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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由黄变红变青的犯人的脸色,从盘着辫子的头发上滴下来的汗珠,杀猪般的痛苦的叫喊。……犯人口里依旧喊着:“冤枉。”

  父亲的脸阴沉着,像有许多黑云堆在他的脸上。

  “放了他吧。”

  我在心里请求着,却不敢说出口。这时候我只有跑开了。

  我把这个告诉了母亲。

  “妈,为什么爹在坐堂的时候就和在家里的时候完全不同呢?好像不是一个人。”

  在家里的时候父亲是很和善的。我不曾看见他骂过谁。

  母亲温和地笑了。

  “你是小孩子,你不要多管闲事。你以后不要再去看爹坐堂。”

  但是我并不听从母亲的话。因为我的确爱管闲事。而且母亲也并不曾回答过我的问题。

  “你以后问案,可以少用刑。人家究竟也是父母养的。我昨晚看见‘跪抬盒’,听了犯人的叫声心都紧了,一晚上没有睡好觉。你不觉得心里难过吗?”

  一个上午母亲房里没有别的人的时候,我听见母亲温和地对父亲这样说。

  父亲微微一笑。

  “我何尝愿意多用刑?不过那般犯人实在太狡猾,你不用刑,他们就不肯招,况且刑罚又不是我想出来的,若是不用刑,又未免太没有县官的样子。”

  “恐怕也会有屈打成招的事情罢。”

  父亲沉吟了半晌。

  “大概不会有的,我定罪时也很仔细。”

  接着父亲又坚决地说了一句:

  “总之我决定不杀一个人就是了。”

  父亲的确没有判过一个人的死罪。在他做县官的两年中间只发生了一件命案。这是一件谋财害命的案子,那犯人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他亲手把一个同伙砍成了几块。

  父亲把案子悬着,不到多久他就辞职走了。所以那个青年的结局我就不知道了。

  母亲的话在父亲的心上果然发生了影响。以后我就不曾看见父亲再用跪抬盒的刑罚。

  而且大堂外面两边的站笼里也常常是空空的。虽然常常有几个带枷的犯人蹲踞在那里。

  打小板子的事情也还是常有的。

  有一次仆人们在门房里推牌九,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后来回到母亲房里无意间说出来,被父亲听见了。

  这时离新年还远,所以父亲去捉了赌,把骨牌拿来叫人抛在厕所里。

  父亲马上坐了堂,把几个仆人抓来,连那个管监的刘升和何厨子都在内,他们平时对我非常好。

  他们都跪在地上,向父亲叩头认错,求饶。

  “给我打,每个人打五十下再说。”

  父亲生气地拍着桌子骂。

  差役们都不肯动手,默默地看着彼此的脸。

  “叫你们给我打。”

  父亲更生气了。

  差役大声响应起来。但没有人动手。

  刘升们在下面继续叩头求饶。

  父亲又怒吼了声,就从签筒里抓了几根签掷下来。

  这时候差役只得动手了。

  结果每个人挨了二十下小板子,叩了头谢恩走了。

  对于这件事我觉得心里很难过。

  我马上跑到门房里去,许多人围着那几个挨了打的人,在用烧酒给他们揉伤处。

  听见了他们的呻吟声,不由得淌出眼泪来。我接连说了许多讨好他们的话。

  他们对我依旧是和平时一样地亲切。他们没有露出一点不满意的样子。

  但是我心里却很难过,因为我不敢对他们说出来是我害他们挨的打。

  又有一次,我看见领十妹的奶妈挨了打。

  那时十妹在出痘子,依着中医的习惯连奶妈也不许吃那些叫做“发物”的食物。

  不知道怎样奶妈竟然看见新鲜的黄瓜而垂涎了。

  做母亲的女人的感觉究竟是比较锐敏得多。她可以在奶妈的嘴唇上嗅出了黄瓜的气味。

  一个晚上奶妈在自己的房里吃饭,看见母亲进来就突然显出了慌张的样子,把什么东西往枕头下面一塞。

  母亲很快地就走到床边把枕头掀开。

  一个大碗里面盛着半碗凉拌黄瓜。

  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就叫人去请了父亲来。

  于是父亲叫人点了羊角灯,在夜里坐了堂。

  奶妈被拖到二堂上,跪在那里让两个差役拉着她的两手,另一个差役隔着她的宽大的衣服用皮鞭敲打她的背。

  一、二、三、四、五……

  足足打了二十下。

  她哭着谢了恩,还接连分辩说她初次做奶妈,不知道轻重,下次再不敢这样做了。

  她整整哭了一个晚上,自己责备着自己的贪嘴。

  第二天早晨母亲就叫了她的丈夫来领她去了。

  这个年青的奶妈临走时带了一副非常凄惨的脸色。眼角上慢慢地滴下泪珠。

  我为这个情景所感动而下泪了。

  我过后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待她?

  母亲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不说别的话。

  以后也没有人提起这奶妈的下落。

  母亲常常为这件事情而感到后悔。她说那一个晚上她忘掉了自己,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情。

  我只看见母亲发过这一次脾气,平时母亲待人是十分温和的。

  记得一天下午三哥为了一点小事情摆起主人的架子把香儿痛骂一顿,还打了她几下。

  香儿去向母亲哭诉了。

  母亲把三哥叫到她面前去,温和地给他解释:“丫头和女佣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即使犯了过错你也应该好好地对她们说,为什么动辄就打就骂?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更不应该骂人打人。我不愿意让你以后再这样做。你要好好地牢记着。”

  三哥羞惭地埋着头,不敢说话,香儿快活地在旁边窃笑。

  三哥垂着头慢慢儿往外面走。

  “三儿,你不忙走。”

  三哥又走到母亲的面前。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要听从我的话。你懂了吗?你记得吗?”

  三哥迟疑了半晌才回答说:

  “我懂……我记得。”

  “好,拿点云片糕去。好好地叫香儿陪着你们去玩。”

  母亲站起来在连二柜上放着的白磁缸里取了两叠云片糕递给我们。

  我也懂母亲的话,我也记得母亲的话。

  但是如今母亲也做了这一件残酷的事情。

  我为这事情有好几天不快活。

  在这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安排得很不合理的了。

  在宣统做皇帝的最后一年父亲就辞了职回成都去了,虽然那地方有许多人挽留他。

  在广元的两年间的生活我觉得还算是很愉快的。因为在这里每个人都爱我。

  这两年里我只挨过一次打,是母亲打的。原因是祖父在成都做生日,这里敬神,我不肯叩头。

  母亲用鞭子在旁边威吓我,也没有用。

  结果我吃了一顿打,哭了一场,但依旧没有磕一个头。这是我第一次被母亲打。

  不知道怎样从小孩时候起我对于一切的礼仪就起了盲目的憎厌,这种憎厌,并且还是继续发展下去的。

  父亲在广元县做了两年的官,回到成都后就买了四十亩田。

  别人说他是一个“清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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