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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七章3

  大刚有些心酸,他隐约听说了老姨离婚的事。

  “一晃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地震前有年春节我回家,你淘气往我脖子里塞雪团,喊的确凉的事。那会儿,你可比现在欢实多了。”王卫东笑笑,“我姐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想干事的儿子。现在改革开放,鼓励人们去闯去试,你放弃大锅饭,自己到外面闯荡世界,老姨支持你!”

  童年的事孙志刚很多都忘了,可这个淘气举动却记得一清二楚。皮肤黝黑粗糙,耳垂长冻疮的王卫东,当时在他眼里就是

  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他笑她土气,带着城里孩子的优越感欺负她。老姨的话,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王卫东突然看看表,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你走吧。说着站起身,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五千块钱,你看看结婚买点什么——房钥匙也在里头。”

  外甥不要,推让着,可架不住老姨有力的胳膊和手,把他连人带信封推到门口。“大刚,你结婚头儿想着给你爸妈烧个纸,告诉他们一声。”王卫东叮嘱道。

  大刚嗯了一声。

  “还有,我问你,是真心爱那个姑娘吗?”

  想不到印象里非常正统的老姨会问起这些,大刚脸一红:“那还能有假?”

  “祝你们幸福,走吧。”她几乎是把外甥推出了房间。

  王卫东说谎了,一下午的时间她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也没有到单位去。她颓然坐在落满尘土的房子里,想沉静下来,一个人整理整理过去。屋里很暖和,很安静,风轻轻吹进来,尘埃在阳光中跳舞。光线很好,能看清楚屋里每一个细节,可现在给她的感觉却是那么陌生,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她的婚姻,就像这落满尘埃的房子,想打扫,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她起身撩开写字台上的单子,随手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剪子、橡皮膏、卷尺、钳子、不出水的钢笔,什么都有。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绛红色的精致方盒

  上。打开,里面是她戴过的一块海鸥女表,表蒙已经磨花。她拧上发条,表针居然又嗒嗒地走起来。随手戴到腕上,表带明显有些紧了。十来年过去了,她感觉自己哪儿都胖了。

  就在卫东摘下手表的刹那,无意中看到盒子里还有一截表带。她心像针扎了一下,立马想到了柱子……手表是那年林兆瑞去农村采访她时,母亲托他捎过来的。这东西金贵,当时要用商品票才能买到,是刘兰芝背着老伴给闺女准备的陪嫁。父女俩闹掰了,可再怎么说小环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生再大的气,刘兰芝还是心疼这个任性的闺女。她抓住亲家的手,再三叮嘱他劝劝闺女回心转意,说爸妈惦记着她,希望她找个好婆家,这手表就是个明证。那天中午跟林兆瑞吃完饭,柱子要开拖拉机送她回县革委会,卫东说不急,迫不及待地把表亮了出来。表带长了些,有点逛荡,柱子说等等,从工具箱里翻出小钳子,掐下一小截,又重新安好给她戴上:“卫东,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张存柱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块瑞士梅花表,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王卫东的眼泪滴到手上。柱子的承诺倒是实现了,那块瑞士梅花表现在就戴在她另一个腕子上。可婚姻呢,应该是一辈子的婚姻,现在却没能走到头。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婚姻的失败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回城后,环境的变化,地位的变化,性格差异的显现,让她越来越看不惯柱子了。如果抽出来时间多陪陪他,如果还像当年一样依恋他,如果为他放弃自己一些追求……唉,已经没有了如果!

  王树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哪儿还像个班前会。大家嘻嘻哈哈,没说几句炼钢的事就跑了题,交流起做点什么买卖,有啥发财路子上了。他实在看不过,忍不住开了口:

  “都给我收收心吧。农民不种地,工人不炼钢,老师不教书,战士不摸枪,都惦记着怎么发财,这世界非乱套不可。今天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在家爱干啥干啥,来这炼一天钢,就得给我把心搁这儿。你是炉前工,聚精会神还有可能让钢水舔个皮焦肉烂呢,更不要说分神了。真要是为挣钱闹心,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住儿女,中间对不住媳妇——你就是趁几万、几十万也是扯淡!”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收敛了刚才的嘻嘻哈哈。兄弟们都还听话,这让王树生这个炉长稍感宽慰。可没几天,摇炉工强子就不露面了,写来假条说是老丈人有病住院要陪床。“狗屁!”二助向炉长打小报告,“强子他老丈人早死了,就瞒着你一个,他这阵儿跟主任合伙倒腾螺纹钢呢。”

  王树生铁青着脸,找到车间主任。主任一看他脸上阴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

  强子的假条是我批的,你们人手不够我从别的小组调剂一下。我知道临时换将需要磨合,没准还会影响钢材质量,可树生啊,现在是卖方市场,就是狗屎也有人抢。不要说咱们大企业,就连小作坊出的钢材都不愁销路。”

  “主任,我可听说强子跟你合伙做买卖呢!”王树生语气很重,没接主任递过来的水杯,“你们做啥我没权过问,可我搞不明白,自己的事难道比厂里事更重要?人活着仅仅是为了钱?”

  主任呵呵笑着,把他摁椅子上:“树生啊,如果我没记错,当年进车间还是我挑得你呢。那时我跟你现在一样正值壮年,想法也简单,就是为国家炼出更多好钢,哪怕豁出我这一百多斤。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落了啥?当初跟我一块进厂的,人家给私人老板干,一年挣十万八万的。我呢,除了这点死工资,就是一身伤病。不瞒你说,我儿子大学快毕业了,要找工作,要结婚,要房子,哪样不要钱?你嫂子天天磨叨,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烦哪!树生,现在东西天天涨价,往后啥走势,谁也说不好。不趁着乱乎劲儿,多抓挠点钱,会后悔一辈子的。”

  主任跟他不见外,才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再磨叽下去,就有些不识抬举了。王树生知道好歹,他起身告辞。主任拍拍他肩膀:“放心,人我今天就给你解决。不过树生,现在

  不比从前,厂子的事搁心上,家里的事情更要搁心上。”

  到家时天已擦黑。楼口路灯下,妈正佝偻着腰,吃力地往屋里搬着东西。旁边堆着被面、毛线、毛毯什么的,光小铝锅就有三四个,一看就是商场积压品。王树生问妈你这是要干啥?

  “树生啊,现在钱毛了,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家家都在抢购东西呢。你爸成天不着家,你跟丽华又上班,剩我一个人不想着抓挠点咋行。今儿个还真没白挤白排队,你看抢到这么多东西。我央求蹬三轮拉脚的,帮我拉回来。”刘兰芝捶打着后腰,脸上带着心满意足。

  “妈,你真是的,今年没犯病就这么不吝惜身体。买这些东西有用吗,这一大堆用得完吗?”

  “大刚不是眼瞅着要结婚嘛。他用不了,将来给你儿子。都是用的东西,经搁,又不会生虫发霉。”

  “我儿子?他还在他妈肚子里转筋呢。妈,你们上岁数的就爱起哄,有点风吹草动就上心,瞎抢什么呀。我们组里小石他妈,也跟你一样见啥买啥,光尿盔就抢了一打,没处搁只好塞床下。他爸凑热闹,抢购了一大桶蜂蜜没处搁,结果尿盔派上了用场。现在,他家天天从尿盔里舀蜂蜜吃,你说好笑不好笑?”

  刘兰芝扑哧乐了:“这孩子,净拿你妈打镲。别光站着了,赶紧着把手,帮我把东西搬进屋。”

  东西归置好,刘兰芝跟儿子商量:

  “大刚结婚,你这当舅的光给钱可不中,他买东买西,一个人抓挠不开,你就不兴踏几天班帮帮他?”

  “妈,不是我不帮他,刷房子,铺地砖,哪样不是我干的?你要我干别的我真没时间,今儿还为这事跟主任叽歪呢。现在车间没几个人上班,大伙都去挣钱了,都请假,我再踏班咋好意思张嘴。”

  “大刚再大,他也是个孩子,终身大事你这当舅的不伸把手,他还指望谁?”看妈又要眼泪汪汪,王树生忙说:“中中,我请假帮帮他还不行嘛。”

  他到厂里请假,主任倒挺痛快:“树生,我知道你不会瞎掰,你是真有事,愿意待几天待几天。不过呢,老哥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外甥事儿忙完了,挣钱的事儿也要上上心。这年头,人太老实、太本分、太守规矩了,不是优点。”

  其实,外甥那里也没啥活计,就剩下采买家具、家电这些大件。孙志刚抽着烟,跟王树生说起店里歇业一天损失多少钱,他去商场排队时间耗不起,等等。言外之意,要舅舅跑腿代劳。王树生一口应承下来,既然妈跟前已经打包票,外甥再多要求,他也要满足。不过,大刚的话他有点不爱听。你才开了几天店,又是为自个的事,张嘴闭嘴谈损失,掉钱眼儿里怎么着。你损失多少,你没问我为你踏一天班少开多少钱?

  他想跟媳妇念叨念叨。一进家门,杨丽华

  正收拾着一床一地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湿得头发沾到脑门上。得,又一个抢购狂,王树生一下子头大了起来。

  这些天杨丽华为涨价闹得眼睛发直,心神不安。也难怪,那么会过日子的人,省吃俭用好容易攒了点钱,可一夜之间票子忽然贬值了,她怎么想?丽华是会计,只知道钱会生钱,没想到钱一样会缩水。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怎么也想不通。她再没有从前的淡定了,下午从银行取出钱,风风火火直奔商场。又找了辆车,把抢购的东西拉回家。

  “这回咱们也奢侈一回,享受享受!”她对丈夫说。王树生觉得这钱花得浪费,没必要,杨丽华反倒来劝他:“别心疼钱了。现在就两个地方人多,银行和商场。银行取钱,商场花钱。你看我瞎买东西,可比我疯的有的是,好像东西都不要钱,电视有图像就抱,电扇能转就买,冰箱有凉气就要……”

  “你们在给商场打扫积压品。”

  杨丽华不爱听这话:“人家老爷们都在打头阵,抢购时冲锋陷阵。你倒好,不鼓励鼓励我,不说帮帮我,倒在家当甩手掌柜,说风凉话。”

  “啥甩手掌柜,”王树生苦笑了一下,“今儿个后半夜我就去排冰箱。大刚生意忙,妈抓我这个差,我也是苦大力一个。”

  “他大小伙子自己不会去,妈忒惯着他。你呀,一个劳模请着假干这事儿,领导工友知道会咋

  看你?”

  “爱咋看咋看吧,我当舅舅的,反正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东方地平线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他就出了家门。快晌午王树生才回来,头发蓬乱,脸上带着血痂,领口扣子少了一个。杨丽华吓了一跳,忙问出了啥事,冰箱呢?

  王树生一脸阴沉,说了句别问了,一头扎到里屋,带上了房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哽咽。

  杨丽华挓挲着手,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去问个究竟。正在吃饭的婷婷搁下饭碗,说我爸这是发什么神经。杨丽华一把捂住她嘴,推到奶奶屋里。直到晚上王卫东上门,杨丽华才知道,丈夫排队时因为有人加塞,看不惯说了几句,结果打起架来。后来还是卫东出面,才从派出所里放回来。一个受人尊重的劳模,一个曾经的新闻人物,竟然闹到差点被拘留地步,杨丽华理解丈夫的羞愧、懊悔和自责。

  进了正月,王树生总算把大件中的最后一件——十八英寸彩电搬进外甥的新房。大刚从卧室看到门厅,从厨房看到卫生间,挨个屋看完,忽然搂着舅舅呜呜地哭出声来。

  王树生轻轻拍着外甥后背,等他平静下来后说:“总算把你拉扯大了。这么多年,你姥、你姨、你舅妈和我,就盼着这天。你成了家,我们也卸下了担子,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们小两口自己了。记住,你是顶门面的男人了,

  要像个爷们,负起男子汉的责任来。”

  大刚抬起泪眼点点头。舅舅为他踏班,为他跟人家打架,受了那么大委屈,他有一肚子感激要表达。王树生不容他说话,胡噜一把外甥的头发:“都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邋遢。去,把头发理理,精精神神的,也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大刚面露难色,王树生看着他:“咋,留长头发忒好看?”

  “人家都说,正月理发方……舅。”外甥吞吞吐吐。王树生笑了起来:“去吧,我不信这个,你舅舅命硬,不怕方。”

  他的豁达让大刚突然想起尘封的往事,想起这么多年舅舅对他的好来。鼻子一酸,他捂住了脸:“舅,我对不住你。从小你管我,我没少咒你地震砸死,出门车轧死。我怎么那么不懂事,我混蛋……唔唔……”

  王树生又乐了,轻轻一搡他:“你舅不怕咒,越咒越长寿。好了好了,去捯饬捯饬,把泪擦干,理个发,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小宋家吗?”

  大刚结婚的日子是姥姥挑的,二月二十日,一个无论阴历、阳历,还是月份、星期,都是双数的日子。住楼房没地方办桌,刘爱国找了家熟悉的饭店。都是朋友,还同意他们试吃,先尝尝婚宴菜肴,有啥问题再做调整。

  除了王卫东没时间,全家人都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桌,由丰盛的饭菜扯到了物价,爱国说起刚听到的一个传言。说郊区有家

  养猪户,前些日子杀猪时,猪竟口吐人言:“今年我贵,明年米贵,后年房子没人睡。”

  王树生拦住话头:“胡说八道,造谣,爱国你也跟着起哄?”

  杨丽华看了一眼婆婆,冲丈夫直使眼色。刘兰芝信这些,这几天老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这会儿,她忍不住对儿子说:“爱国他可没胡说,我也听说有这么档子事儿,说要放炮仗才能避邪,小孩子要吃桃罐头。我让你爸买了两瓶桃罐头,桃就是逃,婷婷吃了能逃过灾星。”

  王树生说准是卖桃罐头的造谣。

  林兆瑞轻咳一声,说出他的担忧来:“每当谣言盛行时,国家就出问题。你看现在,大改大革,又没有规矩约束,结果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全都释放了出来。人人想着挣大钱,不择手段,全社会不思进取,只知享乐。国家要是这样,不出问题才怪。还有这物价,控制不住,我真担心早晚会出乱子。”

  原以为老爷子心里只有评戏,没想到这么忧国忧民,王树生钦佩地看了一眼父亲。见话题有些沉重,爱国忙打岔:“姐夫说得不错,不过国家大事不是咱平头百姓能左右的。今天咱们是试吃婚宴,还是评判一下这桌饭菜怎么样吧。”

  大家都说不错,又实惠又够档次。刘爱国冲着林智诚道:“这里头属你去大饭店多,最有发言权,你也说两句。”

  “我去啥大饭店,都是让人头疼的应酬

  ,菜肴也品不出好坏来。爱国真的,你来我们公司吧,我很想让你管后勤,把大伙儿伙食再提高一个档次。”

  王树生说:“爱国会去你公司那小破食堂,屈才啊,正经还是给他个乌纱帽戴戴吧,我看办公室主任就中。”

  爱国嘻嘻笑着,也不接茬,他把筷子插到刚端上来的红烧肘子上:“无肘子不成宴席,又要煨得烂糊,又不能趴架,你们看,插上筷子不倒才行。”两根筷子交叉,他把整块肘子切割开来,冲大刚和宋乔道:“你们小两口也发表发表意见。小宋啊,我跟你爸有过一面之交,这红烧肘子他最爱吃,肥而不腻,你也尝尝。”

  散席时已经天黑,市区到处响着鞭炮声。春节已过,鞭炮声本该消停了,这会却猛然响起,带着些驱邪避灾味道,也给早春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担心和忧虑。杨丽华看着砖红色的夜空,悄声问丈夫,你说,该不会闹什么灾星吧?

  “不会!”王树生肯定地回答。虽然跟过去比,他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诸多烦心事,压力很大,可他还是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有亲人相伴,再大的灾难都能扛得住。

  大刚结婚这天,天空中飘起了雨夹雪。一大早,林智诚找来的红色桑塔纳就准点停在楼前。大刚被大学同学簇拥着下楼,扎着红领带,穿着藏青色西服。刘兰芝有些心疼外孙子:“大冷天知不道心疼自己,外

  头也是套件棉袄啊。”小青年们起哄:“姥姥,你就甭管他了。大喜日子,他心里揣着一团火,冻不着他。”

  半个小时后,大刚把新娘平安接回新房。楼门洞前,他撑着伞,宋乔管王树生夫妻叫舅、舅妈。一旁的刘兰芝忍不住擦擦眼角,叨咕着:“要是大刚他妈他爸在,该有多高兴啊!”

  宋乔穿着一身红色套装,大大方方过来叫姥姥、姥爷。刘兰芝、林兆瑞忙把手里捂了半天的红包递了过去。刘兰芝啧嘴点头,说还是红衣服喜兴。旁人不知道,宋乔自打拍完结婚照,就惦记上了那身白婚纱。来家里吃饭时,还念叨着像国外新娘一样,结婚也穿这么一身该有多浪漫。大刚泼冷水:“这可是二月天气啊,你穿那么一身,是浪漫了美丽了,可也真冻人。外头温度跟冰箱似的,你受得了吗?”宋乔说:“我愿意!”看俩年轻人要斗气,刘兰芝忙说:“白色不吉利,喜事必须大红色,红红火火的,这有老例儿。”听姥姥这么一说,宋乔才改变了主意。那天,林兆瑞代表老两口,给了两个孩子五千块钱,让他们结婚添置些东西。刘兰芝又把外孙拉到她屋,偷偷塞给他一个存折,说姥姥偷偷给你攒的,别让你舅妈他们看见。从中学到大学,大刚没啥孝敬姥姥的,反倒不止一次接过姥姥给的存折,从几百到上千,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

  的。刘兰芝说:“快拿着,姥这把年纪,吃啥东西都不香甜,你要结婚,花销大。”大刚叫了一声姥,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没有流出来。

  唐城从前婚嫁有一套老规矩,提亲、换贴、定亲、催妆、迎娶、拜堂、酒筵、闹房、回门,一个环节不能少。拿拜堂来说,新娘过门后要拜见天神地祗、男家祖宗、公婆及尊长和夫婿。拜堂时,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夫妻同牵红绸挽的同心结入洞房。新郎揭去盖头,新娘开始坐福。晚上呢,新郎新娘还要吃饺子和面条,有个说法叫子孙饽饽长寿面,祈求多子多福,长命百岁。饺子故意煮八分熟,还要追问新娘生不生,新娘必须照实回答:生。

  如今日子富裕了,这些旧风俗又变相回归,不过精减合并了不少。门口新娘改口仪式过后,大刚挽媳妇上楼,接亲的童女婷婷挂上了红门帘。床上已铺好红缎被褥,宋乔脱鞋上床坐福。陪新亲的杨丽华,让外甥给媳妇剥块糖。大刚乖乖照办,把糖塞到媳妇嘴里,挨她坐下一块照相。照完相,宋乔笑问新郎官在想什么,大刚悄悄耳语:“老婆,我就想跟你睡觉。”“去你的!”宋乔拧了他一把,大刚夸张地咧嘴叫了起来。

  俩孩子这么亲昵,一点也不背人,王卫东脸有些发烫,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房间

  曾是她和柱子的家,现在经过装修看不出一点从前痕迹。在门厅镜子里,她看到在胸前红花衬托下,自己的脸显得有些憔悴。新烫成大花的头发上落了些花纸,她用手掸着。这时,婷婷过来告状:“姑姑,我说你显老了,我妈她掐我!”王卫东心里一酸,孩子眼里不揉沙子,她猫腰摩挲着婷婷头发:“你都快上初中了,姑姑怎么能不老呢。”

  话音刚落,地板忽地沉落了一下,王卫东认为是附近建筑工地施工,正寻思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扰民。等看到吊灯在来回晃动,有人惊喊地震了,才明白怎么回事。她扶住了门框。大刚和宋乔搂在了一起,心怦怦跳着。地震给他们童年留下的阴影还在,在这漫长的十来秒时间里,已萌生同生死的念头。王树生正给新亲——宋乔的舅舅点烟,打火机刚吐出火苗。他手抖了一下,握着了对方腕子,把烟点着:“没事,余震。”

  刘兰芝执意要看看外孙的新家,好容易爬上六楼。这阵儿刚喘匀气,楼一晃悠心脏又抽紧了,她抓住了老伴的手。林兆瑞倒不太紧张,他头脑很清醒,估量着地震的程度,再大些的话,就招呼大家到厨房、厕所这些间量小,相对结实的地方躲避。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住楼房就得认命,他想。楼慢悠悠地晃着,最后又来了一下小加剧,才戛然而止。这时,林兆瑞才

  感觉心脏不太好受,涌上一股轻微的恶心感。

  “老天爷,这折腾个什么劲儿。”刘兰芝念叨着。

  地震过后,新房一套礼仪照样进行。去饭店的路上,大家还在说着地震,但已是紧张过后的兴奋。大厅装饰着红气球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弥漫着煎炒烹炸味道。小青年们闹闹哄哄的,逼新郎喝下兑醋放盐掺和辣椒油的健力宝。宋乔被大刚的哥们推来推去的,轮流搂着照相。刘兰芝笑眯眯地瞅着,对老伴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原以为小宋刁势,发愁大刚降服不住她,没成想这孩子却是好脾气。”

  “你这老脑筋哪也该换换了,现在妻管严是美德。大刚在外头做生意,也是个没嚼子的马驹,媳妇管得严点儿是好事。”林兆瑞说。

  林智诚躲在角落里,端着杯子微笑着,看着这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冯红,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初恋。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如果没有他后来的固执和偏激,他和小冯也会有一场像这样热闹的婚礼吧,也会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大刚叫了两声舅舅,他才回到现实。俩孩子端着酒杯站在面前,眼里充满感激。所有亲戚中,就数林智诚这个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舅舅给钱最多。他把鼓囊囊的大信封交到大刚手里:“舅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是你长辈。结婚是大喜的

  事,给你这个数,也别嫌多也别嫌少。”回家一数,足足两万块钱,吓他们一跳。留下五千,把余下的送回来,林智诚当然不干,不容分说把小两口轰了出来。这会儿,大刚、宋乔举起酒杯,说老舅,我们敬你。林智诚缓缓地站起来:“我敬二位新人。记住了,一定要珍惜爱情,珍惜健康,趁年轻干些事。”

  王树生满脸通红,正跟石柱碰着杯。小石的脸也跟关公一样,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他在树生手下当了十多年一助,现在保送出去,在钢铁学院学习。他夸炉长辛辛苦苦把外甥拉扯大,劳苦功高,抓过酒瓶又给他满上:“我还要感谢炉长你,要不是你当初把提干机会让给我,我不会有今天……”

  王树生拦住话头:“都是工友,好哥们,这话就外道了。再说我俩孩子,留在一线炼钢也是为了多挣俩钱,养家糊口。”

  小石把杯子里酒喝干,眼睛有些潮:“炉长,我现在真有种紧迫感,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东西太少了,到外面一看,才明白咱们炼钢工艺落后了好大一截。”

  “好,多学点本领,将来厂子就指望着你们了。这年头,光靠经验炼钢不行了,还得要讲究科学。”

  “炉长,我有一肚子想法,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石柱越说越激动。这时,杨丽华过来拉树生,让他过去陪陪新亲,别怠慢了人家。

  王树生喝了几

  杯回来,正遇上新郎新娘举杯子挨桌敬酒。他叫住外甥,说悠着点,别让那帮子同学算计了。大刚脸红红的,让舅放心,这点定力他还有。“舅,我跟小宋商量好了,后天我们一块去广州。小宋有婚假,想到南方玩玩,我也想顺便考察一下服装市场。以后从那边直接进货,少了中间环节,利润更高一些。”

  杨丽华听见忙说,别忘了晚上来家吃饺子。大刚说:“耽误不了,我们后天晚上的火车。”话没说完,又被同学拽走了。王树生瞅着他背影,嘴角含着笑。嗯,像个干大事的人,没准真能折腾出名堂来。

  从饭店回家,王树生舒适地把身子放倒在床上。外甥结婚,给正月划了个完满的句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了。过去的一年,厂里生产没出过什么纰漏,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爸妈和丽华没有犯过病,小诚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刚搞上对象成了家,婷婷当上了三好生……除了妹妹离婚后还孑然一身外,家里一切都顺风顺水的。他盘算了一圈,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哼起评戏来。

  杨丽华把热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不能喝你就少喝,你看你,傻实在,谁敬的酒都喝。”

  “我高兴,这么多年,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大刚完婚,我总算对得起姐和姐夫!”

  “还真别说,我冷眼看,你外甥这些日子变化真不小。都

  说女人生育后懂事,男人结婚后懂事,一点不假。今儿个在饭店,他醉成那样,一溜歪斜了,可看婷婷爱吃鱼香肉丝,非让厨师再炒一个带回来。散席时,抓着小诚司机的手一个劲儿叮嘱人家,开车送姥姥、姥爷时车子开慢些,还说姥姥不习惯坐小车,晕车。”

  王树生喝了几口茶,点着头:“这还不大离。这小子,有点兄长样儿,知道惦记妹妹了,姥姥、姥爷没白疼他。”

  杨丽华刚要说话,胃里突然有东西往上翻涌,她急忙忙奔向厕所。听到丽华干哕声音,王树生欠起身,担心地问是不是吃东西不对付。杨丽华没回答。不一会儿她从厕所出来,脸上闪出一丝羞涩。

  “树生,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怕是又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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