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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黑下来,我跑得汗流浃背,嘴巴大张着,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我感觉自己再也跑不动了,就快要倒下去了。谢天谢地,前面出现了一个镇子,马车在镇子前停住了脚。

  镇子可能有几十户人家,亮起了一片灯光,夜色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在那个年代,这样的镇子已经算是大镇了。镇子上有杂货店、面馆,还有一家客栈。客栈前的旗杆上挂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照着客栈上方的四个大字,我认出来写的是“同春客栈”。

  马车没有急着进镇子,而是停在了镇子外,马车上下来了一个人,先走进了镇子里,其余的人在镇子外等候。大约过了一袋烟功夫,镇子里响起了两声尖利的呼哨声,马车才走进了镇子。

  这个马戏团让人感到很蹊跷。

  那天晚上,我只吃了半块馒头,是马戏团里一个人吃剩下的,让给我吃。吃完晚饭后,他们男男女女就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那两个女人我没有看清楚,她们始终没有走进灯影里。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墙壁上挖了一个洞,煤油灯就放在墙洞里。

  他们睡在炕上,我睡在地上。

  跑了大半天,我一倒下去,就睡过去。

  半夜的时候,我被尿憋醒了,不敢点灯,看到半个残月挂在天空中,就抖抖索索地走出房间。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残月隐藏在了云层后,天空中的星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条横亘在半个天空的银河,感觉非常近,好像就在头顶上。我借助着星光,走到墙角,刚准备撒尿,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那两个人都是本地口音,但是他们说话的内容,我一点也听不懂。一个问:“盘儿亮不亮?”另一个说:“很亮。”一个问:“落到窠里没有?”另一个说:“刚落到窠里。”一个问:“准备要几斗?”另一个说:“少说也要三斗。”

  他们的话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我丝毫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下面憋得很难受,我不管那么多了,脱了裤子对着墙壁就訿起来,声音在静静的暗夜听起来非常响,连我都吓了一跳。我想,快点停住,快点停住,可是,我尿不由己。

  房间里的灯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两个说话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们端着煤油灯照了照我的脸,其中一个说:“是个碎子,我还以为是谁呢,虚惊一场。”

  他们又端着煤油灯回去了。我本想着可能会遭受一顿毒打,没想到他们连一句话也没有问我,就离开了。

  我摸摸索索回到我的房间里,躺在地上,回想着他们说的话,什么盘儿,什么窠里,什么几斗,这都是些什么呀,我怎么一句话也不懂。

  他们是干什么的?

  我想了一会儿,困意又袭来,就又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冒花了,客栈院门上方的木头阁楼,被霞光染得通红一片。客栈院子里的人忙忙碌碌,有的给车辕里套牲口,嘴里喊着“得儿得儿”;有的扁担上挑着装在麻袋里的货物,一路“咯吱咯吱”走出去了。昨晚,我们这间房屋里一共住了六个人,四个男的,两个女的。昨晚没有看清楚,现在才看到这两个女子非常漂亮,那身条,那眉眼,那黑油油的头发,漂亮得都没法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两个女人。他们比我娘要漂亮多了,当然雷彩凤那样粗苯的女人,更没法比。

  两个漂亮女子走出了房门,我也走出去了。我看到我昨晚撒尿的那个房间门口,站着两个男人,身材高挑,也长得很俊。他们的眼光一齐落在两个漂亮女子的身上,就被黏住了。我想,昨晚说那些我听不懂话的,就应该是这两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那两个男人走过来了,他们对我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了两个女子的面前,和她打招呼。他们问:“妹子是哪条道儿上的?”

  两个女子中的一个说:“山分两边,水流两岸,不是同一条道上的,就不要多问。”

  那两个男子说:“看来也是江湖中人,能不能留个印儿?”

  两个女子还没有答话,从客栈门外就走进了一个短小粗壮的汉子,他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两个女子就又回到了房间里。短小粗壮的汉子从那两个英俊男子的中间走过去,故意用肩膀撞击他们。他比他们矮了一个头,但是他们都被他震得退后了好几步。两个英俊男子的脸色都变了,短小粗壮的汉子头也不回地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识相的,就不要多嘴。”

  两个英俊男子面面相觑,灰溜溜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我看到他们房门前的墙壁上,我昨晚留下的尿痕,还湿漉漉地。

  后来我知道这个短小粗壮的男子,是马戏团的头领,他叫高树林。那两个漂亮女子,是马戏团的台柱子,一个叫青儿,一个叫翠儿。

  那两个英俊男子叫什么,我不知道,我以后再也没有遇到他们,但是我一直记得他们这晚让我捉摸不透的话语。大约是十年后,我才明白了他们的身份,也才明白他们十年前的这个夜晚说的是什么。

  他们两个是拆白党。

  我们上路了。

  马戏团里共有七个人,除过高树林和青儿、翠儿,还有四个人。赶马车的叫树桩,听说是高树林的兄弟,但不知道是不是亲的;昨天用木棍子指着我的人叫鹞子,听说也会两手拳脚;一个长得干瘦干瘦的人叫线杆,他的身手很敏捷,能够爬上很高很高的树梢;还有一个阴惨惨的小伙,整天寡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看,从来不敢和人对眼,他的名字叫菩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马戏团里除了这七个人外,还有一只猴子,两匹马,和各种各样我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道具。那只猴子非常讨厌,它总是动个不停,有时候还突然跳到我的头顶上,把我吓了一大跳。

  马戏团确实是走江湖的,他们每隔两三天,就会在一座比较大的村庄里进行一次马戏表演。表演结束后,立即赶往下一个地点,他们一路都走得很急很急,就像奔丧一样。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急慌慌地离开,直到半年后,我才揭开了这个秘密。

  我在马戏团里是打杂的,搭台子拆台子是我干的活路。高树林在我第一天干活的时候,就给我说:“手脚勤快,才有饭吃;躲奸溜滑,吃屎都没有人拉给你。”所以,我手脚一直很勤快,只为了他们能够给我一碗饭吃。

  马戏团的节目很简单,总是那几个:猴子骑马、猴子爬杆、舞流星、凳技、金枪刺喉、走绳索……

  猴子骑马和猴子爬杆很好理解;舞流星是用绳索连着两个碗,碗里放着菜油,点燃后,手持绳索舞动转圈;凳技是凳子上放瓷碗,瓷碗上放凳子,凳子上再放瓷碗,叠摞上几层后,人站在最顶端的凳子上;金枪刺喉是两人面对面站立,把两头都是尖锐状的铁枪,放在喉咙处,两人互顶;走绳索是在两根高杆的顶端,用一条绷紧的绳索连接,人走在绳索上。

  这个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有分工。赶马车和训练猴子,带着猴子骑马和爬高的,是树桩的事儿。树桩会训练动物,在皮鞭威吓和不断重复的训练下,他一顿脚,一抬手,马匹和猴子都知道他想要让它们做什么。舞流星和金枪锁喉是高树林与鹞子的活,这需要一定的武功基础和技巧。凳技是青儿和翠儿的项目,她俩身材灵巧,在空中展开四肢,确实像展翅高飞的大雁一样;走绳索是线杆的拿手好戏,他伸展双臂在高空的绳索上晃晃悠悠,总是能够让人惊叫不已。

  马戏团的节目只有这几个,但是表演的时间较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都在卖嘴皮子,尤其是鹞子,那张嘴巴特别会说,每个节目开场前,他都会把表演者吹嘘得世间少有,他擅长说带点色的顺口溜,常常惹得围观的人哄笑不已。

  我们的节目都是免费观看的,每场节目表演前,团长高树林就已经和里长联系好了,里长出一点点犒劳的钱,我们就登台表演了。

  民国初期,省下设县,县下设区,区下设里,里下有村、闾、邻。5户为邻,25户为闾,百户以上为村。

  其实,这个马戏团的收入,并不在里长提供的这点犒劳费上。这里面水深得很。

  七个人中,六个人都有表演的节目,但是菩提没有。而且,我每次栽好木杆,搭好台子,就找不到菩提了。而等到我们离开村庄后,菩提又出现了。

  菩提是这个马戏团里最神秘的人,我刚到马戏团里,是等级森严的马戏团里最低等的人,所以我一切都保持缄默。其实在任何一个团体,都等级森严。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还需要说说这几个节目。

  树桩表演的这两个节目,纯属诙谐类的,猴子模仿人的每个动作都很搞笑,而且猴子悟性很高,所以,猴子骑马和猴子爬杆,并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就能够博得满堂彩。舞流星看起来精彩,其实也没有技术含量,任何人拿根绳子舞弄几天,都会做得像模像样。金枪刺喉看起来很危险,其实一点也不危险,枪头是钝的,枪杆是软木的,稍微用力就会弯曲,而且枪头并不是顶着喉咙,而是顶着喉咙下的锁骨。凳技同样有窍门,所有的瓷碗都是特制的,碗底的凹槽里有磁铁,凳子的四条腿下有铁皮,凳子腿一挨上碗底,就会被牢牢吸住,所以,人站在最高处的凳子上,没有任何危险。

  马戏团的表演节目中,唯有走绳索是需要长期艰苦训练的,也是需要胆大心细的,还是最危险的。走钢丝的人是线杆。

  线杆在马戏团里也没有什么地位,他的地位顶多能够高过我,我从别人向他颐指气使的神态中就能够看出来。在搭台子拆台子的时候,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总能够听到别人喊:“线杆,你他妈的死哪里去了,快点搭个手。”“线杆,你躲在你妈的逼里头,还不来帮忙。”线杆谁都不敢还嘴,他乐呵呵地跑过来,好像很受用。

  这个马戏团里的这些人来自哪里,他们有什么背景,我完全不知道。

  猴群里有猴头,猴头有对猴群里所有母猴的交配权,马戏团团长高树林也有对青儿和翠儿的交配权。

  每天晚上住宿的时候,大家都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北方的客栈都是那种大炕,一座大炕可以睡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最里面睡的是青儿和翠儿,然后是高树林,再是其余的人,我因为地位最低,一直睡在炕楞板上,或者睡在脚地。只有当高树林有了性欲的时候,他才会另外开一间房子,把青儿和翠儿叫过去陪他。

  如果能够碰到客栈,大家就一起住客栈,如果错过了宿头,没有客栈住,就住在野外。破败的房屋、废弃的窑洞、倒塌的庙宇,我们都住过。

  在野外住宿,晴天还好,最害怕下雨天。如果遇到下雨天,连一块干燥的地方都找不到。每到这个时候,就把油布搭起来,大家窝在油布下。因为油布没有那么多的空隙,我只能站在雨地里。

  后来,我想,大家经常睡在一张炕上,挨在一起,挤在一起,对鹞子他们这些精壮男人,确实是一种折磨,因为青儿和翠儿就像两片肥肉,明明就挂在嘴边,可是吃不上,只能眼看着人家高树林吃得满嘴流油。

  有一天夜晚,大家睡在客栈的大炕上,我睡在脚地。脚地,就是大炕下方的地面。有的客栈地面铺着方砖,有的客栈地面还是泥土。

  夜半时分,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叫,把我从梦中惊醒了,那声尖叫像锥子一样刺入了我的耳膜,我不知道那是青儿的尖叫,还是翠儿的尖叫。接着,我又听见了高树林的呵斥声,和鹞子绵软无力的辩驳声。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就停止了。我又睡着了。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瞌睡特别多。

  天亮后,在马车上,高树林又和鹞子吵了起来。高树林看起来理直气壮,鹞子眼泡肿起,看起来昨晚没有睡好。

  昨晚上我没有听懂,现在听懂了。高树林责怪鹞子昨晚想睡青儿或者翠儿,鹞子说他没有。高树林说:“没有?她怎么会尖叫?”鹞子说:“我起夜的时候,撞了她的脚。”高树林说:“她睡在最里面,你怎么会撞上她的脚?”鹞子说:“她睡觉胡滚哩。”

  高树林怒气冲冲地说:“你他妈的纯属放屁。”然后,他指着青儿问:“你说,你的裤袋是不是被解开了?”青儿脸上带着绯红,她点点头。高树林转头对着鹞子说:“她的裤袋自己会解开?不是你解开的,还是谁解开的?”

  鹞子满脸惊慌,他不言语了。高树林说:“鸡巴硬了,在墙上掏个窟窿弄进去,吃个豹子胆,敢睡老子的女人。”

  鹞子说:“我不敢,我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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