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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六章2

  好在他只是偶感风寒,过了一宿就退了烧。晨光照亮窗子,林智诚没和往常一样摇着轮椅出门,而是打开阳台小门,架柺来到小花园。暴雨过后,一地花瓣,枝头余下的几朵月季蜡制一般,似乎一碰就碎,空气中有一缕细细的甜香。团团簇簇的石榴花,饱含水分,红艳可爱。细密的石榴叶子里,藏着两只酣睡的金蝇。葡萄架下,林兆瑞正拿着果树剪修枝。站在父亲身后,林智诚没话找话,问今年能吃上葡萄吗?

  “怎么不能?”林兆瑞用剪子指点着,“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长出青葡萄珠了。这葡萄啊,从扦插、苗肥,到开花、坐果,总得有个时日。这跟做事一样,不要奢望一口吃个胖子…

  …”

  太阳出来了,小花园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蚯蚓在蠕动翻地,蜗牛顺着墙根往上爬着,蚂螂蜜蜂晒干了身子,翅膀一抖升到空中。花木也从暴雨洗礼中苏醒过来,扑簌簌抖落枯叶,直起浆汁饱满、富有弹性的枝干……所有的生灵都在忙碌着。

  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嗅着雨后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林智诚的心像被初升的太阳抚摸着、烘烤着,暖暖的,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觉在他的周身涌动。

  小区北边有一块野地,刘兰芝带着婷婷,顶着毒日头掐了一袋子人揪菜嫩叶回来。这是北方常见野菜,她剁点肉馅,加了些韭菜,蒸了几屉菜包子。包子搁搪瓷盆里,刘兰芝叫过来儿子:“给你妹妹端过去。柱子贼懒,小环又没工夫做饭,吃上是能凑合就凑合。喏,让他俩尝尝妈做的菜包子。”

  两家只隔了几栋楼,王树生爬上六层,敲了老半天门才开。张存柱腮上带着两条血道子,身后一地盘子、碗的碎碴儿。王树生刚要开口问,卫东迎了出来,头发蓬乱得像个雄狮。

  “家里盘子碗的,多的没地儿放啦,使不了给我。”王树生开着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他把饭盆搁门厅桌上,问咋回事。王卫东冲丈夫一努嘴,你问他。张存柱别过脸去,也不吱声。王树生到厨房找来碗筷:“都坐下,尝尝妈做的菜包子,啥大不了的事,吃

  着饭慢慢说。”

  两人坐在椅子上,沉着脸,谁也不动筷子。不知道妹妹妹夫为啥吵,王树生只好和稀泥:“你们哪,都是部门领导,家里这点事还搞不好。动不动摔盘子砸碗,左邻右舍听到了成何体统。好了,趁热吃吧,我回去了。”

  张存柱桌下轻轻踢他一下,直使眼色,样子可怜巴巴的。王树生只好又坐下来,掏出烟来,柱子赶紧递过打火机给他点着。

  “我说柱子,你也小三十了吧,就不兴手脚勤快点?你看厨房沫即的,地面脏得粘脚。刚结婚那会儿我就批评过你,你看看,都几年了,老毛病还是没改。”

  “是是,哥批评得对。”张存柱鸡啄米似地点头。

  “小环,哥我也说你两句。你在外头官再大,在家也是人家媳妇。‘文革’还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呢,你看你,柱子再怎么有错,也不该动手挠他啊。你看这脸,他怎么出去见人啊?”

  “挠他是轻的。你问问他,干的那事儿,还有没有脸出去见人。”

  “我干啥事了,怎么就没脸见人了?”柱子粗脖子瞪眼,站起来嚷着。王树生拽他坐下:“有理不在声高,从头到尾说说,到底咋回事?”张存柱避开他的目光,支吾着:“不就是跟女同事走得近点嘛,她就不依不饶……”

  这下轮到卫东急了:“嘿,你他妈别把不是当理说!”

  “哥你听见没,当你面她还骂人呢。”

  王树生摆

  着两手,让他俩都别吵,慢慢说。原来自打结婚后柱子就想要孩子,可王卫东不想这么早当妈,她操心的事太多,没这份精力和耐心。时间长了,叔伯兄弟们背地说柱子那方面有毛病。张存柱心里跟明镜一样,对他进城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这帮人是既羡慕又嫉妒。可说别的不在乎,指摘他生理上有缺陷,作为大男人他受不了。为要孩子的事,跟媳妇吵了几次。卫东烦了,怕他有想法,用损招,同床次数更少了。一来二去,家里受冷落的张存柱与学校会计、前年丈夫得病去世的王艳打得火热。小王还比照着他身量织了件毛衣。都是一个系统的,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王卫东耳朵。回家审问丈夫时,两人言语不和,动了手,哥敲门时打得正热闹。

  这种事两人都不便细说,含糊其词的,可王树生还是听出话外音,他拉妹妹到里屋小声道:“柱子再坏,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道德败坏的人。你说你,为这点事弄得家里跟战场似的,值吗?”

  “哥,你不了解他,他本质就这样。从前就爱往大姑娘堆里扎,现在见小寡妇更是走不动道。”

  “小环,你也是领导了,办什么事都要讲证据吧,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况且还是自己家里人。”

  听哥说这话,卫东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好了哥,我知道怎么处理了,忙你的去

  吧。”

  王树生走了。卫东从柜子里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人造革包里:“我也跟你打够了,这段时间我住单位,咱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这日子有没有过下去的必要。”

  她看都没看丈夫,说完便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没想到遇上妹妹妹夫吵架,王树生心里有些烦闷。他带着一身汗下楼,挑着树荫走,尽量避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

  一晃,在这个小区住了快两年了,他喜欢这里的环境。树木葱郁,绿化很好,既有加杨、洋槐、泡桐这些老树,也有新种的合欢、玉兰、白蜡。从春到秋,迎春、蜀葵、紫薇、扶桑、万寿菊,热热闹闹地开着。尽管从外表看楼房一模一样,都是墨绿色水泥砂浆外墙,方方正正堆满杂物的阳台,可每户格局还是有着细微区别,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搬进新楼房不久,市里开始搞房改试点,号召大家把租住的公房买下来,职工、单位、政府各负担三分之一。王树生跟爸妈一合计,掏了这笔钱。虽然租房一个月才二十来块,他还是觉得花上万把块把房买下来更踏实。这才是自己的家,能够在这里繁衍生息,把终生托付的家。至于土地多少年使用期,他不是很在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七十年,他只希望在这里住的时间能比工人新村长一些,不再折腾,不再闹天灾人祸……这么想着,到了自家楼下

  。刚要拉防盗门,王树生忽然想起昨天冯红捎话来,让他下午两点去趟文化局。他一拍脑袋,嗐了一声,饭也没吃便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冯红已在传达室等了他好长时间。当年风光一时的样板戏演员,现在成了精明干练的机关干部,王树生不由得想起地震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着印花的确良上衣,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在心里,他为林智诚叹了一口气。冯红手边放着一辆手摇轮椅车。看到王树生,她把那天查扣林智诚经过跟他讲了一遍。

  “你劝劝他,别干那事了,别自暴自弃好不好?”冯红说。

  搬着小诚的轮椅,王树生好不容易找了辆汽车拉回来。他先回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然后敲开小舅子房门,把轮椅搁在屋地上。

  “小冯今天找我了,说你连轮椅都不要了,气性很大呀。”

  “别提她!”

  “咱正经做点买卖行吗,别再偷偷摸摸干违法乱纪的事了。”王树生说。

  林智诚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他有一阵子没去小山了,可当着王树生面,嘴还是很硬:“这算啥,卖几盘盗版磁带叫违法乱纪,那天底下没有遵纪守法的事了。况且,这东西满大街在卖,又不是我一个人。”

  “谁卖我不管,你不能卖,我要对你负责!”话一出口,王树生鼻子有些酸,一下子想起了林智燕。见他变了脸色,林智诚赶忙认错,连说以后不卖

  磁带了。王树生让自己平静一下,把话收了回来:“卖,可以,咱们规规矩矩做买卖,我支持你。”

  林智诚笑了笑,姐夫毕竟不了解这里头的玄机。

  临出门,王树生悄悄把刚领的工资撂在了枕头下面。林智诚发现,追到门口塞给他:“我不需要,真的。姐夫,你信不信,我挣的钱,半年不出摊儿都能养活自己。”

  握着门把手,王树生觉得有必要再叮嘱他几句:“别跟大臭儿来往了好吗?他那号人早晚得出事,你不要跟他沾包。”

  “你别听别人瞎咧咧。”

  “小诚,我是为你好。大臭儿再风光,也是秋后的老扁儿,他是啥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姐夫,你观念太落伍了。”林智诚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现在啥年头,甭管黑猫白猫,拿到耗子就是好猫。你老提人家当初偷鱼吃腥的事儿,没意思!”

  看说服不了他,王树生只好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阴凉阴凉的,有两只苍蝇在飞着,空气中有股来苏儿味。他有一肚子话,想跟爸念叨念叨,这个家里他们爷俩观点最相近,能说到一块。王树生刚要按门铃,又转念一想,老两口身体都不好,还是别给他们添堵了。转身掏钥匙,开了自己家的门。

  林智诚把轮椅推到墙角,才注意到坐垫磨破的地方都补上了。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姐夫手工,他也没这功夫。他心一动

  ,冯红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尽管那天只是短暂的对视,而且那么慌乱匆忙,林智诚还是看出来,小冯比从前腰身丰满了,有些双下巴,眼睛也更显大了。他打听到冯红结了婚,嫁给一个跑外轮的海员。直觉告诉他,她生活并不幸福。

  林智诚躺倒在床上,看到一只蛾子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飞来飞去。他手摸索着,按下桌上录音机播放键。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怎么对我不理睬。请你轻轻告诉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哎……我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的歌还在屋里回旋,他已经泪流满面。

  “小冯,小冯……”他喃喃道。

  跟冯红的相遇,使林智诚对自己现在做的一切产生怀疑,他想堂堂正正干点正事。病好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刻意回避着大臭儿一群人。

  八月底的一天,大臭儿在一次械斗中,后脑勺被人砍中了一刀,送医院不久就咽了气。林智诚听到信,立刻赶了过去,帮着料理后事。这里面既有感情因素,也因为小兄弟们眼巴巴求他,让他内心深处滋生出几分豪气。

  从火化厂回到小山,林智诚在屋里找出两块比石头还硬的核桃酥,敲碎,一人分一块,去去邪气。核桃酥噎得大家直翻白眼,就这么在马扎上傻坐着,后来的几个人干脆蹲在地上。群龙无首,大家已把林智诚看成了老大,希望他挑头干。

  十来双眼睛眼巴巴

  望着他,林智诚内心来回折个儿。大臭儿的世界像眼深井,阴暗不见天日,掉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这帮人,哪个都不是善茬,都不好摆布。大臭儿没了,这时他只消拍拍屁股走人,这拨儿人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的烦恼一了百了。可冥冥中又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他想抓住什么东西。自己眼瞅着就三十了,发财机会不可能再遇到了,不管好坏,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和命运搏它一搏。

  “大伙既然信得过我,我可以挑头试试。它有一宗,丑话说头,咱干就干正经事,违法乱纪的事不干,提着心吊着胆的事不干。谁要再跟从前一样,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林智诚思谋半晌,才开口说了话。

  “那是,那是。”一屋人连连点头。

  放录像和翻录磁带不能再做了,他问大家有啥别的挣钱路子没有。瘦猴胡浩脑瓜活泛,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说他有个来钱的道儿:“现在唐城到处在盖楼,不少援建的外地施工队走了,正好有空缺。咱们要是拉起一支队伍,包工程,管保比从前挣钱多。”

  “盖楼?就咱们几块料,连鸡窝都没有垒过,能盖起楼来?你当小孩过家家呀。”有人泼冷水。林智诚拦住他,叫瘦猴说下去。瘦猴说:“盖不了高的,咱们盖矬的,两三层总成吧。我二舅在县里当包工头,那套路数我熟。”

  林智诚盘算一下,点点头:“瘦猴主意不错。好,咱们就干工程!”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林智诚充满惊涛骇浪的房地产生涯,就这么莽莽撞撞平平淡淡地开始了。录像厅转租出去,卖了摩托车,翻录磁带的设备也出了手,即便如此,添置施工机械的钱还是凑不够。手下都是有一个花两个的光棍,这笔钱只有靠林智诚想法子筹措。

  他推开了父亲房门。沙发上,林兆瑞正给刘兰芝捶着腿。咪咪蜷在转椅上,睡得正香,鼻翼轻轻抽动,像是婴儿扯出细微的鼾声。自打搬进楼房,大刚就把猫搁到姥姥这里了。

  “妈,你的腿……”林智诚关切地问。听到小诚叫妈,刘兰芝心里泛起幸福的涟漪。她坐起来,拿开老伴的手:“不碍事,就是上岁数了,腰腿酸疼。”

  “要是难受别挺着,去医院烤烤电,我常做理疗的那家医院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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