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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女成长实录

尝鲜

  老太太没有留善桐祖屋吃晚饭。

  问过了几句梧哥事,又和善桐说了说京城日子,她便吩咐张姑姑将善桐送回了二房小院子。“免得你吃过晚饭回去,天黑路滑,要真滑倒出事,可不是说着玩。”

  冬日天短,此时虽然还没到晚饭时分,但天色已经渐渐入暮。善桐出门时候,正好瞧见堂屋里摆膳,她只是捞了一眼,便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子,拉着张姑姑手才要说话,院门开处,又有一个年轻少妇进了院子。

  “张姑姑。”这位少妇却是一口柔和江南口音,她笑着和张姑姑打了招呼,见到善桐,眼睛一亮,又笑眯眯地逗她,“这是谁回来了?”

  京城官宦之家,讲究是深闺养女,女儿家等闲是一个外人都见不到,不比杨家村里,众人说来都是五服内近亲,要摆官眷架子,必然招人非议。老太太又是朴实求是性子,一辈子都不肯拿老封君身份压人。因此这小五房主屋内时常是人来人往,要不是老太太性子严厉精明,恐怕许多心中别有所求族人亲戚,巴结得要殷勤些。

  可这位少妇却与寻常人不同——她出身杨家小十三房,虽说这一代没有出官,人丁是稀少,但早年家里也是出过官,家境殷实不说,她本人是南边书香世家出身,行事与一般村姑不同,很得老太太喜欢。再者就住小五房隔邻,因此虽然常常过来走动,但家下人却都不以打秋风亲戚来看待她。

  “鹏婶子。”善桐也笑眯眯地和鹏婶子打了招呼,“是三妞回来了。”

  鹏婶子摸了摸善桐额头,又将手中拎着一个小盅送到了张姑姑手上,“娘家人托人带醉蟹,也不知道伯母好不好这一口,没有敢多送,伯母要是吃着好就管说——这本来是娘家人为海鹏预备……他们还不知道,现海鹏是不能吃这些海味。”

  提到十三房主人,鹏婶子脸上就掠过了一线黯然,张姑姑接过小盅,不免也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宽慰鹏婶子,“今年冬天眼看着就到尾巴了,明年一开春,咱鹏叔准就好了!您也别太犯愁——来来来屋里坐——”

  鹏婶子忙笑着摇了摇手,“家去还有事呢,本待打发人送来,又怕她们没吃过没见过,不知道这是什么。这醉蟹是好东西,杀饭,吃时候斩些姜醋,蘸着吃有滋味。听说檀哥今儿从外头回来了,正好给他加餐。”

  她又问善桐,“你到家这几日,怎么不上鹏婶子家里玩啊?善喜惦记着你呢!”

  善喜是十三房独女,和善桐自然从小相识,虽然说不上是极为投契,但也自然有情分。善桐忙道,“得空了就去找她玩儿!”

  又不免和鹏婶子打听,“还以为今儿她也会出来玩呢——”

  “她都九岁啦,也该学些本领了。成天傻玩那可不行。”鹏婶子不以为然地道,还要再说什么,窗子里已是响起了老太太声音。

  “是海鹏那口子?怎么站外头说话,进来暖和暖和!”

  她平时和家下人等说话,语气总是透着硬,但这一句口气就相当软和。鹏婶子忙又冲善桐一笑,自己掀帘子进了里屋。善桐眨巴着眼又看了看鹏婶子背影,这才跟着张姑姑出了院子。

  一路上她都若有所思,经过巷头小十三房院子,还特地踮起脚尖,看了看院中隐隐灯火。

  #

  回到家中,家里正是晚饭时分,就等着善桐回来入座吃饭。虽说王氏苦留张姑姑也一道二房用饭,但张姑姑还是坚持告辞。乘着大人们客气,善桐便钻进净房梳洗了一番,又换上了居家穿一件丝棉袍子,这才溜到姐姐身边坐好。又笑嘻嘻地对榆哥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声音吓唬他,“祖母问起你了呢!说是要榆哥到主屋去背书给她听!”

  榆哥顿时面色大变,桌上也就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笑声。只有楠哥略带担忧地问善桐,“祖母……还会考问咱们功课?”

  这是个虎头虎脑小男孩,十一二岁年纪,身量敦敦实实,看着就是一脸憨厚。就是年纪小小,已经有了一点抬头纹,使他看着多了几分老成,合着话里稚气,倒是显得有几分滑稽。这一问问得是情真意切大为担忧,善桐倒被他逗笑了,乘着王氏还和张姑姑门口客气,便把声调压得沉了几分。“何止会考问功课,随口发问,都是又难又艰深题目,答不上来,还要拉下去打板子。不信,你问大哥!”

  楠哥脸上顿时也充盈起了恐惧,他转过头望向榆哥,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大、大哥……是,是真吗?”

  榆哥反应慢,生平又绝不说谎,楠哥问他当然是不会有错。不过他反应慢就慢这里:听得楠哥此问,这位大少爷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低头苦苦思索起来。殊不知他一边思索,一边已经将楠哥吓得不成样子,桌上众人看眼底,心中都不禁好笑。

  善榴一腔委屈心思,被弟妹们这么一闹,倒是消化了七八分下去,她捂着嘴转了转眼珠子,又笑着问梧哥,“梧哥,你怕不怕?”

  梧哥和楠哥同岁,不过小了他大半年,此时也是十一二岁。他生得像二姨娘,面容秀气精致,又穿戴得精心,看着倒是比榆哥还有大家少爷气派。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油炸花生,听得大姐一问,便抬起头来徐徐道,“三妞又弄虚作假,狐假虎威。你怕不怕哥哥弹你脑门儿啊?”

  善桐本来进屋后一直有几分心虚,甚至都不大敢看善梧,此时被哥哥这么一吓,倒是觉得心底闷气丝丝缕缕消解开来,直比吃个糖还开心。她一把捂住脑门子,靠到善榴身上吃吃笑起来,呢声道,“我怕!三哥拧人可疼极啦。”

  张姑姑和王氏本来门口说话,此时忽然拧过脑门,冲着饭桌抬高了声音,“三妞,咱们可还没分家呢,这就叫起大哥、二哥来了?”

  她这话一出,屋内轻松愉闲话气氛,顿时荡然无存。王氏脸上掠过了一线不,正要说话时,善桐忙站起来认错。“是三妞一时忘形了。”

  便又改口一个个称呼过来,“大姐、四哥、六哥、七哥!”

  二房久居京城,所有堂兄弟姐妹都不身边,谁会记得自己家族里总排行?自然是大哥二哥胡叫,此时善桐这么一改口,都觉得有些尴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无人说话。

  就此时,榆哥却一拍脑门,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怎、怎么?”便又转过头对楠哥认真地道,“放心,祖母虽、虽然认字,但也没、没读过四书。不、不会问功课!”

  他居然要到此时才回答上楠哥这个问题——原来刚才楠哥一问,善桐一推,榆哥便低头沉思起来。梧哥说了什么,张姑姑又说了什么,他是一概无知无觉。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连张姑姑都不禁一笑,这才同王氏告了别,转身出了屋子。

  王氏心底却是五味杂陈,她扫了榆哥一眼,又看了看张姑姑背影,闭上眼微微地出了一口气,才桌边坐下,举筷道,“都吃饭吧。”

  众人笑声顿止,也都规规矩矩地坐直了身子,沉默地用起了晚饭。只是气氛到底不比之前僵冷,善桐一边吃饭,一边和楠哥、梧哥挤眉弄眼,互相桌下乱踩,榆哥也直眉楞眼地一道掺和。王氏心里有事,虽然越看越烦,却还是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吃过晚饭又把善桐留下,仔仔细细地问了她主屋见闻,才放她回去,“早些洗漱睡觉,明儿一早起来,娘带你到主屋请安。”

  她虽然将心事藏得好,但总有郁气形诸于外,善桐如何感觉不到?能够逃开,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忙跳下炕来要跑,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规规矩矩地给王氏请了安,这才奔出屋子——却没有回自己后院西厢,而是闯进了善榴居住后院堂屋。

  家里六个子女,却只有两个院子,王氏便把女孩们安排后院,三个女儿分踞堂屋、东厢、西厢。又让大姨娘居住正院西厢抱厦,亲自照管榆哥西厢起居,二姨娘跟着自己住堂屋倒座抱厦,楠哥和梧哥分住了正院东厢。此时天色已晚,各屋都放下了窗屉子,隔着厚实棉帘子,善桐只隐约望见堂屋东间里灯火,知道姐姐不西厢绣花写字,她便露出笑容,掀帘子直进里屋,又朗声道,“大姐,我来找你玩儿了。”

  善榴果然是换上了屋内穿轻便小袄,身上披了一件百蝶穿花半不旧大袄,正灯下看一本杂书,见到妹妹进来,便抬起头笑道,“怎么,今儿闹腾了一天,你还不累?回去歇着吧,明儿一大早你还要去主屋请安呢。”

  王氏要带善桐去请安事并没有当面公布,善榴说来却是自然而然,善桐顿时明白过来:这一举动,估计又是姐姐和母亲商量出来应对之策了。

  “姐。”她低声道,“你就不该穿那件白狐斗篷过去请安。我刚才从主屋出来,看了看祖母晚饭。今儿檀哥回家呢!也不过就是六菜一汤,也都没什么好菜。无非是牛肉羊肉,一碗红爆羊肉就算是主菜了。再一大碗酸菜萝卜汤,一个炒白菜,连洞子货都没有……”

  这一碗红爆羊肉,二姨娘眼里是上不得台盘,进不了门粗菜。老太太桌上,就是主菜了。老人家自己省俭如此,又怎么看得惯孙女儿才十五六岁年纪,就换上了价值千金斗篷?

  善榴面色数变,怔怔地凝思了半晌,又叹了口气,“我当你怎么转了性子,穿那一领棉斗篷过去。到底这里不比京城,好些事,也要慢慢地改过来。”

  京城出门应酬,不打扮得出挑一点,那些个奶奶太太们眼里笑意,就能把一个小姑娘羞死。久而久之,当然养成了王氏善榴母女出门时量打扮习惯,她们而言,一领斗篷算得了什么,已经是量简朴。不想老太太眼里,白狐斗篷已经足够刺眼。再加上婆媳之间,心结由来已久,当然对自己也就没有好脸色看。

  先入为主,要扭转过这斗篷老太太心底种下不满,恐怕就需要好一番谋划了。

  善榴又扫了妹妹一眼,她颇感欣慰地一笑:从前三妞毕竟还小,看人看事,都是懵懵懂懂。虽说和老太太一道生活了几年,但很多事问她也没有用,现就不一样了,孩子一天天长大,听话,也懂得听音了。

  若是运气再好一些,没准二姨娘这件事,反而能因祸得福,成为一个转机,也是说不定事。毕竟眼下娘处境不易,再不能和当年一样,同老太太各自为政了。可怎么才能放下身段去讨老太太欢心,又不失了自己身份,也需要仔细斟酌把握。

  三妞能够这时候懂事起来,真是娘几个时运到了!

  “没事儿。”善桐见姐姐凝眉,还当她是为了不讨老太太喜欢黯然神伤,忙又安慰她,“其实老太太就是年纪大了,看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不舒服。心肠还是软,改明儿你打扮得朴素些,多过去走动走动,说些软话。日久见人心嘛!久而久之,祖母也就明白你好了。”

  这话是理,可自己今年都十六了,走水滴石穿路子,要到哪一年才能说亲出嫁?虽说西北不比江南,可若十八未嫁,也算得上是老姑娘了……

  善榴眉宇间就又跃上了一点愁思,她笑着点了点头,到底还是没将心事话儿吐露出来——妹妹还小,有些事不适合知道。再说,作为一个小姑娘来讲,她心事,也已经够多了。

  “对了,”善桐果然没有留意到姐姐沉默,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主屋见闻。“我那边院子里,倒是遇到十三房鹏婶子又送了些南货过来,她让我明儿得了空,上门找善喜玩去。姐姐,你说娘许不许我去呀?要是不许,您就帮我说点好话吧!”

  她京城憋屈了足足三年,不能随意出门玩耍,如今回到西北,可不就是如同鸟儿出了笼子一般,只是待要飞,又怕主人责打,便滔滔不绝地啁啾起来。“善喜也不是一般野丫头,十三房家教严着呢!就是老太太,都对鹏婶子另眼相看,有时候鹏婶子说话,比嬷嬷奶奶还好使……”

  善榴心头一动,她微微笑了,又顺了顺妹妹浏海,才软绵绵地道,“去就去嘛,说这一大堆废话做什么。这是西北,行事当然是西北规矩,你放心,娘要不许,我为你说。”

  “大姐你好了!”善桐欢呼一声,又倒善榴怀里一阵扑腾,“今晚我同你睡一起,好不好呀?”

  善榴扭脸就吩咐丫头,“备水服侍三姑娘洗漱——”

  又若有所思地和善桐念叨,“看来,你三哥毕竟疼你,这一次,倒是没有生你气。”

  善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禁又甜甜地笑了,“那就好,不然,还真没脸见三哥呢!”

  #

  里院堂屋内姐妹二人呢喃不休,又说起了小妹樱娘病情,外院东厢,灯火却犹自未熄。楠哥床前喃喃自语,手不释卷。梧哥却西屋托腮出神,虽然两屋之间只是隔了两层薄薄窗帘,并一个不大堂屋,但东厢却笼罩了一股特别静谧里,只有楠哥几乎微不可闻背诵声,空气中漂浮。

  眼看着就到吹灯就寝时候,门帘一动,大椿进了堂屋,又碎步拐进了西屋。她脚步轻,几乎都没有惊动着东边楠哥,便已经闪身入了西屋。

  “三少爷。”她并不知道之前堂屋张姑姑那一番话,口中带还是旧称呼。“二姨娘给您留了这个,知道您爱吃……”

  一边说,一边就弯下腰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碟醋拌黄瓜来,正是王氏吩咐,给各屋加洞子货。

  梧哥清秀小脸上一片漠然,他抬起眼来看着大椿,却不说话。

  大椿似乎早已经惯了他做派,又细声细气地道,“二姨娘说,知道您爱吃蔬果。西北天气冷,实也没什么好吃,听说您嘴里起了燎泡,很心疼。这一碟是特别拣出来,碰都没碰,您就放心吃吧。”

  见梧哥还是不动,她便壮着胆子,将那一小碟黄瓜摆到了炕桌上,又从食盒里取了一双筷子出来,放到梧哥跟前,低声说。“三少爷,这碟黄瓜,得来不易呢,您堂屋用饭,想必也没吃几筷子……”

  梧哥神色一动,似乎被大椿说服,他慢慢地拿起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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