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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哈罗德与骑自行车的母亲

  奇怪的是,多年前正是纳比尔先生把哈罗德与奎妮分在了一组。他将哈罗德召到他那包满了木板的办公室,说他想让奎妮下酒吧去查账,因为信不过那个小老板,想突击检查一下。但奎妮不会开车,所以得有人送她过去。他仔细考虑过了,纳比尔边说边抽出一支烟,哈罗德作为年资比较高的销售代表,又结了婚,绝对是不二人选。纳比尔站着的时候双腿跨得很开,仿佛占据更多面积就表示他更强大似的,事实上,他不过是穿着闪亮西装,才到哈罗德肩膀高的老滑头罢了。

  除了点头,哈罗德当然没有其他选择。但内心里他很是为这件事紧张。自从文具柜尴尬的一幕,他们再没有说过话。而且他一向将车里的时间看作是自己的私人时刻,毕竟他又不知道奎妮喜不喜欢听广播二台。但愿她在车上不要太健谈。那些男同事已经够他受的了,对女同事他真是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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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这样定了,”纳比尔先生伸出手,又小又湿,握着像一只小小的蜥蜴。“夫人还好?”

  哈罗德支吾着回答:“她很好,您的——?”他心里慌了起来。纳比尔先生六年里已经娶了第三个老婆,这次是一个金发盘得高高的前酒吧服务员。纳比尔可不喜欢别人忘记自己老婆的名字。[子午书屋]

  “维朗妮卡很好。听说你儿子进了剑桥?”纳比尔突然咧嘴一笑,话题一转,哈罗德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这样一句:“就会死读书的娘娘腔。”他边说边从嘴角呼出一道烟圈,笑嘻嘻地等哈罗德的反应,明知下属不会出言反驳。

  哈罗德低下头。桌面上立着纳比尔先生心爱的穆拉诺玻璃小丑系列,有些长一张蓝色的脸,有些慵懒地靠躺在椅子上,有些在弹奏乐器。

  “别乱碰,”纳比尔突然举起手一指,像瞄准手枪一样,“那可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谁都知道这是纳比尔先生的重要藏品,但在哈罗德眼中,这些畸形的小玩偶诡异极了,四肢与脸庞就像在阳光暴晒下扭曲了的黏土,颜色也凝结了。他不禁有种错觉,它们都在嘲笑他,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纳比尔将烟头往烟灰缸一拧,走到门边。

  哈罗德经过时他加了一句:“还有,看着点轩尼斯。你知道那些婊子都是什么破德性。”他用指尖点一下鼻子,此刻他的手又成了某个他们共享的秘密的指针,而不是手枪了。只是哈罗德一点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心想虽然奎妮那么能做事,是不是也快要被纳比尔先生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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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他从来不太信任比自己能干的人。几天后就是他们第一次合作的日子。奎妮抓着她的方形手袋上了哈罗德的车,仿佛两人要去超市购物,而不是去酒吧查账。哈罗德认识那个酒吧老板,那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靠不住的家伙。他真为奎妮担心。

  “我听说你会捎我一程,弗莱先生。”她稍稍有点冷淡地说。两人一路沉默。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姿势非常端正,双手握成两个粉红色小球,放在大腿上。哈罗德从来没试过这么小心地拐弯、踩离合、拉手刹。到达后他,跳下来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等着她的脚慢慢地伸出来,踩到地上。莫琳的脚踝非常小巧,是哈罗德的软肋。奎妮却有着厚重的脚踝,跟他的脚踝一样,哈罗德想。她缺乏一些女性化的身体特征。

  他一抬头,尴尬地发现奎妮正盯着他。“谢谢了,弗莱先生。”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挽着手袋踏着小碎步离开了。

  哈罗德正在检查啤酒库存,突然惊讶地发现酒吧老板满头大汗地过来了,脸涨得像甜菜根一样红。

  “操,”他说,“那女人简直是个怪物,什么都瞒不过她。”哈罗德突然生出一丝钦佩,还有小小的骄傲。回程路上,她又回到沉默静止的状态。哈罗德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但如果她还醒着,发现他去看她,又显得十分鲁莽。车子在酿酒厂停车场慢下来时她突然说了一句:“谢谢。”哈罗德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很乐意帮忙”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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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说谢谢你上次,在文具柜那次。”

  “不用介意。”他回答,真心不想再提这事。“我当时非常低落。你人太好了,我早就该道谢的,但始终有点尴尬。真不该这样。”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即使没看,他也知道她一定咬着嘴唇。“我很高兴能帮一点忙。”他又将驾驶手套的摁扣重新摁上。“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她慢慢地说,哈罗德第一次听到了这个词组真正的意思:正人,君子。说完她就在他帮她开车门之前下车走了。他凝视着她穿着棕色套装的背影,利索地稳步穿过停车场,这景象让他心痛:她就是有这样一种诚实的朴素。那晚上床后哈罗德偷偷向自己保证:无论纳比尔先生到底因何对奎妮作出粗鲁评价,他下次都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莫琳的声音穿过卧室里的黑暗传过来:“今晚你可别打鼾。”

  第二十五天,一层厚厚的乌云灰压压地盖住天地,一场又一场的豪雨几乎要将所有东西的颜色轮廓都打掉。哈罗德望着前方,努力寻找一点方向感,或是乌云间透出的一丝光亮,但感觉就像是隔着家里厚厚的窗帘企望看见外面的世界一样。视野里只有无止无尽的雨。他停下来翻看旅游指南,因为这种对前方的无知实在是太难以忍受了。他感觉整个身体都在和他作对,而他已经快要被打输了。

  衣服全湿了。脚上的鞋子吸饱了水,形状都变了。维特内、维斯特莱、维特伯,原来有这么多地名以“维”字开头。他把剃须刀和剃须膏忘在小旅馆的公共厕所里,也没精力重新买了。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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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检查一下双脚,他发现小腿上的疼痛已经变成看得见的问题:皮肤下出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深红色。哈罗德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害怕起来。

  到森弗路德,哈罗德给莫琳打了个电话。他需要听听她的声音,还需要她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即使她说的一切只是出于愤怒。哈罗德不想让莫琳察觉自己心中的犹豫和小腿的状况,所以他只问了她和房子的情况。她回答一切都好。她问他是不是还在路上,他说自己已经过了埃克赛特和提伯顿,正取道陶顿向巴斯进发。她问需要她给他寄什么吗?手机、牙刷、睡衣、替换的衣服?她的声音透着一种温和,但他肯定只是自己想多了。

  “我很好。”他说。“那你应该快到萨默塞特了吧?”“我不确定,但应该快了吧。”“今天走了多远?”“不知道,大概七英里吧。”“好,好。”她说。

  雨打在电话亭顶上,窗外昏暗的灯光化成了液体。他想留下来,好好和莫琳聊聊,但没有可说的话了。两人之间培育了二十年的沉默与距离已经太深太远,连老生常谈都感觉空洞,直刺人心。

  终于她说:“我要挂了,哈罗德。有很多事情要做。”“是,是,我也是。就是给你打个招呼,看看你是不是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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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我很好,就是忙。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几乎都忘了你不在。你呢?”“我也很好。”“那就好。”

  “是啊。”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他道了再见,因为那好歹也算是一句话。

  其实他并不想挂机,就像他不想继续走下去。他看向外面的雨,等它停下来。一只乌鸦低着头,身上的羽毛湿得发亮,像颗星星。他希望它动一下,但它只是站在那里,孤零零的,浑身湿透。莫琳忙得几乎忘了他不在。

  星期天哈罗德醒来时已近中午,他腿上的痛楚并未好转,窗外的雨亦没有减缓。他听到外面整个世界兀自运行的声音:车流、人流,都在奔向自己的方向。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躺在床上,不想动,不想面对这一天的任务,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回忆起从前莫琳睡在他身边,想着她没穿衣服的模样,那么完美、那么纤瘦。他怀念她柔软的指尖滑过皮肤的触感。

  哈罗德摸索着找到帆船鞋,鞋底已经磨得像纸一样薄。他没有剃须,没有洗澡,也没有检查双脚,穿鞋子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将双脚塞进小一号的盒子一样。他穿戴停当,脑子完全放空,因为无论想什么,都只会得到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老板娘招呼着叫他吃顿早餐,哈罗德拒绝了。如果他接受这份好意,哪怕他只是允许自己和她有一刻的眼神接触,哈罗德都怕自己会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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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森弗路德出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他任由自己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随便旁人怎么想吧,反正他只是个局外人。身体在呐喊,渴求休息,他没有停下来,他气自己这么脆弱。大片大片的雨迎面打在身上,脚上的鞋子烂得和没穿没什么两样。他真想念莫琳。

  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曾经一度他们也有过快乐的日子。随着戴维一天天长大,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痕,仿佛两件事是有关联的。莫琳太会做母亲了,她当然会和孩子站在同一阵线。“戴维呢?”有时莫琳这样问,哈罗德回答他刷牙时听见门响了一下。“噢!对的。”她会这样回答,故意表现得好像刚满十八岁的儿子大晚上跑到外面游荡不是什么问题一样。如果他诚实地道出担心,恐怕只会让她更加忧虑。那时她还愿意下厨,那时她还没搬出房间。

  就在奎妮消失前夕,一切才终于四分五裂,分崩离析。莫琳埋怨,抽泣,拳头一下一下捶在他胸口:“你还是个男人?”她这样号叫。还有一次她对他说:“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如果不是你,什么都会好好的。”

  听着这一切真是让人心如刀割。即使她事后在他怀里哭着道歉,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一切都是哈罗德的错。

  然后就没了。沟通、吵闹、目光交流,都没了。她甚至无须把话说出口,他只要看她一眼就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管用了。她不再责怪哈罗德,不再在他面前哭泣,不再让他抱着她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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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慰。她将衣服搬到客房,他躺在两人当初结婚时买的床上看着,无法走近她,却又被她的抽泣声折磨着。太阳升起来,他们会错开上厕所的时间,他穿衣吃早饭,她则在几个房间穿来穿去,仿佛他不存在,仿佛只有忙忙碌碌不停下来才能按捺住内心的呐喊。“我走了。”“好。”“再见。”“今晚见。”

  那些句子其实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还不如直接说外语呢。两个灵魂之间的裂痕是无法弥补的。退休前最后一个圣诞,哈罗德向莫琳提议要不要一起参加去酿酒厂的庆祝派对,她反应过来后张大嘴死死盯着他,好像他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哈罗德不再望向天空、山麓、树木,不再寻找能标示这趟旅程进展的标志物。埋头逆风而行,看到的只有雨,因为天地之间剩下的也只有这无穷无尽的雨了。A38国道比想象得难走太多,虽然他只在路肩上走,尽量选择栅栏和路障背后的路,但来往的车辆总是太快,溅起的水花每每打得他浑身湿透,险象环生。过了几个小时,哈罗德突然发现沉浸在过去的悲伤和回忆中的自己,已经朝着错误的方向走了两英里。他没有其他选择,只好原路折返。

  重走来时的路比第一次更加艰难,好像总在原地打转。痛楚更强烈了,每走一步,都好像在噬咬身体。到巴格利坪以西,他终于放弃,在一家挂着“提供住宿”的农舍前停下来。

  主人是个一脸担忧的男人,告诉他还有一间空房。剩下的租给六个骑单车跨越整个英格兰的女人了。“她们全都有孩子,”他说,“给人一种感觉,她们这回终于可以放松放松了。”他提醒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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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德在这里最好低调一点。

  哈罗德这一觉睡得很差。他又开始做梦了,隔壁那群女人好像在开派对,他醒醒睡睡,既担心小腿的状况,又很想忘掉这个担忧。那群女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当年父亲身边一个又一个女伴的声音,有嬉笑声,还有父亲终于释放那一刻的哼声。哈罗德眼睛睁得大大的,小腿一跳一跳,祈祷这一晚赶紧过去,祈祷自己身在其他任何地方。

  早上,腿疼又加剧了。脚跟上方的皮肤透出一条条紫色的斑痕,整只脚肿得几乎塞不进鞋子里。哈罗德用力一挤,疼得打了个寒战。镜子里的自己皮肤晒伤了,满脸胡茬儿,形容枯槁,一脸病容。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只有父亲在疗养院里的模样,父亲连脚上的拖鞋都穿反了。“跟你的儿子打招呼呀。”看护说。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全身抖起来。

  哈罗德本想在那些骑自行车的母亲起来之前吃完早餐,然而正在他要喝咖啡的当儿,一群穿着荧光紧身服的身影伴着一阵响亮的笑声出现了。

  “你知道吗,”其中一个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那辆单车上的。”其他几个闻言都笑了。六个人里面她声音最大,看起来是她们的头头。哈罗德希望保持沉默可以被她们忽略,但她捕捉到他的眼神,向他眨了眨眼:“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你。”

  她肤色较深,脸上没有什么肉,轮廓很突出,头发短得可以看见发白的头皮。哈罗德不禁希望她能戴一顶帽子。这群姑娘是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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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下去的鼓励,她这样告诉哈罗德,如果没有她们,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她带着小女儿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我不是只求日子安稳的那种人,”她说,“我不需要什么男人。”接着她罗列了一堆没有男人也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列了一长串,但她说得实在太快,哈罗德要很专注地看着她的嘴型才能明白。腿上这样疼还要努力去看、去听、去消化,真不是一件易事。“我就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她边说边张开双臂示意,腋下的黑毛露了出来。

  四周响起一圈口哨声,还有几句“好样的!”哈罗德觉得自己最好捧一下场,但最终只拍了几下手。女人大笑着和她的几个同伴击掌,哈罗德忍不住为她这种独立特有的狂热担心。

  “我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上周才和我女儿的钢琴老师睡过,有一次我参加瑜伽静修还和一个发誓禁欲的佛教徒睡了呢。”几个母亲喝起彩来。

  哈罗德只和莫琳一个人在一起过。即使她将菜谱都丢掉,头发剪短,即使她晚上睡觉把房门锁起来,他都从来没想过去找其他人。他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那就相当于将他生活中有生命的部分裁掉,整个人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他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向那个母亲道喜,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接着就起身想离开。一阵热辣辣的刺痛击中他的腿,哈罗德绊了一下,扶住桌子。他赶紧顺着动作假装自己其实是想挠一下手臂,用力忍住腿上一阵一阵的刺痛。

  “一路顺风。”那个骑自行车的母亲说道。她站起来抱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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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德一下,身上有一阵橘香和汗味混合的气味,有点醒神,又有点刺鼻。她边笑边抽身,双臂挂在哈罗德肩膀上:“就像鸟儿那么自由。”脸上也满满写着自由二字。

  哈罗德感到一阵寒气。他看到她手臂上爬满了粉色的、柔软的疤痕,有些还挂着未脱落的黑痂。他僵硬地点点头,向她道了声祝她好运。

  还没走上十五分钟,哈罗德已经觉得非停下来让右腿休息一下不可。背、肩、颈、手臂,都酸痛得叫他无法集中精神。钉子一样的雨打在屋顶、路面,回弹到他身上,他不闪也不避。才一个小时,他就已经一步一拐,渴望停下来。前面有树,还有一点红,也许是面旗子。人们总在路上落下最奇怪的东西。

  雨水将头顶的叶面洗得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和脚下腐烂的软叶相似的气味。离那一点红越来越近,哈罗德微微弯下身子。这不是红旗,是一件挂在木头十字架上的利物浦球衣。

  一路上他也见过几个放在路边致哀的物件,但没有一件像这件球衣一样触动他。他叫自己绕道另一边,不要看它,但终于情不自禁。他被它吸引住了,仿佛这是不该多看的禁忌。很明显,一位亲人或好友用闪闪亮的小玩意在十字架上搭了一个圣诞树的形状,还挂了一个塑料冬青环。哈罗德仔细观察那些包在玻璃纸里枯萎了的花,已经流失了颜色。还有一张装在塑料夹里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四十来岁,壮硕、黑发,一个孩子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他对着相机笑得很开怀。湿透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致世上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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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

  给最糟糕的爸爸该写什么悼词?“操你,”戴维嘴里挤出一句话,双腿不听使唤,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我操你!”哈罗德用手帕干净的一角擦去照片上的雨水,再把花束上的雨水拂去。接下来的路,他满脑子只能想到那个骑自行车的母亲。是怎样的孤独,才会促使她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道伤痕,任红色的血流出来?又是谁发现了她,是怎样把她救回来的?她想被救回来吗?抑或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了生命的一刻,他们又强硬地将她绑了回来?哈罗德希望自己刚才说点什么,让她永远别再考虑这条路。如果他出言劝解过,此刻就可以把她放下了。如今见过她的面、听过她的声音,心上又多了一道重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承受多少了。他努力忽视腿上的疼痛,刻骨的寒冷,脑子里的混乱,逼自己步子再迈大一点。

  临近傍晚的时候,哈罗德到了陶顿的郊区。这里的房子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顶着圆圆的卫星天线。窗内一律挂着灰色的窗帘,有些还装了金属防盗网。水泥森林中仅有的几片小花园都被雨打平了,一棵樱桃树的小花被打落一地,像散落人行道上湿透了的纸屑。经过的车辆那样快,那样响,刺得人耳朵都痛起来,路面像刷了层油一样。

  哈罗德最恐惧的一段回忆又冒了出来,他试着转念想奎妮,但没有用。他一鼓作气,越走越快,手肘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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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在地面的力度越来越强,连呼吸都忘了跟上,但没有什么能帮他逃避二十年前那段回忆——那个结束了一切快乐的下午。他看到自己伸手推开那扇木门,感觉到阳光落在肩上的温暖,闻到空气中微微发酵的温热的气味,听到那异于寻常的宁静。

  “不要!”他张开双臂在雨中挥打。突然他感觉小腿像炸开了一样,包裹着肌肉的皮肤仿佛被撕裂开了。地面突然升起,他伸出手想挡,但膝盖在这时不由自主地弯曲了,他整个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狠狠地痛起来。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让你失望。接下来他知道的,就是有人用力拽起他的双臂,开始大声喊救护车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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