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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自在》

第三辑 病中读书记

  病痛使时间变得特别漫长。

  特别是夜。灰昧不明,没有尽头。好像朝阳破云而出的时刻永远不会降临,世界从此陷入了黑暗。

  如果说生病有什么正面的意义,那就是让自己与好多无意义的事情隔绝了。可以静心读书,也可以让那些有意思的念头在心中生长了。

  

我只看到一个矛盾的孔子

  病痛使时间变得特别漫长。

  特别是夜。灰昧不明,没有尽头。好像朝阳破云而出的时刻永远不会降临,世界从此陷入了黑暗。

  也许,多病的作家写出绵长作品的原因就在于此吧。不由得想起写《追忆逝水年华》的普鲁斯特。不喜欢他的东西,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就是不喜欢病。不喜欢病给人的状态,不喜欢散发着病痛气味的文本。

  人不能不生病,但我不喜欢病恹恹的文体。所以不会再去读第一次就没有读完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不会读才读了三页就极不喜欢的《尤利西斯》,那是另一种病,精神上的病。

  所以,现在躺在病床上重读清新的《小王子》。

  这次进医院也没带《小王子》这么轻松的、有真正幽默感的书,带的是另外两本。一本是《法国与德雷福斯案件》,看过同一套书的《黑暗时代的人们》和《科学精神的形成》。一套书如果编得好,彼此之间就会相互映照,相互生发。剑王朝小说

  再一本,是几年前读过的李泽厚的《论语今读》。国学不热的时候,读过;现在国学热了,热得都不是国学本身了,就想再读读。因为孔子在流行的读物中差不多成了一个心灵鸡汤的调制大师,是一个心理平衡术玩得很好的人——据大众媒体上那些搞廉价心理按摩的专家的说法。老夫子活在今天,不但可以办学收点束脩,还可以开心理门诊,给生活压力沉重、急欲逃离现实的白领金领搞心理咨询。

  但,在我心中,他不是这样。

  在我的理解中,孔夫子是一个有理想的、有治国之术想要售与帝王家的人。所以,学生问他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好石头,是藏在很好的盒子里呢,还是卖给一个识货的商人。孔子连声说:“卖了吧,卖了吧!”(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问题是想卖又卖不掉,就造成了他人格上的矛盾。

  有理想有抱负的时候他是可爱可敬的。他说:“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老夫子说:要信仰坚定,喜爱学习。不去危险的国家,离开动乱的国家。天下太平就出来继续售卖理想与治国之术,天下不太平就躲起来在什么地方。这种世故和他自己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决绝就相互矛盾。

  老夫子接着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李泽厚先生翻的白话文是这样:“国家好,贫贱是耻辱;国家不好,富贵是耻辱。”看看,他并不是一味地教育人们安贫乐道。而是说,世道不好的时候:人们用正当的手段,用正常的知识赚不到钱,所以,那是“邦无道”。但是,有点文化的人甘愿为统治者说话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读《论语》,很多时候,就是听一个抱负难展的人在长吁短叹。

  有诗意的时候,他会感叹“逝者如斯夫”。

  也有讨厌的时候,比如《乡党第十》那些记述其举止做派的话。

  更讨厌他说过这样的混账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读到这里,便想将这书掷下了。

  在官场上有小小顺利时,这个人也是很世故,很遵守官场礼仪的。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李泽厚先生译文:“孔子,走进国君的大厅,弯着腰,好像容不下自己一样。”)

  见了国君出来,“没阶,趋进,翼如也。”(也是李译:“下完了台阶,快速前进,像鸟展翅。”)那个时代,他们这样的人喜欢宽袍大袖,如果有点风,脚步又快,真会有点要飞起来的感觉吧。

  依我理解,这些话,都是孔子教导学生要怎么措手足的。但他自己也是会这么做的,不然老师不会这么去要求学生。至少我们知道孔子这样的人,要求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是一定要做到、能做到的。这一点不像今天的老师和领导,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所宣讲的那些东西。

  从来不相信什么儒学可以重新成为中国人精神皈依的那些昏话,也不相信断章取义加一些圆润轻浅的生发,就可以让国人焦躁的心脏得到熨帖的按摩。读《论语》倒让我明白,在一个封建意识浓重的国度,知识分子从来就处于一种极度的矛盾当中,即便是为知识分子(士)立下许多道德原则的孔子本人,也不能例外。今天的中央集权国家较之当时陈蔡卫齐之类的封建之国强大不知多少倍,无论规范与利诱的力量都难以抗拒。《论语》当中说得对的地方,人们无从做到,倒是孔子指斥过的现象一天天变本加厉。

  也许外国人在这方面还坦诚一些,例如,生活在德意志封国众多时代(阿伦特称这样的时代为“黑暗时代”)的莱辛这样说:“我没有义务解决我所造成的困难。或许我的观念总是有些不太连贯,甚至显得彼此矛盾,但只要读者在它们中能发现一些刺激他们自己思考的材料,这就够了。”

  我同意这样的话,我读《论语》,也就是在这么一种意义上了。

  读这本书的时候,输液瓶高悬在架子上,药水一点一滴从管子中下来,仿佛一个古代的计时器,让白天与夜晚都变得漫长。药水进入静脉,奔向我病变的器官,就这样,我用三天时间重读了孔子的语录,而且相信很长很长时间不会再碰这样的书了。

  现在,在床头待读的书是艾轲的两本《小记事》和莱辛两本关于非洲的书。2007年,她在斯德哥尔摩诺奖颁发仪式上的演讲中谈非洲谈得真好,所以,特别想看她怎么感受与看待非洲。

  如果说生病有什么正面的意义,那就是让自己与好多无意义的事情隔绝了。可以静心读书,也可以让那些有意思的念头在心中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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