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洛阳下起了细雨，城中火光仍绵延不断，远处时而有哭声传来。
陆许离开十里河汉, 在城内行走, 见屋梁下压着半(身shēn)被烧成焦炭的人, 痛苦呻|吟, (身shēn)体内焕发出黑气，升向天空。
“嘘。”陆许单膝跪地, 一手按在那焦黑的人额头上, 低声念诵咒文，他的容颜如焕发白光，那被烧焦的人便闭上双眼, 闭上了血红的嘴，成为一具安详的尸体。
突然间一箭掠过耳畔，背后响起撞塌门板之声, 陆许蓦然回头，看见一名叛军士兵手中长剑落下，两手按着喉咙处的箭矢。再转过头, 见街道对面，莫(日rì)根长(身shēn)而立，刚放开的弓弦仍在嗡嗡作响, 保持放过箭的手势。
陆许不答话, 只转(身shēn)在废墟般的洛阳长街上行走。小巷中到处都是尸体, 还有未断气之人, 洛阳已成死城。
两名和尚在街角为死去的百姓超度，街后却传来马蹄之声，叛军冲来，只是持刀一挥，一名和尚便人头落地。另一名和尚则被绳索(套tào)住了脖颈，猛力拉扯，摔在地上，磕磕碰碰被拖着取乐。
陆许瞬间火起，直追上去，(身shēn)畔却有一个虚影掠过，莫(日rì)根连珠两箭，将叛军士兵(射shè)死，陆许忙追上去，持匕首斩断绳索，救出那和尚。
“大师？”陆许忙道。
和尚被撞得昏了过去，陆许忙将他抱到一旁，为他捏人中。莫(日rì)根跟来，递出水袋，示意给他喝点。
陆许只想走得远远的，无奈救人要紧，他只得接过莫(日rì)根的水，喂那和尚喝了些。
“从南门走。”陆许说，“别停留了，快，下次我们救不了你。”
和尚叹了口气，口诵佛号，从那尸山之中径自走远。
莫(日rì)根说：“你给伤的，你看看？”说着侧过脸，让陆许看自己脸上那道血痕。
陆许没回答，转(身shēn)离开，莫(日rì)根却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shēn)后。
“你给我滚！”陆许转(身shēn)，朝莫(日rì)根吼道。
莫(日rì)根道：“长史替我去当靶子，你高兴不？”
陆许当真只想抽他，莫(日rì)根又说：“打一架？你就高兴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许化作一阵风般朝莫(日rì)根扑去，莫(日rì)根只不还手，任凭陆许一绊，朝后摔去，只以背脊先着地，化去了冲力，避过了后脑勺。只见陆许扑在他(身shēn)上，手持匕首就要朝他眼睛上钉。
莫(日rì)根只是静静看着那匕首，陆许却一匕钉在地上，疲惫无比。
莫(日rì)根说：“方才闹那么一出，你把大伙儿的好心(情qíng)全毁了。”
“关我(屁pì)事。”陆许冷漠答道，“你自找的。”
莫(日rì)根说：“有东西给你的，在这儿。”说着指指自己(胸xiōng)膛，说：“你自己拿。”
陆许要起(身shēn)，莫(日rì)根却拉着他的手，怒道：“你到底要怎么样？长史与鸿俊都回来了！闹脾气也该有个限度罢！”
陆许朝莫(日rì)根吼道：“不怎么样！谁答应过你什么话了？长史回来了不起啊！我就得顺着你？”
莫(日rì)根只看着陆许不说话，片刻后伸手进(胸xiōng)膛里摸，却被陆许挡开。
“我、不、要！”陆许怒道，“你自己留着罢！”
莫(日rì)根彻底没辙了，说：“你扇我耳刮子，来，扇我吧。甩几下。”
陆许说：“你以为我不敢？”
陆许骑在莫(日rì)根(身shēn)上，正手、反手两下，当真甩了他两巴掌，莫(日rì)根也毫不反抗。
“好了吧？”莫(日rì)根说，“够了？现在还气不？”
陆许只不说话，盯着莫(日rì)根看，眼眶红了。
莫(日rì)根又指指自己(胸xiōng)膛，示意陆许拿东西。
“真的不要。”陆许说，“就是……心里堵得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确实在听见李景珑的计划时，陆许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鸿俊，虽然鸿俊完全不知道，原本计划里引动地脉能量的人，是莫(日rì)根。
但这样一来，莫(日rì)根很可能会被强大的能量烧死，而且对安禄山还无济于事。由李景珑去，则是最好的结果。
陆许离开莫(日rì)根，转(身shēn)走在街上，莫(日rì)根一打(挺tǐng)，立了起来，伸手进(胸xiōng)膛，摸出一个锦囊，拿在手中，追了上去。
“你又怎么了？”莫(日rì)根说。
“如果长史不来。”陆许竭力让发抖的声音平静下来，说，“去刺杀安禄山的人，就是你了，对吧？”
“是。”莫(日rì)根倒是回答得很爽快。
陆许转过(身shēn)，看莫(日rì)根。
“本来是。”莫(日rì)根说，“长史如果关在塔里没出来，明天我就去了，去之前，还想与你好好谈谈。”
陆许看见黑夜里，莫(日rì)根明亮的双眸，那双眸却带着几分落寞滋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谈什么？”陆许说。
“谈咱俩的事。”
莫(日rì)根朝陆许递出那锦囊。
陆许抬眼看他，再看那锦囊，再抬眼看他，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洛阳城，一阵风吹过，乌云散了，月光照耀着洛阳城。
街道两侧尽是死尸，陆许落步，在尸体间穿行，走向莫(日rì)根。那场面犹如血海炼狱，鲜血沿着长街的尸砖漫开，每一步下去，都带着紫黑色的脚印。
“长史教我。”莫(日rì)根说，“只要说‘今夜的长安真美’，你就懂了。可我……实在说不出口。”
陆许突然停下脚步，沉吟片刻，额上现出鹿角，一(身shēn)长袍抖开，在空中挥洒而出，带着月的光芒。
突然间，月光犹若银瀑，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街道上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阵阵黑气，升往天空，汇入滚滚乌云中。
陆许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xìng)。”
话音落，陆许双手合十，刹那间银月之辉洒开，满街尸体上的黑气尽数化作光点，升上天际。
莫(日rì)根忙随同陆许，同样双手合十，长(身shēn)而立，苍狼与白鹿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晨昏之力环绕流转，将战争中冤死的凡人灵魂一并超度，送往夜暮中的天脉。
陆许在那漫天光华中，睁开双眼，朝莫(日rì)根轻轻一扬眉，却什么也没说，那眉眼间一动，胜似千言万语。
末了，四周恢复静谧，上千人的冤魂已被陆许以化除噩梦之力就此超度，乌云掩来，月晖再次暗淡下去。
莫(日rì)根明白了，注视着陆许的双眼，答道：“你是有灵(性xìng)的，你是佛陀座前的鹿王，我不过是山野里的一只野兽，跟着我，糟蹋你了。”
“你知道就好。”陆许不留(情qíng)面地嘲讽道。
莫(日rì)根再次递出那锦囊，说：“你若不嫌弃我，就收下罢，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
陆许终于等到了这句话，抬眼看莫(日rì)根，那一刻他仿佛有许多话想朝他说，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接过那锦囊，莫(日rì)根指指自己侧脸，示意他看脸上那道伤口。
“好了好了。”陆许说，“我都收了，还要怎么样？”
“打开看看？”莫(日rì)根说道。
突然间大地震((荡dàng)dàng)，一声咆哮传来，长街诡异地倾斜，莫(日rì)根一个站立不稳，顿时朝陆许滑了过去。
“当心！”陆许喊道。
莫(日rì)根飞速揽住陆许，朝街道旁一跃，伸手抓住一户民宅的门框，两人就这么吊在那门框上，而整条长街的倾斜度越来越陡峭，如同大地深处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地面推得立了起来！
陆许眼中充满震惊，莫(日rì)根马上道：“别说话！看下面！”
陆许低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妖兽伏(身shēn)长街尽头，张开巨口，“闯——”地一声叫，那妖兽长着狮一样的头颅、狗一般的(身shēn)躯，眼睛就像车轮般大小，又“闯”“闯”地叫了几声，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满是利齿。
随着长街倾倒，满街尸体不断下滑，接二连三地滑入了那妖兽的口中，妖兽的大口一张开竟覆盖了街道横宽，它越吞越多，将上千具尸体全部吞了进去。
紧接着妖兽闭上嘴，转(身shēn)离开，长街再次倾斜回来，恢复原状。
陆许与莫(日rì)根相对，眼中满是惊诧之色。
“跟去看看。”莫(日rì)根说，继而摇(身shēn)变作苍狼。陆许收起那锦囊，骑上苍狼背脊，随同那妖兽而去。
妖兽每到一条街的街口，便“闯”地叫几声，每条街道都随之倾斜，尸体滑下，被那妖兽悉数吞下。且妖兽还不止一只！夤夜间，出外吞食尸体的妖兽竟有八只，分别吞下了全城近十万具人尸，它们在主街上会合，排起队伍，一蹦一跳，前往城北明堂。
苍狼翻过明堂外围墙，到得高处，陆许伏(身shēn)在它耳畔小声道：“你看。”
明堂中央，站着三名妖将，分别是朝云、梁丹霍与安禄壮，而三人(身shēn)后，则是全(身shēn)腐烂、散发出阵阵黑气的安禄山！
苍狼耳朵动了动，抬起前爪，示意陆许不必多说。
八只巨口妖兽分居明堂(殿diàn)外广场八个方位，又开始“闯”“闯”地叫，接着将尸体一口接一口地喷了出来。
人尸越来越多，不住朝外喷(射shè)，混合着被压断的四肢，甚至头颅，堆在明堂(殿diàn)外，哪怕是常年在西北与胡虏打仗的陆许也没见过如此众多的尸体。
其时洛阳共有二十万户，近百万人口，战事开始前逃掉了将近一半，却仍有四五十万人被堵在城中无路可逃。李景珑所救的终究是少数，城内烧死的、遭(射shè)死的、受凌|辱而亡的、自相践踏而死的百姓少说也有三十来万人。
这八只妖兽四处寻觅人尸，每只吸入了将近两万的人口，再喷出来后，明堂前广场上堆了足有十六万人的尸体，那场面简直击穿了陆许与莫(日rì)根的认知。
这场洛阳城的大屠杀后，十六万尸体堆叠在明堂外，几乎将整个广场彻底堆满，四面围墙内摞起了近一丈高的血池，铺开时足足已成为了尸海！
在三名妖将眼中，这就像倾出了一个装满鱼的巨池，抑或是其他动物。
“要活的！”梁丹霍哭笑不得道，“死的有什么用？”
安禄山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说：“活的让儿郎们抓去了，已抓回了不少，正在后(殿diàn)内，明早再供你们享用。今夜先替我完了这事，李景珑不是这么容易跑的，定会再来，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说着，安禄山缓步走下台阶，张开大口，那(肉ròu)(身shēn)比一年前莫(日rì)根与陆许所见，腐烂得更厉害了些，已近乎不成人形，活脱脱是只烂泥般的妖怪。
只见安禄山口中爆发出黑气，那尸海中的无数尸体便在这黑气中融化，化作淤泥与腐(肉ròu)，被安禄山不断吸入。
三名妖将则各自释放出内丹，在安禄山头顶旋转，内丹发出阵阵光芒，将法力输入安禄山全(身shēn)，帮助他维持这烂(肉ròu)一般的形态。
陆许轻轻扯了下苍狼的耳朵，让它转头。
苍狼转过一个极小的角度，看见梁丹霍脚边，有着一个极小的黑影。
鲤鱼妖正坐在台阶高处打瞌睡，不片刻，一条扭动的蚯蚓从房顶掉了下来，打在它的头上。
它左右看看，见安禄山涨大了不少，正在贪婪地吸食着那尸海中的(肉ròu)(身shēn)。越吃越多，尸体则散发出怨恨的黑气，尽数被安禄山所摄入。
“好恐怖……”鲤鱼妖自言自语道，又注意到脚边的蚯蚓。
“咦？”鲤鱼妖马上伸手去抓蚯蚓，蚯蚓却滑不溜手，在地上扭得几扭，便爬进了(殿diàn)内。
三名妖将都在聚精会神地释放内丹，帮助安禄山修炼，无人得暇管它，鲤鱼妖追着蚯蚓，翻过门槛，进了明堂(殿diàn)内。
刚进(殿diàn)内，便有一个布袋兜头罩了上来，紧接着隔着布袋一闷棍，打在它的鱼头上，鲤鱼妖顿时昏死过去，被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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