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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四章1

  刘兰芝坐在马扎上,两腿间搁一个大铁盆,手沾着肥皂水吃力地揉搓着衣服。尽管儿子一再叮嘱,犯病时要静养,可她服下汤药,喘气均匀些还是手脚不闲着。树生一个大老爷们,又要忙班上,又要照顾两家老小,她这个当妈的但凡有点精神,也要替儿子分担一些活计。

  院门一响,进来一个戴着蓝套袖的年轻女人,朝屋里问是王卫东家不。刘兰芝抬起头,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答应了一声。“大妈,我是跟卫东一块下乡的杨丽华,你不记得我了?”来人站在面前问。刘兰芝不好意思笑了下:“老了,不记事不记人喽,你快坐。”

  下乡第三个年头上,杨丽华办了返城手续。这在知青点引起不小的动静,一块来的姐妹心里都酸溜溜的。她走那天,大家都找借口躲开了,王卫东帮她捆扎上行李,送她上了长途汽车。杨丽华到自来水厂当了会计,后来成家有了一个女儿。

  听说卫东也回了城,杨丽华来看看当年的小姐妹。她和刘兰芝一问一答地唠着嗑。大妈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有类风湿。这病忌讳沾凉水,杨丽华不容分说搀扶大妈起来,拿过搓板麻利地洗起来。刘兰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环这丫头忙着呢,成天不着家,不见齐今儿个能回来。要不,过会儿他哥下班,让他去单位叫她一下?”

  杨丽华用沾满肥

  皂沫的手,撩一下披垂的发帘:“不用,我洗完这些衣服,她不回来我就走,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言谈间,刘兰芝问起家里情况,得知小杨没了丈夫,顿生同病相怜之情:“地震忒坑人。我家老头子,还有我儿媳妇、大闺女,都砸死了。夫妻夫妻,没有了另一半,这日子不好过呀!”

  两人眼窝都潮潮的。

  刘兰芝唠叨起家长里短,杨丽华嘴上应着,手里也不闲着。大盆衣服洗完了,她问大妈还有啥要洗的。刘兰芝摇摇头,摁着她手:“闺女,歇会儿,来家里就是客人,咋能让你受累呢。”

  “我不累。”杨丽华说着,端盆去外头水泵把衣服投干净,回来晾晒到院子铁丝上。冬天的太阳照着不大的院子,她抖落着衣服,两手冻得像胡萝卜,嘴里哈出一缕缕白气。刘兰芝站屋门口喜眉笑眼看着,悄悄把小杨跟儿子身边的几个女人对比了一番。燕儿她看着长大,有点小个性,可比亲闺女还亲。媛媛乖巧嘴甜,会来事儿,简直就是她贴心的小棉袄。眼前这个,长相一般,可热心肠,人又麻利,过日子准是把好手。树生身边不就缺这样一个女人帮衬吗?

  这么想过之后,刘兰芝就上了心,跟林兆瑞磨叨起这事。既是对亲家的信赖,也是想趟趟底,听听树生岳父啥态度。林兆瑞朗声道:

  “老嫂子,你不用担心我想法,这是好事,你不张

  罗我还张罗呢。树生这些年,家里外头两头忙活,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我早就盼着他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照顾着。你想啊,咱们再活,顶多活二三十年,他们还年轻,时间长,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老嫂子,你就放心,只要树生满意,你看着顺眼,我百分百赞成。树生有个媳妇,我也添个闺女。”

  一听这话,刘兰芝满心欢喜,闺女回家时跟她一念叨,王卫东大包大揽说这事交给她办。刘兰芝半信半疑:“你能办好?你自个儿的事还抓瞎呢。真格的,你要真跟柱子结婚,将来两地分居可咋好?”

  “妈,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跟着瞎操心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我哥的事。”王卫东回答。

  起个大早,王树生去郊区串村子,用棒子面换了一点白面。回来时,见大刚提溜着裤子,在茅房外头急得直打转。小诚腿有毛病解手不方便,王树生特地在院门口垒了个简易茅房。看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是小诚在里面。他叫外甥多走几步去胡同口公厕,便拎着面口袋进了屋。

  该给妈熬药了。他找出砂锅,搁进去沙参、麦冬、佛手、陈皮等物,放到炉火上熬起来。偏方是林兆瑞淘换来的,治疗哮喘很管用。不一会儿,砂锅咕嘟咕嘟冒出沫子,屋里弥漫开中药汤苦涩的味道。

  王卫东进来,看见他说正好,哥我找你有点事。王树生还没

  答音,外头传来大刚的叫喊。他让妹妹看着砂锅,拿起塑料尿盔出来:“喊啥喊,就在这儿解。”他冲着茅房轻轻叫小诚,里面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林智诚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林智诚满头大汗,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坐在姐夫给他打制的木头坐便椅上,半个多钟头过去,还是解不下来大便。王树生二话没说,从墙洞里揪出来点草纸,猫腰给小诚抠大便。

  “好了,你再使使劲,我在外头等你。”王树生出去了,林智诚眼泪咽到了喉咙,又不争气地从鼻子和眼里钻出来。这个他曾经的姐夫,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已不止一次为他做这些事情了。腿脚不便,运动很少,加上怕解手麻烦,不爱喝水,他经常便秘。自己偷着用开塞露,用多了又拉稀。王树生从医生那儿打听来最直接管用的法子,用手抠出硬屎球。这招儿他屡试不爽。

  大便很快解下来了。王树生洗把手回来让小舅子拿起双柺,不容分说背他起来。林智诚乖乖地趴在他肩头,小声说了句:“姐夫,你有白头发了!”

  王树生呵呵一笑:“小三十的人了,还能没白头发。对了,问过你几次你也不说,从食堂到洗衣房还适应吗?”

  “姐夫,你还是成个家吧。”小诚没正面回答他,忽然冒出一句话。王树生听了一怔,没有说话。

  “你还是成个家吧。”这话,岳父也说

  过。可从林智诚嘴里说出来,却有着别样的分量。王树生知道小诚有多倔,也知道小舅子气量并不大。当初,丁媛出现在他身边时,小诚不仅没一点忌恨,反而真诚地接纳了她,把她视为姐夫理想的对象,努力促成这件事。现在,小诚趴在他肩上,又说出这样暖心窝子的话,无疑是发自肺腑的,是心越来越靠近他的体现。

  回到屋里,王树生把汤药倒在碗里,心里翻江倒海。除了林智燕和丁媛,他好像从没有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昨天成为依稀的回忆,现在感情、女人,是他不敢碰触的雷区。但是不敢碰触并不等于不想,只是他眼下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去规划一份新感情,考虑接受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且,再成个家,能替代林智燕的人还会有吗?小诚啊小诚,你提醒我这些干吗呀?

  卫东叫了一声哥,他这才回过神来,把汤药给妈端过去。妹妹也跟过来,王树生问她有啥事。卫东说明妈的意思,拿出一张二寸黑白照片指点着给哥看:“这是丽华姐,有一年她回城,我还让她给家捎过东西呢,你记得不?”

  背衬着灰蒙蒙的大山,三个女知青并排站着,都穿着臃肿的黑棉袄。照片上人头很小,脸模模糊糊的。对杨丽华王树生没啥印象,介绍对象这事,他不好把妹妹撅回去,就说你看着办吧。卫东一拨拉他:

  “什么叫我看着办?你表个态,见还是不见,回头我好跟丽华姐说呀。”妈也在旁边帮腔:“我见了,小杨人忒好,有眼里件儿,进家就帮着洗衣服,恐怕我手着凉。”

  看妈和妹妹都这么上心,王树生只好说那就见见吧。

  王卫东登门提亲,杨丽华有些不知所措。地震摧毁了她的世界,父母、弟弟和丈夫都没了。空荡荡的简易房,缺胳膊少腿的几件家具,像是总在提醒着她生活的残缺。可再走一家,带着孩子,她又有诸多顾虑。听卫东说明来意,杨丽华半晌没言语。

  卫东干脆把话挑明:“姐,有啥磨不开的,都是经历地震劫难的人,互相搭把手,不光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到老有个照应,也是个伴儿不是?”

  杨丽华对高大朴实的王树生有些好感,也知道这家人都很实在。她想想,为了孩子,走这条道也中,便点点头:“卫东,我听你的。”

  相处了一个月,王树生和杨丽华就结了婚。

  杨丽华从家带来一对箱子,箱托在地震中砸坏了,她和以前自己过日子一样,找来砖头垫上。王树生把砖头扔到门外,拍拍手上的土,对一脸诧异的杨丽华道:“这是咱们俩的家了,不能再凑合了!”他用下班时间,打好一对箱托。看着箱子安稳地搁在上面,杨丽华从后面抱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树生背上。

  平静下来后,杨丽华拉他坐下:

  “树生,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王树生当然同意,虽然不知道丽华要说啥。杨丽华道:“一是呢,咱们夫妻间要坦诚相见,有一说一,不能有事掖着藏着;二呢,咱俩都有工资,以后开支钱放一块,谁花谁拿,花钱要记账,写明白去向;第三件事,我婆婆年轻守寡,拉扯大儿子很不容易。虽然有退休金,可从前我们每月都给她十块钱,我想咱们结婚后继续给。咱妈这边也一样,你看中吗?”

  到底是当会计的,啥事都想得这么周到,王树生只有点头的份:“中,逢年过节礼拜天的,咱们带孩子一块去看老人家,别让她感觉孤单。”

  他又说:“我加上一条:咱们一块照顾我岳父和小诚。老人身体不好,小诚你也看到了,腿有残疾,地震后一直是我照顾着他们。”

  “那是自然。”杨丽华说,“你是姑爷,我以后就是闺女了,咱们一块照顾好他们。”

  地震后结合的夫妻,拉了个结婚证就住到一起,所有程序都免了。新婚之夜,杨丽华哄睡了女儿,然后脱了外套躺在孩子旁边,拉灭了电灯。黑暗里,她说:“树生,你理解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今晚……”

  王树生道:“我也一样,忙了一天,有些累,睡吧。”

  新婚之夜,中间隔着孩子,两人睁着眼睛想着心事。远处,传来铲车的

  轰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建筑工人正在连夜清运着地震废墟,规划好的新城即将开始重建。

  第二天一大早,王树生醒来,看见杨丽华正在旁边搭着小床。他睡眼惺忪问媳妇在干什么,杨丽华说:“今天起,让她在这儿睡,总不能老在咱们中间当第三者呀。”

  王树生笑了。

  姐夫这么快结婚,有些出乎林智诚意料。之前,王树生倒是征求过他意见,他没反对。杨丽华人不错,可与他心目中的替补“姐姐”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林智诚跟小冯说起这事,多少带点遗憾。他找出张红纸来,把刚从银行取出的钱包好,准备给姐夫送过去。冯红对着小镜子修着眉:“你这点家底全取出来,以后不过了?”林智诚抖落着一沓钱:“钱算什么,没有姐夫,就没有我,这份感情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冯红冲自己挎包努努嘴:“我这月刚开支,一块拿过去吧。”

  三百块不是个小数目,杨丽华执意不收。林智诚急了,冲王树生扬扬手里红包,姐夫,你接着!王树生只好先收下。林智诚走后,杨丽华左思右想觉得不合适,跟树生商量:“小诚又要治病,又要攒钱娶媳妇,花钱用项多着呢,咱们不能要他的钱。”

  “你不知道他个性,送回去就是打他脸了。我想好了,咱们先替他存上,以后凑个整儿,给他结婚用。”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却也

  舒心快乐。王树生下班到家,媳妇已准备好饭菜,他吃现成的。闲下来,他爱抱着闺女四处转转,婷婷已经两岁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撒手。成排的石头房不复存在,工人新村简易房稀疏错落,中间点缀着野花野草,倒颇有几分乡村景致,成了爷俩的快乐天堂。

  春天来了,向阳地方长出蕨类植物,随后是苦荬菜,蒲公英,黄花灼灼。到了夏天,是一丛丛疯长的草茉莉,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密匝匝的蛐蛐草,伏地的蒺藜狗子,半人高的灰灰菜。燕子穿梭觅食,成群的蚂螂来回飞着……王树生想着小时的歌谣:“蚂螂蚂螂过河来,知了知了摔锣来……”边哼着,边摇着女儿。婷婷在怀里睡着了,长睫毛覆盖着眼睑,小小的鼻翼轻轻吸动。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情。

  街坊们遇见,这个夸孩子乖,那个夸孩子俊,王树生带着一脸骄傲抱婷婷回家。妈正等在门口,她悄声问儿子:“你们结婚也小半年了,去医院检查没有,丽华有喜了吗?”

  王树生脸一红:“妈,现在大刚和婷婷都在身边,都小,成天就累你一个人。我和丽华商量好了,先不要孩子,等他俩大些再说。”

  “别介,趁我还能走动,还能带孩子,还是要个吧。我累点没啥,没有亲孙子才叫难受。婷婷是很乖,可是个女孩,又是丽华带过来的——妈多想看到你有个亲骨

  肉啊。”

  这时婷婷醒了,树生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这就是亲骨肉,婷婷,叫奶奶。”孩子叫着奶奶,张着小手让她抱,刘兰芝抱了过去。王树生说我去看看小诚,转身走了。

  这孩子,刘兰芝唠叨着,抱婷婷进了院子。屋里,儿媳妇正踩动踏板,缝纫机哒哒哒响着,轧着女儿的小衣服。刘兰芝站一旁想起件事,迟疑了一下才问:“丽华,你看树生对婷婷咋样?”

  杨丽华歇下,过来抱过女儿:“没挑,孩子吃喝穿戴比我想得都周到,他一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孩子。”

  刘兰芝坐在床边:“你看是这样,你和树生虽说是后结合的,可我知道你俩感情很好。树生把婷婷当亲闺女,我也把她看成亲孙女。可千好万好,孩子这个姓氏是个问题,你看是不是该想想法子?”

  既然开始新的生活,杨丽华何尝没想过要给女儿改姓。可婆婆每次见到婷婷都眼泪汪汪的,想起地震没了的大儿子。她怕提这事刺激婆婆。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丽华呀,不是妈心狠自私,这道疤再疼早晚也得揭。你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以后要是问起她为啥不姓王而姓苏,咱们咋回答,咋跟孩子解释啊?”

  几天后杨丽华去看婆婆,吞吞吐吐说出这层意思,丁庠玉脸登时撂下来:“孩子她爸没了,你还年轻,要再走一家,我不说啥。婚姻上,你有你的自由

  。可孩子这个姓氏,就是对她亲爸的纪念,要改我坚决不同意。我问你,现在婷婷连姓氏都要改了,还是不是我老苏家孩子?”

  树生知道后,安慰媳妇:“姓氏不就是一个符号嘛,孩子跟我亲就行,姓王不姓王又有啥关系。以后不许提这事了,有时间多带孩子过去,陪老太太开开心,解解闷。我妈的话,你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别搁心上。她要是再坚持,我去做工作。”

  到了周末,两口子抱着孩子去看望丁庠玉。老太太自然没有好脸色,可面对孩子一口一个奶奶地叫,最终忍不住放下架子,一把搂着孩子掉了泪:“我的大孙女,谁也夺不走你!”

  王树生和杨丽华对视一下,都说爱是自私排他的,这话真不假。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树生拿着托人从北京捎来的点心去看丁庠玉。老太太又念叨起大孙女怎么没来,王树生说婷婷有些感冒。丁庠玉忙问吃没吃药,打没打针,边找衣服要去看看。王树生拦着她说没事,又拿出女儿在照相馆新照的相片。丁庠玉一看,连说孩子瘦了,王树生道:“妈,你再仔细看看,婷婷比上回来胖了呢。”

  “孩子又不在我身边,我咋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丁庠玉说着,找出花镜来捏着照片细细端详。

  “我们寻思你老身体不好,怕孩子在身边累着,先让我妈带着孩子。你要喜欢,不嫌磨人,一个月

  搁你这几天如何?”

  老太太笑了起来,敢情!沉了沉,她说:“要真是这么着,婷婷的姓你们爱改就改吧,我是怕孩子越走越远。”

  这样,苏婷就改名为王婷。

  孩子一天比一天地长大,到上幼儿园年龄了,刘兰芝还搂在怀里不撒手。这天王树生回家,看见婷婷手上有两道伤痕,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孩子跟猫戏耍,被挠了一爪子。王树生一皱眉:“这东西不能在家养了,今儿挠人,明儿咬人怎么办,听说还能传染狂犬病呢。”

  杨丽华嘘了一声,指指正在姥姥屋嘴对嘴喂猫的外甥。王树生明白她的意思,不言语了。

  大刚跟猫简直是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搂着。王树生没结婚那阵跟外甥一床,有时夜里一翻身,毛绒绒、肉呼呼的,吓一跳。这倒罢了,可小猫每到发情期,就乱挠乱咬,嗷嗷叫得瘆人,还四处疯跑,连带着娃娃跟着到处找猫,喘着粗气看了让人心疼。有回,孩子把猫装书包带到了学校,弄得王树生一块挨老师数落,批评他这个当舅的管教不严。因为养猫,他没少跟外甥置气,可妈却有一套说辞为外孙子辩解:“这猫哇,跟别的动物可是不一样。老辈子人说,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间找到一个仆人,没准咱家大刚就是这个猫的仆人呢。”

  现在望着女儿小手上的抓痕,王树生终于下决心处理掉这只猫。趁外甥上学,他找

  个纸箱子把猫装了进去。怕闷死,又在箱子上挖了几个洞,然后抱起出了家门。一路上,他跟在纸箱里抓挠的猫咪说着话:“咪咪,在这家你也有些日子了,我跟你也不是没有感情……”

  这倒是心里话。他想到天天下班进家,小猫在他裤腿上蹭着,摇着尾巴喵喵叫着撒娇的场景;想起小猫钻在自己怀里,摸两下喉咙里便呼噜呼噜发出声响的惬意样子;想着母亲盘腿坐在床上絮着被褥,小猫仰躺在一边,露着白肚皮,蜷着四爪晒太阳的可爱表情,王树生有点留恋。可是一想到女儿白嫩小手上两道血渍,脚步又走得飞快。在胡同口,他把纸箱打开,搁在草丛中转身就走。

  “好在是夏天,到处有吃食儿,不会饿死你的。”他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大刚放学,没见到咪咪慌了神,一个劲儿埋怨姥姥。刘兰芝可怜巴巴,把过失都揽到自己头上:“都怪我,忘关门了。后晌还叫着,咋一转眼就没了?”大刚气哼哼的:“整天在家,一个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猫!”王树生拿出舅舅的威严,喝道:“你再喊,是一只猫重要,还是姥姥身体重要?成天就知道招猫斗狗,不好好学习,老师找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大刚掼下书包,冲舅舅嚷起来:“你甭转移话题,没准是你讨厌咪咪给扔了,哼!”

  杨丽华赶紧过来打和,说你舅怎么会

  那么狠心。婷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撇嘴哭了。王树生急了,一把抱过王婷,把女儿的手伸给大刚:“你平时一口一个妹妹、一个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了。你看看,你那只猫办的好事!”说完,他气急败坏坐下,冲外甥道:“是我把猫扔了,人总比一只动物重要!”

  一家人面面相觑,大刚扭头跑出了家门。

  天黑了,大刚还没回家。王树生后悔自己的冲动,骑车子围着工人新村找了两圈,又到火车站、汽车站,还是没找到外甥。刘兰芝哭得眼泡红肿,一见儿子只身而归,泪又下来了:“大刚真有个三长两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妈,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就别说了!”

  怕婆婆急出个好歹来,杨丽华一直守在旁边。她不敢插言,毕竟这事因自己女儿引起。后半夜了,爱国、卫东、小诚陆续回来,都没见大刚影子。刘兰芝往外轰赶着他们:“都去,再找找!丽华,你也去找,别守着我,我死不了。外孙没了,我也不活了!”

  大家都出去了。看女儿睡得很香甜,杨丽华把枕头挡在床边,以防孩子滚下来,找件衣服穿上,打着手电出门找大刚。走没多远,借着朦胧的天光,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背着个孩子迎面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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