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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

第十三章 铁血板荡 第六节 铁血坑杀震慑复辟 两则预言惊动朝野

作者:孙皓晖

  立秋时节,骊山谷前所未有地被选作刑场,人海汪洋不息。

  秋月刑杀,这是华夏最古老的传统之一。《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在那时几乎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谁也不会惊讶。关中人众所以惊讶骚动而络绎赶来者,对将骊山选作刑场之不可思议也。一统之前,秦国刑场例在咸阳渭水草滩,从来没有过第二个大刑场。这次大刑却定在距咸阳将近百里的骊山,大大地出乎所有人意料了。盖骊山者,关中吉祥之地也。骊者,纯黑也,与秦之尚黑暗合,大得秦国朝野喜好。骊山之名两说:一云其山纯青(黑)色,又形似骊马而名;一云春秋早期之古骊戎部族曾居此地,出过一个大大有名的美女骊姬,因而得名。然则,骊山之被天下视为神异之地,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骊山是始皇帝的预选陵寝之地。自嬴政做秦王开始,秦国的三太——太庙、太史、太卜便依例开始了为秦王选定陵墓的筹划,虽因种种急政而断断续续,终究是一直在进行着。大约十多年前,骊山方圆二三十里之地才正式被划作禁苑之地,工匠开始了进入。目下,这皇帝陵园虽远未成型,然其大体的格局气象还是已经具备了。当此之时,要在皇帝陵园区内做刑场,这岂不荒诞么?然种种消息议论之中,也有一种清醒的说法:将刑场定在骊山,是皇帝陛下亲自决断的,这里是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聚居之地,皇帝就是要这些贵族看刑场!

  消息传开,关中秦人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郡县官府连日飞马下令各乡、亭、里,凡新人山东人士务必在立秋之日赶赴骊山谷观刑,违者依法严惩不贷。而对已经大为减少的老秦民户,官府却只一句话,想去便去,由你。议论风传,老秦人反倒大大生出了好奇新鲜之感,许多人要观官刑,也有许多人要看看从来没有见过的帝王陵园究竟甚样。于是,立秋日一大清早,四乡民众便络绎不绝地奔向了骊山谷,与口音各异的六国贵族们交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列位看官留意,秦政禁议论很是明确:禁止以古非今的攻讦言论,而不是禁止一切人议论一切国事。以始皇帝君臣之为政锤炼,决然不至于愚蠢到不许民众开口说话的地步。为此,此等场合的消息流布议论生发,依然是前所未有的。

  刑场设在一片平坦的谷地,观刑人众从两面山坡一直铺满到谷地四周,却静悄悄地再没了声息。人们发现,今日这个刑场大是怪异,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马队圈定的谷地内,却有数以千计的士兵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湿乎乎的新土散发出清晰的泥土气息,看得人心头怦怦大跳。老秦民户们悄悄相顾,悄悄地说着:皇帝好心,要在杀了这些人犯后就地埋葬哩,一人一座墓还陪葬在皇帝身边,皇帝也胆子正,不害怕哩。但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因为,谁都觉察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息在弥漫——六国贵族们都脸色苍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有人还是穿着粗麻布衣来的,一脸哀伤绝望,看得老秦人心酸。

  午时终于到了,一大片衣衫不整形容枯槁的儒生被押进了山谷。

  刑场中央的土台上,两排号角齐鸣。台角的司刑大将长喊一声:“主刑大臣到——”御史大夫冯劫、廷尉姚贾便走到了台前。姚贾念诵了一篇决刑书,如同铁硬的石工锤叮叮当当砸在青色的山石上:“大秦皇帝诏:查孔门儒生四百六十七名,无视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国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攻讦新政,散布妖言,诽谤皇帝,勾联六国旧贵族,图谋复辟三代旧制。屡犯法令,罪不容诛!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为禁复辟阴谋之得逞,将所有触犯法律之儒犯处坑杀之刑!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之后,冯劫便是一声高喝。

  多少年之后,皇帝的陵墓上已经是草木森森了,关中民人还能记得那清晰的一幕:儒生们被推下了深深的土坑,泥土开始飞扬起来,先是种种撕裂人心的惨叫,渐渐便是一声声沉闷的低嚎,渐渐地便没有了声息……一个老秦农人说,那日他梦游一般出山,在山脚听见了一个白发老人与一个年青人梦境般的对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顿时瘫在地上了。

  “亚父,儒生们再也不能说话了么?”

  “儒生们是不能说话了。然,有人替他们说话。”

  “亚父,你害怕么?”

  “亚父怕不怕都不打紧了。你个后生怕不怕?”

  “项羽不怕!”

  “为伺?”

  “项羽不读书,不说话,只杀光秦人,烧尽咸阳!”

  “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列位看官留意,公元前212年秋,四百六十七名儒生被坑杀,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史上最大的惨案之一。尽管它在当时有着最充分的政治上的合理性,然经过漫漫岁月的种种堆积之后,这一惨案却仅仅以摧残文明的野蛮面目,久远地留在了中国人的记忆之中。嬴政皇帝的历史铜像在焚书的烟雾与坑儒的黄土中,变得光怪陆离恍若恶魔了。

  却说坑儒之后,皇帝的一道诏书立即明颁天下郡县,张挂于所有的城池四门。

  假若说,坑儒消息传开之初,天下大为惶惶不安,更多的是恐惧弥漫;及至皇帝诏书颁行,且明白晓谕其中道理,天下则真正地被震撼了。这道皇帝诏书是:

  大秦始皇帝坑儒诏

  秦始皇帝特诏:朕定六国,一天下,不封建诸侯而力行郡县制,非为皇族一己之私。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封建诸侯,固利朕之私利,朕安能不知哉!然则,华夏裂土分治,天下大战不休,我民尸骨成山,朕安能弃天下大利而唯顾皇族一己之利耶?今有儒生者,朕曾封其首学孔鲋为文通君,使其居天下百家之首,厚望其兴盛新政文明;诸多儒生,亦成大秦博士,厚望其资政治道而共谋华夏强盛。朕何负儒家?秦何负儒家?孰料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禀性难移,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朝鼓噪诸侯制,在野勾连六国贵族,既不奉公,更不守法。孔鲋擅离职守而逃国,裹挟举族而逃乡,君臣人伦之道尽皆沦丧,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也!在朝儒生亦不思悔过,党附真儒生假方士之卢生,聚相以古非今攻讦国政,最终竟欲一体逃国。如此儒家,无法,无天,无君,无国,唯奉一家私念为至高,谈何礼义廉耻哉!唯其如此,朕决意不以常刑处置儒犯,对触法儒犯四百六十七人一并坑杀,其族人家人俱发北河以筑长城,并四海缉拿要犯孔鲋与六国复辟贵族。所以如此,在于儒家与六国贵族沆瀣一气大行复辟,实平定六国大战之延续也。故此,朕不以寻常罪犯待儒家,而以战场之敌对儒家,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朕并正告天下欲图复辟者:朕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封建诸侯制;尔等若欲复辟,尽可鼓噪骚动,朕必以万钧雷霆扫灭丑类,使尔等身名俱裂。谓予不信,尔等拭目以待!

  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这道诏书如同一声惊雷,在天下轰隆隆震荡着。

  人们从来没有听过一位帝王如此说话。更从来没有见过一位帝王如此公然地宣示坑杀之正当合理。可是,平心而论,皇帝说得不对么?儒家做得好么?一个被皇帝如此器重的学派,不好好为国家效力,却做出了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也确实不是个好东西!说来也是,这儒家在士人阶层颇有洽学声望,然却在寻常民众中最是没有人望。不说别的,就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爱劳动这一则,便被民众多视为痞子懒汉。再加上那些“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类的话语,谁听谁厌烦。而目下儒家所鼓噪的,又恰恰是民众最苦不堪言的分封制,老百姓谁个能说儒家好?一听皇帝诏书,十有八九都喊杀得好,儒家该杀。人家皇帝都不要自家子孙做诸侯,你个儒家屙屎鸟动弹鼓甚闲劲?还不是想自家弄一块封地滋润滋润?着,碰上了一个铁腕皇帝,封地没捞上还将自家赔给了土地,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倒霉!如此言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渐渐弥漫天下,实实在在给儒家与六国贵族以前所未有的巨大震慑。

  一时之间,甚嚣尘上的六国贵族大为惊慌了。

  在各郡县的严厉追查下,六国大贵族的后裔们暗中兼并旧时封地的黑幕活动几乎是齐刷刷没了踪迹。当大将杨端和率五千飞骑赶赴旧齐国缉拿藏匿的复辟者时,隐身于滨海小岛的一批六国公子们早作鸟兽散了。杨端和在之罘岛卢生建造的洞窟宫殿里,搜索到了种种物证带回。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立即联具发出了缉拿令,开列的名录是:旧楚公子项梁项伯兄弟并项氏族人、旧韩公子张良、旧魏公子张耳陈余、旧齐公子田儋田横等两百余人。

  此时,天象出现了一次异常——荧惑守心!

  荧惑者,火星也,因其运行复杂多变而常使入迷惑,故名。守,星驻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守。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属东方七宿。荧惑守心,是说荧惑星进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停在那里久久不动了。这荧惑星是天象五大星之一:太白(金星)、岁星(木星)、辰星(水星)、荧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与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构成了远古占星术的星象基本框架。三垣是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区。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对静止的二十八个星区,因其余诸星常以不同路径进入这些星区,或住或走如旅途歇脚,故称宿,也称舍;这些星区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属区,古人以其意象属性分别呼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在五星之中,荧惑是一颗执法之星,是一颗灾难之星,天下悖乱伤残贼害疾疠死丧饥馑兵灾等等天谴之罚,尽在荧惑意涵之中。从总体上说,荧惑不断在天际运行,出现在何方,便代表上天对其下分野实施惩戒,其星象分野所对应的地区便将出现灾难。当然,灾难的程度,要依据荧惑的种种状态来确定。今次荧惑守心,若按远古九州之星象,心宿之分野对应当为豫州;若按战国星象分野,心宿对应该当是韩魏北楚诸国;若按秦一天下之郡县制分野,则当为三川郡、颍川郡、南阳郡、陈郡、河东郡等中原地区。荧惑停留在心宿中不走,心宿分野之地当然不是好事。然则,战国秦汉之星象学又有一说:心宿既是天上的“明堂”,又是荧惑的庙。明堂,是天子宣明政教的殿堂;庙,则是心神之居所,通常为祭祀供奉某个特定对象的场所。

  也许两者职能矛盾,魏晋之后的星象家,则以房四星为天上明堂,专以心宿为荧惑之庙,不再重叠。心宿既是荧惑之庙,荧惑回归心宿便又可看作复归本位,几类后世所谓的神灵在本庙显身。

  如此,荧惑守心这一异常星象,便有了两种可能的解释:其一,以荧惑之执法使命与灾难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动荡劫难;其二,以荧惑复归本庙而显像,则并非立刻降临灾难,而是对天下发出的另一种更为深刻的警讯。战国秦汉之世,天人交相应的理念很是普及,民众对星象之敏感,对国事之关注,远远超过后世民众在儒家教化下的无知与麻木不仁。所以,此星象一出,星象家的种种拆解便不胫而走,加之各方附会,便有了种种弥漫天下的流言。有人说,中原地区将有大灾大劫了。有人说,这是上天执法星对皇帝坑杀儒生的警示,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大秦。也有人反驳说,恰恰相反,这是上天执法星对皇帝坑儒的认可!否则,荧惑如何不在西方七宿出现而独独在中原心宿出现?就是中原儒生最多,中原复辟者最多!更有人忧心忡忡,说坑儒也好复辟也好都是小事,只怕天下将有更大的事端了。

  种种议论弥漫山东之时,骤然爆出了两则更为惊人的预言。

  第一宗,陨石预言。深秋之时,中原东郡(旧卫国与魏国部分地区)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了一颗流星,抵达地面时化作了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陨石至地,在战国已经不足为奇,人们不会因陨石降落而视为神异。神异处在于,陨石降落之时还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过了一夜,陨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发现者大惊,立即禀报乡里,层层飞报咸阳。嬴政皇帝得报,心知又是六国贵族阴谋,立即派出冯劫率一班御史赶赴东郡查勘。可查勘讯问多日,周围所居民户竟全都说一无所见,刻字之人竟丝毫没了线索可查。冯劫大怒,依据秦法不举发罪犯则连坐同罪之条,当即将陨石周围的民户成人全数斩首。之后,冯劫又调来大批熔铁工匠,将刻字陨石硬生生炼成了铁水。

  嬴政皇帝听冯劫禀报了事体经过,很为六国贵族这等鼠窃狗偷之伎俩厌烦。

  思忖几日,嬴政皇帝思谋出一则对策:下令博士学宫秘密编一首破解此等伎俩的诗谣,教乐人广泛传唱,与此等卑劣刻石针锋相对。未过旬日,便有一首歌谣在天下流传开来:“荧惑守心,法星显身。幽幽晦冥,火以济阴。郡县天道,地何以分?唯灾唯劫,尽在世荫。”

  消息传开,歌谣传开,山东之地又一次震恐了,惶惑了。

  民众普遍的断言是:皇帝这是真的与六国贵族较上劲了,谁不举发六国贵族便杀谁,秦之连坐法来了!及至歌谣传开,便纷纷有高人拆解,说这歌谣是真正的天机,你看,火以济阴,秦为水德阴平,荧惑属火,不是水火相济么?水火相济,不是气势更盛么?最后一句更是,灾劫不是老百姓的,全是世袭世荫贵族的!一时间,民众纷纷咒骂六国贵族害民,各郡县纷纷举发贵族逃匿者的线索,天下风声更紧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公然留字的人为预言。然则未过多时,却又生出了一则更为神异的神灵预言。

  第二宗,江神预言。也是深秋之时,陈郡郡丞赶赴咸阳禀报政事,进入函谷关已经入夜。郡丞事急,未在函谷关歇息便连夜赶路。夜过关中华阴县境内的平舒道驿站外,突兀遇见一个黑斗篷黑面纱者拦在空旷的道中。郡丞愕然勒马,黑衣人双手递过来一件物事,只压低着声音说了一句话:“为我遗漓池君。”郡丞愣怔着接过物事,黑衣人又突兀阴沉而清晰地说了一句:“今年祖龙死。”郡丞不解其意,下马问究是何意。正当此时,黑衣人却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郡丞大为疑惑,飞马赶到咸阳,立即先到了奉常府求见胡毋敬拆解。胡毋敬原本太史令出身,对诸般神秘阴阳之学甚是熟悉,听郡丞说罢,一言不发便领着郡丞进了皇城晋见皇帝。

  及至郡丞出示了黑衣人所奉之物,嬴政皇帝不禁惊讶了——这是一方再熟悉不过的玉璧,八年前巡视楚地不小心滑落到了江水中的那方玉璧!胡毋敬说,此事大见神秘,作祟者很下了一番苦功,件件宗宗都符合阴阳五行之说。滴池君是关中水神,秦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神也是水神,以五行国运,也是秦之水德的保护神,自家的神。江神告关中水神以谶言,是保护神对所护国运的垂青照应。祖龙,龙之始也,龙,人君之象也,陛下为始皇帝,宁非祖龙乎?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见,显然是楚地民众传闻中的山鬼之形。这件神异之事的通篇意涵是,江神委托山鬼,以始皇帝沉人江水的玉璧为物证,以水神护佑之情,预告奉行水德之皇帝:今年你要死了!

  听完胡毋敬一番解说,嬴政皇帝默然了一阵,突然揶揄冷笑道:“山鬼还知道一岁之事?如此说今年将完,朕活不过几个月么?”胡毋敬忧心忡忡道:“老臣以为,真假姑且不论,这件事涉及陛下,先当严守机密。”嬴政皇帝一阵大笑道:“老奉常好迂阔也!人家说朕要死,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说,人家不说么?严守机密,掩耳盗铃乎!”胡毋敬依旧有些惶惑:“陛下,这神鬼之事,有时也不好说。”嬴政皇帝一挥手笑道:“装神弄鬼有甚不好说?这件事一看就明白。老奉常不信,朕便给你一个预言:不出旬日,今年祖龙死这句话便会传遍天下。不定,几个月后又会变成明年祖龙死。此等鼠辈伎俩,也在朕面前摆弄,六国贵族伎穷也!”

  胡毋敬大觉奇怪的是,这件事还真教皇帝说准了。他下令严加保密,甚或将那个陈郡郡丞留在咸阳三个月不许返回。然则未过一月,山东各郡县便纷纷报来,说民间有流言多发,有说祖龙今年死,有说祖龙明年死,有说山鬼预言者,有说水神预言者,形形色色不一而足。胡毋敬大为愤怒了。在他这个笃信天道星象的半个阴阳家心目里,星象神鬼等等诸事原本是一种庄重的事,你可以不信,但你不能断然地说它是子虚乌有;见诸政事,种种谶言更须用心揣摩,体察其中奥秘。可如今这六国贵族硬是变得廉耻全无,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阴阳神秘之学装神弄鬼煽惑民心,当真是罪不可恕也!陨石刻字太过粗鄙,胡毋敬倒是没有相信。然这次江神谶言。

  胡毋敬却是认真了。至少,那方沉璧复出,你便无法说它是装神弄鬼。可皇帝一眼便看穿了其中龌龊,且后来迅速应验。这令胡毋敬很是沮丧,又很是愤然,感慨之余严厉下令:今后凡有此等流言,传播者一律发北河苦役!

  愤怒而沮丧的胡毋敬再次晋见皇帝,请皇帝下诏博士学宫再编歌谣破解祖龙死流言。嬴政皇帝又是一阵大笑:“老奉常啊,算了算了。你笃信阴阳五行之学,制定典章时给朕弄了那么多名堂,国运啊国色啊白帝啊青帝啊,结局如何?反教这些无耻之徒给利用了。你愤然,你生气,朕解得也。可再用这等下流手法去应对,大秦新政不也沦为下三烂了?”说着,皇帝倏地变了脸色道,“不理睬他们!国有国法,政有正道。他敢复辟作乱,朕便敢杀他个干净!朕偏不信邪!嬴政便是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看着,谁能将朕的郡县制翻了天去!”

  胡毋敬是真正地服了,真正地明白了甚叫正道大道,甚叫不言怪力乱神。

  但接踵而来的一件事,却又叫这个老奉常迷惑了——皇帝竟没杀侯生!

  那日陈郡急报:在陈郡阳城县山谷缉拿到逃匿的侯生。胡毋敬大是惊喜,立即下令将侯生妥善押解来咸阳。胡毋敬同时禀报了御史大夫冯劫与廷尉姚贾,请两府准备处刑。然则,侯生被押解到咸阳时,胡毋敬却接到蒙毅送达的皇帝诏令:将侯生解到鸿台,皇帝将亲自勘审侯生。

  那一日,鸿台上除了皇帝,只有胡毋敬与蒙毅赵高三人。鸿台是灭楚前后建成的,正在南山北麓的半山腰,台高四十丈巍巍插天,上有一座供皇帝起居的观宇亭。

  人立台上,仰望阵阵飞鸿过天,鸟瞰关中山水茫茫,实在壮观得难以描摹。忙碌的皇帝每遇不堪疲累之时,便登临鸿台试射飞鸿。飞鸿没射得几只,每次却都是心神畅快地离开鸿台。

  当侯生被一只巨大的升降木柜送上鸿台时,胡毋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昔日意气飞扬的侯生,已经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人干了。

  最重要的是,侯生双眼半瞎了,直挺挺戳在那里形同木雕。嬴政皇帝端详片刻,走到了侯生面前淡淡道:“侯生,还能认出我是谁么?”侯生冷冷道:“忘不了。皇帝陛下。”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将侯生扶到了一张大案前坐定,又捧来了一陶壶凉茶。

  侯生一句话不说,抓起陶壶汩汩饮尽了整整一大壶凉茶。嬴政皇帝问:“饿么?”侯生道:“当然饿了。”嬴政皇帝一挥手,赵高又捧来了一只大盘。嬴政皇帝道:“这里不是皇城,只有干肉米酒,先压压饥再说。”侯生也是一句话不说,一双黑手抓起大块酱牛肉便啃,足足三斤重的两块牛肉片刻间没了踪影,一皮囊米酒也汩汩而下,末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老夫死亦心甘也!”嬴政皇帝平静道:“侯生,既知当死,朕问你几句话,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也尽可不说,如何?”侯生慨然一拱手道:“人皆有心。今得陛下一茶一食,老夫愿实话实说。”

  “卢生何在?”嬴政皇帝开始了问话。

  “卢生老贼诳我分道,丢下老夫走了。人云他跳海毙命,未知真假。”

  “你何以要进阳城山谷?不怕缉拿?”

  “老夫欲寻卢生。老夫疑他未死。老夫要扒下老贼人皮。”

  “你目何以受伤?是否全然失明?”

  “山野逃亡,安能无伤?老夫不说也罢。”

  “大秦新政究有何失,引你等如此作为?”嬴政皇帝转了话题。

  “皇帝陛下要老夫诽谤秦政?”

  “庭前议政,例无诽谤之罪。先生有话但说。”

  “好!皇帝有气度。”侯生霍然起身厉喝一声,“嬴政!大秦必亡!”

  押送将军勃然变色,锵然抽出了长剑。嬴政皇帝摆了摆手,面对侯生深深一躬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愿闻教诲。”侯生木然地望着苍苍南山,冰冷而缓慢地说着:“秦政之亡,在嬴政无视天道也。其一,嬴政身为皇帝,暴殄天物,浪费民力,滥造宫室。老夫虽然目盲,然也看得见这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嬴政扪心自问:如此豪阔何朝有之?何代有之?若将它们变成布帛菽粟,当有千万庶民得以温饱。嬴政与圣王之德何堪相比也!”

  “其二如何?”

  “其二,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靡烂漫,骄奢淫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民有鳏夫旷男,宫有怨女悲魂。此等违背天理人伦之事,历代圣王所不齿。嬴政为之,何以不亡?”

  “愿闻其三。”

  “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哲之墓!修长城绝我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我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虽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岂有天理也!”侯生突然打住了。

  “先生,朕听着,请说。”嬴政皇帝静如一池秋水。

  “不够么?没有了!”侯生气咻咻喊了一句。

  “嬴政愿闻大政之失,譬如郡县制究有何错?复辟旧制究有何好?”

  “人德尚且不立,谈何大政。”“可否说,先生挑不出秦之大政弊端?”

  “老夫不屑言败德之政。”

  “啊,明白也。”嬴政皇帝微微一笑,继而突然仰天大笑一阵,转身看着侯生笑道,“先生这班儒生,当真不可思议也!评判一个国家,一个君王,不看大政得失,专攻一己私德,这叫甚眼光?分明如村妇之舌,如市井之议,却偏偏地装扮成圣人之道,诚可笑也!你等儒家,何以不见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不见大秦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何以不见郡县制替代诸侯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何以不见天下奴隶得以实田,万民安居乐业?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私田得以买卖、工商得以昌盛,如此等等,何以不见?……是也,嬴政是拆迁了六国宫殿,是集中了六国宫女。

  然则,连绵宫殿嬴政住得几何?万千宫女嬴政消受得几个?至于为何要拆迁六国宫殿,六国宫女派甚用场,朕不想说!何以如此,只怕你等迂腐儒家永远不能明白。

  朕只说一句:此乃防范复辟之须,此乃安定边陲之须,而绝非嬴政卧榻之须!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方才先生所言,嬴政可以改弦更张,可以反躬自省。然,绝不表明六国贵族与尔等儒家之梦想能够成真。朕可直言相告,就像先生对我一般,只要人民拥护大秦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几百儒生,几个博士,几万贵族,就想颠覆大秦,就想复辟旧制,先生不觉是螳臂当车么?朕还要告诉你,你这个博士,你等那个儒家,其实并没有真实学问。自孔孟以后,儒家关起门自吹自擂,不走天下,不读百家,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全无半点雄风,朕为之寒心,天下嗤之以鼻,儒家若不再生,必将自取灾亡也!”一席嬉笑怒骂的雄辩戛然而止了。

  侯生木然沉默着,终于没有说一句话。

  胡毋敬惊讶的是,当押送将军要押走侯生时,已经平静的皇帝却开口了:“下诏冯劫,有直谏之功,开释侯生,许其自由。”那一刻,所有人都愣怔了,侯生也愣怔了。

  良久默然,侯生对着皇帝深深一躬,须发丛生的脸膛滚下了两行泪水。

  皇帝淡淡地道:“先生去也,好自为之。”

  正当此时,一阵奇特的尖厉呼哨破空而起,迅急地在山谷中飞升逼近。正在赵高疾步走向观宇亭时,嘭的一声大响,一支响箭倒钉在了显然是专设的一方悬空伸出的巨大木板上。赵高拿起亭下一只铁钳,快步上前钳下长箭边走边拆,走到皇帝面前已经捧起了一个竹管。蒙毅接过竹管利落打开,抽出一方卷筒羊皮纸展开一瞄,立即快步走到皇帝面前低语了一句。嬴政皇帝脸色倏地一变,立即下令:“快!下山!”

  苍茫暮色之中,巨大的吊柜轰隆隆沉下了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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