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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膑》 03节

  几天后,在去往鄄邑冷家庄的土路上,一位赶马车的车夫见路旁一赶路的老头蒙头垢面,正匍匐前行,情景十分凄惨可怜,车夫心善便将老头抱上马车,载着他一同前往。这个被车夫相助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孙膑。

  孙膑为家乡纯朴、善良、宽厚的民风而感动,上车后就与车夫热烈交谈起来。

  孙膑问:“请问老哥是哪个庄的人?”

  车夫说:“冷家庄的!”

  孙膑既惊又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搭助他上车的老哥竟跟他同村。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说:“哎呀,太巧了,老哥,我也是冷家庄的!”

  车夫惊讶地睁大双眼,陌生地看了看他,扬鞭驱马说:“你也是冷家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孙膑呵呵笑罢,没有回答车夫的问题,反问道:“老哥该知道冷善人吧?”

  车夫说:“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冷家的族长。可惜呀,好人命不长,死了好多年了。”

  车夫衣着破烂,身披一件露了棉花的蓝布棉袄,手里的马鞭系着一束褪了色的红缨穗。看上去他年纪与孙膑不相上下,可孙膑怎么也想不起他叫什么,住在冷家庄什么地方。

  车夫想起什么,突然好奇地问:“哎!看你面生,恐怕从来没有去过我们冷家庄。你怎么知道冷善人?”

  孙膑真想立刻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这位乡亲,立刻告诉他出走了几十年的孙伯灵又回来了。可他转念一想:年代太远了,恐怕乡亲们早就把当年那个能吃太阳的“天狗”给忘了。

  孙膑问:“不知老哥还记得冷善人在世时,曾经收留过一位姓孙的铁匠,叫孙操?”

  车夫疑惑万分,但还是点头称:“记得!”

  孙膑又问:“那么老哥一定记得姓孙的铁匠夫妻生有三个儿子吧?”

  车夫一听孙膑提起铁匠的三个儿子,马上接过话茬说:“记得,记得!

  孙铁匠手艺不错,打的铁锄、铁锹、铁犁什么的,尤其是刀,远近闻名呵!

  他的三个儿子我最清楚了,老大有一次逃难走丢了,就再也没回来;老二病死了;老三,叫伯灵的是咱齐国的军师,在京城里当了大官了,可给咱冷家庄的乡亲争了脸、添了彩。他指挥着齐国军队和魏国军队作战,生生把魏军都消灭了。头些年,咱村里村外的老百姓可没少议论,都说当年冷善人做了天下第一桩大善事,要不是他收留了姓孙的铁匠,孙军师怎会和咱冷家庄连上乡亲呢?其实,村里乡亲早就看出这老三有出息、有大出息。我就曾对人说过:孙军师是一国栋梁,是大官,是咱冷家庄的荣耀,是咱冷家庄风水好。

  ——哎,我说这话,你同意不?“

  孙膑连连点头:“同意,同意!”

  车夫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话扯远了,他奇怪眼前这个残废人对冷家庄的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他问:“你怎么知道冷善人?又怎么认识姓孙的铁匠一家?”

  孙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伸出颤微微的双手紧紧握住车夫攥马鞭的一只手,说:“难道老哥没认出我吗?”

  车夫认真地盯他一眼,摇摇头说:“不认识。”

  孙膑摇了摇车夫的手说:“老哥仔细看看!”

  车夫又认真地盯他一眼,说:“你像个做官的,其他就认不出孙膑猛然松开车夫的手,身子往车厢后面挪了挪说:”老哥再仔细看看!“

  车夫更用心地盯了孙膑半天,突然受惊一般挥手冲马头就是一个响鞭。

  马车像合了闸一样嘎然立住。车夫一步跳到车下,一个转身,倒退了好几步问:“你是孙铁匠家的老三?”

  孙膑点点头。

  车夫又退了一步:“你是孙军师?”

  孙膑又点点头。

  车夫眯缝着小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孙膑老半天,终于朗声大笑几声,又一个响鞭,马车被人扔了一下似地猛地狂奔起来。

  车夫还在高声大笑,那笑声是自豪的,饱含着浓浓的乡情。

  冷家庄沉浸在比年节还要喜悦、热闹的气氛之中。人们称肉、杀鸡,宰羊,把沉了好多年的亘古老酒端出来,把憋了好多年的欢声笑语也端了出来。

  人们摆碗铺碟支桌子在孙膑家院里摆起了大宴。

  男人们大碗大碗地敬孙膑喝酒,女人们忙里忙外照应,年轻人和孩子们则趴在墙头、堵在门口流着涎水看着、闹着,胆子大的就憋足了劲突然冲进院里伸手到盘中抢块肥肉,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

  乡亲们为孙膑的归来而庆贺,为冷善人的善行而庆贺,为冷家庄而庆贺!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人躲在房中伤心地垂泪。她便是孙膑的结发之妻——苏氏。

  苏氏自丈夫“走丢”后就带着儿子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后来有几年,兵荒马乱,日子实在难熬,她便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母亲死后,她再也不能住娘家了,就带着儿子又回到冷家庄。她年轻时,在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清秀俊美的女人,也曾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但都被她谢绝了。儿子孙胜大些后,她就更不想改嫁了。她心中存着一个信念,就是:她的丈夫早晚会回家的,会来接她和儿子的。

  丈夫真的回来了,可是,他们几乎彼此不能相认。她老了,老得面黄皮松驼了背;他也老了,且被人抱着进了家门。

  苏氏为今生今世一家人还能团聚而高兴,也为丈夫孙膑落下残疾而难过。

  宴席终于散了,乡亲们依依不舍地走光散尽了。孙膑被儿子孙胜背回屋里炕上,苏氏打水为他洗脸洗脚。

  孙膑满足地打着饱嗝,醉眼惺松地望着苏氏忙前忙后。突然,他说:“把孩子们叫来。”

  儿子孙胜及儿媳和孙子、孙女被苏氏叫进屋来。

  孙膑默默地打量了他们半天,突然说:“孩子们,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的母亲、奶奶!”

  孙膑把视线落在苏氏脸上,苏氏深情地凝视着他。在苏氏苍老的脸上,孙膑隐约能够找到当年俊俏的影子。苏氏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而一心一意带着他的儿子过生活、并为儿子娶妻生子,这是他万没有想到的。

  孙膑紧紧握住苏氏的双手,问道:“为什么不改嫁呢?你知道我迟早会回来是吗?假如我死在外面了,假如今生你我再不会见面……”

  苏氏挣脱掉丈夫的双手,去一个木匣里取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了几层包皮后,她捧出一样东西递到孙膑面前。

  “残简?是老爷爷孙武留下的兵书残简?”孙膑难以相信,当年他走得急,以为丢失的几枚残简竟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妻子苏氏这里。令他伤心的是,他带走的那些兵书竹简却在大梁庞涓残害他的那些日子里丢失了。

  苏氏保存的这几枚竹简成了老爷爷孙武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也成了苏氏爱他、盼他的最忠诚的见证。孙膑哭了。

  孙膑搂着这几枚残简哭了。

  孙膑紧紧地搂住妻子苏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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