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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名人传记 > 飞去的诗人-徐志摩传

四一

  §2.(十九)

  志摩一到柏林旅馆,放下行囊,就和幼仪通电话。

  幼仪的声音有点异样。志摩问起一直跟幼仪在德国生活的小儿子彼得,她半晌没有答话,最后说:“你等着,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幼仪来到志摩的房间。她穿着一身黑衣服。两年多不见,从装束到谈吐都带着浓浓的德国味了。

  志摩问这问那,她都是简短地回答,似乎漠然无动,又像心不在焉,只是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一只圆球形的台灯。

  志摩打开皮箱,拿出四把檀香扇。“这是杭州买的,知道你喜欢,欧洲买不到,多带了几把,你留着慢慢用吧,送人也是很好的礼品。”

  幼仪接过扇子放在一边,没有道谢,也没有作声。

  志摩用惊疑的眼光打量幼仪。他以为那是她的矜持,感到离了婚的男女,的确不妨保持一点距离。

  “这是给小彼得的。”他又从皮箱里拿出一套绿绸衣裤和两只瓷器哈巴狗,“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也让我看看我的小儿子呀!”

  “你已经看不到他了。”幼仪的眼神没有离开台灯。

  “什么意思?”志摩紧张了。

  “一星期前……”泪珠大颗大颗落下,声音哽咽了。

  志摩摔掉手中的东西,急步走到坐在长沙发上的幼仪面前,双手抓住她的双肩。“一星期前怎么啦,快说,你快说呀!”

  “志摩,饶恕我……我没有带好他,他去了,永远地去了……我们的小彼得……”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绞着手指,似乎要绞断它们,才可以减少一点心头的痛楚。

  他头脑“轰”的一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他的双眼直楞愣地盯视着前方,可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形体,一切光亮,一切动静,一切声音,都失去了意义,他统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

  幼仪放声哭了。

  志摩只感到自己的脑髓已化做一滩糨糊,粘乎乎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感受。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流泪。

  他下意识地伸过手臂搂住幼仪。幼仪将头依靠在他的胸前。

  他们同时感到需要对方的支持和慰藉,这种支持和慰藉是任何别人所不能给予的。

  她边哭边断断续续地叙说:

  “他拉完提琴——是一支练习曲。他已经拉得有板有眼了……几天来,这个曲子一直在我脑子里响着——吃了两粒鱼肝油丸,他就去睡了。我替他盖被子时,他睁着小眼睛问我:“爸爸再过几天来看彼得?”……我和保姆芬妮说了几句话,回到房间里整理心理学笔记……两个小时后,突然听到彼得的叫喊,怪响的,我还以为是梦吃呢,他不住地喊。我和芬妮同时奔到他的床边,只见他用小手捧住肚子,不断地哭喊:‘妈妈,彼得痛!彼得痛!’……送到儿童医院,黑塞医生——彼得有病都是他看的——给他抽血化验,诊断是腹膜炎……没有来得及推进手术室,彼得的喊声愈来愈低,最后,他瞧了我一眼,啊,多么悲哀的一眼!……小脑袋一歪,就不响了……黑塞医生指了抬他的眼皮;扳了板下巴颜,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摇着头就走开了……芬妮当场昏了过去,我抱住彼得的身体大哭……以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像个木偶似的听人摆布……有八十个人送殡,中国人、德国人都有,还有小朋友……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我总要回国的,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葬在异国土地上,就将他火化了……以后我回去,带他走,让他归葬在他从没有到过的家乡……他多苦啊,小小的生命,没有父亲,没有故土……”

  志摩的心头长久地震动着。这时他才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遗恨。他对不起彼得,对不起幼仪。他将她楼得更紧了。

  “……最伤心最痛苦的,不是我,是芬妮。四十多岁的老处女,年轻时爱过一个人,痴痴地等了十几年,哪知那男人早已跟别人结了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彼得,容受她母性的爱;她把全部心力倾注在彼得身上,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沮眼汪汪,连祷告也不做了,她说上帝对她太残酷……这几天,倒是我常常在劝慰她了……”

  她不说了,也不哭了。

  房间里静极了。半开的窗外不时飘进一阵阵乐曲声,好像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

  他和她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他们忘掉了他们是一对离异的夫妻,忘掉了他们之间的矛盾。

  争执和不愉快,忘掉了他们现时的状况和关系,忘掉了世间的一切;面对着幼子的夭亡,面对着神圣、奥秘的死,面对着人类的大悲哀。

  人生够古怪的了。

  两颗心可以分开,分开的心又可以契合起来。归根到底,人,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漫长的道路上行走着,会有心灵的碰撞,会有生命的交汇,到头来,一切都要过去;人,还是孤零零的,背着沉重的回忆,独自走向那不可知的终点……

  她坐直了,打开提包,拿出粉盒,掩饰一下脸上的泪痕。

  “我走了。”

  “我送你。”

  他们走在柏林的大街上。柏林的夜街是繁华的,店铺、剧场、饭店、夜总会,闪着彩色的灯;行人有的匆忙,有的悠闲,来来往往。

  志摩和幼仪好像踯躅在沙漠里,有骆驼的寂寞。

  “幼仪,”一句话,在志摩的心里翻上翻下,最终还是说了,“现在,你更孤单了。今后怎样打算?”

  幼仪斜看了志摩一眼。“你是问我是否准备再结婚?”

  志摩点点头。

  “暂时不考虑。志摩,说真的,对你我的分手,我没有怨恨,只有感谢。你想,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在异国乡土上独自生活下去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现在我拥有了这种勇气和力量。我,从中国的旧式家庭、僻乡小镇来到伦敦、来到柏林,学教育、学哲学,我,换了一个头脑,换了一颗心。我获得了自己的人格,我变得强大了。我真想站在高处向中国女同胞大声疾呼:你们出来吧,离

  开三从四德,抛开锅灶针线,走出家庭,到知识的源泉来渴饮吧!”

  “幼仪,我羡慕你的进步。”

  “是的,我进步了。现在,再回头看看我过去的生活,生活的那个社会,多么偏狭、落后和可笑呵。我要回国去兴办教育,办几所现代式的学校,不但要在硖石办,还要在北京、上海办。”

  “你真是个有勇气有胆识的女性。”

  “我就是要凭这勇气和胆识,向鼠胆又妄自尊大的中国社会扔几颗炸弹,震惊震惊那些醉生梦死的老爷先生们!”

  “我,一定帮你摇旗呐喊。”

  “可是……可是,”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只能教育别人家的孩子,再也不能教育我们的彼得了。”

  志摩默默地抚摸她的肩头。

  走到一家剧院门口,那里在演《茶花女》。

  “幼仪,我们进去换换心情吧。”

  春天已到柏林。公园里,枝头繁花似锦,草坪翠绿如茵;白色的长椅,错落有致地散置在鸟语花香间。

  志摩独个儿斜着身子靠在一张长椅上。昨晚送幼仪到她的寓所前,回到旅馆已是午夜一点半钟。

  上午又去惠兹里宾街三十二号,见到了盛放小彼得骨灰的锡瓶,拥抱了忠诚多情的芬妮,志摩又痛哭一场。下午独自出来走走,信步来到公园里。

  他愣愣地坐着,想象着自己也在那黑色的送葬人流里,默默地走着。小彼得的一切都成了过去:他的顽皮,他的欢乐,他对爸爸的思念,他的疾病,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一切都已过去了。然而,他的父亲加给他的孤独、寂寞、悲哀,却永远留在这个自谴自责的父亲的心里。

  一只彩色的大皮球滚到他的脚下。他俯身拾起,一抬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两只眼睛像蓝宝石。志摩将球捧起还给他,他说了不少话表示感谢和友善,志摩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却觉得抑扬顿挫,悦耳动听。志摩无言地抚摸着他的头。一分钟里,他们成了好朋友;孩子似乎理解到他心境压抑沉重。

  小朋友不再嬉笑蹦跳,他拉着志摩的手,向一片树林走去。树林后面有一个清亮的大池塘,一个球形的音乐厅濒塘而起。一支弦乐队正在演奏。小孩和志摩坐下了。莫扎特献给海顿的六首四重奏中的第二首,D小调(K.421)。小孩怀里抱着大皮球,静静地聆听着;忽然,他放下皮球,比着手势告诉志摩,他也有一张小提琴,会拉好几个曲子。

  莫扎特的这首四重奏是在他妻子康施坦莎分娩时谱写的,荡漾着柔肠千转、动人心弦的感情。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

  我的彼得呢?彼得啊彼得!再过五六年,不也就像这个德国孩子一样大了吗?也会有他那慧敏的资质,柔和的性情,秀美的体态,也会有他对音乐的天生的爱好……

  亲爱的小彼得,今天早晨,你妈妈将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

  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件件的指给我看。你穿过的衣服鞋帽,你妈也含着眼泪从橱里拿出来给我抚摩。妈妈讲你种种淘气的趣事,我仿佛呀到你在楼板上奔来跑去的脚步声响。我这个你几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父亲,这时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父性的爱像一股泉水从眼里汩汩地涌出。可惜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你亡灵的周遭永远无声地流转……

  我的话你永远听不见了,我只是想在悼念里稍稍疏泄我的积愫。我的情愫,是怨,是爱,是仟侮,是怅惘?这怨,这爱,这忏悔,这怅惘,是对你还是对你可怜的妈妈?彼得!你妈,她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和幸福?她在不幸的逆境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识。

  顽强的生命在痛苦挣扎。他要冲破这窒息、混沌的母胎,降临

  人间,每一丝的焦虑和苦恼中都蕴藏着巨大的欢乐……

  生的赞歌更衬显了死的悲哀。

  志摩在音乐里听到了彼得远去的脚步声……

  他抚摩着身边的孩子,那么的轻柔,那么的深情,那么的忧伤,仿佛是在抚磨着自己破碎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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