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书屋
摩天大楼小说

首页 ›› 悬疑小说 ›› 摩天大楼 ›› 第五章 谢保罗

摩天大楼小说

第五章 谢保罗

上一章:
下一章:

  最终,我总是会害死人的。

  所以不能说,人不是我杀的,若不靠近我,美宝一定不会死,我就是这么确定,我身边已经死了两个女人。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与她是如何从客人与店长之间、从管理员与住户之间变成如此的关系?我们是如何跨越那条线,如何掀开那道门,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刷开磁卡,进入电梯,再刷一次磁卡,启动电梯,通达二十八楼,在每一个可能认出我的人面前,堂皇进入她家门?想来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竟真的这么做了。

  最初,我也像其他人那样,点一杯咖啡,一份贝果,消耗一整个下午。咖啡店晚上总有段时间,美宝独自顾吧台,小孟进去做饼干或外出采购,店里空闲得奇怪。以前总是我对着美宝喃喃自语,后来,是她对我倾吐心声,我猜,那时的她,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如果不对其他人说点什么,就会在公共场所失控。为什么挑选了我?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她知道我撞死人的事故,因为我也是个罪人,是一步步跌入深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某种程度来说,美宝也活在深渊里。

  我不问原因,不求解答,曾经,她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像一个树洞,陪我说了好久好久的话,让我倾吐一生所有,直到我变得几乎透明,不再保有任何秘密,换她将我当成树洞,在那些店里空无一人的时光,低低的声音,缓慢地,像总是必须努力寻找才能找到正确的字眼,她对我诉说她的人生。

  我们俩的对话,就像空中降下的雨那样自然,没有开始,无法结束。她一对我开口,神情就像个梦游者,她不再是那个永远漂亮、体贴、亲切可人的正妹店长,她的神情甚至有些疯狂,她说出的那些事匪夷所思,却又合情合理,我几乎可以碰触到她,那原本被美丽的外表隔绝起来的,脆弱而疯狂的内心。我就是在那一天爱上她的,我已经不知什么是爱很久了,或许,即使连对我的未婚妻,也不曾产生过这样的情感,我感觉那就是美宝对我索求的,绝对的爱。那样的爱,可能必须强烈、绝对到,即使她要我杀了她再自杀,我也得做,因为只有我可以为她做到。

  即使她对我说着林大森的事,说着她过去逃亡的生活,说着她弟弟对她的痴迷,她对弟弟的宠爱,我丝毫不感觉嫉妒,只感觉她又向我开放了些,这样的开放,使我感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内心枯槁空虚,过去几年什么也装不进来,我似乎爱过那个轮椅女孩,但对她却一无所知,没有勇气对她求爱,不敢上前与她攀谈,我以为人生已经与爱无关,美宝如此把自己摊开给我,我唯有勇敢接受。

  “我以为我爱大森哥哥,我也认为他爱我,然而,爱是什么呢?爱就是那样一次一次地做爱,把彼此搞得遍体鳞伤吗?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保罗,我曾看过自己的死,许多次,有很长一段时间,睡眠等同与死亡,我一旦把头靠向枕头,总希望自己不会再清醒了。

  “从前,每次继父摸进我房间我就会死去一次。使我痛苦的,不仅是他在我身上胡乱的摩蹭,还有他刻意把颜俊绑在一旁,让他看着我被凌辱,那总会让阿俊发狂似的乱喊,他总涎着脸说:‘等你再长大一点,绝不让别的男人先享受……’那种非人的神情,让人从内心里荒寒。这些母亲都知道吗?我想她是知道的,但为了留住这个男人,她装聋作哑。

  “后来,继父入狱了,母亲带着我们到处躲债,到了夜里,母亲总是哭泣不断,她总号叫着我是魔鬼转世,毁掉了一个家,母亲会号哭着她要杀了我再自杀,否则就说要带着阿俊去跳海。那样的时刻,我会立刻进入灵魂冻结状态,看起来很正常,能呼吸会说话,但此身非我身,我立刻不在此时此地,任何痛苦都与我无关。

  “我想象中的死亡,之前会有一段昏迷的时光,是慢慢死去的。死的过程除了身体的疼痛,还有一种被剥离的痛苦,像是气球被吹到最胀最胀,突然从头顶裂开,整个‘我’就像一股气体突破身体而出,有一阵子没什么意识,等意识恢复的时刻,就变成现在这状态了,我想,这就是‘肉体死’。我这个人在现实界的存在已被归入了‘死亡’。

  “我想象死亡可能是这样,突然心思都清明了,再没有任何时间追赶于后,没有待办事项,没有人生责任,无须吃喝拉撒,不必跟谁响应,所有言行举止都可以暂停。

  “可以从容回顾自己的一生。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用做。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看见自己的肉身,更不像一般人以为的‘鬼魂’可以无所不在,我想我只剩一缕魂魄,只是一个死前还不肯离去的灵魂,最后的意识吧。我知道我死了,因为现在我所拥有的这种感觉是活人不会有的,没有任何‘存在’感,但却可以清楚感知、记忆、回想、思考,我不知道如何驱动、启动,这些意识到底寄存在什么地方,我只知道自己的讯号越来越弱,我必须在还能够之前,把自己斑驳的一生整理清楚,才有办法进入下一个阶段吧。天国或地狱,或是彻底地消失,不再轮回?我不清楚,目前,也管不了这许多。

  “我的肉体,应该是在死去后快速被火化、下葬了,生前没想过可以跟谁好好讨论我想要安排的葬礼,希望可以火化,漂撒在我与阿俊跟大森认识的那个海边小镇,在我们去游泳的海边,让变成骨灰的我,由他的手,一点一点从之间泄漏,撒进海水里,由浪漂走。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我有葬礼吗?大森会来参加吗?我的生与我的死对他来说,改变了什么呢?有时你对一个人的爱如此之深,你期盼他永远都不忘记你,却又不忍心他为了你的死去而受苦,这真矛盾。

  “但那是认识你之前,现在有了你,或者我谁都不要管,就让你带着我走吧,最后的时光,我想与你安静相对。

  “死去的我,那逐渐冰冷、僵硬、败坏的肉身,是什么模样呢?奇怪地,我对死前与死后那段记忆全不存在,仿佛与我无关似的,使我既无法理解自己的生,更无能参透自己的死。我好像只是被寄存在一个地方,肉身完全消逝之后,我慢慢地苏醒了。

  “我生身至今二十九年,都受困于这个人们眼中‘美丽的肉身’,这个从不为我个人带来任何快乐的躯壳,主宰了我的命运。

  “当我欢快地感受这不再受限于肉体束缚的灵魂之自由时,我突然感受到清醒,像是梦中之梦,醒了又醒,我突然从刚才的感受脱离,醒在自己的床上,洁白床单如旧,方才那一段全然无名无状的自由,那纯粹意识的转动与飘移,突然沉重地跌落在躺卧于这片白色床单的身躯,这个实然的‘我’上头,深刻的‘存在感’打击得我在床上晃了晃,我没死,没离开,只是进入了一个‘假死’的梦,正如我曾经想望的那样。会不会当一个人真心求死,或你已心死,就有机会经历那样短暂的一个死亡过程,或者,你会把任何类似于想象中的死亡都当成是死。我再度清醒过来,早晨九点钟,周六早晨,再过一会儿我就拿着钥匙打开店门去上班,如过往两三年的每个上班日,有些日子对我是美好的,比如大森来的时候,有些日子,连大森的到来都无法使我感到轻松,好像连他也把痛苦带到我这儿了,要求我给予安慰。许多许多人来到我面前,对我索取的,都是那样的东西,但那却是最困难的。他们要求安慰、理解、抚慰、包容,甚至是爱,那是爱才做得到的,但我又有什么能力去爱呢?

  “身体好沉重,即使我只有四十六公斤,有着一般人宣称过于纤瘦而且美丽的肉身。白色床褥里我望着自己,窗帘缝隙透进光,手臂有细细的寒毛发亮,我觉得很男孩子气,我将手臂锻炼得肌肉结实,这样的身体应该与性感无缘,我渴望的是全然的‘力量’,让这具身体展现力量而不是展现诱惑吧。我这么想,既然无法从生命里脱离,我还是要努力去活,但真正想要‘活着’,却也感受不到活着的喜悦。生命像是最远处吹来的风,吹不动我,无法摇晃我稳定如固体的心,如果我躯体里还有这样的事物的话,如果我还可以称之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具机器。

  “我为自己准备了一整套完整的仪式以便逃离自己,逃离我的荒唐、怠惰、淫荡、痴愚,如今的我真的比较好吗?快乐的?愚蠢的?无法感受到不幸,拒绝体验痛苦?我已经走过边界,直接走进绝境里了。

  “或者,不是如此,那些都是旧的描述,旧的联想,旧世界里残存、用来描述我的形容,是那些将我当做贱人的人强加给我的印象,把我洗脑。

  “大森周间几乎每个早上都会来,但周休二日的假期、过年、春节、中秋、父亲节、母亲节,所有节日他都不会出现,重要吗?我真的必须天天见到他吗?

  “性快感?爱情?温情?回忆?

  “我几乎都无法分辨了,那种一接触就使人脑浆炸裂、浑身酥软无法思考的感受是什么,是对性爱上瘾了吗?对于他所能带给我的,仅有的,唯一的具体事物,打开我的房门,走向我,贪婪地,近乎搏命似的,与我性交,那是爱吗?当我因为激烈快感而歪斜眼睛,口中不能控制喊叫、哀嚎、求饶,喊发出所有淫荡色情的话语,脑中想象那些最邪恶的念头,为了将高潮推到最高,我们反复演练的,将之发挥到极致的,捆绑、抽打、窒息、折弯,让性器几乎都渗血、肿胀,痛楚与快感交替,感到性命垂危,死亡就在眼前,好像不如此就无法爱到对方。然而,当一切激烈的行为结束,当保险套滑出体外,那些我曾拥有,每一个让我受孕的机会,都变成一摊任意丢弃的垃圾。我们瘫痪在彼此身旁,就像从前那样,不,从前我们多么纯洁啊!我记得的大森哥哥,身上总散发洁净的香味,总是体贴地、温柔地,就像永远会守护我们那样,陪着我踏过温暖海水,在海面上漂浮着。我记得那些时光,即使那时,我也已经渴望着他的碰触,我知道那是什么,幸运或不幸的是,我从小就一直知道那就是性。

  “有些美好的时刻,某些早晨,他好像体力不济,他似乎不那么饥渴地向我索取,可能昨晚喝挂了,可能昨晚已经与妻子性交所以不饥渴,我不清楚,时光倦懒地,我只是躺在他身旁,看他以平时十分之一的精力抚摸我,好像另一个真实的他要在不饥饿的时候才会出现,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我觉得他将我当成了妻子,性变得寻常无味,可有可无,他只是想在我身边躺一会儿,让阴茎在我体内待一下,好像交合只是一个习惯,不是致命的危机,那样的好时光里,他安静得令我感伤。我们本该是这样一对寻常的情侣、夫妻、兄妹,我们却令自己走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我蛋糕做得好,是拼了命学习的。在蛋糕店最忙的时候,晚上只睡三小时,别人不做的工作我都抢来做,除了外表,我想要有些什么,是谁也带不走的东西。知道自己漂亮是危险的,但那至少可以带给人信心。然而我却没有,自小母亲痛恨我的长相,即使我长得与她十分相似,或许,她认为生育了我,使她的美貌递减,使她从女人变成妇人。母亲爱着的每个男人都很疯狂,嗜赌、饮酒、吸毒、打架闹事,入狱是家常便饭,她就像个罪恶的磁铁,专门吸附罪犯,而她喜爱的男人,通常都长相英俊,性格邪恶。直到现在,母亲拖着一副破烂的身体,还是巴着继父不肯松手,只要能留住他,不惜出卖一切,甚至包括我跟阿俊。那种飞蛾扑火的爱,好像也遗传到了我跟阿俊身上。

  “保罗,或许我也是疯狂的,所以我与大森的重逢,造就我们俩都脱不了身的僵局。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懂得什么是爱吗?但他从记忆里走出来,就像那个夏天一样,永远都会在最恐怖的时刻,把我跟弟弟带走,我们往天海最远的地方走,最好永远不要回头。”

  美宝持续说话,往事就回到了眼前,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一切。像梦游,像电影,无比清晰又如此梦幻,好像用力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下班后在一楼中庭等我。”有一日她对我说,像一句咒语,我就带着水壶去中庭小花园发呆。她那天是早班,七点就下班,星期三傍晚,我们去附近的韩国店吃了海鲜煎饼与烤肉饭,去小学操场走路,到超市买水果,简直就像夫妻一样。路途上她依然继续跟我说话,好像停止不了似的,这大概是她开始说故事的第七天吧,所有细节她都不遗漏,她描述着孩童时、少女时、成人后,所有在她眼中的天光云影,人世变换。十岁那年母亲带着她与弟弟沿着海线火车奔逃,逃避债主,短暂停留在那个滨临海边,有着游乐场的小镇,镇上裁缝母子,那个教她游泳的青年,“那是我的初恋”。她生命中的男人陆续登场了。

  我就像最有耐性的神父,聆听她的告解,也像一只温和的老狗,侧耳倾听。我全神贯注,不遗漏任何细节,唯恐这如梦似幻的亲密与信任,会随着任何一个眼神飘忽散落。

  我甚至连已经跟着她过闸门进电梯都没发现,以至于柜台其他同事到底用什么眼光看我,我根本没发觉,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在她的房间里。窗外是高远的黑夜,点点灯光,鱼群般出现在远方,屋里点着床头灯,客厅那边亮亮的,她像是要带领我穿越什么深山险谷一般,穿越了凉冷的木地板,引领我坐到床边,老天我有多久不曾与女人相对了,回过神来我惊恐想逃,又意识到,这是美宝,我不能逃,她温暖的手像带着电流,从我的脸颊开始抚摸,她踮着脚尖,感觉好脆弱,我才拦腰将她抱起来。

  过程里我的眼泪一直没停止,就算人生这是最后一天了,我已心满意足,我在她身体里,才知道自己过去孤独脆弱,虽生犹死。她也是眼泪不断,几乎断肠,我不知道这样的亲密是什么,我们像两个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想从对方的身体里找到出路,想要让彼此都活下去。

  我们几乎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安静地叠合着,像是稍微用力,这幻梦就会破碎,或者,这样的叠合已经超过我们可以承受极限的边缘,仅只这样就足够。我们性交,却不像在性交,而只是把身体贴合起来,不想有什么空隙,经由如此动作,可以确认对方的存在。

  最后我到底射精了没,美宝是否有达到高潮,都显得朦胧,或者我们根本没把动作做完,只是安静谛听彼此的气息,感受着有什么从身体里涌出来,就全部接收过来,我想做的只是这样,做一道可以任她浮沉的海浪,分担一点她生命的重量。

  什么都没关系,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接下来的一切让我与你一起承担,我想对她说,但我没说。我们只是静静地啼哭、欢笑,然后进入黑夜一般的沉默,任沉默将往事碾碎,切割成适当的大小,可供爱人食用,但愿天光不醒,永夜长存。

  我知道了她的许多事,好像还不够,她还想把自己脑中仅剩的什么,都榨出来给我。她细细的手臂搂着我的颈子,她将额头贴着我的,我好像可以从她落地那天开始回想,这样一个女人,如何走到现在这里,濒临疯狂,即将毁灭,许多人爱她,现在又多加了一个我,但她却不幸福。我要沉静地,不惊动任何人事物地,以细胞里每一个可拂动的触手,轻轻抚摸她。眼泪落下来,渗进记忆的沃土。

  “我已经被淘空了。”美宝说,空洞的眼神仿佛已历经重创。“我好疲惫。”

  “我们离开这里。”我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我们可以从头来过。”我说,“不管做任何工作,只要可以温饱,我都愿意,任何地方,只要能让你逃离一切束缚,我都能够住下。我们离开这一切,从头来过。我对你一无所求,安顿之后,你想要我走开,我也会离开的。”我切切地说,仿佛未来已经向我们展开,只要跨步向前,就能到达。

  “我不要你走,但我不知道如何离开。”她说。

  接下来的两周我非常幸福,但愿她也是。无论早晚班,我们都会抽空见面,我们没有约在大楼里,而是穿上球鞋、或骑上摩托车,随意到什么地方去,去散步、吃饭、运动。我惊讶于美宝生活如此封闭,竟然只在大楼附近走动,她说以前不是这样子,她很喜欢慢跑,假日会去爬山,那是单身的时候,工作很忙,但总会让自己活动。“恋爱好累人。”她说,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我们算是恋爱吗?她指的是这一年多来仿佛被困在屋里地等着林大森,为了早起见面,她时常睡眠不足。假日时她的正牌男友来了,她就窝在家里睡觉。“真不知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都乱掉了。”

  或许我自己这四年来也没有生活了,值班、工作、吃饭、睡觉,幸好我仍维持跑步的习惯。高中时我是田径队的,养成习惯,脑袋一紧绷,就会去跑步,开心时跑,痛苦时跑,茫然时也跑,每周几次在住家附近沿着河堤慢跑,那似乎是车祸之后我唯一可以感到放松的时刻,就这么跑着,无论是温暖的风,冷冽的风,甚至是带有雨水的风,在跑步时吹拂、刺激、打磨着我的脸,让双腿从酸痛跑到麻痹,最后感到轻盈。我这么告诉美宝,于是,我们都上早班的日子,下午七点,一起去慢跑。

  “你想要什么呢?”我问她。即使我可以给予她的不多,但我仍愿意全力付出。

  “我从没想过自己要什么,只是一直在应付别人对我要求与索取的。从小要照顾弟弟,稍大之后就忙着赚钱,这些年来,光应付债务、躲避家人的纠缠,已经精疲力竭,我很怕有谁爱我,好像被爱就又增加了新的束缚,自己身上的包袱越来越重。”我们总是一边跑步一边说话,速度不快,但话语会随着风自然地传送,我感觉她好像在身体跑动时,越能开放自己,我当然也是。

  “保罗,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生命即将失控,如果可以,我但愿你我永远不要上床,不要当恋人,你一直都是那个安安静静的好人保罗。只要你一走进店里,世界就安静下来,你灰白的头发,沧桑的脸,巨大的身体,像个男孩子似的笑容,我想我一定喜欢你很久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你喃喃对我说着那轮椅女孩,我心里有些嫉妒,有轻微的酸楚,我认识她噢,你一定不知道,她也对你有好感呢,我收集了所有人的秘密啊。保罗,你问我为什么是你,其实我也别无选择。”那时我们停在河边的座椅上休息,喝口水,擦擦汗,美宝说了那么多话,似乎疲惫了,就在我以为她要休息的时候,她突然神色一正,严正对我说:“前几天,我好像在咖啡店外头看见我继父了,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或者只是一个脸上有疤痕的陌生人,或者根本连疤痕也没有,只是一个寻常的路人。但那人的目光使我想起了继父,无论是记忆里的他,或者噩梦时刻,他贪婪凶恶地瞪视着我的模样,要找到我并不难,而我确定,他很快就要找到了。”

  “先别慌,我可以回去问李东林,如果有那样带着伤疤的人出现,他一定会记得,他见过谁都不会忘记。”

  “或许一切是我的幻想,但我感觉越来越紧迫,我不知道是为了逃避大森,或者害怕继父,或我只是累了,慌了,再没有能力继续这一切。前阵子颜俊来找我,说我给他的磁卡钥匙弄丢了,后来母亲拿去还他,说掉在换洗的外套里,我有直觉,他快找到我了。家里可能会有什么关于我的信件寄到,说不定会有这边的地址,或者,其他方法。我继父以前找过征信社查我,这次也可能继续这样做,再不走就来不及。”美宝说。

  我们立刻谈定离开的计划。“我们去台南。”我说。以前一个银行的同事在台南开手工面包店,曾联络我过去帮忙,我跟朋友联系,工作仍在等我,他说面包店附近老小区看到几个空房子,租金便宜的两楼透天厝,租金只要七八千。无论是工作或住处,都很适合我们,只要离开台北,做什么,住哪,都可以解决。不再汇钱给那家人之后,我身上攒了几万元,去到台南,即使不去面包店,我也可以找工地的工作,或者任何粗工、临时工,我想市区里也找得到管理员的工作,至于美宝的部分,再慢慢想,主要先逃离这里,安顿下来。

  “我们从头来过。”我说。从头来过,我第一次萌生如此强烈的念头,人倘若不愿被往事束缚,渴望脱离自己的罪恶感与负疚,必须从头来过,无论何时开始都不算晚。

  接下来的日子,我下了班会去网咖上网找工作找房子,美宝好像也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行动。她说她跟大森分手了,也对大黑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但林大森跟大黑都还不愿放手,“需要一些时间处理”。美宝也跟阿布请辞,将家里与继父的事全都说出,阿布虽然不舍,却也愿意让她离职,只要找到新的人员,就让她离职。阿布建议她先报警,以防万一,因为工作上的交接需要时间,需要两三个星期,月底前一定要走。美宝说阿布帮她存了钱,有二十万,如果她想到台南开店,甚至愿意帮她出资,还找了在地的朋友帮忙照顾她。一切看来都很有希望,唯一的问题在颜俊,我们俩决定一安顿好,就把颜俊接过来住,这才能杜绝后患。报警恐怕只是更加暴露美宝的行踪,警察无法遏止继父的疯狂。我建议美宝下班后先到我的住处住一阵子,但她说得收拾行李,大楼里安全,在店里反而要小心。她说。

  说来,不是为了色心,我们第一次之后,根本没再上过床,是美宝说的,“我想把一切都处理好,再跟你交往”。我不怕等,我也没在等待什么,对我来说,除了安全带她走,我一无所求。我在大楼柜台的时间,会特别留意咖啡店那边的监视器,晚上美宝下了班,我不方便上去找她,但至少我守着大门,不可能让那个有疤痕的男人走进来。

  事发前几天,她脸上带着淤青来上班。上次跟大黑谈分手,他差点动手,没想到她要跟林大森分手,他竟打了她。“只要可以分手,受点伤不要紧,毕竟是我辜负了他。”这是美宝处理事情的方式,但到底她的死亡与这两个男人有无关系,我无法确认。

  我们什么都想到了,每一个细节都不遗漏,但还是来不及,不知道是谁,在我们离开前,夺走了她。

  我知道我有嫌疑,因为屋里到处有我的指纹,那天早上我还去过她家,我不会推脱卸责,无论如何,没能来得及带她走,就等于害死了她。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我也是有罪的,任何事,我都愿意承担,然而,我这番自白只希望你们快点找出钟美宝的继父,他一定与美宝的死有关。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上一章:
下一章:

· 推荐小说:滇娇传  日头日头照着我  纽约单身日记  伪装学渣  美人温雅  巫蛊笔记  原来我很爱你  世界微尘里  时光行者的你  锦衣之下小说  蜀锦人家  夜旅人  庆余年小说  独家占有  御赐小仵作  半是蜜糖半是伤  国安局密档  我的漂亮朋友  陪你到世界终结  拾光里的我们  我的鸵鸟先生  繁花盛开的夏天  宠后之路(如意芳霏)  嫡女成长实录  嫡女成长实录  簪中录(青簪行)  甜了青梅配竹马  似水流年情不易  明月曾照江东寒  撩了我别想跑  我有特殊沟通技巧  良言写意  余生请多指教  有匪小说 绾青丝 夏有乔木雅望天堂 心灵法医  师爷请自重  虐渣指导手册  月上重火  三嫁惹君心  朗月笑长空  草莓之夜  夜谭十记(没有硝烟的战线)  我知道你的秘密  摩天大楼


摩天大楼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 金庸小说 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