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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后来我从沙多—吉里到了巴黎,在巴黎住了一个时期,又看了好几本左拉的小说,都是收在《卢贡一马加尔家庭》这套书里面、讲两家子女的故事的。从那个时候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是这样:多读了几本小说,我的手就痒了,我的脑子也痒了,换句话,我也想写小说了。在那个短时期里,我的确也写了一点东西,它们只是些写在一本廉价练习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当时忽然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打算在《灭亡》前后各加两部,写成连续的五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黎明》。《春梦》写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写李静淑的双亲。我在廉价练习簿上写的片段大都是《春梦》里的细节。我后来在马赛的旅馆里又写了一些,在海轮的四等舱中我还写了好几段。这些细节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还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珏搬到城外生产、觉新在房门外捶门的一章。照我当时的想法,杜大心的父亲便是觉新一类的人,他带着杜大心到城外去看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房内喊“痛”,别人都不许他进去。

  他不知道反抗,只好带着小孩在院子里徘徊;他的妻子并不曾死去,可是他不久便丢下爱妻和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

  我在十月十八日早晨到了马赛,准备搭船回国,下了火车赶到轮船公司去买票,才知道海员罢工,往东方去的船一律停开。我只好到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放下行李,安静地住了下来。这样一住,便是十二天。马赛的生活我已经老老实实地写在短篇《马赛的夜》里面了。连海滨的旅馆和关了门的中国饭馆也是真实的。我在贫民区里的中国饭馆吃饭,在风景优美的“美景旅馆”五层楼上一个小房间里读其实是“看”左拉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整套书中的二十部长篇我先后读过了一半以上,在马赛我读完了它们。我不相信左拉的遗传规律,也不喜欢他那种自然主义的写法,可是他的小说抓住了我的心,小说中那么多的人物活在我的眼前。我不仅一本接一本热心地读着那些小说,它们还常常引起我的“创作的欲望”。在等待轮船的期间,我只能写一些细节或片段,因为我每天必须把行李收拾好出去打听消息,海员罢工的问题一旦解决,我就得买票上船。否则我会在马赛老等。然而我的思想并不曾受到任何的限制。我写得少,却想得多。有时在清晨,有时太阳刚刚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马赛的海景;有时我晚饭后回到旅馆之前,在海滨散步。虽然我看到海的各样颜色,听见海的各种声音,可是我的思想却跟着我那几个小说中的人物跑来跑去。我的思想像飞鸟一样,在我那个隐在浓雾里的小说世界中盘旋。我有点像《白夜》里的“梦想家”,渐渐地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小世界。《春梦》等四本小说的内容就这样地形成了。《春梦》写一个苟安怕事的人终于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一生》写一个官僚地主荒淫无耻的生活,他最后丧失人性而发狂;《新生》写理想不死,一个人倒下去,好些人站了起来;《黎明》写我的理想社会,写若干年以后人们怎样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是我回国以后,始终没有能把《春梦》和《一生》写成。我不止一次地翻看我在法国和海轮上写的那些片段,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完全丧失了信心。《灭亡》的发表也不能带给我多少鼓励。我写不好小说,便继续做翻译的工作。《伦理学》的后半部教我伤透了脑筋,我咬紧牙关拚命硬译,越译越糊涂,但是总算把它译完了。我还翻译了克鲁泡特金的自传《革命者的回忆录》和斯捷普尼雅克的特写集《地下的俄罗斯》,这两本书不像《伦理学》那样难解释,书中热情的句子和流畅的文笔倒适合我的口味,我在翻译时一再揣摩、体会,无意间受了一些影响。我还从世界语翻译了意大利亚米契斯和日本秋田雨雀的短剧和苏联阿·托尔斯泰的多幕剧《丹东之死》。总之,我还不曾灰心断念,我借翻译来练习我的笔。

  一九二九年七月我大哥来上海,我和他在一起过了一个月愉快的生活。他对我并没有更多的了解,却表示了更大的友爱。他常常对我谈起过去的事情,我也因他而想起许多往事。我有一次对他说,我要拿他作主人公写一部《春梦》。他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不置可否。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死胡同里面看见了一线亮光,我找到真正的主人公了,而且还有一个有声有色的背景和一个丰富的材料库。我下了决心丢开杜家的事改写李家的事。过了几个月我写信给他又提起《春梦》。我手边还有他在一九三 〇年三月四日寄来的回信,他很坦白地说:“《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我自从得到《新青年》等等书报读过以后,就想写一部书,但是我实在写不出来。现在你要写,我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希望你有余暇把它写成罢……”他没有想到我写的小说同他想写的并不一样:他想谴责的是人;我要鞭挞的是制度。他也没有想到我会把他老老实实地写进我的小说。我更不会想到他连读这部小说一行一字的机会也没有。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八日起我的小说在上海《时报》上连载,我把《春梦》的名字改成了《激流》(一九三三年我把小说交给开明书店印单行本的时候,才改用《家》作书名)。第二天下午我得到了报告他去世的电报,原来他死在《激流》开始发表的那一天,当时我的小说只写到第六章。我每隔一个星期向报馆送一次稿;我还不曾想好整个的结构,脑子里更没有那许多细节。说实话,我还有一些顾虑。可是大哥意外地死了,我的主人公死了,我不用害怕我的小说会刺伤他,或者给他带来他所忍受不了的悲痛的回忆……不久我读到了成都寄来的我大哥的遗书,才知道他服毒自杀。我想起一年前他来信中那一段话:“我也是陷于矛盾而不能自拔的人,奈何。

  ……此时暂不自辩,将来弟总知道兄非虚语,恐到那时你却忘记兄了,唉。……”我的悲愤更大了,我的悔恨也更大了。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把小说写出来,让他看清楚面前的深渊,他也许还有勒马回头的可能。我不曾好好地劝告他,帮助他。现在太迟了。我不能把他从坟墓里拉出来了。我只好把我的感情、我的爱憎、我要对他讲的话全写到我的小说里去。

  《新生》的写作也是在这个时期。不过我开始写《新生》比写《激流》早几个月,大约在一九三〇年年底或者一九三一年年初;我结束它在一九三一年八月,也比结束《家》早些。那时我早已抛弃了写五部连续的长篇小说的计划,而且把从法国带回的廉价练习簿中一部分可用的细节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了。《新生》的内容、结构以及人物也逐渐地形成而固定了。我想写一个人的转变,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

  我选择了李冷作主人公,主要的原因是,我在《灭亡》里已经预告了李静淑的道路和作用,我不便改动它们,写李静淑附带写她的哥哥,或者由李冷的眼中看出妹妹的精神面貌,用一管笔可以写出两个人的言行同他们的思想活动,对于像我这样学习写作的人,的确有不少的便利。况且我前不久有过失败的经验,我指的是《死去的太阳》,我写完它,自己不但感到疲倦,还有失望的情绪,这并非由于小说的调子低沉(我在小说初稿的结尾还说:“经过了短时间的休息以后,太阳又会以同样的活力新生于人间。”),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无力、无才来适当地表达我的思想感情。我把那个中篇小说的初稿题作《新生》,也可以说明我当时的心境。我完全失掉了写作的兴趣和信心,我连李静淑的故事也放弃了,我想拿那个失败的作品来结束我的文学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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