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先生曲折坎坷的一生，在南京老虎桥监狱的五年最富传奇色彩，突出地显示了他的人格魅力和学养。老虎桥监狱那十平方米的牢房不仅成了他的研究室，而且成了他的“战壕”。
“老虎桥”监狱在哪里
这许多年，全国史学界为研究陈独秀（人称“陈学”）而披荆斩棘（“陈学”也称“险学”）。此中，须考证、商榷的地方很多，但是这五年牢狱生活没有什么可质疑之处，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2005年11月，在南京出席“陈独秀问题高层学术论坛”，散会后暂住晚辈李君金陵家中，和韦顺（前《半月谈》主编）、刘舒（前《雨花》副主编）及画家房燕生小聚，所谈多仲甫先生事。韦顺有兴作诗三首，有“公案尘封八十年，街谈巷议奈何天”的感叹，结语“**独裁皆命短，阴霾扫净看朝霞”，给人以乐观的情绪。这时更多地想到的是仲甫先生“老虎桥监狱”的事。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李金陵之父李玉成先生（1898~1963）即“老虎桥”监狱的监狱长。
“过去我们家就住在老虎桥监狱旁边。现在监狱的房子已经完全拆了，但旧址还在，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你知道陈独秀曾关在里边吗？”
“当然知道，他还给我父亲写过对联，在家里保存多年。”
“现在还在吗？”
“没有了，‘文革’时烧了。当时保存他的东西还得了！白天不敢烧，是夜里烧的。”
“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内容吗？”
“鲁迅的那两句话：‘横眉冷对千夫指……’”
次日晨，金陵陪我前往老虎桥。我们在“总统府”前上公共汽车，向北过四个站下车，再向前几步即看到明显的“老虎桥”路标，站在向东的巷口，金陵指着北边说：“这儿是当年监狱的墙角，墙有四五米高，外边挖有很深的濠沟，是一个正方形。”现在这里是一个工地，建的是“招待所”，从“总统府”迁过来的一个单位建的。
狱中生活掠影
我们沿着“老虎桥监狱”围墙遗痕漫步一周，一路浮想联翩，像穿越了时间隧道：
陈独秀因《告全党同志书》而被开除党籍，蒋介石认为他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悬赏三万大洋重点追捕。
1932年在上海第五次被捕，“立即处决”的呼声很高，在押赴南京的火车上，他呼呼大睡，若无其事，传为美谈。
在敌人的法庭上，大律师章士钊据理力争，为陈独秀争取减刑，陈居然说：“这不代表我，我组建共产党就是要推翻国民党政府！”他视死如归，把法庭作为斗争的战场。
他在牢狱中组织胡适翻译马克思的《资本论》，胡把进展情况写信向他报告。
他在狱中，请汪原放一次又一次出版他的《独秀文存》，蔡元培先生（当时是中央研究院院长）为他写《序》，并加盖红色印章，以示郑重。
潘兰珍在监狱旁边租房子住，始终照顾狱中的丈夫。这种夫妻关系也少有。
他身在监狱，而文章得以发表，思想得以传播到广阔社会。
他写了许多诗篇，反映他在狱中的思想感情，表达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和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如“此身犹未成衰骨，梦里寒霜夜渡辽”，与陆游、辛弃疾一些充满爱国激情的诗作可谓异曲同工！
大画家刘海粟到黄山作画，回来带着笔墨到监狱看望陈独秀，称他“伟大”，请他赠以墨宝，他题了“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两句豪言壮语。
他在狱中，大量时间是读书，书是汪原放、胡适和潘兰珍送去的。潘兰珍最担心他读书“废寝忘食，影响身体”。他读了多少书，无法确证，但已知的书目是惊人的。
出狱前坚拒检讨出狱后拒任“部长”
“老虎桥”监狱与“总统府”近在咫尺，是一个关押重要政治犯的地方。而陈独秀显然不是一般的政治犯，所以有较多方便。例如凡来探视的，只要他同意，立刻可以见面。南京一些政要和名流时常来看望他，监狱长李玉成当然是看在眼里，可能上边有明确的交代。他不仅是建党的元勋，而且是“五四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当时的当权人物不少是“五四”中走过来的，多以师长视之。
胡适凡经过南京，总要去看他。一次没去，仲甫先生就大发脾气。陈和胡都称“我们不是一个阶级”的，但胡不断亲自送去吃的、用的，按照仲甫先生提出的书目送去书籍，听说陈发了脾气，还去说明和道歉。他们显然不认为“阶级性”高于“人性”，更不认为“人”只有“阶级性”。
他读书写作至深夜，有时通宵达旦。有人说：潘兰珍要给陈独秀送饭，这可能出于想象。有材料称，他每天中午是两菜一汤，有荤有素，这超过当时一般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平。听到他在狱中行房事，监狱长便借提审他的好友、同案人濮德志，要濮转告陈加以注意。开始仲甫先生还大吵：“我不是人吗？”后告诉他影响所及，对监狱当局也会造成不良后果，才相安无事。仲甫先生个性倔强，但他是有原则的。
陈独秀被判15年，实际坐牢5年。因为日本鬼子打来了，牢房被炸塌了。轰炸时他躲在桌下幸免于难。他叫潘兰珍快回南通，说南京是重点轰炸的地方。潘说：“这更不能回去了！”
监狱已决定释放他，叫他写个检讨，他严词拒绝。正好胡适出使美国，临行前致函蒋氏，要求释放陈独秀。蒋氏借机送了个人情。
出狱后蒋氏力邀陈出任“劳动部长”，但遭到拒绝。
“出了研究室就进监狱， 出了监狱就进研究室”
陈独秀入狱之前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到：一个人出了研究室就进监狱，出了监狱就进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这话可理解为：追求真理，不怕入狱，入狱之后坚持真理；或者说，“思想产生苦难，苦难产生思想”。但不论怎么说，陈独秀似为自己发出了预言，对世人作了承诺。生活验证了他的话，他也真的践诺了。
蒋介石视陈为“真共产党”，如此近距离五年的相处，对仲甫先生的气质、气节、学养知之甚详，所以当陈后来流落四川山林、日寇大举入侵之时，蒋还想到他，派胡宗南、戴笠双双前往江津鹤山坪向仲甫先生求教抗日的方针大计。
陈在狱中五年，丧失了行动的自由，但还有“思想的自由”和“学习的权利”。蒋氏在江西第五次围剿后，回京向监狱长查问陈在狱中的情况，得到的汇报是：“一天到晚就是看书。”蒋认为“看书就好”，认为陈还是安分守己的。一个在押的犯人，读什么书，与政治无关吗？但蒋不过问，胡适帮助安排《资本论》翻译也认为是学术活动。犯人可以出书，发表文章，这在后来怕是很少有的。
陈独秀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风云人物。苏共中央和共产国际把中国革命当作自己的事。陈独秀检讨自己执行右倾路线的错误，实是批评了斯大林，持陈独秀观点者旋即被杀害。前往苏联学习的十多个国家的共产党骨干人物，一般对“大清洗”有看法的均被杀害了，包括中国青年团的领导人俞秀松。好在陈独秀坚决拒绝前往苏联学习，否则他的命运还不知道会如何。
中国的红色根据地江西苏区对陈的态度很清楚，陈被捕后，不仅没有像各界人士那样积极营救，苏区的报上还有嘲弄的语言：“这好了，说不定可以得到高官厚禄了。”但在敌人的法庭上，陈独秀站在共产党的立场，坚决维护中国共产党，表现出浩然正气。
蒋介石以三万元大洋，把陈独秀抓到老虎桥监狱关着，在监狱长李玉成的具体安排下，让陈安定地过了五年，躲过了国际共运腥风血雨的年代。是否可以说，这反倒为这个刚毅、倔强、不甘寂寞的人保住了性命？
附：陈独秀在狱中读过的部分书籍
摩尔根《古代社会》（上下册）、《卢森堡致考茨基书信》、《马克思列宁主义唯物史观》、罗振玉著《殷墟书契》、《汉晋西陲木简汇编》、《第一国际史》（一、二、三部，日文）、《达尔文传》、《马克思传》、《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经济学批判》（汉译本和英文版）、《工资、价格与利润》（汉、英文版）、《反杜林论》、托洛斯基《我的生活》
（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英、法、德文各种专业辞书，开明书店的《二十五史》、商务印书馆的《二十四史》喇叭形丛书，另有许多中外文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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