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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三章3

  丁媛绯红了脸,打了她一下。王树生知道准是妹妹在挤兑人家,瞪她一眼:“你这丫头,打小啥事都掐尖。媛媛比你小,以后多让着点她。”

  卫东一吐舌头,敢情我哥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妈接过话茬:“啥外呀内的,往后,这儿就是媛媛家,你们哥俩都比她大,谁也不准欺负她。”

  看着锅里水开了,王树生端起盖帘要去煮饺子,被妈拦住:“大过年的,煮破了饺子皮不吉利。我煮,你把腊八蒜倒出来。”

  这时,从隔壁飘过来《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旋律,王树生攥着盛腊八蒜的罐头瓶的手有点发抖。刘兰芝也听到二胡声中的悲凉,叫儿子端过去一盘饺子,一盘炸丸子,叮嘱着:“陪你丈人说说话,劝他吃点饭,你的话他肯听。”

  端着两个盘子,王树生用胳膊肘顶开院门,门吱呀一声,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屋门虚掩着,岳父正闭着眼睛拉着二胡,左手指起落按弦,右手运弓,大开大合,仿

  佛要把心中的悲痛全部抖出来。王树生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声爸……热气腾腾的饺子,焦黄的排叉、丸子,绿生生的腊八蒜,粉红的糖醋萝卜丝,都摆上桌子。小猫欢实地喵喵叫着,尾巴竖起摇着,不停围着桌子转,跃跃欲试要跳上去。屋里有些窄,大家都谦让着,谁也不肯落座,刘兰芝拿着笊篱道:“都是一家人,谁坐不是坐,你们先吃,我还得煮饺子呢。媛媛,尝尝大妈家饺子香不香。”

  树生给小诚和自己倒满酒,两人举起酒盅,碰都没碰一下就干了。不知是酒辣,还是触动心事,两人都眼泪汪汪的。大刚也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吃着,不光自个吃的肚子溜圆,还趁大家没注意,把两个饺子偷偷塞到桌子底下,喂他的小猫。后来,干脆站起身,筷子伸到林智诚面前盘子里,汤汤水水地夹着糖醋萝卜丝。林智诚把盘子端到他跟前,一眨眼工夫,大刚就把大人的下酒菜一扫而光,还端起盘子,把酸甜的汁儿喝干净。王树生一皱眉,看了一眼丁媛,丁媛正嘴角含笑看着孩子,王树生无奈地摇摇头。

  半个小时的年夜饭,很快结束了。寒风吹着窗子上的透明塑料布,噗噗作响。电压不足,灯泡钨丝清晰可见。王树生注视着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电灯,想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燕儿在外面疯跑了半宿,还放了两挂机器鞭。想起这

  些,他神情黯然。饭菜撤下去后,摆上了花生、瓜子、糖块,可谁都没心思再吃。卫东躲在床的一角,抚摸着那根发痒的断指,默不作声,她在想农村过节的柱子。大刚困劲上来了,却打着哈欠不肯去睡,缠着林智诚给他讲小人书。林智诚应付着孩子,在心里盘算着过年该不该去冯红家看看,虽然明知道会碰钉子。

  丁媛帮大妈洗完碗筷,思谋着怎样才能打破屋里沉闷,给大家过年提提神。她看到还没有来得及送给林兆瑞的礼物,心里一动,忙招呼大刚把影人搬出来:“来,咱们表演一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刘兰芝起身:“我给你们找块影布。”

  王树生说:“我演沙和尚。”

  林智诚捋了一下头发:“我这么帅,当然是唐僧啦。”

  大刚手搭凉棚,挤眉弄眼:“那我演孙猴子,我小姨演猪八戒。”

  王卫东不干:“我有那么丑八怪吗?不行,我不演!”

  丁媛说:“那我演白骨精吧。”

  大刚拍着手:“好啊,好啊,姥姥你演啥?”

  刘兰芝想想:“那我就演妖精妈。”

  卫东大笑:“妈,你跟媛媛可真像母女,我演白龙马吧。”

  刘兰芝把丁媛拉到跟前,悄悄耳语,丁媛频频点头,捂嘴笑着。“你们自己找影人,我到隔壁去一下。”她说。

  饰演猪八戒,兼专业导演,这两项光荣任务落到林兆瑞身上了。当

  媛媛像女儿一样搀着林兆瑞进门时,王树生和林智诚都有点意外。这倔老头,两人做半天工作,就是搬不动他,死活不肯来这头过节,怎么媛媛一请就来了?林智诚冲丁媛挑起了大拇指。林兆瑞抬眼看到刘兰芝,会心一笑,朗声道:“行,我就当回猪八戒!”

  浓重的夜色覆盖着工人新村。黑魆魆的连片简易房中,只有王家还有灯光和笑声。震后第一个大年夜,这样轻松的过节氛围,恐怕在整个唐城也不多见,丁媛为自己的创意而高兴。她开心地操纵着箭杆,舞动着白骨精。站在旁边的王树生,偷眼看过她几次。因为分神,他把沙和尚耍得跌跌撞撞,惹来大伙儿的哄笑。为了给孩子们助兴,林兆瑞还破例掐嗓儿唱了一段皮影戏《五峰会》。

  丁媛笑得开心,真诚,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勉强。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暂时忘记失去亲人的苦痛,她想方设法地营造出过年的喜庆氛围。一时间,王树生觉得媛媛很伟大,很了不起,而一旦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搁在她身上后,他又在内心谴责自己,这样做是对林智燕的背叛。

  震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丁媛成为两个家庭中的一员。两家人对媛媛的热情,甚至连冯红都滋生出小小的醋意。林智诚看了出来:“你瞧你,又小心眼了不是。媛媛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看她早晚会嫁给我姐夫

  。”

  “她还没对象吗?”

  “没有,倒是有人死乞白赖地追她,媛媛一点不心甜。”

  麻醉科李大夫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丁媛只见了一次面。王树生组里的青工石柱,地震后也托炉长做过媒,可丁媛嫌小石戴眼镜,也不喜欢他的张扬。其实,这些都是托词,她早已心有所属。当王树生从废墟中救出,抬上卡车那一刻,她不管不顾地喊道:“姐夫,我等你,你要活着回来!”她相信,他听到了。她坚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树生占据了姑娘的心。

  那阵儿,救治伤员任务很重,可白天再累,晚上丁媛也睡不踏实。闭上眼,时而是父亲的影子,时而是林智燕的笑容。迷迷糊糊中,王树生向她走来。“姐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换班,燕儿姐不会死的。”她哭着趴在他的肩头。王树生安慰她:“这都是命,哪儿能怪你呢。”她看他衣领特别脏,就说姐夫,我给你洗洗衣服吧。王树生说不用。她说:“你的衣领脏了,要燕儿姐在,是不会让你这么邋遢的。”说着,她帮他脱衣服。王树生躲闪着连说不用,她就是不肯放手。王树生说,要不你给我钩个假领吧。她高兴地说:“好啊,我多给你钩几个啊,留你换着使。”

  丁媛于是去拿钩针,却怎么翻也找不着,她急得跳起来,这才发现是个梦。一切都像是真的

  ,她不愿相信这只是个梦。她知道,王树生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治疗,他肯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王树生炼钢出汗多,衣领容易脏,这梦提醒了她,她开始给树生钩起衣服领子来。这种假领,两边各有一个暗扣,扣在衣服领子上,脏了只换洗假领就行……媛媛对王树生的情愫,小诚早看出来了,他很愿意促成这件事。媛媛过来给他的残肢换药,他没话找话:“我姐夫经常夸你,人聪明,又能干……你一天没来,我姐夫就念叨,要骑车去接你呢。”丁媛面色绯红,捶打着他:“死小诚,再胡说八道我不来了。”

  “你不来,让我姐夫吹吹打打,雇八抬大轿去接你!”

  玩笑归玩笑,林智诚知道丁媛心里有个结,如果不求得姐姐的理解,她是不会挑明的。清明一块回老家给林智燕上坟时,他在心里默念道:“姐,姐夫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你没看到他,这阵子老多了,才比我大几岁,却像三十好几的人。他该有人疼,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媛媛跟他的事儿,我相信你会赞成的。你希望姐夫幸福,你会同意的。”

  这是一片长满碗口粗毛白杨的林子,高大的树梢已长出毛茸茸的新叶。树上有个喜鹊窝,两只喜鹊在枝头嬉戏,上下翻飞,又一前一后,嘎嘎叫着飞走了。丁媛也跟来了,站在林智诚旁边,把一束野花放在坟头,在心里与林智

  燕交流着:“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亲姐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诚和林叔的,会照顾好大妈和大刚的。如果姐夫能接受我,我也想替你照顾他一辈子!”

  王树生铲起黄土,一锹锹覆盖到坟头上,又把周边的枯草拔掉,然后把苹果、点心等供品摆到坟前。林智诚和丁媛站到十多米外,好让他和林智燕说说话。王树生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喃喃自语:“燕儿,早就该来看你。可你知道,山里不通车,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告诉你的是,家里一切都好。爸身体还行,他心脏不好,我督促着他少喝酒。小诚腿残疾了,不过有我照料着你放心,厂里给他重新分配了工作。小冯宁可跟家里掰了,也不嫌弃他,虽然两人有时闹点小别扭,可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妈咳嗽喘的老毛病也轻了很多,多亏媛媛经常过来照料……”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丁媛,继续说着:“燕儿,有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媛媛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这些日子家里许多事,多亏她跑前跑后。妈很喜欢她,有意把她留在咱家。可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在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谁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燕儿,我怕真的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些,我又不愿伤她的心,我到底该怎么办……”

  刘兰芝和大多数经历过大地震的唐城人一样,没啥忌讳。亲人没了,日

  子还是要过,她早把丁媛看成了儿媳妇。这天,她把儿子一件旧毛衣拆了,和丁媛绕着毛线,忍不住把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闺女,我家树生也老大不小了。地震那会儿吧,他心里一直搁着燕儿,没有再找媳妇。可总这么抻下去不叫事,我也想早点抱上大孙子,百年后也给他爸有个交代。闺女,大妈是实在人,不会拐弯抹角,我知道你心里有树生,树生也喜欢你,今儿个呢我想听个准话,你愿不愿跟他搞对象?愿意呢你就点个头,不愿意就摇摇头。你照顾大妈这么长时间,比亲闺女都亲,不愿意大妈都不会怪你,千万别勉强啊!”

  没想到大妈这么直截了当,丁媛一下子弄个大红脸。她低着头,手里的线团越缠越乱,最后搁在了手边,点了点头。刘兰芝心花怒放,扔下毛线拐子,一把攥着媛媛的手:

  “好闺女,大妈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大妈没看错人。树生心眼好,我这个当妈的最清楚,嫁给他你不会受委屈。树生呢,能娶你这么个贤惠媳妇,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先替他谢谢你了!”

  晚上王树生回家,见妈笑成一朵花,麻利地做着饭,嘴里还哼着评戏“花为媒”。这可是少有的事啊,他纳闷地看着妈。等儿子吃完饭,刘兰芝把外孙轰去里屋写作业,才非常郑重地把白天的事学说了一遍。

  王树生皱起眉头

  :“妈,你这不瞎起哄嘛。媛媛是谁?是燕儿的同事,我从心里把她当妹妹看,人家进这个家门也是想做好事帮帮咱们。你这么愣头巴脑撺掇介绍对象,你让我怎么做人?同意不同意的,你让人家面子往哪儿搁?”

  儿子急赤白脸这么一埋怨,刘兰芝有些惶惑:“咋,当妈的豁出老脸去,为儿子张罗对象,我还做错了不成?”

  “总之是欠妥。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着啥急呀。这么大事你该先跟我说一声,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

  “树生呀,不是妈说你,自个几斤几两,心里该有个数,人家媛媛又不是非你不可。咱结过婚的人,兴人家挑咱们,断没咱们挑人家的理。”刘兰芝懒得跟儿子说了,赌气道:“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愿意打一辈子光棍儿你是活该!”

  见妈真生了气,王树生忙赔笑脸,说我同意还不行嘛。刘兰芝这才高兴起来:“媛媛多好的孩子啊,你还挑人家,哼!”

  王树生心乱如麻,他何尝不被年轻、漂亮、开朗的丁媛所吸引呢。他是过来人,能接收到爱的信息,媛媛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都能洞悉其中的含义。丁媛上门,他就感到莫名的快乐,能暂时忘记生活的沉重。有时丁媛有事没来,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无缘无故冲母亲或者外甥嚷几句。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与丁媛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交叉

  重合。因此,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并且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没想到妈先摊了牌,让他尴尬不已。

  这之后,王树生想跟丁媛解释几句,可她总是把话岔开,好像根本没有过这回事。王树生安慰自己,也许媛媛是让妈放宽心,才答应这一切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他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在丁媛看来很正常。她相信,如果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王树生会逐渐接受她的。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她没时间再等了。

  十月下旬,广播里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不用单位保送,凭真本事就能上大学,这让不少年轻人跃跃欲试。丁媛一字不落地听完新闻,眼里噙满泪水。父亲在世时,对她干护理一直心存遗憾,希望女承父业拿起手术刀。而当时改变命运的,只有进大学深造再改行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向她展开了。面对父亲遗像,她暗下决心:“爸,女儿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从报名到考试仅一个月时间。和众多考生一样,丁媛没有考试大纲,没有复习资料,不知道如何备考,每天也只有下班后才能有点时间复习功课。刘兰芝出主意,让儿子去跟小诚做伴,大刚跟自己睡,腾出屋子来让媛媛准备高考。“你宿舍环境忒吵,大妈这儿清静些,好温习功课。”她对丁媛说。

  王树生跑遍大半个唐城,跟老同学借来一大摞书,里面既

  有“文革”前的老课本,也有《机电数学》、《工农兵文化课本》。丁媛扑哧一声笑了。看着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王树生,她突然扑到他怀里。谢谢你!媛媛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就在眼前,王树生冲动地亲了一下,但随即为自己的举动羞愧不已,几乎小跑着逃离了现场。

  丁媛静静地站在那里,摸着发烫的脸,心里涌动着幸福。

  天气最冷的十二月,丁媛和全国五百多万考生一道走进了考场。唐城考场设在一中简易教室里,王树生用自行车驮着丁媛,送她到考场门口。丁媛脚冻麻了,下车时一打晃,王树生忙扶住她。他看出媛媛有点紧张,便握了一下她的手:“没问题,我相信你的实力。”这话给丁媛很大信心,她一甩辫子走了进去。

  高考期间,刘兰芝给丁媛做油梭子葱花饼、鸡蛋炒咸菜。大刚十分眼馋:“姥,啥时我参加高考,也要天天吃油梭子葱花饼。”刘兰芝说:“中,好好学习吧,考好了姥姥就给你做。”

  丁媛回来,有些懊恼作文没写好。王树生问她题目,她说:“一省一个试卷,咱们省是《我将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这也太难了,我根本没想过这些。”王树生帮她分析着:“这是个政治性很强的标题。无非是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年轻人如何为实现四化做贡献之类。你不关心政治,当然

  不知道怎么写。”她似乎有些明白。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哎,咱不说作文,说点实在的。如果老天爷真留给我二十几年时间,你说我该怎么度过才有意义?”

  “别胡说八道,过二十几年你还不到五十岁,离死还远着呢。真要回答这个问题,也应该我先回答,我比你大嘛。”王树生岔开话题。经历过大地震,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不愿讨论这些不吉利话题。

  但他没想到,上天留给丁媛的时间,真的只有二十几年,丁媛没有写好的作文标题,竟然成了谶语。

  这年春节,两家人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丁媛参加了体检,又经过烦琐的政审,终于在春节后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刘兰芝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们老王家又出一个大学生。街坊们不解,她解释道:“媛媛是树生对象,她考上大学,可不就是小洁之外,老王家又出个大学生嘛。”

  不过,她还是悄悄催儿子:“你跟媛媛的事,抓紧定下来。按说媛媛不该是个女陈世美,不会有出息就甩了你,可妈总有些不放心,还是早点拿结婚证稳妥。”

  对于丁媛来说,走之前,她同样需要吃一颗定心丸,跟王树生确定关系。“闺女,你放心,树生找你这么好的对象求之不得,他百分百愿意!”刘兰芝替儿子打着包票。

  多少年后,王树生参加丁媛葬礼时还清楚地

  记得,那天他一开门,穿件碎花棉袄的丁媛出现在面前的情形。她围着当时很少见的白色丝巾,额头光洁,眼睛发亮,嘴唇红润,辫子盘在脑后。裹在阳光里的丁媛,丰满,成熟,有种令人惊讶的美丽,让王树生几乎不敢正视。自从上次亲了媛媛后,他一直责骂着自己,总想找机会跟她道歉。但看到媛媛瞅他那温柔的眼神,他知道说啥都没用。面对丁媛,他拒绝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

  丁媛一拽他的衣领:“领子又快打铁了,也不知道换换,我给你钩的假领呢?”王树生心里一颤,媛媛亲昵中带着几分命令口吻,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他脸发烫,支吾说太忙,没来得及换。他搬凳子让丁媛坐下,说有话要说。丁媛乖乖坐那儿,睫毛低垂,胸口一起一伏的。

  王树生不敢看她,吭吭哧哧:“媛媛,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付出,我王树生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丁媛摇摇头,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客套表白。她等了很久,就为了这一时刻,听王树生亲口说出让她耳热脸红的话来。可他随后的话,却让她呆住了。“可我结过婚,岁数又比你大好几岁,咱俩搞对象,对你很不公平。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出来是大夫,可我只是一个工人,配不上你。媛媛,希望你能理解我,咱们永远做好朋友,好兄妹

  ……”

  “别说了……”丁媛好久才无力地说了句。王树生屋里糊满报纸的墙壁,大大小小的铅字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模糊。

  王树生一脸歉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媛媛,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不说话呀……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丁媛摇摇头,把腕子的银镯子褪下来,双眸噙满泪花:“这是大妈让我保存的镯子,你替我转交给大妈吧。谢谢大妈这么多天把我当……当闺女一样,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照顾!”

  王树生没接。丁媛把镯子搁到桌子上,半天才苦笑了一下:“我预感到会有今天,可我总是抱着一点希望,我……我……”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淌,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站起来。

  刘兰芝为两个年轻人腾出屋子,拉着外孙到隔壁亲家那里等好消息。林兆瑞和林智诚都上班了,屋里只有他们一老一小。大刚坐不住,悄悄跑过去探听消息,一会儿回来说:“姥,我丁阿姨今天特别漂亮。”

  “傻孩子,所有女人今天都漂亮,更不要说你媛媛阿姨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

  大刚又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报告:“姥,我丁阿姨哭了!”刘兰芝心说不好,忙拽着外孙赶过来。门开了,丁媛一个人出来,脸上带着泪痕冲他们笑笑。刘兰芝要留媛媛吃饭,丁媛说不用了,突然哭

  着跑了。

  屋里,树生坐凳子上狠命地抽着烟。刘兰芝上前把烟拿下,扔地上踩灭,问儿子咋回事。母亲的追问让王树生有些烦,他一摆手:“以后你们别掺和这事儿了好不好!”刘兰芝和外孙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林智诚架着双柺去医院找丁媛,试图为姐夫挽回这一切。震前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连片的木板房,只有那几株大柳树还在,光溜溜的柳条在寒风中摆动。在挂有内科病房牌子的简易房里,丁媛把他让到护休室,嗔怪道:“你看你,有什么事叫我过去,你大老远来,伤口又该磨烂了。”

  林智诚开口直奔主题:“是不是我姐夫欺负你了?”丁媛摇摇头,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你放心,我会让他回心转意的。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要是原谅他,愿意跟他交往,你吭一声,其他的事我来办!”

  看着大冬天赶过来腿脚不便的小诚,丁媛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林智诚想劝她,还没开口自己也掉了泪,他联想起自己与冯红没有结果不知何去何从的爱情。

  半天,丁媛抬起泪眼:“小诚,谢谢你。这事就画个句号吧,再下去,对谁都痛苦。”

  林智诚憋着一肚子火,径直走进王家,一见姐夫二话不说,轮起木柺打了过去。王树生一躲,肩膀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迸出了泪:“你有病吧,小

  诚。没招你惹你,干吗打我?”

  林智诚用柺指着他:“你才有病,你是真正的神经病,精神病!最初,我觉得我姐瞎了眼,会看上你,没想到现在还有比我姐更傻的人。人家媛媛对你那么好,那么痴情,你却欺骗人家感情,说拒绝就拒绝,冷酷无情。王树生,你是天下头一号的大混蛋!”

  王树生低头不语,半天才说:“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别人不理解,小诚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

  “我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往后你也甭来我家,你跟我家没任何关系,咱俩谁也不认识谁!”林智诚咚咚咚架着柺走了,留给姐夫一个愤懑的背影。

  王卫东毕竟当领导的,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她找到丁媛,两人谈了一个多钟头。思前想后,她终于理解了哥哥,当着两家人的面,卫东说出自己的看法:

  “这事我哥处理得也对,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媛媛考上医学院,她要到外地上四年大学,有我哥在唐城抻着,只会影响她学业。另外,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优秀男同志有的是,谁知道这四年会不会有啥变化?真要是中间出点变故,两个人都痛苦。就算她一心一意想着我哥,可人家毕业以后是大夫,我哥只是个工人,现在不讲究破除资产阶级特权了,可干部工人还是差距挺大的。所以说,现在掰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到这份上,林兆瑞、刘兰

  芝也只能嘬牙花子了。林智诚眼睛看着屋顶,一声不吭,心里嘀嘀咕咕:那你跟柱子之间差距就不大了?谁劝跟谁急,又算怎么一回事?只有王树生带着几分佩服瞅着她,心想当干部就是锻炼人啊。他感激妹妹的理解。

  早春二月,丁媛背着简单的行李,揣着林兆瑞送给她的派克钢笔,踏上去上海的火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春天开学,这在后来上大学的小青年眼里简直无法理解,可当时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丁媛执意不让大家送。站在唐城火车站的天桥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这里曾经有过她的家庭,她的青春,她的初恋,而今一切都将远去……她擦了把眼泪,随着人流走向月台。

  丁媛走后,两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大刚拿起作业本就长吁短叹,摔摔打打;刘兰芝懒得侍弄花草,旱莲圆叶都卷黄边了;林智诚回家倒头便睡,对冯红也带搭不理;林兆瑞整天操弄着二胡,拉着悲悲切切的曲子;王树生知道理亏,也不辩解,没完没了、机械人似地拎水。

  王卫东一回家就发现了问题: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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