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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时节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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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九”歌咏会还没结束,宁宥接到妈妈的来信,让她一个人周日回家一趟,帮忙一起搬家。从小搬家的活儿做得多了,宁宥懂得套路,掐指一算,她得周六下午一节课后就走,要不然赶不上车子,更别说帮忙了。请假,就得找班长简宏成。找到简宏成时,他正与陈昕儿在楼梯口商量演出服的事儿,要借衣服几套裙子几条什么的。两个人动用钢笔在笔记本上比划,显然很认真的样子,宁宥只得远远站住了,等他们正事儿办完再说。

  可背对着宁宥的简宏成不知怎么就知道身后有人了,很快便扭过头来,一看见是宁宥就忍不住笑道:“找我还是找陈昕儿?”

  宁宥赶紧将请假条递过去,“我想礼拜六下午请假赶末班车,我家搬家,我得回去帮忙。”

  陈昕儿好奇怪地看着简宏成的笑脸,对同学笑得这么低三下四地干嘛。恐怕前儿因率全班男生打走流氓而被教导处叫去教训,都没这么跟老师陪笑。

  简宏成笑道:“礼拜六下午化学课有单元测试,你没法走。考完再走还来得及吗?”

  “赶不上末班车了。那算了。”宁宥很郁闷,想从简宏成那儿拿回请假条,可简宏成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去,不给。不给就不给,一张请假条又不稀罕,宁宥就走了。

  陈昕儿见宁宥走了,便笔杆子轻轻敲几下硬皮本,试图继续讨论,却敲不回简宏成的脑袋,简宏成对着宁宥单薄的背影发呆。陈昕儿不得不咳嗽几声,才将简宏成的魂儿唤回。她笑道:“想什么呢,想跟化学老师说说别考了是吧?”

  简宏成愣愣地冲着陈昕儿笑,眼睛亮亮的,笑得陈昕儿脑袋轰地一声乱了,有生第一次很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无法直面一个男生。简宏成却脑袋一拍,兔子一样地蹦出去追刚走开的宁宥,将陈昕儿扔在那儿不管了。陈昕儿愣了,找来找去终于在楼下操场上看到刚追上宁宥的简宏成。简宏成好像在强烈要求什么,宁宥一个劲儿地摇头拒绝要走开,而简宏成追着继续说啊说,最终缠得宁宥终于点头。陈昕儿张口结舌地看着,满肚子的疑问,心中忽然非常不快,怏怏走了,不等简宏成。

  晚自习后,陈昕儿才跟同桌说了几句,扭头就找不到宁宥了。她赶紧小跑才追上快速收拾回寝室的宁宥,呼哧呼哧地道:“请假的事解决了吗?”

  “没呢。既然是考试,没办法。”

  “那怎么办?”

  “不知道呢。”

  “班长也没解决办法吗?”

  “不好太麻烦班长呢。不好。”宁宥叹息着摇头。可即使今天将信发出去,妈妈也收不到了,周六只能让妈妈一个人搬家了。

  不知怎的,陈昕儿松口气。轻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谢谢,对不起,劳驾之类的词语最好经常挂在嘴边。”

  宁宥在黑暗中眉毛微微一挑,但嘴里心平气和地道:“陈书记指的是我请假时候的说话语气吧?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对待班长吗?”

  陈昕儿被问住,心里闪过更多疑问,满肚子地纠结起来了。

  宁宥冷笑抢着道:“你既然不知道,却来教训我,是不是更没礼貌呢?但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宁宥说完就撇下陈昕儿走了。

  陈昕儿吃了个哑巴亏。可她心里很快就将被抢白的事儿忘了,她有更多其他的不快,可又不敢多想,一晚上闷闷不乐。

  周六,简宏成在他弟弟的帮助下,终于胜利将摩托车偷运出来,搁在学校门口不起眼的地方。等考完一下课,他就走到宁宥身边俯身轻道:“别说出来,快收拾,我送你回去,摩托车偷出来了。”

  宁宥一惊,本能地拒绝,“不去了。谢谢。”

  “什么?你让你妈一个人收拾?忙得过来?”

  宁宥低着头,心里好生复杂。简宏成急得简直要跳起来,“快走啦,再不走天暗了。”简宏成看着眼前细细的脖子,真恨不得一把抓过来拎出门去。

  田景野不知这两人在干什么,走过来痞痞地吹了声口哨,又“哟呵”了一声。宁宥顿时不自在起来,赶紧背上书包出去。简宏成拎起一个大花布包紧紧跟上。走到外面,简宏成道:“校门口,快。别让人看见,我好不容易偷出车子。”他见宁宥不往校门口走,就跑步堵住宁宥的去路,直视着宁宥道:“我又没坏心眼,你避着我干嘛。难道你忍心让你妈一个人搬家,你礼拜天在学校闲着没事逛街?”

  宁宥却不能反驳,她满肚子的话都无法说,不禁急得低头跺足。

  简宏成不知女孩为什么这么别扭,只得用上群众路线了,“快走啊,同学都看过来了。”

  “啊?”宁宥连忙抬头一看,果然。一张脸一下子红得喝醉了似的,赶紧拔脚就跑。想都没想就跟着简宏成跑向了校门方向。

  陈昕儿当然看见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费劲地猜,都没听见同学在跟她说什么。一起排练的同学在背后偷笑她吃宁宥的醋了。

  简宏成为免别人看见,一边跑一边从花布袋里掏出头盔套上,也扔一个给宁宥。可宁宥就跟坐自行车似的偏着身坐在他后面,顽固地红着脸低着头。简宏成却完全没了脾气,轻声轻气地劝:“你不能这么坐,半路石头上弹一下你就会掉下来。真的,你得跟骑马一样坐。你把我当木头,开摩托车的木头,不就行了?”见宁宥的脸越来越红,却愣是不说话,简宏成只得再使群众路线,“呃,快好好坐,同学都快过来了,别让他们……”

  宁宥吓得立马窜上后座好好坐了。简宏成在前面鬼祟而得意地偷笑,轰地冲出校门去了。本来宁宥只是松松地各用三枚手指稍稍地抓住简宏成为了冒充成年人特意穿的宽松夹克衫,可被简宏成一轰油门往前冲,她吓得尖叫一声,毫不犹豫死死抱住前面人的腰。

  从小到大,两人都还是第一次这么贴身地接近异性,两个人都像脑子炸开了花。简宏成连方向都握不稳了,不得不停下来,忍不住回头瞧。可一回头,两只大头盔就顶在一起,在头盔后面,两人惊惶地脸对着脸,隔着透明目镜凝视,不知所措,宁宥甚至都忘了放开环抱的双臂。是简宏成先清醒过来,他情不自禁地温柔地转动脖子,让自己的头盔在宁宥的头盔上慢慢地顺着弧度蹭过去,他便不敢再有造次,专心地开他的摩托了。

  这件往事原本随着宁宥远远看见家门的影子就慌慌张张地跳下车,车没停稳,她被车速带着还摔了一跤,她不顾简宏成的惊呼赶紧地跑回家,什么都不敢跟妈妈说,而紧紧尘封在不知哪儿了。隐约听说路痴简宏成那天迷路差点儿回不了家,可她不敢打听,能离简宏成多远就多远。今天不期然地想起来,在公司附近附近的咖啡店,在简宏成下飞机约地址,在辗转了一夜几乎未眠之后,脑袋非常混沌,记忆却非常清晰,甚至记得头盔蹭过去时候天旋地转的震撼。

  “宁宥。”

  忽然传来的叫声将宁宥抓回现实。她手忙脚乱地回头看,又想站起来,好不容易神智在这时候回来了,她又稳稳地坐回了沙发,冲刚到的简宏成微微一笑。即使沙发柔软得让人忍不住想躺下,宁宥依然坐姿俨然,犹如心知有狗仔队偷拍的明星。

  简宏成则是很正式的西装,他今早不知穿什么见宁宥才好,想来想去还是最保险的西装。他站住俯视了一会儿宁宥,才大刀阔斧地坐下,叫了美式咖啡不加奶。又微微起身解开西装扣子,又稍稍调整了一下沙发的位置,他让自己显得很忙碌,以致没空开口,可是服务员很快将咖啡送上,他便没了不开口的理由。可等他定定地看住宁宥,却说出来的是没想好的,“昨晚有没有又停电?看上去没睡好?”

  宁宥将眼光收回,低眉微笑道:“昨晚吓得不轻。恭喜你们啊。”

  “恭喜谁们?我?”

  宁宥扬眉,惊讶地看着同样是惊讶的简宏成,“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

  简宏成这才了然,“哦,不用恭喜。陈昕儿跟你说的?她只说了结婚?难怪你今早答应见我,原来你以为我跟你告辞是因为这事。这不算事。”

  这下,轮到宁宥彻底吃惊,看不懂简宏成葫芦里卖的药。她只得微笑道:“总之恭喜你们。就这样?我签单了,你尽管点吃点喝,不用结账了。再见。”

  “慢点,我还没说,不是这事。结婚的事我本来不想公开的,免得陈昕儿自己处境尴尬。你知道就知道了吧,早知道陈昕儿存心的,不会忘记扎你一到。你别张扬,我很快离婚,就是给她个名分,省得她总不明不白,为她好。”——

  宁宥被层层叠叠的吃惊震得无以复加,她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简宏成,简宏成也是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宁宥,两人的脑子都沸腾得像口高压锅,危险得都不敢开口。既然不是为了与陈昕儿结婚而来告别,那么是为什么而告别?宁宥越想越心慌,心烦意乱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可站起来就意识到自己失措了,她做了一件更错的事,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很虚弱地笑了一笑,试图掩饰。

  简宏成忍不住也跟着笑一笑,可双手撑在小桌上似是要扑过去,“对的,我找你不是谈陈昕儿。你别走,让我说完。”

  危急时刻,宁宥的招牌姿势几乎是自发地运作起来,她低头柔弱地微笑道:“我最近活得很辛苦,让我逃避好吗?”

  简宏成几乎是连忙缩回身子,挤出笑脸,挤出温和得几乎变声的声音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找你说我最近遇到的烦心事。想想你最近也心烦,我……可能我们共鸣一下,会变得轻松。”

  “不是说……”

  “为了骗你出来。”简宏成毫不犹豫地给自己脸上抹了一道黑,以让宁宥安心。

  宁宥不傻,抬起眼睛看向简宏成。简宏成看着宁宥眼睛里若隐若现的泪光,心软了,脸上笑得更无害,克制地道:“看在我大清早老远飞过来的份上,给我十分钟。只说我的事。”

  但简宏成的退让让宁宥平静下来,她深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喝光你的咖啡,我们晒太阳去。把你计划想说的,临时决定说的,想说不想说的……我已经留出半天时间。你吃点东西当早餐,我去洗个手。”

  简宏成这回是由衷地笑了,他松口气靠到沙发背上,看宁宥走开。

  田景野半夜被陈昕儿父母纠缠,早上不免晚起。他知道简宏成起得早,躺床上就给简宏成电话,想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可当时简宏成正在飞机上,关机。田景野收拾起床,一顿忙碌终于再度有空,他再拨简宏成的手机,这回倒是接通了。

  “班长,结婚这种大事还瞒着兄弟们?”

  简宏成正猛吃着小巧得看上去塞不饱肚子的蛋糕,闻言吓了一跳:“陈昕儿到底跟多少人说了?怎么都知道的样子……”他看见宁宥回来,连忙对宁宥道:“田景野电话,让我说完再走哦。”

  田景野狐疑地问:“谁在你边上?难道是宁宥?”

  “你怎么知道。”

  “没见你说话这么没骨气过。是不是?你们怎么会在一起?你不是要跟陈昕儿结婚了吗?”

  简宏成对宁宥笑道:“田景野一猜就中。你放着,账单我来。”一边摸包里的钱,一边继续跟田景野道:“你怎么知道?陈昕儿怎么告诉你的?”

  “我为什么不能知道?陈昕儿大概只通知两拨人,一拨是她父母,一拨是宁宥。她父母急了来找我。我当即问陈昕儿怎么回事,听她吞吞吐吐想说又不敢说的,有隐衷吧,班长?你在宁宥这儿,倒是让我有点儿头绪了。”

  “你误会了。我找宁宥是来告别的,要不然她也不会答应见我。跟陈昕儿结婚只有一个原因,我刚被我大姐骂醒这社会对离婚妇女的评价比对地下情人的评价高得多,我希望陈昕儿通过结婚离婚获得离婚妇女身份之后能走进社会变个正常人,别总想不开一棵树上吊死。因此我跟她结婚后很快会离婚。我认为让太多人知道其实对陈昕儿的声誉更不利,所以我跟谁都不说,但既然她自己要公布,我也没办法。”

  田景野惊了,“真不是儿戏?你想清楚了?”边上宁宥听了这更详细的解释,再次惊得目瞪口呆。

  “谁儿戏,我又不愿不明不白给自己弄个婚史上身。我不是跟你说了嘛……”

  “你……你既然跟宁宥告别,可陈昕儿死心塌地跟了你这么多年,你们也算青梅竹马,还有个儿子,你跟她结婚不是很好?”

  “你别硬凑我和陈昕儿,我不会随随便便找个人过一辈子,即使没有宁宥,也不会是陈昕儿,我跟陈昕儿没感觉,而且是越来越反感。以后你最好别提什么儿子都生了,儿子的事我找机会跟你详细交底。别搞得我好像流氓始乱终弃一样,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是那种人。”

  “为什么要另找时间?因为宁宥在你身边你不便说?对宁宥难于启齿的事,难道对陈昕儿就可以做?两个都是好女子,你公平吗?”

  简宏成脸上僵住了,他想了想,将手机设置成免提,“行,事无不可对人言,宁宥你也听着,田景野,我开免提了。”

  宁宥连忙道:“我不要听。凭我不入流的三观,男未婚女未嫁,交往慎或不慎生出个孩子来,除了有必要跟家人解释,没必要跟朋友解释。我外面等着。”宁宥说到做到,果然起身就走,绝不拖拉。

  田景野闷声道:“作为一直要好的同学,看到陈昕儿混成现在这样子,心里不舒服。我也是恨其不争,但……班长,你们真不能在一起吗?”

  “不能凑合。为免意外,我连离婚协议书都跟她签好了。”

  “靠,即使你再有理,这么做也太伤人。那是你孩子她妈,是你多年同学,她跟你亲人没分别。”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算了,我收回结婚协议。还要我怎么办,我仁至义尽了。”

  “简宏成,哪怕你拿出对宁宥态度的十分之一……”

  “田景野你是没见过我怎么受罪。这事到此为止吧。”

  电话两头都是愤怒地挂断。简宏成匆匆走出门找到宁宥,可越走近,越叹息,越没了火气。相比之下,陈昕儿的事算什么。他走进了刚要开口,宁宥就道:“不要跟我解释与陈昕儿的关系。我不八卦。”

  “我也不想说,我就知道我这几天情绪不对会做出错误决定,果然。说我的事,边走边说,你行吗?”简宏成不由得看一眼宁宥的高跟鞋。

  “行,你说吧。”

  “我家,我爸妈先生个女儿,但他们重男轻女一直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不知怎么后来都没生,直到八年后终于我出生了。即使后来我弟出生,我还是个在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我是我爸的命根子,我爸也是我心中最大的英雄。我小学二年级那年,我爸受伤无法管理工厂。为了工厂继续下去,我姐中止高中学业嫁给张立新。随后,我姐他们两个渐渐把持工厂,直至将所有权全部挪到自己名下。我爸被我姐和张立新气死。为此我非常恨这两个人,我拼命挣钱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我爸报仇。”

  从简宏成开始说家事,宁宥就不断试图插嘴阻止,但都被简宏成不由分说地挥手截断。宁宥听得浑身发冷,恨不得逃走,可才刚流露出点儿意思,正好过马路时,简宏成一把挽住她手臂,带她过马路,阻止了她的行动。才刚踏上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就听到最后一句,想想这一句背后仇恨的分量,宁宥腿都软了,她挣扎着撇开简宏成的扶持,也不理简宏成的阻止,果断道:“你不需要转弯抹角,直说吧。我早等着这一天。”

  “我说了,我今天只说我的事,我会信守承诺。走吧,堵在路口不是回事儿。那边绿化带里有张椅子,我们过去那边。”

  “你说吧。”宁宥茫然地冲那边看了会儿,摇头,手一松,包掉到地上,人也支撑不住,靠在行道树上。

  简宏成帮捡起拎包,叹道:“我上礼拜得知的消息,我完全无法想象。我扶你去那边坐下?”

  宁宥摇头,直愣愣看着简宏成,她仿佛听到脑后绷了二十多年的一根筋再也支撑不住,“啪”地断了,她的精神也涣散了,她身不由己地顺着树干滑下去,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她这二十几年的承担了太多的事,她累了,承担不住了,管他事发管他报复,爱谁谁吧,索性也一刀子劈了她好了,省得她天天活着遭罪,她这几天早活得不耐烦了——

  简宏成没法再照计划讲下去,他心中设定的起承转合疑问设问全都被打断。而且他还没法递过去一块纸巾,宁宥将自己团成一只不规则球体,一张脸全埋进圆球里,再用两条手臂在上面吧嗒扣住,严丝密缝。简宏成慌乱地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无从下手,只好蹲下去,却不知该对着哪个方位说话她才听得见。可简宏成最大的问题是不知该说什么,他不明白宁宥哭得前所未有的激烈。

  路过行人纷纷放慢脚步注目这一对,更有好事者驻足围观。简宏成于是灵机一动,找球体上最大的裂缝喊话:“已经有几个人站住看我们,这儿离你公司近……”

  这半句话几乎是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没等他说完,球里面长出来一只手,准确无误地伸向他的方向,球里面还传出闷闷的声音,“纸巾。”即使闷声过去依然是哭泣声,可到底是轻下来了。

  简宏成连忙拍遍自己浑身口袋和手袋,都没找到纸巾,只得拉开宁宥的包。即使已人到中年,又有三三两两闲人围观,还有一只哭球十万火急地等着他的纸巾,他还是抑制不住好奇,逮住机会往宁宥的包里细细张望一眼。不错所料,包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很是整齐。

  然后,简宏成好奇地看着球体吞下一包纸巾,随着哭声终于渐渐地止歇,宁宥的头总算伸出来,只是两手拍一张纸巾遮住大半张脸,刘海下垂遮住剩下的一小半脸,隐隐约约能从刘海缝隙里看到泪光闪闪的眼珠。简宏成看着那双眼珠子迅速地左右上下观察一番,然后对准他翻个白眼。简宏成全不知这算什么意思,他能做的只有挽起宁宥,去不远处对着河面的长椅子坐下。

  “这里没人围观。”简宏成坐下,靠到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伸展双腿,他也蹲累了。他看一眼周遭景致,却依稀觉得后脑勺不对劲,扭头,果然见宁宥刘海后面的两只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怎么回事,这么反常?”

  “应力积聚太多。你说你的吧。”

  简宏成看了纸巾蒙面的宁宥一会儿,答了声“好”,长出一口气,看向远处。“我前面说我对我姐和张立新恨之入骨。但在我得知你身世的差不多同时,我也得知发生在我姐身上的许多细节。她这么一个成绩很好的高中生为什么在我爸受伤后辍学嫁给年长十岁,农村来的粗汉张立新。细节是魔鬼,我不说了。但我就此理解所有事都有因果,我非常理解她极端恨我、丧心病狂地打压我的原因,也理解张立新所作所为的苦衷。可理解归理解,与张立新和我姐面对面的时候,我可以放弃追究我当年在他们手下吃的苦头,可我无法不想起我爸临终时的脸。其实昨天张立新来见我时,我完全可以跟他摊开来说,即使我已经掌握足够他覆灭坐牢的证据,可我不想对付他了。然而等我看见张立新,我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我心中有两拨仇人,一拨是我姐和张立新,一拨是你崔家,已经恨得根深蒂固。我不得不想到我该如何面对你,我完全是茫然失措。常理上说,我该跟你告别了,我们这种情况……朋友都做不成。但好合好散,前因后果我必须跟你说清楚,以后……”简宏成叹了口气,说不下去,他也没想好。

  宁宥一直蒙着纸巾认真地听,一个字都不放过,等简宏成说完,她也不接话,只是脑袋开锅似的与自己的记忆一一印证。

  简宏成等了许多没等到回答,就问了一句:“从我接触来看,你一直逃避我,但你弟弟明显恨我,对我有很深的敌意。前不久田景野那儿遇见,我看他眼神不对劲,还想我又没破坏他姐的家庭,他这么讨厌我干什么。但不应该是我恨你们吗?千错万错,杀人总不应该,这是原则。你得跟你弟弟说说。”

  “这事……唉,对我的影响到今天还没消除。谢谢你的胆魄,换我就不敢跟你摊开说。也请原谅我刚才失态,我印象里你承受得起,我憋坏了,既然你撕开一道口子,让我喷发一下,应该吓不走你。对不起。”

  “纸巾也可取下,吓不走我。”

  “呵呵,事关体面。这件事,我也一直在反思。谁对谁错已经不用争辩了,不可以杀人,这是原则。有句话叫富人千条路,穷人烂命一条。我爸那病是年轻时跳进冰水里抢修什么设备落下的,原先的国营厂当然认,给他派轻松点儿的活儿养着,但改革后工厂一承包,自负盈亏的厂长当然不认,逼他去非常需要苦力的车间,变相逼他走。本来工资就不高,承包后医药费的报销已经克扣,我家生活非常拮据,再如果失业,他那样的身体是不可能找到工作了。再加上身体不好影响了脾气。那天在家已经跟我妈吵了一架,然后就……。体制变革之痛,即使强者如承包人都承受不起。这是我需要给你说明的第一个问题。有异议吗?”

  “差不多,小时候听到的差不多是这么回事。被你结合年代一分析更清楚。你和宁恕名字的由来,我总算想明白了。谢谢你也能平静地跟我摊牌。”

  “我刚才已经爆发好了。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刚才一说,我有点可以想到你姐一直穷追不舍的原因了。如你所言,细节是魔鬼。许许多多的细节叠加不是机械的,而是会引发化学反应。你姐如此,我和宁恕也是如此。我直到几年前还对你姐恨之入骨,但我感激张立新。就是事发那天,我钻在床底下眼睁睁看你姐发疯了一样率许多大人砸了我的家,张立新看到了我,但他掩护了我。而后你姐敲掉我妈的工作,逼我们不断搬家,隐姓埋名,挨打挨骂,在夹缝中非常屈辱地生存,甚至差点儿丢命。高一那次你骑摩托送我回家帮我妈搬家,那搬家便是托你姐的福。我妈虽然用宥和恕两个字苦口婆心地教导我们,但直到高中毕业我还做不到。后来因为你善待我,也因为我靠自己努力终于丰衣足食,也算有份体面的社会地位,我才算走出自卑,学会宥和恕。但整个人生,养成的性格,种种影响恐怕还得延续下去。简宏成,自始至终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今天既然说开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简宏成的目光收回,盯着宁宥刘海后的眼睛,久久不语。他还没想好的话,被宁宥说出来了。面对宁宥伸过来的手,他犹豫半天才回握,紧紧回握。两人都知道,如此便达成契约了。松开手,他们各自走开,背对背,谁都没有回头。

  简宏成走得很快,逃避似的,直着眼睛,漫无目的,只是朝着宁宥的反方向大步走开。

  宁宥起身后就拉下捂着脸的纸巾,揉成一团,精确地扔进垃圾桶。可她其实此时更需要纸巾,她虽不再嚎啕,眼泪却飞流直下。

  两人都没说再见——

  宁恕接到顶头上司电话,才三言两语,他便兴奋地跳了起来,可又立即忍不住惊呼,“什么,下午五点之前要回话?现在已经下午两点半。缓两个小时好不好?这儿遍地挖地铁,凡道路都堵车……”他一边试图争取时间,一边立刻利落地收拾拎包。

  上司善意提醒,“宁大总,老板这种出访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该地进度大大超出预期,他亲自前去以示表扬;一个是该地项目迟迟无法推进,他不得不现身该地做一把推手。你心里掂量你是哪一个,你还敢讨价还价?若非你过往出名的快狠准,以你目前的进度,我还真不敢在老板面前替你拍胸打保票。今天我替你请到老板的亲自出马,改天老板驾到时候你安排不周,会见层次不高的话,多的是能人抢你位置。”

  宁恕诺诺连声。虽然他心里清楚是他一心两用,专注于料理简家的事而耽误手头工作,可从业以来他一向用心工作,甚少挨批,今天即使上司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他还是心中不快,挂下电话后也挂下了脸,不过还是尽快出门办事去了。

  可诸事不顺,到地下停车场,发现一辆红色大众POLO打横停在他车头,死死挡住他的去路。宁恕一眼就看见POLO前挡插着一张卡片,上书挪车请打手机XXXXXXXXXXX,可宁恕一想到对方接到电话下楼不知还得拖多久,他耽误不起时间,又是轻微有气,便拿出自己包里的便笺,上书“套路太老”,黏在POLO车窗上,便跑步出车库打的去了。

  过会儿,两个女孩下来取车。POLO司机看到车窗上贴的便笺,撕下来好奇地问同行女孩:“套路太老,什么意思?”

  同行女孩想了会儿,拍手笑道:“想起来了,有传说猥琐男只要在停车场看见美女,就拿自己车子横在人家车头挡着不让走,美女回来急着赶路只能打他压在前挡玻璃上的名片电话,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到美女手机号。人家以为你是猥琐男呢,宁可不用车也不让你有机可乘。够入《列女传》了,哈哈哈。”

  POLO司机哈哈大笑,但很快意识到不对,“看车子和字迹,那位才是男生呢。哎哟,我是猥琐女。”

  同行女孩立刻醒悟,“对啊,你的车一看就是女生车。呔,男人要多臭屁才说得出‘套路太老’,一定是经常被人下套的帅哥,而且字又写得那么好,求围观。咱不移车了,你回我办公室再坐会儿,看他敢不来电不用车,走。”

  POLO司机急道:“不行,我还得跑两家,跑不完老大会拧下我的头。”

  同行女孩摸出自己的车钥匙,“你用我的。我今天一定要守株待兔,不逮到帅哥不罢休。”女孩另找一张卡片,挤眉弄眼地写上自己的手机号。

  宁恕才上出租车,阿才哥一个电话进来。“宁总,很想不到,新力集团的张总急着问我借钱,说是刚下飞机,要立刻奔我公司来谈,而且张口就是不小的数目。我一看他心这么急,立刻要求提高利息,他竟然也咬咬牙同意了。你说会不会有点怪?我有些心里没底。他很快就到,要不你来帮我盯一眼?”

  “我……”宁恕犹豫了,但很快咬紧牙关道:“我立刻到。”说完,他就吩咐出租车司机掉头往另一个方向。

  可宁恕忍不住扭头往后看,手指在腿上如弹钢琴般跳动,脸上肌肉僵硬。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放下一头。

  阿才哥一看见宁恕,就拉开一只书橱,将他拖进隐藏在书橱后的暗室。从暗室透过书的缝隙往外看,几乎可以看见办公室全景。

  而宁恕则是将手中刚写的字条递给阿才哥,“我路上刚列出的注意事项,等下你一定要问清楚。我替你看着他的反应,随时用QQ与你切磋。你拿你的IPAD给我,我立刻设定。”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兄弟,够意思。”阿才哥看一眼纸条便知是好货,感激地拉住宁恕的手直摇。

  “当然够意思。我老板十万火急等着我五点之前回话,但愿张总能速战速决,让我还能赶在他们下班前要个回话。关系到我的饭碗。”

  “你告诉我你要找谁,等会儿我帮你一起想办法。我们先讨论你列的这几个问题。”时间不等人,阿才哥连客套都不顾了,站在暗室与宁恕讨论要点。他指着第一条道:“当然问他要抵押物,但谁要他的车间,当然是市区那幢五层楼房……”

  张立新被阿才哥让到房间中间长得像龙椅的红木太师椅上就坐。张立新以为阿才哥客气,一再试图让阿才哥坐这位置,阿才哥笑嘻嘻地一把将张立新按到太师椅上。宁恕从小黑屋看出来,正好能将张立新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他仔细观察一番,立刻打出一行字给阿才哥,“看西服上皱纹,应该是刚从飞机下来。他果然急着要钱。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

  阿才哥入座,先瞟一眼屏幕,一笑,对张立新道:“张总的钱这么紧张?”

  张立新有些激动地道:“刚刚签下一个工程,这不才刚飞回家嚒。城建的项目,货款以后是没问题的,利润也不错,可惜没有预付款。我亟需筹款采购原材料全面开工,工期很紧,我没其他办法,只好开这个先例问私人借款了。才总,利息再商量啊,我毕竟一次性借得多,批发,算批发。”

  宁恕赶紧打出一行字,“问他看看合同。”

  阿才哥也想到这一条,客气地道:“张总,我看看合同行不行,我保证不泄漏消息。”

  “当然。该给银行看的资料我都带来了。你看,这是合同……”

  阿才哥连忙起身过去按住准备起身递过资料的张立新,免得张立新离开宁恕的视野。“合同……唔。”这是一份市面常见的格式合同,只要稍微做过两年生意的都熟悉那格式,因此阿才哥坐在龙椅面前的茶几上熟门熟路地检查了合同落款盖的章和合同金额。检查无误,笑着递回,“恭喜张总,好,好!张总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我可不收你那些厂房。”

  “我在市区有一幢五层楼大厦,房子已经老化,但地段最好,抵押给你。”

  “这么好的地段,张总以前有没有抵押给别家?可别一女两嫁。”

  “证照都带来了,如果抵押给了别家,这些都拿不出来。我本来打算卖那房子的,可惜种种原因牵制住,没卖成,所以一直没抵押。要说,这房子的价格远远高于我问你借的钱了。”

  宁恕暗暗点头,没错,简家的不让卖,张立新只能出此下策,而他要的就是张立新的这个抵押。他又打出一行字,“如果证件都是真的,应该可以同意。最好的抵押就是这幢房子。”

  可阿才哥滞留在茶几上,没法看到宁恕的提示。再说阿才哥对这事有把握,不用提示。因此验看了证件后,收回文件袋。“好,钱什么时候要?”

  “立即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先借半年。”

  阿才哥一愣,便立即趁热打铁道:“行。但利率没商量。还有,半年利息另写一张借条。我算一下数字,这笔利息钱也得从银行走一下,以表明我确实曾经借给你这笔钱,免得有些人以后心疼利息起来,上法院打官司判借款无效。”

  张立新疑惑地道:“怎么走?”

  “张总你不用担心,这种做法只是我们的规矩。比如半年利息是两百万。你在主借条之外另写一张两百万的借条给我,我打两百万到你公司户头,等钱一到账,你立刻提现还给我。就是这么走一下账,证明两百万借条成立。等半年后你还钱结清利息,这张借条就还给你。”

  张立新想了会儿,只得点头接受这种程序安排。

  因为张立新要钱要得紧,阿才哥立刻接二连三给相关人员打电话,紧急筹措现金。一边让财务过来请走张立新去签约。等张立新一走,宁恕立刻推书橱出来,“恭喜阿才哥发财啊。十拿九稳!”

  “没问题?”

  “目前看应该没问题。如果没别的事,我得去办我的事了。阿才哥借辆车借个好司机给我。对了,你记下合同细节了吗?要一份复印件。”

  “我有数。我替你安排车子。你不如立刻下楼去,不送,兄弟,改天好好请你。”

  宁恕几乎是大步流星地出去。经过小会议室,他不禁稍缓一步往里看一眼,而张立新也正好看向他。张立新显然不认识他,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想自己的心事。宁恕没多想,他火烧眉毛呢。

  简宏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喝咖啡做记录。他将与宁宥的对话大致记录下来,可又不忍回头看,写完就揉成一团扔进包里。他叹了声气,打电话给简宏图。“宏图,往后找时间带大姐出去玩玩。她这人心口怨气太重,不替她消磨掉点儿,她会闹得谁都鸡犬不宁。拜托你了。”

  “哥,你给什么任务都可以,大姐那儿你就饶了我吧,我没办法。”

  “这事只有你做。你即使给她找个吃软饭的男人让她迷恋上也行,总之得给她找娱乐,让她分心。”

  “为啥啊,哥,你怎么风向忽然变了?”

  “别问,不是好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去做吧,你不是最会玩吗?”

  简宏图虽然答应,可心里完全抵触——

  简宏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喝咖啡做记录。他将与宁宥的对话大致记录下来,可又不忍回头看,写完就揉成一团扔进包里。他叹了声气,打电话给简宏图。“宏图,往后找时间带大姐出去玩玩。她这人心口怨气太重,不替她消磨掉点儿,她会闹得谁都鸡犬不宁。拜托你了。”

  “哥,你给什么任务都可以,大姐那儿你就饶了我吧,我没办法。”

  “这事只有你做。你即使给她找个吃软饭的男人让她迷恋上也行,总之得给她找娱乐,让她分心。”

  “为啥啊,哥,你怎么风向忽然变了?”

  “别问,不是好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去做吧,你不是最会玩吗?”

  简宏图虽然答应,可心里完全抵触。

  可不到半个小时,简宏成又一个电话来催。简宏图被逼无奈,只得去找简敏敏那只母老虎。有上次的教训,这回保姆一开门,简宏图便出手如电将门把手紧紧拽住,与保姆较劲着,只让门稍开十公分左右的缝隙。他小心地透过缝隙往里张望,小声地问:“两只狗呢?”

  “今天你运气,两只狗上学去了。”

  简宏图这才小心地又推开十公分的缝隙,探头进去搜索一番,才放心地走了进去。

  简敏敏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回倒是慈眉善目,只从报纸后面冷眼瞅着简宏图做贼一样的行径,并未冷嘲热讽。直到简宏图叫了声“大姐”,她才抬手指示简宏图坐下,眼睛却不离报纸一瞬。“来找我做什么?老二让你来的?”

  简宏图心一横,道:“大姐火眼金睛,一猜就中。哥让我多陪你玩玩。可我想不出大姐喜欢玩什么,只好先过来问清楚。”

  “老二脑袋没抽筋?”

  “唉,对了,听上去今天说话是有些不对劲,慢吞吞的好像没睡醒。”

  “嗯,告诉他别假惺惺,我没空,我忙着呢。你忙你的去吧。”

  “可……大姐,你好歹说个什么爱好给我吧,我好给哥回话啊,否则我还不让他剥皮抽筋了。”

  “你听你哥的,就不听我的?”

  简宏图敏锐地发现今天大姐的脾气出奇的好,于是他继续壮着胆子涎着脸皮道:“大姐,要不,我晚上带你去唱歌?”

  保姆在一边察言观色,见主人已端茶送客而客赖着不走,她便上前道:“简总,五点钟要准时出门与朋友吃饭,您该换衣服去了。”

  “哦,老三你该滚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简敏敏并未起身,但拉下了脸。

  简宏图一看风向转变,立刻逃窜出门。既然是大姐翻脸,而不是他主动退出,说明他已完成哥交给的任务,只是大姐不领情而已。简宏图一回到车上就赶紧给简宏成电话交差。“哥,咱简总根本不理我,连正眼都不看我,就把我赶出来了。”

  “简总?”

  “哈哈哈,大姐不知哪根筋搭错,要保姆在家喊她简总,滑稽死了。放狗咬我那次保姆才叫她简姨呢,下回去是不是该叫简董了?要不一年后变简主席,哈哈哈。”

  简宏成虽然心烦,可一想到大姐神经质地在家自成小王国,过过做老总的干瘾,不禁莞尔一笑。可很快简宏成回想起昨天张立新反常地气急败坏地出现在他面前提出种种质问。他这两天心烦意乱,没去深想,可此时不禁想到简敏敏忽然让保姆改呼简总可能事出有因,不知怎么在张立新面前打他简宏成的牌,打得张立新鸡飞狗跳,竟然冒险到他面前做毫无胜算的交涉。简敏敏究竟做了什么,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一想紧急正事儿,简宏成倒是还能集中心力。他将与张立新的三言两语对话回味了一遍,推测了一番,才给简敏敏打电话。

  “姐夫昨天专程飞过来找我,你们又怎么了?”

  “他找你?难怪你让老三来我家,我还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孝敬了,原来是来打探我口风。他叫张立新,不叫姐夫。张立新跟你说什么?”

  “你跟张立新有没有可能恢复关系?包括和好或者和平共处?”

  “张立新告诉你他想跟我和好?行,我要求不高,从小区大门开始三步一叩首,一直跪到我家门口等我开门为止。你和老三不也想讨好我吗,我对你们一视同仁,你也可以这么做,不用玩别的什么花样。告诉你们,不做出姿态来就妄图轻易过关,不可能,我不会相信你们,省省吧。”

  “大姐,虽然我理解你的怨气,但你对我这种态度着实没必要。一方面,我至今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你对我的迁怒可以适可而止。倒是你该回顾一下你手起刀落,有多少人伤在你手下,那些人是不是可能跟我一样地理解你,你夜路走得可安心?另一方面,你仗着我的情报才能把张立新逼得鸡飞狗跳,你但凡有点儿脑袋就应该想到你该如何跟我合作。到现在为止,就我对你的最新观察,我给你两条忠告,一条是你已经多年不参与经营,你在现代管理方面的认知极度欠缺,别试图单枪匹马挑战张立新,他被你逼到绝路随时可以把你玩死;一条是凭你与别人的合作精神,我不信你能经营好一家人员复杂的企业,你最好有自知之明。最后给你一条我的底线,你们两个谁都不许卖老厂那块地。”

  简敏敏满脸厌恶,几度将手机挪离耳朵,可又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因为她现在离不得简宏成。偏偏简宏成难得的长篇大论,听得简敏敏几乎失去耐心,从沙发跳起身满屋子徘徊。好不容易等简宏成告一段落,她立马道:“你说你的,我也说说我的。简家全家欠我的,你说过由你来还。好,你拿出实际行动来,我要张立新偷税漏税和行贿的证据。只要你把证据给我,我以后不再为难你和老三。”

  虽然简宏成也不指望能劝动简敏敏,可还是忍不住摇头道:“你这人,一大把年纪还这么想不开,跟所有人为敌有什么好处。我不会助长你的勾心斗角,我不允许你卖老厂那块地,我可以在你走投无路时给你生路。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喂,别挂,你安插在新力集团的眼线是哪几个?”

  简宏成连连摇头,没有回答,将手机挂了。不禁想到同是被命运凌厉对待的宁宥,这两人的对比太大。

  宁恕被手机设定的闹钟声提醒,他只能与对面差不多年纪的人道:“黄科,对不起,我得先跟我们老板汇报一下。”

  黄科笑道:“老板们都不考虑办事员在程序上需要消耗的时间。”

  “可很多人又竭力向老板证明自己能飞。都是天生受虐狂啊。黄科,不好意思耽误您下班。”宁恕一边拨通上司电话,一边顺着黄科的话调侃一句,一边匆匆走到走廊上。

  上司接通电话就问:“下一步边吃边谈?”

  “没,他们晚上有接待任务,无法脱身。他们推迟下班帮我在请示和研究……”

  “研究?我们的计划已经递交一个月了吧,研究一个月?研究这么长的时间,其中可有你的功劳?”

  “我一直在跟进的……”

  “包括刚才一大段时间手机关机?从他们为你加班加点请示来看,他们对我们的计划是重视的。但我怀疑你的状态,你究竟有没有全力以赴,将重视落到实处。你最近很反常,你现在不用跟我解释,继续跟进,随时给我回复。”

  宁恕唯唯诺诺。回去黄科办公室,黄科笑道:“挨骂了?刚刚我们主任来电,老板非常重视,但是……你们追得太急了,今天没法给你答复。明天上午九点主任会主持一个会议请你说明情况,届时会有要人出席,你今晚回去一定好好准备。”

  “哎哟,如果你不介意,我都想拥抱你,黄科。今天你有任务,明天你一定要给我时间,谢谢,非常非常感谢。”宁恕紧紧握了黄科的手出来,在走廊上长长喘了口气,拍胸庆幸。他把黄科的回话原原本本说给上司听。

  可上司却冷静地问他:“我们有老板这位如此好用的招牌,能让他们明天专门为你开个会,你却在递交计划之后整整一个月一事无成。为什么?”

  宁恕忙道:“正因为有一个月的时间建立关系、夯实关系,才有今天的加急办理。但,对不起,当然也是我第一次独立担纲大任,您没在后面挥鞭催促,我有些失去节奏。”

  上司这才和缓下来,“明天看你的表现。你不要让我无法在老板面前回话。你切记,你已经在老板印象里失分,你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宁恕再度唯唯诺诺。

  宁恕打车回到公司地下车库,却见红色POLO依然拦在他的车头。他心头火气,恨不得踢那车子两脚。他懒得打电话,给卡片上的号码发条短信,等车主下来。

  不禁回想下午以来一直提携他的上司的火气。难得的挨骂让他心中很是沮丧,可他不能让自己沦于沮丧,他没时间,他坐在自己的车头低头沉思明天会议该说些什么才够抓住人心。

  阿才哥的电话却吵着进来。“宁总,这一票做得够快,主要手续赶在银行下班前都办完。张总也够爽气,是个干实事的人,没啰嗦,一点就通。”

  宁恕连忙道:“恭喜。不过……阿才哥,我今晚没法跟你庆祝,公司的事火烧眉毛了……”

  “说起来真不晓得怎么谢你才好,你是丢下你自己公司的事来帮我,我得好好谢你,今天不行还有明天。”

  宁恕心中的沮丧被阿才哥那儿的喜讯打散,他想到自己一步步安排的计划,笑道:“阿才哥,你逃不掉的,我总会敲你一顿请客。但你最好立刻开始着手下一步。虽然借贷时间看似挺长,但时间总是不等人。”

  “你提醒得对,我打算让他到期还不上。我这就去了解一下跟他签下供货合同的公司。”

  “嗳?”

  “哈哈,这一套你肯定没见识过。改天见面,我告诉你我的计划。这么大一条鱼,既然上钩了,我怎么能让他半年后就脱钩。”

  宁恕又惊又喜,又不禁心生恐惧,连连说好之余,挂下电话想继续构思明天会议上的讲话,却有些神思不属了。他隐隐想到,会不会他正在接近犯罪现场。可又想到,那是阿才哥的行动,与他无关,而张立新却可能栽在阿才哥手里……宁恕又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时间过得飞快,立刻看到结果。

  一个女孩来到停车场,见到正在打电话的宁恕,就静候一边看着。宁恕与他姐姐一样,有轮廓分明的一张脸,长相无疑是出众。果然有资格臭屁。

  而宁恕稍微冷静下来,才看到有女孩在红POLO后面看着他。他都没看清那女孩的脸,跳起身道:“麻烦你。”就去他车子的驾驶座了。

  女孩却叫住宁恕:“对不起,先生,这车是我同学的,她不在,我不会开车。你帮忙一下行吗?”

  宁恕只得又关上车门,从女孩手中接过钥匙,走近了,这才有空看女孩一眼。可看一眼之后忍不住看了第二眼,这显然是个漂亮的女孩,而且满脸的自信与骄傲。女孩也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嘴角有小狡黠——

  宁恕笑笑,闷声不响地将红POLO开走,将自己的车子开出,再周到地将红POLO倒入他原本停着的车位。然后出来,细心地将夹在雨刮上的卡片收起,与车钥匙一起交还给女孩。“不好意思,我忙到现在才下班,耽误你回家。这个点出租车不好找,外面又下雨,需要我送你一程吗?”

  女孩笑道:“谢谢,不用了,我还在加班。我同学说这儿车位紧张,希望以后来时还能停在你车头,她改天请吃饭报答你,行吗?”

  “两位女侠只要以后不挡我的车头,随时来电,我请吃饭。”宁恕依然是笑笑,上自己的车走了。

  女孩被晾在那儿,很是惊讶。忍不住摸出包里的镜子照一照,挺正常挺美的啊。

  简敏敏自接了简宏成的电话后,坐在沙发上一直没挪窝,认真思索简宏成的两条忠告。她不认为她与简家其他人的恶劣关系就意味着合作精神差,她替代张立新完全没问题,早年她还不懂事呢,张立新经常为业务出差好久,她不是照样把厂子管理的好好的吗,何况现在她更看透人性,有的是办法揪紧一个个管理人员的头皮。她重视的是前一条,她这两天一直在思索等一个星期的大限到来时,怎么去张立新那儿抢位置。她觉得简宏成很有针对地提出这一条,应该是揪住了她的最大弱点,她这两天确实心里有些没底气。

  她联排别墅的隔壁住着一个做外贸加工的老板,老板娘经常与简敏敏一起看楼买楼。简敏敏想来想去决定找近水楼台先了解一下情况。隔壁老板倒是挺帮忙,一回家就过来请简敏敏到他家边吃边聊。简敏敏等不及,来不及客套,起身就将大致来龙去脉告诉邻居。邻居一听就惊道:“你打草惊蛇了。这种事你只有偷偷把准备工作做好,最后等上班时间出奇不意出现在你老公面前,一边派亲信控制住几个重要部门不让转移资料资产,一边你跟你老公摊牌让他走人。你这么一礼拜后……他该转移的转了,该埋地雷的埋了,即使加急签证也可以跑出国了,你……唉,还来得及挽回吗?”

  简敏敏大惊,一下呆住,稍微一回味就拍手道:“晚饭不能吃了,改天我请你。还好,来得及,他昨晚还在深圳我弟那儿讨说法呢,最好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刻着手办去,不等明天上班了,今天就去封了财务,拿了各种证章。多谢多谢,以后还得讨教。”

  简敏敏连邻居的家门都没进去,就撩起裙摆跑回自家,打电话呼朋唤友从四面八法杀向新力集团办公楼。

  在新力集团大门口,四五辆车子已经汇聚,堵住大门。简敏敏激动地率领朋友推开门口保安,杀入大楼。

  想不到,张立新还在,正与两个骨干谈话。

  简敏敏冲进去,将一只塞了好几份报纸的用过的厚厚的顺风快递信封拍在张立新面前,一巴掌压住,盯着张立新道:“背着我找老二?也不想想老二跟我同一娘胎爬出来。为了老厂地皮,他也得帮我。滚,哪来哪去,工厂从来姓简不姓张。”

  张立新一开始完全就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简敏敏说到一半才跳起来试图抢夺快递信封,但简敏敏早料到这招,快手收回快递信封,洋洋得意地晃着道:“都是罪证,哈哈,都是罪证。你是不是正在找内奸?不用了,以后他们就是我手下的骨干。滚,张立新,滚!你要胆敢反抗,明天这些资料分门别类送各部门去,我说到做到,大义灭亲。”

  张立新喃喃地道:“你们……你们……”

  “对,我们!我花了一下午才看完这些罪证,我们老二才是狠角色,有耐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简敏敏将装着一堆报纸的信封当宝贝似的紧紧抱在胸口,躲在身高马大的朋友身后,满脸亢奋,挑战张立新的神经。她不知道张立新会不会上这个当,拿不拿老二上回电话里威胁的那两件事当回事,她心中完全没底,但她已经煎熬那么多年,她豁出去拼了,反正一无所有,大不了还是一无所有。她背水一战。

  可张立新在简敏敏的逼视下,竟然如漏气的皮球,慢慢地瘪了下去。

  简宏成才刚下飞机,就接到简敏敏志得意满的电话。“新力集团明天改名,就叫简明!老二,别以为你行。没有你,我照样拿下张立新。你,也给我滚!”

  简宏成站在大厅里完全凌乱了,这是怎么回事?张立新这么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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