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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于九天

18 风起云涌 第六章

  烈儿喘着气正开眼睛,视线还是模糊一片。

  他自从被下药后体力就变得虚弱,一夜的逃亡奔波耗尽了他的元气,在这么又跌又滚又撞,连神志都变得不清醒起来,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着天上的月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余浪中箭了。

  他听见了余浪刚才的惨叫。

  如果不是受伤很重,余浪这样的高手绝不会摔下马。

  要是余浪把凤凰甲穿上,也许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痛,如冷薄的刀片,在天地失色的空洞中扎入心头。

  烈儿猛一个激灵,失神般,忍不住把脸依恋地靠向余浪后颈。

  肌肤轻触,本来伏在地上的余浪却猛然动了动,下一秒就警觉地跳了起来。

  龙精虎猛的动作,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

  烈儿像被什么狠撞了一下胸膛,大震,随即醒过神来,「你没有受伤?」

  余浪眼睛灼灼有神地打量着不远处湍急的流水,沉声道,「滚下来时脑袋磕了一下,竟差点昏过去,幸亏醒来及时。」

  烈儿心情刹那间从天道地绕了个来回,尚未松下一口气,发现余浪显然留有后招,顿时又警惕起来,道,「就算你跳进水里,永逸也会派人在下游搜查,你逃不掉的。」

  余浪正在生死关头,哪有时间和他废话,把摔落时掉到草地上的弓箭拾起挂在身上,拔出匕首,居然往自己腰上挂着的皮囊上一扎。这皮囊是余浪从包袱里取出来挂在身上的,烈儿一直以为装的是水,现在一看,大为惊讶。

  殷红的血一样的液体从皮囊中喷涌而出,淌往草地。

  余浪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水边,制造出红色液体一路流淌的痕迹,到了水边,取下皮囊丢入水中。

  不耽搁任何一秒地做完这一切,恰好听见马蹄声和人声从山坡背面传来。

  此刻稍有犹豫,就是死路一条。

  余浪手脚并用,迅速攀上一棵枝干最茂密的大树。

  马嘶声更为清晰。

  追兵登上土坡最高处,朝下方一览无余地察看情况时,余浪刚好来得及把身形藏入了三岔树枝的茂业之中。千钧一发!

  烈儿从始至终,都被他缚着背在后面。

  「在这里!」

  马蹄声轰然,越靠越近,到了两人藏身的树下,停了下来。

  有人忽道,「殿下来了。」

  余浪小心地拨开少许树叶,向下窥探。

  烈儿在他背上趴着,也正好可以从他颈侧看到一点,心跳忽然加剧。

  他看见了永逸。

  角度和视线所限,无法看得清楚,不过远远看去,永逸憔悴了不少,下巴似乎也带了一点胡渣。

  永逸已经下马,正站在草地上默默看着那摊惊心动魄的「鲜血」。

  大滩的「血」把草地染红了一片,一道断断续续的红色痕迹,从「血」泊处一直延伸到水边。

  围绕着永逸的属下们,都被沉默的气氛压抑的不安起来。

  良久,才有人低声禀报,「殿下,看这个样子,他们应该是受了颇为严重的外伤。大概不甘被生擒,硬撑着走到了水边,跳了下去。」

  永逸盯着那血泊,语气没有起伏地冷然道,「他们?他们是谁?中箭的是抓走烈儿的那个男人,还是烈儿?你们有谁看清楚了?」

  刚才有份发箭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鹰巍是永逸的心腹,比其他人都各更了解永逸对烈儿的感情,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安慰道,「殿下先不要为烈儿公子担心,夜色这么暗,林中追捕时相差又有一段距离,没人能看清楚马上人的模样。不过,依属下看,马上得两个人都不会是烈儿公子。」

  顿了顿,继续分析道,「殿下细想一下,那贼头精明厉害,颇有智谋。今晚这样恶劣的情况下,如果烈儿公子真的被他劫在手里,他定会用烈儿公子作为交换条件,换取活路。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最有利最安全的方法。可他被我们追了半夜,一路硬闯,竭力逃命,甚至最后受伤跳水,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和殿下谈判,从这可以看出,他手上根本没有筹码。和他同骑的不会是烈儿公子。」

  永逸想到地上这血泊可能是烈儿留下来的,早就心如刀割。听了鹰巍的分析,更愿意相信鹰巍的感觉,他轻叹一声,勉强觉得稍微好受一点,道,「真的是我看错了吗?可远远看着马上的背影,我一直都强烈感觉到那就是烈儿。」

  鹰巍知道他筹划多日,一心盼着将烈儿救回,最终落得如此结果,可想而知有多难过,硬着头皮道,「属下也很熟悉烈儿公子的身形,属下追得最靠近时有仔细瞧过,那背影比烈儿公子稍微宽了点,也没有烈儿公子那种气度,应该是个冒牌货。」殿下只是因为太过思念烈儿公子,所以才生出错觉。

  「错觉?」永逸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容,摇头自问道,「如果马上的不是烈儿,那么烈儿又在哪呢?这人冲破我设下的重重包围,厉害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定就是幕后的主脑人物。如果烈儿不在他手上,会在谁手上?地窖中被囚禁的人若不是烈儿,又会是谁?那抓走烈儿的那些人,到底把烈儿怎样了?」

  他连问了几个问题,自己竟一个也答不上来,神情忽然变得很激动,颤抖着道,「看见地窖里的锁链、墙钉,我的心都快碎了。烈儿曾经被囚禁在哪里吗?还是我费尽心血,却愚蠢的追错了方向?烈儿,你在受苦吗?为什么我每一次闭上眼都听见你在叫我救你,每一个晚上都梦见你在我找不到的地方被人折磨?烈儿,烈儿,你到底在哪里?」仰起头痛苦呼唤,心中气苦悲痛溢于言表。

  烈儿在他头顶高出密密麻麻的枝叶后面,激动得战栗不已,一边听永逸说话,眼泪一般断线般流淌下来。

  他的失踪,竟让永逸如此痛苦!

  如果这次余浪再成功带自己逃走,日后会更加小心躲藏。永逸势必继续痛苦憔悴下去,与其如此,不如豁出去放胆一搏,拼了这条性命,也要让永逸知道自己就在这里,不再彼此受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身上药性虽然未消,手足无力,但毕竟可以说话,如果此刻倾尽全力叫上一声,或者可以惊动树下的永逸。

  烈儿越想,热血越往上涌,只觉得这一声叫喊出来,就算余浪立即心狠手辣割断他的喉咙,只要可以在永逸怀里死去,也不枉这一生了。

  这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鸣王和文兰的事情。

  余浪最惯于应付这样极度危险的局势,警觉性出奇的高,发觉永逸说完那番话后,背后的烈儿身体激颤,呼吸骤然加快,显然非常激动。他稍一思索,顿时一凛,猜到烈儿的打算。

  知道生死之在瞬间,余浪几乎眼都不眨,压低声音,当机立断地对烈儿道,「只要永逸发现我们在这里,我会第一时间射杀永逸,然后割断你的喉咙,再用匕首自尽。」

  一边说,一边动作敏捷却不惊动下面的张弓搭箭。

  话音落时,锐利的剑尖已经透过茂密的树叶,稳稳地对准了正下方的永逸。

  沉稳的语气里,每个字都向烈儿表示,一旦烈儿不配合,他将毫不犹豫地照自己的话去做。

  以目前永逸所处的位置,面对余浪恐怖的弓箭,永逸必死无疑。

  伏在他背上的烈儿,顿时僵硬。片刻,又激烈地颤抖起来。

  热烫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后颈,余浪愣了一下,明白过来。

  那时烈儿的泪水。

  下面传来鹰巍的声音,「殿下一夜没有闭眼了,请回去休息一下吧。这里交给属下就好。」

  永逸发泄一轮后,情绪稍微平复,不理会鹰巍要他休息的劝告,只道,「传令下去,增加搜寻下游的人手。」

  「是。」

  「不管受伤的是不是烈儿,我要你们尽量抓到活口。所有人身上都带上上好的伤药,以便寻到活口立即救治。」

  鹰巍答应了,还是忍不住道,「属下会将这河流下游严密封锁,沿岸也加派人手。至于山村那里,也会再次对所有人进行审问,察看是否有漏掉的线索。殿下,求你听属下一言,至少合眼睡两三个时辰。这样下去,若熬坏了身体,烈儿公子由谁去救呢?他一定还在哪里苦苦等待着殿下呢。」

  永逸听了烈儿的名字,又痴痴愣了一会儿。

  他也知道鹰巍说的是实情,自己最近寝食不安,昨日彻夜未眠,密谋布置,搜查山村,策马追捕,浑身每一刻神经都绷到最紧。此时骤然松懈下来,才觉得体内力气像耗尽了似的难受,终于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鹰巍大喜,立即命人护送永逸离开。自己则亲自率领其余的手下赶往下游,监督搜捕行动。

  烈儿眼睁睁看着永逸离开,偏偏什么也不能做,难受得肺腑都快被撕裂了。余浪屏息观察着一切。

  他伏在树上,远远看着众人背影消失在土坡后,又警惕地再等待了一柱香左右。知道确定敌人真的离开后,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背着烈儿跳下大树。

  草地上的血泊还在,那是经过他精心配置、加入特殊药物而保持不会凝固的畜血,专门为迷惑追兵而准备。

  如果永逸等人在这里逗留的稍微再久一点,说不定就会因为「血泊」的长久不凝固而察觉蹊跷。

  危机过后,脖子后湿漉漉的感觉越发明显起来。

  余浪轻轻叹气一声,伸手往后,摸索到烈儿湿润的脸蛋,用指尖帮他拭去脸上的水痕。

  「别哭了,好不好?」余浪柔声道。

  烈儿个性极倔,最恨在人前落泪丢脸。这次难以自抑,本来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听他一句话后,泪水竟如大潮重来,再度争先恐后涌出眼眶,簌簌掉下。

  他憎恶自己不争气,在那人面前弱了气势,咬死了牙关,绷着脸,要把眼泪都逼回去。使劲使到肩膀都颤抖不已,却一点用也没有。

  也不知到底为什么,比刚才更为肝肠寸断。

  余浪默默听着,良久,他将身上的布绳松开,无奈地喃喃叹道,「别哭了,烈儿,你把我的心都快哭碎了。」

  烈儿用蒙着泪光的眸子狠狠瞪他一眼,他的心,才真的快被这一切揉碎了。

  同泽,合庆王府。

  天色微亮。容恬睁开双眼,在床上轻轻坐起上身。侧过头,往身旁看去。

  凤鸣蜷成一团,半边脸颊贴着他的腰边。

  薄薄的被子,早被他不规矩地踢开了大半。

  这个小醉鬼,容恬苦笑着摇头。

  昨晚得到永逸来信,说他经过多方追查,终于打探到烈儿的下落,虽不敢说绝对准,却已有七八成把握,还说很快会布置妥当将烈儿救回来,严惩绑架烈儿的歹徒。

  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让所有担心烈儿的人如释重负。永逸不是鲁莽之辈,能写信过来报信,可见能救回烈儿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一日之内,不但揭穿了一个针对凤鸣的毒辣阴谋,还等来了烈儿的消息。好事成双,众人都非常兴奋,自然少不了大大庆祝一番。

  当晚秋篮使出浑身解数,做了好几道颇费功夫的好菜。

  小型的庆祝安排在内室,除了洛宁要去负责晚上的外围护卫无暇参加外,无论西雷派系还是萧家派系,凡是有份知道容恬目前身在同泽的心腹们都有份参加,大家满满坐了一桌。

  凤鸣为烈儿悬起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大半,兴头上花样百出,有他带头闹,旁边又有秋月秋星等拥缀,席间热火朝天,谈笑风生。

  妙手佳肴,乱香扑鼻。

  这种场合,更少不了甘醇性烈的陈年美酒,秋月球星一人执了一个银酒壶,首先就逼着容虎喝三杯。三杯他眨都不眨眼,一改往日作风,豪放地痛饮了三杯,反过去逼秋月两个小坏蛋也要喝上一杯。

  秋篮在一旁掩着嘴直笑,对秋月球星道,「看吧,惹火烧身了。」

  谁知这一把火,烧起来变得不可收拾,人人都没能幸免。

  绵涯不用说,绝对逃不过秋月球星的魔爪,不过他也聪明紧求饶,把明天一早要出发办事的堂皇借口抬出来,并且摇身一变和秋月秋星合作着对付其他人。

  容虎始终是被劝酒的重点对象,几乎来者不拒,秋篮在他身旁,也高高兴兴喝了两三杯。

  洛云自律甚严,最不耐烦饮酒作乐的无聊事,但被秋月大眼睛埋怨地一瞅,半嗔半恨间明媚动人,心坎仿佛被人洒了整瓶化骨水,刹那间融得什么都不剩了,别说酒,就算毒药,他都当蜜糖一饮而尽了。凤鸣当然少不了被人敬酒,结果他喝得比容虎还多。

  他本来稳坐钓鱼台,非常安全,别人敬他的酒都被容恬这个没人敢得罪的西雷王像盾牌一样挡了,然而生性活泼的凤鸣在这样的气氛场合中怎么可能会安分?看着大家喝得过瘾,居然心痒起来,也给他倒上一杯。

  他虽然不是在场人中喝得最多的那个,但绝对是所有人中酒量最浅的那个。

  顺理成章的,也成为第一个醉倒的倒霉蛋。

  西雷鸣王那酒品,在西雷派系这些心腹中,是无人不知的。

  喝醉后的凤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放浪形骸,纵情哭笑,最后索性拽了容恬的衣领,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打死不松手,赖在容恬身上,口齿不清嚷道,「我是腰带,我就是丝绸贴身腰带,容恬,明天你要记的把我系在腰上,一起带着……一定要带着……」说着说着,竟孩子一样放开声来,哇哇大哭。

  什么鸣王风度,少主威严,都成了狗屁。

  洛云正处于欲醉未醉间,完全被这不懂得什么叫矜持的少主给弄愣了。

  容恬身上挂着这沉甸甸浑身散发酒气的活宝,哭笑不得,伸手把他滑了半边的身子拉起来,宠溺的笑着,似想安慰凤鸣一两句,唇一张,却突兀地停了,竟不知说哪个字才好。

  霎时,酸苦滋味涌上胸膛,五脏俱焚,连他这样收敛的人都几乎受不了。

  方知别离之苦,并非真的这般云淡风轻。

  雄心壮志、冲天豪气之下,相思如水,无孔不入,侵蚀得不胜分毫。

  此时,容恬那三分酒意早就消尽,吩咐众人散席,亲自抱着哭够了开始大打呵欠的凤鸣沐浴更衣。

  这一夜,容恬罕见的规规矩矩。

  凤鸣醉得厉害,睡起来也不乖,黑暗中,常常嘀嘀咕咕的梦呓一句,才安静一会,又开始蹬腿翻身,无意识地把脑袋往容恬肩膀上顶,仿佛在梦里也显得烦躁不安。

  容恬大半个晚上没睡,抚他的脸颊,亲他的额头,把他搂到怀里,都无法安抚。凤鸣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难受的梦,紧闭着眼睛,眉头都是皱的,两只手总是不确定方向地乱摸索,向照什么东西。

  「凤鸣?」容恬轻轻换了他两声。

  没有反应。

  容恬没法子,见他五指又挠过来,把自己衣袖一角塞了过去。

  凤鸣恍惚中掌心抓到东西,说不出的心满意足,含义不明的喃喃一声,再翻个身。

  总算彻底安静下来。

  他这么一抓,就没有松过手。

  直到天色微亮,直到容恬坐起来,低头看着身旁睡的死沉沉的凤鸣,还一脸满足地握着他的衣角。

  绵涯奉命随容恬一起出发,不敢怠慢,昨晚早就起来了,换上黑色劲服,身上装备齐全,依时过来,悄悄走到床边,压低声音,「大王,是否该出发了?」看着熟睡中的凤鸣,十分清楚他家大王此时的不舍。

  容恬凝视凤鸣良久,猫一样轻巧地下床。狠狠一咬牙,把目光从凤鸣脸上收回来站起身来,却有点羁绊。

  衣袖被凤鸣抓着,容恬微微用力,一是立见抽不出来。容恬有些失神,片刻才叹了一声,把身上衣裳脱下来,再取了件新衣裳换上。

  不再拖延,带着绵涯趁着天色未亮透,从后门离开。

  凤鸣完全不知道容恬什么时候走的,烈酒向来都是他的大克星。他懵懵懂懂,在梦中浮浮沉沉,睡到太阳高挂,醉酒带来的头疼还未完全消去。

  凤鸣在迷糊之中,还记挂着容恬今天要去追踪西雷文书使团,勉强挣扎着醒来。

  一坐起来,头疼得好像裂开一样,不由自主捧着脑袋呻吟起来。

  秋篮等几个侍女早就过来了,正在屋里收拾,本来都蹑手蹑脚的,怕吵醒了鸣王,现在见凤鸣自己坐起来,顿时围了过去。

  「鸣王醒了?」

  「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头疼?」

  凤鸣甩甩头,像要把沉重的脑袋甩掉一点负担,抬起头来,四周张望了一番,「容恬呢?」

  「大王一早就走了。」秋星还促狭地朝他手掌指指,「鸣王睡着了还抓着大王的衣角不肯放,害大王不得不脱了衣裳,另换了一件呢!」

  凤鸣低头一看,果然,五指宝贝一样拽着一截布料。可能拽了很久,都习惯了,秋星不说,他自己还一时察觉不到。

  秋篮端了热水过来,「让奴婢先侍候鸣王梳洗,好吗?」

  凤鸣看看天色,早就亮透了,说不定已经接近中午。昨晚喝过了头,居然睡到不知醒,连和容恬告别的机会都错过了。

  也不知道容恬有没有心里不痛快。

  不由得怅然若失,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房间里诡异得安静,才看见几个侍女都在小心翼翼偷看他的脸色。

  「怎么了?」凤鸣失笑道,「昨天晚上那么调皮捣蛋,今天都变乖了?」松开容恬的衣裳,自行下床,伸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顿时觉得振作了几分,回头问,「容恬办正事去了,我们也不能闲着。哎,秋月,你今天怎么没去你师傅那?」

  秋月和秋篮她们一样,都担心大王走了,鸣王会难过。看见鸣王像平日一样轻松,多少也猜到有几分勉强的成分,不过这样总比唉声叹气好。

  秋月过去和秋星一道帮凤鸣整理睡的皱皱的单袍,笑盈盈道,「先向鸣王禀报清楚,奴婢今天没去师傅那里,可不是偷懒,而是有很重要的正事要办。」

  凤鸣好奇地问,「你有什么重要的正事?」

  秋月露出小女孩的得意,「抽几天时间,把天下闻名的帝紫染料的制造方法仔细抄写下来,算不算重要的正事呢?」

  「你都学会了?」凤鸣更加惊奇,啧啧几声,上下打量秋月,「原来你师傅慧眼无差,真的挑了个天分高的。学了才几天啊,居然就把人家的祖传秘笈都给学过来了。不过你这样抄出来,万一让别人看见了,等于泄露绝密,你师傅岂不骂死你?这事我看还是先问过你师傅再说。」

  秋月噗嗤笑开了,摆手道,「怎么可能都学会?别看一个简单的染色,里头学问多着呢。我现在就学了个开头吧。」

  秋篮半跪在左边,正帮凤鸣系靴扣,此刻抬头插了一句,「秋月不要打哑谜了,鸣王都被你弄糊涂了。还是我来说吧。鸣王从越重城出发的时候,丞相不是交待了鸣王要尽量收集古籍或秘方,以免将来这些珍贵的资料都毁于战火吗?那福气门的帝紫染色也算得上是一项绝技,秋月求得他师傅同意,把福气门珍藏的染技古本借了过来,抄一本副本,让我们收藏。」

  秋篮这么一提醒,凤鸣才想起烈中流确实给自己下达过这个任务。

  只是一路过来,遇到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这个不那么重要的任务早忘了大半。

  幸亏身边这几个小东西聪明又机灵。

  凤鸣又惊又喜,由衷夸奖起秋月来,「秋月你真厉害,居然能把这种东西接到手。听说凡是祖传秘本,很多人是宁死不拿出来的,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说动了你师傅?」非常好奇的看着秋月。

  秋月老老实实地耸肩道,「奴婢什么法子都没用啊!看见师傅拿出那个旧旧的古书来翻,奴婢就想起丞相说过什么要收集古本了。本来也没有什么把握,试着和师傅说了一下,谁知道师傅倒很是激动。」

  凤鸣道,「当然激动啊,你要问我要我的祖传秘本,我也会很激动。」

  秋月笑道,「鸣王误会啦。师傅是高兴的激动,听了奴婢的话,愣了半天,莫名其妙的眼睛都湿了,连声说好。师傅说了很多话,奴婢也记不得那么多,反正都是夸奖鸣王的。什么有远见,什么知道珍视他们这种百姓数代心血的人,才是真正的有为之主。后来摇头晃脑感叹了半天,说他到底没看错人。」

  凤鸣挠头道,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师傅的反应,倒真的挺特别……不过这老头子本来就是冲动派。」瞧他收秋月为徒的事就知道了。

  「鸣王你可想错了。」秋月正色道,「师傅年纪大了,可一点也不糊涂。他把福气门的古本交给奴婢的时候,还认真叮嘱了一番。他说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曾见识过真正的大战,当将军的一挥剑,下面就是血流成河,遇到城池被敌人攻破,百姓就成了羔羊。那种时节,能烧的烧,能杀的杀,人命比草还贱,谁还能顾及什么祖传秘方古本。从前有好多有名的秘方绝技就是这么失传的。这帝紫染色之技,耗费了他们数代人心血,入海时还葬送过几条人命,最后才艰难地传承下来。如果将来真的灭绝在战火之中,才真的令人痛心。所以要我快点抄个副本,留在鸣王这,就算真的事有不测,至少后人还知道同国曾经有个福气门,有个人人惊艳的帝紫之色。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要给后人留点东西吗?」

  秋月活泼好动,常常话未说就笑开了,鲜少这样一本正经。

  这番话说下来,清楚明白,铿锵有声,不但凤鸣,连秋星秋篮听得都频频点头,对福气门的老头子刮目相看。

  秋月一口气说罢,绷紧的脸骤然松开,又化出灿烂的笑靥,「老天,我居然真的把师傅的唠叨给记住了。其实我看啊,师傅会这样做,多半也是因为这本密岌对儿孙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再说,他的徒弟就是我啊,这些本事迟早被我学了去,我学会了,一定会告诉鸣王啊。所以早也给,晚也给,他老人家就大方点,早点给拉。」

  凤鸣却不这么想,仍是满心敬佩,叹道,「真是睿智长者,看得既远又透彻。天下技艺传承,应造福天下人。人活一辈子,不就是要给后人留点东西吗?这般心胸,那些只顾自己的王族权贵拍马也比不上。」

  赞叹了一会,醒过神来,往秋月肩上一拍,「你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快点把东西拿出来抄。书厚不厚?字多不多?不然我们分工合作好了,就是我的字不太好看。」

  秋星道,「哪能麻烦鸣王?抄书的事,容虎早为秋月安排了人手,都是写字又快又工整的,那书字不多,轮着不停的笔抄,可能两天不到就能抄好。不过,奴婢这边,倒刚好有一样东西要给鸣王看,鸣王能不能抽个空给奴婢?」

  凤鸣偏过头,瞧见秋星神神秘秘的模样,半眯起眼,猜道,「球星你不会也暗中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秋篮显然早就知道秋星的好事,笑着道,「鸣王刚刚夸了秋月,秋星当然不自在了,现在抢着出来露本事请功呢。」

  眼看身边这些娇柔的仕女们都精神振奋,各自努力,凤鸣刚刚醒来的几分惆怅早没了份量。

  男子汉顶天立地,此生除了恩恩爱爱,定还有其他精彩。

  怎么可以没出息的仅眷恋温柔?

  容恬舍得脱衣而去,正是领悟了这点。

  凤鸣想得明白,眼中精光乍现,痛快笑道,「秋星不许扭扭捏捏,快点把你藏起来的本事露一手。敢像秋月一样和本鸣王打哑谜,我就咯吱你痒痒。」

  秋篮和秋月都在一旁瞧热闹般地偷笑。

  秋星轻轻扭秋篮脸颊一下,以示报复,转过身来拉凤鸣,「鸣王要看奴婢弄的东西吗?在奴婢房里呢,这边来。」

  容恬不在,这群侍女一点也不怕风鸣,秋星就这么拉着凤鸣到了隔壁自己的小房间。秋星让凤鸣在自己干净整齐的木床边暂坐,自己腾出手,打开屋里一个看来是放杂物的箱子,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凤鸣面前,娇笑道,「就是这个。」

  凤鸣一看,灰白灰白,不知是什么一片一片连缀起来,似乎折叠了两层,在秋星双掌中没有全展开,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秋星一脸得意,顿时变成失望,便抗议起来,「鸣王居然看不出来?奴婢可是按照鸣王说的大概,又自己私下琢磨了好久,辛辛苦苦才做好的。」

  凤鸣讪笑两声,挠头道,「按照我说的?我有吩咐过你做什么而自己又忘记了吗?你看我这记性……呃,到底是什么呢?」

  「棉甲啊。」

  「什么?」凤鸣一愣,从床上跳起来,惊讶地问,「你做出了棉甲,怎么可能?」

  「就是棉甲呀。」秋星点点头,委屈地嘟着嘴,「鸣王你也知道,我们当侍女的打一入宫,就只会侍候洗漱沐浴,最多就是弄弄点心、唱歌跳舞逗大王高兴,其它的事都帮不上忙。本来嘛,这也是本份,不过看着秋月都可以拜个师傅帮鸣王分忧,奴婢总能再做点什么吧?那天看见鸣王为了大王不肯用什么棉花做盔甲的事恼火,奴婢就和秋篮商量了一下。反正我们闲着也是闲着,秋篮做完饭菜也总有一大段时间空在那……」

  凤鸣哪有工夫听她唠唠叨叨,知道着乖乖侍女居然一声不响,把他吸取千年古人经验的「盗窃版权产品」棉甲给制了出来,激动得抓耳挠腮,抓住秋星的肩膀,截断她的话道,「好秋星,你真是我见过最美最聪明最可爱的女孩!快点把东西打开给我看看,嘿,我只知道有这么一种棉甲,其实还没亲眼见过呢。快点,快点!」

  秋星看他如此紧张,显然很看重自己的劳动成果,刹时又变得喜洋洋起来,把手里千辛万苦的成品展开。

  原本叠起来时看不明白,这样一打开,果然就是件背心的模样。

  光看外形,和秋月上次帮凤鸣做的南岭火牛皮甲有八九分相似,只是因为材料颜色质地完全不同,刚才凤鸣一瞥之下,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凤鸣摸了摸,和鞣制过的兽皮感觉截然不同,确实是棉,但比平常摸到的棉布硬了很多,也比较粗糙。

  秋篮笑着对凤鸣道,「鸣王这次可要好好夸奖秋星才行。别看这么一件小东西,真耗人心思。秋星第一次拿棉布缝了一件,经不起一点锋刃,套在木头上,容虎远远的拿个匕首一甩就破了好大一个洞,秋星沮丧得差点哭了。后来每天都尝试着换新鲜法子,总共缝了二十多件不同的,最后终于制了一件可以给鸣王看的,现在总算明白这个棉甲该怎么做了。」

  在凤鸣不清晰的记忆中,对棉甲最直观的了解来源于电视的清代历史片。

  除此之外,从前读书的时候翻过物理课外书,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现代防弹衣,什么几层缝合,四边压线,将外力层层化解。

  可惜他当初一点也想不到自己会鬼使神差,落到一个荒古时空,而现代科学知识将是他最强大的武器,所以看的时候囫囵吞枣,一目十行,正片清晰的科普文章看下来,只大概记住文章中提到过清代棉甲的原理,和防弹衣又相似,棉甲就是用经过加工的棉布和棉花做的,要压还是揉什么的。

  因此,他后来对容恬众人说的棉甲的事,也是大概、也许、可能的用词一堆,说得模模糊糊,颠三倒四,根本不可能说出清晰具体的制作方法。

  也难怪容恬并没有采用。

  正因如此,秋星能从凤鸣这么笼统的叙述中琢磨出棉甲,并且制出一件成品,才显得令人惊讶。

  凤鸣啧啧称奇,问秋星,「这棉甲的做法,我说得连自己也不太明白,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凤鸣惊讶又好奇的态度,对秋星就是最好的奖励。

  见鸣王不耻下问,秋星脸颊不好意思的红了红,微微笑道,「鸣王说的那些,奴婢虽然不是全明白,不过要用棉、要分成几层、要一片一片缀起来、压着角缀,这些奴婢还是多多少少明白的。于是奴婢就问罗总管要了一些棉花,试着做起来。那第一件做好的,秋篮也告诉鸣王的,根本什么也挡不住。后来,奴婢想,大概是棉太软了,这么软,怎么能挡住弓箭刀枪呢?所以再做的时候,又试着把棉花过水,压成一片一片死紧的……」

  「对!对!就是压制!」凤鸣叫起来,发觉自己失态,挠头笑道,「对不起,你继续说下去。」

  秋星道,「后来奴婢又发现,光是棉花过水,压成一片一片,还是不行,虽然比第一件好点,可也挡不住容虎拿个匕首轻轻甩上去,笃的一声,就是一个洞洞。幸亏后来,秋月帮了大忙。」

  「秋月?」凤鸣愕然地回头去看秋月,「怎么听起来你比我还忙呢?棉甲的事你也有份?」

  秋月今天早被凤鸣夸奖得不知天上人间,满足之后,竟然谦虚起来,摇头道,「奴婢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秋星把棉花过水压成片,倒和我师傅那染房后头一道工序有些像,不过染房的活计弄好之后,还要在上面过一层白白的浆,过了浆,布就会变得好硬好直。秋星老嘀咕说不够硬,抵不住什么刀枪弓箭,我就叫她学者过一下浆嘛,反正碰碰运气。」

  「谁知这么一碰,竟真的有用。」秋篮凤鸣看高兴,自己也分外欣喜,跟在一块凑趣,插了一句。

  凤鸣的注意力被引到秋篮这边来了,问秋篮道,「那秋篮你在里面帮了什么忙呢?秋星说这个是和你一起商量做出来的,对吧?」

  秋星道,「那个四边中间都压线的缝法,就是秋篮捣鼓出来的,她会很多压针法呢,一样一样地试。啧啧,奴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棉甲里头玄机那么多,别说材料考究难死人,就是换个缝法,效果也会不同。鸣王真聪明,一开始就知道要注意缝法。」

  凤鸣知道,她所说的缝法,其实就是指和防弹衣原理相似的多层分散力度原理。这些侍女虽然不懂物理,但仅在自己模糊的提点下,一样一样锲而不舍的尝试,一次不成,便再来一次,终于成功。

  真的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她们每制一件出来,都会悄悄抓容虎帮忙用弓箭和剑来察看效果。后来还发现,这种棉甲抵挡弓箭很有效,箭射在上面,杀气都散开了,难以穿出洞来。但如果直接用剑去扎,就容易被扎坏。」秋月拉着秋星的手,轻松地晃着,忽然露出个恶作剧般的笑容,向凤鸣告密道「秋篮原来很凶呢,逼着容虎答应,在没有成功制出她们满意的成品之前,绝不告诉鸣王你。」

  刚刚说完,就唉呦叫了一声疼。

  原来被秋篮暗地里在腰上拧了一把。

  凤鸣眼睛又亮又圆,像头兴奋到极点的小虎,大喜道,「现在告诉我,是不是就说明,我看见的这间棉甲,已经是你们满意的成品了?」

  秋星和秋篮两人互看了一眼,莹眸又自豪又欣慰,一同转过头来,对凤鸣绽放花般笑容,同是肯定的点了点头。

  「这件棉甲,已经套在木头上被容虎用弓箭射过十几次了,没有一点破。能否抵挡近身兵器不敢说,但如果是战场上远攻,或者像阿曼江那次遇上单林的箭雨,一定能帮上大忙。」

  「奴婢还试着做了几件不同的,分别用三层、五层、七层棉花压缝,当然层越多,效果越好,不过五层的要防弓箭,已经很好了。如果用了七层,棉壳又硬又厚,会很不方便,穿着也难受。」

  「第一件缝得粗陋了点,不过以后知道该怎么做了,会缝得更漂亮的。」

  「棉甲很轻,穿着也可以跑得快,我们先告诉鸣王这个好消息,等大王回来了,再请鸣王告诉大王,让大王好好高兴一下。」

  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有条不紊,再不是过去只知道玩笑嬉闹的小女孩。

  骄傲的参与感把她们被掩盖的智慧和魄力一股脑地挖掘出来,以令人感动的光芒瞬间呈现在凤鸣眼前。

  凤鸣抚着凝结了她们心血的、目前只是「样品」的棉甲,一股热劲直冲到喉头。

  「你们……你们知道自己做出来的这件东西,有多重要吗?」凤鸣的声音中有微微颤抖。

  深呼吸,涌入胸肺的,是每一分都充满拼劲的新鲜空气。

  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改变历史的感觉如此令人感动。

  这瞬间,仿佛正前往西雷的容恬,还有越重城的千林、卫秋娘,东凡的烈中流,正被永逸挽救中的烈儿,都突破了时空限制,彼此拉近到咫尺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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