法相信,但,所谓的江户乃是水都,水陆纵横四通八达,到处又保存着‘河岸’的名称,因此在春暖花开时兼捕鱼为生的半农半渔者应该出乎意外的多才是。

  “还有,这棵脏兮兮的柳树就称为‘回头柳’,是因寻芳归去的客人会在这棵柳树前意犹未尽地回头望着风化区而得名。虽然它现在只是加油站前一株奄奄一息的柳树……”

  “这是当时的树吗?”

  “不,应该不是吧!可能已经不知道重新栽过多少次了。即使这样,未免也太瘦弱了吧?是因为车辆废气的缘故吗?对了,我们过去日本堤看看。”

  “这里四周在以前都是稻田?”边等待信号,吉敷问。

  夕阳西倾了,路旁的小楼房和住家笼上阴影,实在难以想像住昔的田园风情。

  “没有钱的老百姓是步行前来,但,想和花魁上床的富人又是如何前来?”

  信号转绿,两人开始过马路。

  “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轿子,请轿夫送来。而且,那并非普通的轿子,而是极尽奢华的所谓‘三枚驾笼’,也就是说由三位轿夫轮流替换抬着走,因此速度不会减慢,如果普通轿子是计程车,这就算是高级出租车了。”

  “啊,原来如此。”

  “另一种方式是搭舟来这边的山谷倔。先来到柳桥,也就是神田川岸边的浅草桥,再搭舟出大河,由大河左转上行,穿过吾妻桥,驶入山谷倔的狭窄运河。运河从现在的台东河边体育馆一带开始,直线通至前面的日本堤畔,下舟后,边聆赏鸟啼声边在土堤上日本堤步行八丁。”

  “八丁约莫多远?”

  “所谓的一丁应该是一百多公尺吧!因此是一公里左右。”

  中村过了斑马线,立刻在大马路右转。

  夕阳更斜,填满车道的车辆亮起了黄色雾灯。

  “车声真吵!引擎和喇叭声让人听不见彼此讲话的声音。以前走在田园正中央的水池道路上,在像此刻这样的夕暮中边听鸟啼边走向吉原的风雅,如今连想象都没办法了。

  “对了,在江户我们最耳熟能详的出版社笃屋就在这吉原大门的前方。

  “前面北边,也就是现在的南千住五丁目,又和玲之森齐名的江户两大刑场之一的小家原。在将罪犯斩首后,习惯上会把头颅和记有罪状的牌子曝晒三天两夜。所以对当时的江户百姓而言,神田川以北一带乃是奇妙世界,寻芳冶游和刑犯惨死的印象并存。

  “浅草的浅草寺境内经常成为身份不明的死者或倒毙路旁的尸体放置的场所,同时,若有人行踪不明,其亲戚也会来浅草寺询问。因此,从浅草至其背后千住、吉原一带,在江户时代就成为这样的死亡空间。

  “对了,在这边往左,应该能见到被填埋的水池遗迹才对。”

  中村穿行于停车场的车辆之间,来到隔开左侧两栋建筑物的小路上。这里有一片狭长形的公园一直朝隅田川方向延伸,公园里有溜滑梯、秋千、爬栏和植栽等等。

  “你看,这就是山谷的遗迹,填满后变成这座公园,因此形状狭长犹如走廊,而且呈直线状。在江户时代,竹筏或舟船可能驶至这儿。”

  “寻芳客也搭竹筏吗?”

  “不,竹筏只是一般百姓使用的交通工具,会上吉原冶游的富人不可能利用那种东西,一定都是舟船,也就是现在所谓的游舫。舫上有座席,很宽敞,可以饮酒作乐,也可以找艺妓表演,似乎能够载几十人之多。”中村一面说明,一面穿行于直线状狭长公园内的游戏器材间。

  “要搭船来到吉原,究竟需要花多少钱呢?”吉敷问。

  “这并无所谓的上限。烟花界是讲究花钱的世界,首先,到租船场要付给老板、船夫,甚至小伙计一笔钱;进入茶馆召花魁同样要付钱,而花魁的随从人员包括有称之为番头新造的经理,振袖新造的雏妓两、三人,‘秃’的候补妓女,年约七、八岁的女孩两人,再加上妓院保镖两、三人,负责监视的老太婆一人,浩浩荡荡地形成花魁道中的游行行列,更是所费不赀。

  “等酒宴开始时,这些人都陪花魁入座……而,并不是这样就结束了,还必须找艺妓来表演,两人一组的艺妓叫了两、三组,再加上乐师两、三人。这么庞大的人数,每个人都还得给钱,酒宴料理也得付钱。全部加在一起,最少得花掉二十两,多的话五十、一百两都不算什么。”

  “一两的话,以现在币值大约多少?”

  “这就很难估算了!若考虑及现在日元升值的因素,我想约值十万圆吧!”中村微笑地说。

  “十万圆?”

  “没错,一两是四千文,一文等于二十五圆,当时一碗面是十六文,现在则是一碗四百圆,应该不会错。对了,当时在街头流莺才索价十六文,若和吉原红牌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一两若为十万圆,二十两就是两百万圆,一百两就是一千万圆了。”吉敷膛目。

  “是的,所以在吉原找红牌冶游的事和我们一般想象的召妓完全不同,以那样来解释也不符合效率。”

  “那又该如何解释?”

  “幕后支持者,也就是说想要维持吉原文化幕后支持者的感觉。”

  “啊,幕后支持者……”

  “吉原虽是风化区,但是如今仔细回想,它也绝对是一种文化。在江户这个封建时代,能读会写,也会和歌的女人,不是武家子女,就只有吉原的花魁了。何况花魁又是能歌善舞,兼带领江户的流行风潮,想维持这样能干的女人世界,一定需要庞大金钱,如果无幕后支持者出钱,根本不可能做到。”

  “原来如此。”

  “刚刚我也说过,那些花魁就如现在的吉永小百合或岩下志麻一般,依不同的看法,她们已算是时代的大明星……在幕府末年,来到浅草的外国使节见到属于圣域的浅草寺大殿墙上挂着吉原的娼妓肖像,都大为震惊呢!”

  “哦?”

  “当然,在西方国家,可能不会在教堂墙上以娼妓肖像画装饰吧?但,吉原的大明星却已经不能算是娼妓了,她们是时代的文化分子。是时代的象征。因此,依我的看法,她们之所以委身于男人,应该解释为对于幕后支持者投资的感激。”

  “那么,浮叶屋的源田……”

  “嗯,应该具有吉原文化的传统挂念吧!每一种文化背后都有幕后支持者,西方文化也相同。”

  两人并肩继续住前走,不久,如走廊般直线的公园忽然变宽,也变漂亮了。地面铺着石板,假山水池里有薄薄一层水,水边更有崭新的水车小屋。

  “这是新近落成的公园。大河已快到了,你看,那就是江户街,对面可见到台东体育馆。

  如中村所言,越过车道后,是一片植栽形成的河畔公园——隅田公园。

  “啊,居然是通住这儿吗?我今天和小谷来这儿查访过哩!”

  远方,约莫樱树所在的位置,仍传来醉客们的大合唱。

  “春天的气息使人疯狂。”中村喃喃说道。

  吉敷深觉似听到奇妙的暗喻!

  山谷倔在昔日注入大河处有座巨大水门,吉敷隐约能感受到流水气息和樱花香混合的春日芬芳。

  两人穿过植栽,走至能俯瞰大河水面的位置。

  能够见到河面,但是因位于很高的堤防上,感觉上河面很低。没有船影,但,若是住昔的江户,河面上一定有很多竹筏、舟船和白帆船吧!

  “来吉原寻芳的客人是依据我们刚才走过的路线搭船而下,在此右转后,回浅草桥的租船场。”

  “一定是很愉快的旅程吧!”吉敷并非迎合中村的心情,很自然地说。

  中村频频颌首:“我是这样觉得,但现在已成为永远无法达成的憧憬了……这条大河,左边有千住大桥,右边有浅草桥一带著名的两国桥,是出名的投河自杀胜地……此外,到这里为止,却没有官方建造的桥梁。”

  “啊,是吗?樱桥当然不是,可是这问桥、厩桥和吾妻桥之类……”

  “不,只有吾妻桥是老百姓建造的。问题是,江户时代的桥梁只有吾妻桥、两国桥和再过去的永代桥,所以,连白帆船都能驶至这附近。”

  “嗯,在江户时代,这一带想必是个好地方……”

  “不,河对岸的这边是不祥之地,或许应该说,这条大河对岸的两国回向院周边地带乃是妓院和死人的欢乐地。不过在当时,人们都能习性掌握好与坏的分际,也就是说,所谓的江户文化本来就是邪恶文化,不管吉原、浮世绘、艳笑落语或歌舞伎,其本质皆脱离不了‘性’的欲望,因此当时的人们经常会感到有狼狈心理,也会自我收敛,非常容易管理。”

  中村的话让吉敷想起陌生的吹口琴老人那畏怯、孤独、痴呆的风貌。再想起生活于隅田公园的游民们,忍不住觉得即使到平成六年的现在,江户那种邪恶的一面似仍存续至今那么,又懂得善恶分际的坏人吗……那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正如中村所说的,仿佛对于江户的邪恶一面非常熟稳一般。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吉敷沉吟着。

  如果那样,老人应该是和吉原有关联才对,但,在吉原又寻不到老人的痕迹!

  “那位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吉敷边感觉河风吹拂脸颊,边喃喃自语。

  “不知道其身世吗?”中村问。

  吉敷颌首。

  “但是,今天报纸已有小篇幅报导这桩事件,可以期待获得某种反应的。”中村说。

  吉敷心想,应该是吧!问题是,会有人注意一位游民因消费税而犯罪的小事件吗?

  “但,即是这样……”吉敷说,“有人为区区十二圆而杀人,却也有人为了召妓,在吉原一夜花掉一千万圆,这未免太……”

  中村苦笑:“那是因为江户人不把钱放至隔夜的习惯吧!当时的江户人,过了下午二时以后,就都停止工作,只专心于玩乐。”

  “是吗?”

  “好像是。虽然以目前在密闭的小房间中患工作中毒症的现代人眼光看来,那是太懒情了,但,当时想买房子随时就能买到,至少比现在的东京人好多了。”

  这次轮到吉敷苦笑了。

  “即使现在,女明星的幕后支持者还不是同样撒着大把钞票?只是我们没有那种本事而已。算了,不管哪个时代,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中村说完,笑了笑。

  但是,吉敷已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远处的樱桥亮起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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