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君宇疑惑地看看评梅,说道:“那么,好吧,我做个永久的祈祷,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祈祷。可是朋友,你告诉我,我祈祷什么呢?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对你我之间的爱情,还能抱着突破性进展的希望吗?”
评梅的笑容收起来了,低下头,摇了摇。
高君宇说:“我既然没有希望,那又何必去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幸福呢?朋友,请原谅我,我不愿做这种幻境中自欺欺人的祈祷!况且,上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即或存在,大约也不是个善良之辈!至少,上帝和我的关系不很好!不然,它就不会总和我过不去,它就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了!”
他说到后来,声音变得沉重起来。那声音,确实含着深沉的强力抑制着的凄苦。谁听了,都会为他洒下一掬同情的泪。他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便垂下了头。
本来,高君宇今天出院,评梅是特意来接他出去的。她满怀喜悦之情,来到医院,来到他的病榻前。可君宇的话,却像一瓢冰冷的水,浇在她欢快的心田上,她立时沉寂下来,蹲在床边,手扶床栏,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可又一想,君宇的话,实在无可指责。你让他虔诚地向上帝祈祷,是啊,祈祷什么呢?上帝对他这样的冷酷无情,这样的不公道,你还要让他相信上帝,去向上帝祈祷吗?这未免太残酷了吧?可她,又能拿什么来安慰他呢?是改变自己的“主义”,还是空洞的话语?她只好沉默了。
沉默了好长一会儿,高君宇摇动她的肩叫她起来,她不动,不抬头,不说话,也不起来。
“起来吧,”高君宇央求说,“起来吧,蹲在那里多累呀!”
评梅还是蹲在那里不起来,不说话。
高君宇真诚地说:“评梅,你回去再沉默不好吗?我去南方半年多,我们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见了面,为什么老是沉默呢?”
评梅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
“评梅,”高君宇的话是诚恳的,他的神情是诚恳的,他的心也是诚恳的,“你老是蹲在这儿,你就不怕我因为你太累而心疼?也许,你我在一起的时间不会很多了,在我还能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是同我谈谈吧!”
评梅听了他的话,心头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冷丁抬起头,看着他。
“朋友,”君宇绝不想使评梅难过,不想使她为难,“评梅,我觉得我是痛苦中的幸运儿,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间小小的病房,我永远留恋它。因为这里,有我的血,有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经足够我自豪的了。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人间的情爱上,还奢望上帝所不允许我的。从此,我知道我该仟悔,该祈祷了!”
评梅用一双怔怔的眼神,又望望他,心中不觉有些傲意,也有些快意了。她站起来,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仍旧沉默着。
高君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说:“朋友,听我说,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
评梅抬头望着他:梦?什么梦?……
……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
屋里,白炉子里的炭火依旧很旺实,烤得满屋子暖烘烘的。灯光虽然已经疲惫地眨着眼,可是评梅仍旧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拿起放在腿上的红皮日记本,那上面,记着高君宇向她叙说的那个梦。——
……我坐在靠近他病床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
那抑扬如音乐般的声音:
昨夜十二点,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
强睡着。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似乎是月夜。
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空,映照着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
边一带垂柳,柳卞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
着水面时,船独自在摆动。
我是踟躇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方。我走到系船的地方,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
忽然听到柳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的听了半天,依
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
那唤我的声音愈低愈哀惨。我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
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勇气,又向前走
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评梅,你猜那是什么声音?你猜那唤我的声音是
谁?你一定猜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音叫我的,就
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
我像一头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
着满含泪水的眼睛望着我,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着难
过,我的泪禁不住滴在体的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
刻的石像,你伏在我的怀里,低低在问我:“君宇,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我没有说什么,我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
知怎么,刹那间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漂游在这万
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得如同白昼。渐渐地,看
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绿岸。远远地似乎有
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是个翠碧如琉璃的
宝塔,你惊呼着指那宝塔说:“君宇,你看那是什么?”
正在这时,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的波
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经到了船底,波涛
卷着我们浮沉在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在跳,月亮正射在我身上,弟弟
在他床上似乎梦呓。我觉得浑身发冷,便把椅子上的
一条毛毯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听完这个梦,伏在病床边,哭了。君宇握着我
的手,叹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唉,君宇呀,君宇!我不幸有吴天放使我伤心的
遭际,奈何你偏以一腔心血来溅我裙前?……哦!人
生难道真的是为苦痛而生吗?
白炉子里的炭火,已经快燃尽了。最后的几点光亮,已经显得很微弱了。如同一个寿命将尽的老人,喘着最后几口气,只等着喘完这几口气,便闭上眼,离开这个世界,去寻那逍遥自在的黄泉路。
评梅慢慢合上了她的日记本。
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仍旧在无声无息中,不慌不忙地下着。灰色的古城,变成了一座偌大的银白色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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