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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

  高一涵

  专制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专在主权者之一身。共和国家。其兴衰隆替之责。则在国民之全体。专制国本。建筑於主权者独裁之上。故国家之盛衰。随君主之一身为转移。共和国本。建筑於人民舆论之上。故国基安如泰山。而不虞退转。为专制时代之人民。其第一天职。在格君心之非。与谏止人主之过。以君心一正。国与民皆蒙其庥也。至共和国之政治。每视人民之舆论为运施。故生此时代之人民。其第一天职。则在本自由意志。Free Will造成国民总意。Generalwill为引导国政之先驰。英国宪法学者。每自诩曰。“ 吾英宪政。 为民权发扬之果。而非以宪政为发扬民权之因。”吾国名号。既颜曰共和。与英之君主国体。虽形式迥异。然无论何国。苟稍顾立国原理。以求长治久安。断未有不以民权为本质。故英宪之根本大则。亦为吾华所莫能外。然则自今以往。吾共和精神之能焕然发扬与否。全视民权之发扬程度为何如。澄清流水。必於其源。欲改造吾国民之德知。俾之脱胎换骨。涤荡其染於专制时代之余毒。他者吾无望矣。惟在染毒较少之青年。其或有以自觉。此不佞之所以专对我菁菁茁茁之青年。而一陈其忠告也。

  此篇主旨。在述我青年对於国家之自觉。至对於社会对於一身之自觉。则於他篇覼缕之。今於述青年自觉之先。首当陈述共和国家为何物。夫共和云者。有形式。有精神。形式维何。即共和国体。为君主国体之反对者也。其主权非为含灵秉气之生人所固有。而实存於有官智神欲。合万众之生以为生之创造团体。此团体非他。即国家之本体是已。再共和国家之元首。其得位也。由於选举。其在任也。制有定期。非如君主之由於世袭终身也。此义虽浅。然用以区别共和国体与君主国体之形式。夫固朗若列眉。次论共和之精神。共和原文。谓之Republic. 。考其字义。含有大同福祉之意於其中。所以表明大同团体之性质与蕲向者也。就法律言。则共和国家。毕竟平等。一切自由。无上下贵贱之分。无束缚驰骤之力。凡具独立意见。皆得自由发表。人人所怀之意向蕲求感情利害。苟合於名学之律。皆得尽量流施。而无所於惧。无所於阻。就政治言。使各方之情感思虑。相剂相调。互底於相得相安之域。而无屈此申彼之弊。致国家意思。为一党一派一流一系所垄断。故民情舒放活泼自如。绝不虞抑郁沈瀹。以销磨其特性。而拘梏其天机。共和精神。其怃略盖如此。且国家之与政府。划然判分。人民创造国家国家创造政府政府者立於国家之下同与全体人民受制於国家宪法规条者也。执行国家意思。为政府之责。而发表国家意思。则为人民之任。所谓发表者。非发表於漫无团结纷纭议论之人。乃假一机关。应合全国各流各系各党各派之代表於一堂。而从多决议。以发布之、即所称国会是也。故一国政治。果能本国民总意。以向此共和精神之轨道而趋与否。是为政府之职。至发扬蹈厉。自舒其能。以来自与共和精神相合辙。而发挥其实际。是则我人民责无旁贷者也。欲政府不侵我民权。必先立有凛然难犯之概。欲政府不侮我人格。必自具庄严尊重之风。政治之事反诸物理乃可以理想变事实不可以事实拘理想者惟其可以理想变事实也故吾人须先立当然之理论以排去不然之事情惟其不可以事实拘理想也故吾人应超出巳然之现象而别启将然之新机我任重道远之青年。安得不耸起双肩。自负此责。吾人又安得不以此责。举而加诸我任重道远青年之双肩也耶。

  顾我青年之欲自负此责。与吾人之欲以此责奉诸青年者。必有其根本之图焉。根本维何。即改造青年之道德是。道德之根据在天性。天性之发展恃自由。自由之表见为舆论。不佞继此。将逐一详叙焉。

  古之所谓道德者。泰西则迷信宗教之威势。东亚则盲从君主之权力。及先王之法言。自混沌初辟以来。民智浅陋。茫不知人道之本源。言论思维。全与宗教相混杂。以为天地万物。一造於神。人生良心上之制裁。惟有托诸神意。圣书谓道德为神之命令。颇足表明欧人自法兰西革命以前所怀抱之道德思想。至东亚所谓道德。多惟先王之道是从。不问其理之是否合於现世。但问其例之有无。而“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一语。颇足表见吾国儒者守先待后之心。顾王由天亶。故道德渊源。亦由天出。於是有天命天罚天幸之词见焉。夫维皇降衷。各有所秉。特操异撰。人各不同。欲同其最不同者。以企道一风同之化。故不得不於赋畀而外。别求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之物。托为道德之基。此基一奠。则人人依违瞻顾。虚与委蛇。而瀹灵启知缮心养性之机失矣。专制之朝。多取消极道德。以弃智黜聪。为臣民之本。如“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诸词。见诸经传。利其无作乱之能。与犯上之力故也。故往古道德之训。不佞敢断言其多负而寡正。有消积而少积极者。曰惩忿窒欲。曰克己制私。曰守分安命。云云。皆为吾国道德之格言。今按国家原理。与世界潮流。始无一不形其抵触。功利家欲唱为废弃道德说者。盖亦有不得已之苦衷云。

  虽然、道德者本诸学理。应诸时势。根诸人心。乃因时转移之物。而非一成不变者也。道德而不适时势之用。则须从根本改造之。无所惜也。古者象天尊地卑。以定天泽之分。故君臣大义。无所逃於天地之间。今者地象圆球。飞悬太空。而无上天下泽之判。随所在以观。皆觉平等。故人民思潮。基之趋於齐平。此道德取象天地之说也。然不侫以为道德为人心之标准。本心之物。惟有还证自心。以求直觉。则所谓求之天性是巳。所谓天性。乃得诸亶降之自然。不杂於威势。不染夫习惯。顾所谓自然。特不杂第二势力於其中而巳。亦非最初最稚之谓也。必也随其秉赋之奇。施以修缮之力。苟为吾性所固有。即当焕然充发。俾无所遗。循特奇之禀。而之於其极。不可奔向轨外。以求苟同。忿也。欲也。己也。私也。既为吾性之所涵。即当因势利导。致之於相当之域。俾各得其发泄致用之机。不当惩之窒之克之制之。使无可排泄之余地。而溢而横流也。太史公曰、“上者利道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治性之法。亦何莫不然。往古治性。与之争者也。今则首当利道。以宣其蕴。次则整齐。俾趋於名学之律。如斯足巳。至於分云命云。皆吾心之所造。而非造吾心者。操纵左右。唯所欲为。何有於守。何有於安。青年记之。夫性犹川然。利道之也顺。拥塞之也狂。此不侫所以有改造道德之说也。持今之道德。以与古较。则古之道德重保守。今之道德贵进取。古之道德。拘於社会之传说。今之道德。由於小己之良心。古之道德。以违反习惯与否。为善恶之准。今之道德。以违反天性与否。为是非之标。古道德在景仰先王。师法往古。今道德在启发真理。楷模将来。古人之性。抑之至无可抑。则为缮练。今人之性。须扬之至无可扬。乃为修养。此则古今道德之绝相反对者也。德国史家蒙孙氏(Theodor Mommsen)曰。“立宪政体。进取者也。 富於生机。专制政体。停滞者也。几於死体。”道德随国势为变迁者。古为专制。故道德停滞抑郁。而奄奄待毙。今为共和。故道德亦当活泼进取。而含有生机。

  道德之基。既根於天性。不受一群习惯所拘。不为宗教势力所囿矣。顾启瀹之机。将谁是赖。则自由尚焉自不侫观之。自由之说。不外三种。一绝对自由说。二绝对无自由说。三限制自由说。前者为佛氏老氏庄氏之言。后者为普通法家所论。介乎其间者。则为物理学家之所证。美儒柏哲士(Burgess)谓自由泉源。出於国家。如国家不赐以自由权。则小己即无自由之道。定自由之范围。建自由之境界。而又为之保护其享受自由之乐。皆国家之责。自由之界。随文化之演进而弥宽。文化愈高。斯自由愈广。至如十八世纪革命派之所谓自由。则全属理想焉。此即今日盛行法律家之学说。次则由物理以推。凡一事之兴。必有前因后果互持之。无能稍脱其轨范者。法国之言自由。至比之太空浮云。以为真能自由矣。殊不知浮云之舒卷於太空。有通吸力之引摄。有日光热之注射。有大气之盘旋。其上其下。其飞其散。皆感受各力之影响。而循之以之。绝不能稍越其藩。以自行其意向。故真正自由。天地间绝无此物。此物理家之言。赫胥黎等主之。吾国侯官严氏即承其绪余者也。太上有真自由说。谓质力本体。恒住真因。皆存於自然。初无期待。如造化然。如真宰然。孰纲维是。孰主张是。孰居无事而推行是。彼通吸力之所以引。其有所主耶。日光之所以热。其有所燃耶。大气之所以盘旋。其有所运耶。果皆无之。宁非真正自由欤。此其义佛老庄氏各主之。今日余杭章氏其发挥者也。然则自由之说。人将何所适从。

  不佞所欲告我青年之自由。固无取艰深之旨。然亦不必采法律家褊狭之说。曩读黎高克(Leacock.)氏政治学。见其分自由之类。曰天然自由。 (Naturalliberty.)曰法定自由。(Civil liberty.)柏哲士所论。即属后者。前者为卢梭氏之所主张。谓“人生而自由者也。及相约而为国。则牺牲其自由之一部。”是谓自由之性。出於天生。非国家所能赐。即精神上之自由。而不为法律所拘束者。夫共和国家。其第一要义。即在致人民之心思才力。各得其所。所谓各得其所者。即人人各适己事。而不碍他人之各适己事也。盖受命降衷。各有本性。随机利道。乃不销磨。启瀹心灵。端在称性说理。沛然长往。浩然孤行。始克尽量而施。创为独立之议。故青年之戒。第一在扶墙摸壁。依傍他人。第二在明知违性。姑息瞻依。自贼天才。莫过於此二者。古之人。首贵取法先儒。今之人。首贵自我作圣。古之人。在守和光同尘之训。今之人。在冲同风一道之藩。乡愿乃道德之贼。尚同实蠹性之虫。夫青年立志。要当纵横一世。独立不羁。而以移风易俗自任。因於习俗。莫能自拔。悠悠以往。与世何关。日日言学。徒废事耳。西诗有云。“怀疑莫白。口与心违。地狱之门。万恶之媒。”甚愿青年。三复斯言。

  顾自由要义。首当自重其品格。所谓品格。即尊重严正。高洁其情。予人以凛然不可犯之威仪也。然欲尊重一己之自由。亦必尊重他人之自由。以尊重一己之心。推而施诸人人。以养成互相尊重自由权利之习惯。此谓之平等的自由也。发扬共和精神。根本赖此。凡我青年。时应以自省也。

  康德曰、“含生秉性之人。皆有一己所蕲向。”此即人与物所以相异之点。物不能自用。而仅利用於人。人则有独立之才力心思。具自主自用之能力。物可为利用者。而人则可为尊敬者也。人之所以为人。即恃此自主自用之资格。惟具有此资格也。故能发表独立之意见。此人品之第一义也。亦即舆论正当之源泉。夫家族之本在爱情。宗教之本在信仰。而共和国家之本。则在舆论。所谓舆论有三。多数之意见。少数之意见。及独立之意见是也。舆论与公论有殊。公论者根於道理。屹然独立。而不流於感情。舆论者以感情为基。不必尽合於道理者也。故欲造成真正舆论。惟有本独立者之自由意见。发挥讨论。以感召同情者之声应气求。莫烈(John Morley.)曰、“凡一理想之发见。决非偶然。苟吾已见及。则此理想。必次第往叩他人之门。求其采纳。吾冥行而见光明。亦必有他人暗中摸索。随以俱至。吾所发明。特其的耳。”然则吾以独立之见相呼。必有他人以独立之见相应。相应不已。而舆论成焉。舆论在共和国家。实为指道政府引诱社会之具。故舆论之起。显为民情之发表。但当问其发之者果为独立之见与否。不当先较其是非。孟德斯鸠曰、“自由人民。其一己之推论。果为正当与否。往往不成问题。所当考究者。其所推论。确为人民自主足已。此即言论之所以自由也。”共和国家之本质。既基於小己之言论自由。然则逡巡嗫嚅。不露圭角。宁非摇动国本之媒欤。专制国家之舆论。在附和当朝。共和国家之舆论。在唤醒当道。专制时代之舆论。在服从习惯。共和时代之舆论。在本诸良心。以造成风气。其别也有如此。

  虽然、真正发挥舆论。尤有金科玉律宜由焉。即(一)须有敬重少数意见与独立意见之雅量。不得恃多数之威势。抹煞异己者之主张。(二)多数舆论之起。必人人於其中明白讨论一番。不得违性从众。以欺性灵。(三)凡所主张。须按名学之律。以名学之律为主。不得以一般好恶为凭。共和国家。所以能使人人心思才力。各得其所者。即由斯道。政府抹煞他人之自由言论。固属巨谬。即人民互相抹煞自由言论。亦为厉禁。何则、不尊重他人之言论自由权。则一己之言论自由权已失其根据。迫挟他人以伸已说。则暴论而已矣。非公论也。屈从他人。违反已性。则自杀而巳矣。非自卫也。故曰、欲造成真正舆论。惟本独立者之自由意见。发挥讨论。以感召同情者之声应气求。

  以上所陈。乃国法所不能干。观摩所不能得。师友所不能教。父兄所不能责。何也、以所主唯心。苟非吾心。见象即殊。直觉不能。动则成翳。故也。输扁对齐桓公曰、“得之於手。而应於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於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不能受之於臣。”即此义也。不侫所言。糟粕而已。至於精神。则仍吾在青年自觉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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