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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2.(十一)

  在睡梦里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来,他却发观从身子到灵魂都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一切都变了。

  愁闷、悒郁、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爱之幻灭,统统烟消云散了。

  有一个黑点,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觉面前,不停地移动,旋转,发着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这黑东西,对自己的生命产生了莫大的影响。

  他双手枕着头,让自己的思维自由地扩展。

  无论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运,还是无意志的必然性,人类总是俯首贴耳他听任它们的播弄。一个人诞生,总是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空间;他只能在一个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成长、活动。人,说起来活在人间、世上,其实只是处身在一个极为狭隘的圈子里,也就在这个圈子里与人交往,产生友谊、爱情,发生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圈子里存在着自己的另半个灵魂,可是你却永远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两个圆相切,奇迹就是这个切点。生命的意义,也就正在于等待这个切点。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听到,听到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声音在呼唤,呼唤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时钟的嗒嗒,孤寂而单调。

  他匆匆地出门。他循从着呼唤,他去找寻。

  人生不就是由一个个找寻组成的吗?

  他从热闹的大街走到僻静的胡同,一张张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带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从他眼前身旁闪过。他在找寻。

  琉璃厂。这里有不少旧书铺和书局。一家书局门口挂着块大广告:

  

  “当代大诗人徐志摩翻译戈塞著《涡提孩》,中华书局印行。

  名著佳译,欲购从速!”

  看了这样的广告,志摩说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不过,它使他的心绪回到了现实里,他信步走了进去。有几个人在翻书。志摩拿了几本自己的译著,准备送送朋友,刚要走到柜台前付钱,一位妇人从柜台处回身过来,两人劈面对视。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黑眼睛里有着更大的喜悦。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唤着的就是这声音阿!

  “王太太,您好,买书?”

  她微笑着将手中的书翻过来:《涡提孩》。

  “我正在想,怎样托人请您在书上题几个字呢。”

  “我现在就写。”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钩派克自来水笔。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个地方坐下写吧,您的题辞应该是一首诗。”

  他们坐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西菜馆里,侍者彬彬有礼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单。

  空气里飘浮着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着人的胃口。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领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显得格外的柔美白腻。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陆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欢吃西莱吗?”

  她点点头。

  “法式的还是俄式的?”

  “都喜欢。”

  “汤喜欢红的还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赶紧用手帕捂住嘴,鹅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艳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恼着自己。写美丽的诗的人,竟然说出如此无聊的废话。

  菜上来了,打破他的尴尬。

  他低头喝了两口汤,抬眼隔着两盆场上面的热气望着她。她那妩媚、热烈、多情的目光,松动了他的舌头。

  还是从西餐谈起。伦敦的饭店,英国人的起居饮食、风俗习惯。又从伦敦回到北京,从北京到了江南。从地方到人事,从人事到艺术。一到艺术领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说话和写诗写文章一样流畅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口若悬河的叙述,不对插进问话、评语。

  轮着她说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书香,父亲陆定是位学者,任财政官员之职,她九岁随父到北京,在教会办的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

  喜欢吟旧诗,习小槽,研丹青。演戏、唱歌、跳舞都喜欢;爱读书,尤其是新文学。

  十九岁时,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赓。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营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读军事。

  两分钟的身世,简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着一首象征主义的诗。他感到行与行之间有着大大的空白,这些空白处正是感情的激流,这里有着她的哀乐,只是深深地隐藏着……

  她们的交谈就像这浮在场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渐渐地,溶解着,交融着,潜入对方的心田,慰润着各自那痛苦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顿了一顿,“也喜爱艺术吗?”

  小曼苦笑一下,将头一扬:“今天,请不要谈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任性的话,使志摩震动了。他默不作声地用刀叉对付盘中的一只大炸虾。

  志摩没有抬头看她。他已经用心灵看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空气变得沉重了。

  想起了书。志摩抽出笔,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涡提孩》的扉页上题上自己一首诗的起首几句:

  ……你是谁呀?

  面熟得很,你我曾经会过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无从说起……

  离开了饭店,在街上他们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东单,小曼说:“我该回去了,欢迎您到我家来玩。”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交错着。谁也不愿意先分开。

  她去了。他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去、变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种惧怕,惧怕她无端地闯进自己的生活又无端地离去,永远地离去……

  志摩脚下沉重,心头郁闷,犹如迷途在旷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绪,那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美好的、崭新的希望在升起,复杂的、无情的现实又将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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