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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薛姨妈无心获玉 王舅母称愿结姻

  话说梦玉拉着他娘儿两个放声大哭,正在伤心,忽听耳边有人高声喊叫,忙回头睁眼,见是徐忠、赵禄同定儿等都在炕前,问道:“大爷为什么悲哭?若是想家,咱们明天就起身回去。倘若身子不自在,去请医生赶紧调治。”梦玉一面擦眼泪,起身说道:“忽然梦魇,并无别故。你们不必惊慌。”命定儿倒茶,取热水洗面。众人见大爷安好,俱皆散去。茗烟进来磕头,梦玉见他上下一新,篦了头,修过脸,不过饿的黄瘦些儿,站在面前,倒还不讨嫌,心中颇觉喜欢。吩咐定儿领他去见徐忠、赵禄、同事众人,就派他一体伺候。自此以后,茗烟有了归着,这是忠心为主的报应。

  且说梦玉洗脸之后,坐在外间炕上,细想刚才梦境历历在目。惜乎没有问得姓名、住处。我同他从未见面,如何承他有这番雅爱?真是奇事。若真个只有母女二人,倘这老母去世,眼见痴情闺秀定遭罗刹府君,岂非天地间一大恨事?我梦玉自负多情,若是真有梦中人,岂肯忍心不顾呢?但是叫我从何访问?真令人闷死。正在左思右想,常儿们进来摆饭。这茗烟从小儿在贾府出身,又是伺候宝玉的心腹,一切规矩体度与梦玉十分合式。徐忠等见他服侍大爷比别人勤谨妥当,都相待甚好。

  梦玉自这天哭醒之后,众家人恐大爷在街上受惊,力劝在家静养。不得已勉强坐了一天,甚觉气闷,对徐忠们道:“我带着茗烟,就在左近逛逛,不到远去,谅亦无碍。”两个老家人恐大爷闷出病来,只得吩咐茗烟等小心伺候,不要去远。众小子答应,跟着大爷离了荣府,顺着脚随便闲走,甚觉爽快。

  转过几条胡同,来到一条后街,两边尽是乡绅宅第,门前那些奶娘、仆妇抱着姑娘、哥儿玩笑。见了梦玉倒像都是认得的。

  主仆们刚走到一所旧宅子门前,里面抬出一乘青纱二人大轿,坐着位四十多岁的太太。梦玉站在一旁让轿,望见纱窗里这位太太长眉细目,富厚大方。那轿里太太也一眼看定梦玉,相去不过二尺远近,只听见那位太太叫道:“孩子,你怎么带了茗烟躲在这里,也不怕苦坏了你那母亲?”吩咐住轿。后面家人、小子立刻过来,将轿歇下。这位太太走出轿来,一把抓住梦玉往里就走。梦玉正看的出神,不提防被这位太太拉进宅去,不知是什么缘故。茗烟后面瞧见,心中大喜,跟着一同进去。来到大厅,那位太太坐在一张大椅上也不说什么,拉着梦玉放声大哭,十分伤感。梦玉摸不着头路,瞧见茗烟跪在下面磕头。有一个白胖标致姑娘见太太哭的伤心,他十分动气,怒冲冲过来拉着梦玉的手,在膀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也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定儿、安儿呆呆瞅着,再也想不出这缘故。彼此说道:“咱们大爷真是个破蒸笼的盖子,到处惹气。但凡走上街来,一准就有乱儿。这怎么说呢?”两人正在叨叨,只见那位太太止住哭声,用手指着茗烟,骂道:“你好大胆,拐骗了主子,躲在这儿。神佛爷保佑,叫我今日无心遇着,还有什么说呢?且打一顿,再送衙门治罪!”吩咐众家人:“快与我结实打这奴才!”那胖姑娘含着眼泪,气烘烘走上前去,向着茗烟咬着牙打了两掌。众家人的鞭子像雨点似的浑身好打。梦玉十分不忍,瞧着难过,不觉放声大哭。那位太太吩咐止打,劝住梦玉的哭,叫茗烟跪上,问道:“你同主人前后逃走躲在这儿,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你主仆们打扮的这样体面,是那儿来的?

  你若说一个字的谎,我将你的牙都拔掉!”茗烟磕头答应道:“奴才不敢说谎。”就将当年离府之事,直说到现在情形。那位太太听说,忙拭干眼泪,拉着梦玉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明明是我的宝玉,你怎么说不是呢?”定儿、安儿才知道这位太太又是错认了人,忙上去请个安,说道:“回太太的话,咱们大爷实在是礼部尚书祝大人的少爷,荣国府贾太太的姑爷,现在荣府收拾宅子。茗烟实在并不说谎。”梦玉忙问茗烟:“这位太太是谁”?茗烟答道:“这是宝二奶奶的母亲,薛家姨太太。”梦玉道:“哎哟!原来是宝姐姐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一样。虽然认错,到底不是外人。”赶忙跪下说道:“宝二哥做太太的女婿,不能终奉慈帏,忍心撇掉父亲妻子倒去出家,怨不得太太伤心悲苦,实在令人可恨。今日天幸与太太相遇,梦玉情愿继与太太为子,奉养高年,代宝二哥报答刚才相见这番伤心慈爱。”说毕,拜了八拜。

  薛姨太太泪落如雨的说道:“害了我苦命的女儿,悔也无及。适才相见,悲恸切心,无暇细问。今蒙不弃,甚觉抱惭。但是虽非贾家之子,到底是贾家之婿,终不离至亲骨肉。我认婿得子,不幸中之幸事,甚慰我心。”梦玉大喜。拜毕起立,身旁众家人给太太道喜。薛太太拉着梦玉细看一会,叹声不绝,说道:“如何能够长远相依,死也瞑目。”回头向茗烟点头赞道:“好孩子,忠心可喜。我刚才错误打你。这红绶自小在我跟前,很能干勤谨,同宝姑娘十分相得。适才打你两下,这是他同你一样忠心为主,一时激于义忿,都是我的冒失错处。我这会就将红绶许你做个老婆,过一半年等我跟前有得力的交待后,再给他出嫁做亲。”茗烟答应,忙跪下叩谢。红绶低着头,正要进去,被梦玉上前抓住,说道:“恭喜!两个嘴巴打出理来了。但是好没因儿的咬我一口,叫我这会儿还是怪疼的,怎么个赔还我呢?”红绶笑道:“等我各自各儿咬两口,算赔了你罢。”梦玉道:“那不能,必得我亲咬两口才算。”说毕,抱着那胖脖子上,咬的红绶笑作一团,引的薛太太吃吃大笑,向梦玉道:“你二哥哥今日往六舅母家赴席,晚上才回,你跟我进去拜见嫂子,再将同我姐姐家结亲之事及如何来修这房子的缘故,说给我听。”梦玉答应,跟进上房。二奶奶邢岫烟出来相见,也骇了一跳,笑道:“怨不得太太要认错,真是宝兄弟的化身。这怎么说呢!”叔嫂拜毕,奶子抱两上小侄儿过来磕头,薛太太吩咐坐下。梦玉将结亲、修屋的原委细说一遍。

  婆媳十分欢喜道:“实在是珍珠的福气,得这样一个好姑爷!这是各人的福命。我那天听见柳太太说,你丈母要回南,我想着也不过白说说,未必就能动身。谁知你来给他家修屋子,这回南一定是准的。不知我进去可能见面?”梦玉忙问道:“妈妈刚才说那位柳太太?”岫烟就将路上结亲之事细说一遍。梦玉惊喜道:“谁知你老人家是绪哥的丈母!”也将在扬州相会分别的话说明。彼此大笑道:“这才叫做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薛太太吩咐,去叫祝府徐、赵两管家来说话。丫头答应,传话出去。娘儿们畅谈一会,见门上家人带着祝府两管家进来请安。薛太太指道:“你们大爷是我姐姐的女婿,又是我的认继儿子。我不见面就罢,既与相见,岂可令他一人住在外面?别说是你家老太太知道要怪我,还管对不得我姐姐。不用说是一准要住在我家。不但大爷该住在我家,连诸位管家们给我姐姐家收拾宅子,辛苦劳乏,实在叫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住在这儿粗茶淡饭可以略尽点儿心,别叫管家们怪受委屈。”徐患、赵禄齐声应道:“贾府的差使,就是自家主人事务一样。姨太太吩咐,大爷应分搬过来住,再派茗烟、定儿们在这儿伺候。余下的在贾宅里照应,催着赶紧收拾,恐工匠人疏忽。”薛太太道:“两位管家既是这样说,竟依你们办罢。”徐忠们答应,出去将大爷同茗烟、定儿们都搬到薛宅来祝薛太太将梦玉带在自家屋里,就派红绶、紫云照应伺候。

  是晚薛蝌回来,弟兄见面,甚属亲热,彼此谈的深相契合。

  薛蝌对母亲说道:“我瞧宝兄弟差的多着呢。像玉兄弟温文风雅,语言敏捷,举止大方,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令人喜爱。当年宝兄弟何曾有这光景,成天躲在大观园,同几个姑娘们闹做一堆的,不是病就是发昏,你老人家白着了好些急。自宝妹妹完姻后,他更闹的呆不痴儿的,同咱们从来没有坐下说几句话儿,连你老人家跟前,也不见怎样亲热。幸亏被人骗去出家,若是留在家里,我瞧着一点儿没有出息。”薛太太叹道:“地根儿我瞧那孩子原是好的,后来谁知他撇了父母妻子做出这样绝恩断义之事。我早知道后来是这样,不如让他同林姑娘结了亲,一个无情,一个短命,倒也罢了。何苦害宝姑娘一生饮恨?人家有好姑娘,你们再别混去做媒。做的好呢,不以为德;若是做的不好,令人终身之恨。”薛蝌道:“母亲吩咐的很是。那一天有人给刘提台的六少爷做媒,说原任上元县竺父台的小姐。这位小姐生的美貌非凡,兼通书史;并无兄弟,只有母女二人,必须一个奉养终身的好女婿才得。我瞧那刘少爷貌既不扬,粗鲁可鄙,真是他娘不成材料的东西。前头娶的张都司的姑娘,也很好的品貌,嫁了过去,被这位刘少爷朝也打,暮也骂,不到半年,活活气死了。有那该万死的媒人,想着法的要将竺小姐做成这门亲事,我听了实在气不过。因竺太太住在周大哥家,我特意去知会,叫他转致竺太太,断不可听媒人说话,三心二意的害了姑娘。那竺太太说,多谢薛二老爷关切,令人感激。但小女自立心愿,长斋修佛,不拘是谁说的天花乱坠,亦断不能摇动。周大哥也说,这位小姐自立愿之后,供着一尊观音像,拜的十分虔敬。不知他立的是个什么心愿。”梦玉惊异道:“我前天做了一梦,虽不曾问的姓名,但那母女情形与这竺太太们光景不差什么。”就将那梦境说话细说一遍。薛太太们十分惊异。

  邢岫烟道:“玉兄弟这不像个乱梦,很有点子道理。别是竺小姐的心愿就是你也论不定。”薛太太点头笑道:“若果然是我这孩子,实在不错。”薛蝌道:“若是宝琴不死,我也情愿给他。三房共这一子,多娶几个又何妨呢?太太原说要去瞧周大妈,就可以探听他的心愿。将玉兄弟漏个风儿,看他怎么个意思?”梦玉道:“我梅家丈人有个同年,叫周则古。不知可是他一家?”薛蝌笑道:“他就是周则古。既然有世谊,你就跟着妈妈到他家去拜望,给竺太太去请个安,看是怎样光景。”

  薛太太道:“明日是三舅母的生日,咱们都去热闹一天,后日再到周家去。”梦玉问道:“那位三舅母?”薛太太道:“就是我同你贾家丈母的胞兄王子腾,原任内阁大学士,已不在多年了。你两个哥都带着嫂子们各在任上。你三舅母娘家姓沈,今年五十六岁,不愿到儿子们任上去,带着两个姨娘在家安享。明日是他生日,咱们都去拜寿,后日再到周家去逛逛。”

  梦玉答应。一宵晚景不提。

  次日清晨,梳洗完毕,薛太太带着儿子、媳妇们来到嫂子宅里拜寿。梦玉见门楼高大,上面悬着一块直牌,写着”宫保大学士”五个大字,门楼下一面横匾是”冢宰第”三字。自大门起一直进去,厅堂高敞,规模阔大,真不愧为金陵名宦之家。

  薛姑太太在垂花门下轿,命薛蝌弟兄且在宝经堂用茶等候。

  门上萧桂给梦玉请安,说道:“大人宅上的徐忠,是我亲姐夫那天大爷到金陵,他来同下人商量,说是荣府宅子破坏难住,要给大爷找个妥当公馆。我说祝大人同咱们主儿同在翰林院做多年学士,最是相好,常在一堆儿饮酒赋诗。后来同在兵部衙门做了几年左右侍郎,彼此关切照应,就像亲手足兄弟一样。那年咱们主儿不在了,祝大人做的挽诗、挽对差人致祭,还做墓志碑记。咱们这宅子里,谁不知道感激?王、祝两家这样交情,大爷到金陵还用另找公馆?况且又是荣府贾姑太太的姑爷,是这儿的外甥女婿,更不必说,同自家姑爷一样,应分到这儿来祝我姐夫说,咱们跟着主儿多年,还不知道这样交情吗?但是咱们大爷年轻,但凡是老爷的年谊相好,从未接交,又没有在人家住过一宿,断不肯住在这儿的。昨晚上他同赵禄来坐了一会,说咱们大爷又继在薛姑太太跟前做了儿子,只怕明日一准同来拜寿。下人听说很欢喜,就上去回知太太,不意太太动气大骂一顿,说道:‘姑爷既在金陵,为什么你不上来早说,叫他可怜的住在那破屋子里,我怎么对得过贾姑太太呢?况且还是咱们家至交好友的儿子,连祝府上太太们知道都要怪我。’他老人家昨晚上就叨叨了一夜,我为大爷得了个大不是。”梦玉笑道:“实在是我欠理,应该早来请安,倒叫萧管家得不是。”梦玉正在说话,听着垂花门里连声叫:“请薛二爷同姑爷呢!”薛蝌忙同梦玉走进垂花门,见里面管家婆、姑娘、媳妇们也就不少,瞧见梦玉真是夸赞不已。来到卷棚下,有两个体面媳妇笑道:“好个姑爷,怨不得姑太太爱的像个宝贝似的。”嫂子们掀起湘帘,弟兄走进堂屋。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瘦雅端庄的太太,满面笑容,先拉住梦玉,两手捧着他的脸说道:“我昨晚上才知道,你给丈母在这儿修宅子,又给我二姑太太做了儿子。真是喜煞我了!孩子,你也不给我个信儿,叫我在你丈母跟前得个不是,这怎么说呢!”梦玉跪下磕了几个头起来,另又拜寿。沈夫人笑道:“磕上这些头,过多礼了!”

  薛蝌亦上前拜寿请安,沈夫人道:“咱们本家的侄儿、姑爷们都在园子里听曲儿,你去哥儿们热闹罢。兄弟在我上房,娘儿们还要说说话呢。”薛蝌答应出去。

  沈夫人、薛姑太太带着梦玉刚要坐下,听见说本家的太太、奶奶、姑娘们全到了。湘帘高启,走进一群花红柳绿、粉妆玉砌老少佳人,先给沈夫人分班拜寿已毕,给薛姑太太请安见礼。

  沈夫人拉着梦玉对众人道:“这是贾大姑妈的女婿,二姑妈新过继的儿子。”众位太太、奶奶甚觉欢喜。薛姑太太对梦玉指道:“这几位是舅母,这几位是嫂子,这边的是出嫁几位姐姐,这是聘了人家几个姐姐。这几个同你差不多年纪,都是姐妹,倒是这两位顶小的是姨妈。”梦玉挨次磕头。拜见完毕,沈夫人让姑太太上坐,诸位太太、奶奶、姑娘挨次而坐,将梦玉坐在自家身旁。

  姑娘们送茶之后,本家六舅太太说道:“昨日二外外在咱们家一天,并不提起姑太太过继儿子,也叫咱们吃杯喜酒儿。”

  薛太太笑道:“我昨日要到这儿拜寿,刚出门就遇见他,你二外外那里知道。这孩子好啊,大远的道儿,在这儿给你大姐姐修宅子。他家三房共这一子,真是宝贝似的。娶了梅解元的两个女儿同他父亲同年鞠老爷的姑娘,还有他三婶子房里两个姑娘也给他做了媳妇,还定下咱们大姐姐跟前的珍珠四姑娘。这样孩子,本情叫人喜欢,在这儿有好些日子,可怜丢下媳妇给丈母修屋子,你说叫咱们可要疼他。”四舅太太点头道:“像这样孩子,实在难得。可惜凤姐儿的妹子麟姑娘聘了人家,不然我也给他做媳妇。”众位舅太太笑道:“四婶子说的不错,咱们女儿若是未曾受聘,拉都要拉着他做个女婿。”众太太们一齐笑道:“有了好女儿,找不着好女婿的多。就像上元县的竺太太有个姑娘,听说长的傻好的,择女婿,择的利害,不怕什么公子王孙,总不合式。这两年更闹的有个趣儿,供着一尊观音,立下什么心愿,吃了长斋。可惜那姑娘闹的没有结局。”沈夫人们深为叹息。

  薛姑太太笑道:“姻缘自有前定。”就将梦玉前几天的梦境细说一遍,众位舅太太点头称异。六舅太太道:“听说那姑娘供那尊菩萨,拜的很虔诚,这梦只怕有点因儿。”沈夫人笑道:“咱们吃着面再商量主意。如果是姻缘,咱们二姑太太给承继儿子娶个媳妇也很使得。”诸位太太都点头称是。

  姑娘、媳妇们伺候坐席上酒。梦玉见那多宝上有个福寿双喜樽,亲自过去取下来斟上美酒,跪在三舅母跟前,双手敬奉。将个沈夫人实在乐极,说道:“好儿子,你怎么这样叫人疼?”忙接了酒,慢慢饮毕。构玉跪敬三杯起身,执着酒壶,各位舅母、嫂子、姐姐、小姨妈跟前各敬一杯。转身给承继的妈妈也跪敬三杯。

  薛姑太太喜的说不上来,想起宝玉何曾有这些规矩礼数,教着他,都是做不来的。真是白长了那样范儿,不是害病,就是发呆,令人讨嫌,走掉倒也罢了。薛姑太太正在思想,只听见奶奶、姑娘们说道:“咱们也照着兄弟敬杯寿酒。”一齐站起,挨次各敬三杯,沈夫人略领点情儿。姑太太们敬酒之后,听小子弟们在卷棚下打十番唱曲,直闹到晌午,散了面席。

  梦玉跟着太太们净过手面,坐下用茶。垂花门的一个老管家婆,手中拿着一封书子递与沈夫人回道:“京里专差带来贾姑太太的书子。”沈夫人接着忙拆开封纸,见里面有薛姑太太一封,忙递将过去。邢岫烟接着拆开书信,婆媳两个同看一遍,递与梦玉笑道:“你看宝姐姐写的书子,你丈母一准在二十左右起身,嘱咐咱们照应你呢。”沈夫人笑道:“我书子上也提他呢。咱们不疼你,怎么对得过你丈母?我千望万望的,果然贾姑太太有回南的日子。将这封书给内外人瞧瞧,也叫他们欢喜。那送书子的差,赏他二两银。”管家婆答应出去,各处传知,都知道贾姑太太要回南了。

  沈夫人道:“二姑太太的月姑娘也带了回来。书子上说,叫二外外夫妻去赴任,姑太太在家,老姐妹一堆儿过个安闲日子。这句话说的很是。那年我就留你在家做个伴儿,你一准要同去到任,可怜万里多路,几年闹的音信不通。这会儿难得大姐姐也回了金陵,老姐妹多聚一天都是好的,还忍得再分了手去?”梦玉道:“贾家姨妈同宝姐姐们都回来,妈妈也忍得丢下咱们,大远的去躲在那儿。”说着,泪流满面的哭起来。沈夫人同众位太太们一齐说道:“瞧着这样孩子,你舍他不掉。”

  薛姑太太笑道:“傻孩子,快别哭,今日三舅母的大庆。我依着你,让二哥同嫂子去到任,我在这儿等你丈母回来。还要给你娶个媳妇呢。”沈夫人道:“真个的,将那竺姑娘娶了作你的媳妇罢。”舅太太们都说:“这倒很好,不知他家可愿意。”

  薛姑太太笑道:“咱们明日带着他到竺家去,只说是我的儿子亲来求亲,看他怎么说。”太太们都说:“很好。明日咱们同去。”沈夫人吩咐,卷棚下再唱几套清曲。点灯时候上了正席,直到半夜方散。薛蝌夫妻告辞回去,姑太太带着梦玉,还有些不去的太太、奶奶陪着沈夫人谈笑了一夜。

  次日饭后,薛姑太太带着梦玉,邀上两位会说话的舅太太们,一群轿马到来周孝廉家里。周老太太带着媳妇、女儿出来迎接。让进后堂,彼此见礼让坐。梦玉上前拜见已毕,周老太太们赞道:“好个孩子!是那位太太的相公?”薛姑太太道:“是我的小儿子,今日带他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到竺太太那边去求亲,说他的姑娘给我这儿子作个媳妇。”周老太太让茶之后,摇着头道:“太太们过去逛逛,瞧瞧他娘儿们都可使得。若说那亲事,不提倒也罢了。那位姑娘性情古怪的利害,自从立下什么心愿,吃了长斋,听见有人说媒,就哭的要死。

  竺太太只有这个女儿,疼的什么似的。新近做了一个什么梦,倒病了两天。他母亲千方百计的探他的口气,才知道他立的心愿。谁知道咱们害他的。”众位太太问道:“怎么是老太太害他呢?”周大奶奶接口答道:“说起来真是笑话,因我公公有个同年苏州梅解元,他是镇江祝家的女婿。有个内侄叫做梦玉,生的品貌像个美人似的,又最多情重义,文才又好。梅解元将两个女儿都给他做了媳妇。说是三房只有这个儿子,他家老太太要多娶几个孙媳妇呢。我公公又常听见朋友们说,祝梦玉文章做的好,品貌又长的俊,将来很有出息。咱们老太太听见了,就常挂在口头,说是这些孩子们那里再有第二个祝梦玉?人家有好姑娘,那里找得着这样好女婿?同竺太太坐下,就将梦玉要念几句。今日说,明日说,将个竺姑娘说的存了心。想着母亲年老,并无儿子,若不得梦玉这样的女婿,那下辈子的老景就难定准了。故此立愿长斋,除了梦玉,情愿不嫁,终身奉母。咱们家老太太每天急的叹声叹气,祝家的亲事断乎难说,岂不害了这个姑娘?”周大奶奶只顾叨叨的诉说不了,薛姑太太同舅太太们只是抿着嘴儿傻笑。周老太太道:“既是太太们要过去拜望,咱们陪去逛逛。先着个丫头过去知会,说薛太太同王宅的两位太太要过来拜望太太、小姐。”丫头答应出去。

  周老太太邀着众人,往前面夹道里走过园来。梦玉听了刚才这番说话,又见竹径,恍然那一天梦境。想这竺姑娘竟是个神交知己,我若负了他,岂不是天地间又出了一个无情的宝玉?正在想的出神,竺太太母女出来迎接。周老太太指着通名道姓,彼此见礼。忽然瞧见梦玉,娘儿两个骇了一跳,忙问道:“这位是谁?”梦玉急上前请安拜见。周大奶奶道:“这是薛太太的小相公。”太太们走进堂屋见礼让坐,丫头送茶。薛姑太太见这竺小姐,活像是史湘云显魂一样,真是奇怪。竺小姐也不住眼的瞧薛姑太太同梦玉。

  众位太太叙谈几句,竺太太问道:“薛太太有几位相公?”

  姑太太答道:“三个小儿。长子已故,只剩他哥儿两个,因他那天做了一梦,说是误到此处,得见太太、小姐,彼此大哭。今日特地带他过来请安。叫太太瞧瞧,不知梦中果然见过没有?”竺太太母女大为惊异道:“果然实有其事,但梦中所见,并不是太太的相公,容貌虽是,名姓不同。”梦玉起身指道:“那天同太太站在这块砖上说话,姐姐领我进那屋子瞧那供的观音菩萨,面前放着经卷,旁沿儿桌子上堆着些书,后来娘儿三个说些伤心话,彼此大哭而醒。虽是隔了几日,如在目前。梦中所说之话,刻刻在心,断不敢负太太的慈爱。”竺太太十分惊异,忙问道:“薛太太,怎么你这相公说的一点不错呢?”

  两位舅太太笑道:“如果说的不错,就是姻缘,也别管他谁是谁。像咱们这外甥,再要找第二个像他的,也就费事。放着现成合式丢开手去,想那个你愿他不愿的人,岂不白耽搁了工夫?咱们今日来,原为的这件事,太太别错了主意。”周老太太也巴不得说成了,放下一条心,再三赞道:“祝梦玉不过是闻其名,也未必有薛太太这相公的浚当面错过,真是可惜。”

  竺太太娘儿两个甚是为难,低头想了一会,茫无主意。薛姑太太看这光景,心中甚觉过意不去,对着两位舅太太道:“咱们说明了罢,别叫太太们纳闷。”舅太太点头,指着梦玉,将前后缘由细说一遍。周、竺两家太太们喜的大乐。竺太太笑道:“我说呢,那天梦里分明说是祝梦玉,今日见的又不是呢,谁知有这缘故!我遵薛太太的命,再无改移。”此时,竺姑娘已退入内房。薛姑太太取出金钗二对作为定礼,拜了亲家,命梦玉拜丈母。周府上的同舅太太们彼此道喜。将周老太太乐极了,忙吩咐就备喜席,就在竺太太堂屋里摆个会亲筵席。两位舅太太甚觉欢喜,说道:“咱们既做了亲家,诸事必得商量妥办。昨天瞧见宝姑娘的书子上提了一句,说他干爹病的很沉,倘若有一半点事故,这件亲事就要耽搁下去。况且亲家太太并无办事的人,这嫁妆也就费事。过于什么,又怪不可的,也必得商量妥当才好。”周老太太笑道:“嫁妆二字竟简绝别提,倒是远隔着几天道儿,再有点儿别的,耽搁上三年四载。竺太太呢,更上了年纪,照应下咱们还不知道活得到那时不能。往后想来,就很为难。若就在眼前办了,省掉多少费事。咱们不过是这样白说,总要竺太太各自各儿拿主意。”众人都说:“老太太说的很是。”竺太太低头不语,想了一会,点头道:“我刚才细细想过,周老太太的话一点不错。我向常多病,知道还有几年去活?若说嫁妆二字,除了我的这几件衣服外,所有我老爷遗下的这点宦物,都是女婿的,不用另备妆奁。至于完姻道理,既是他家人,凭姑太太爱几时做亲都使得。姑娘的花绣衣服还有几件,很可以不用再做。依我说,连行盘过礼这条儿都可免掉。择下日子,或娶或赘,听姑太太主裁。”舅太太们都说:“亲家太太见的不错。咱们择定日子,竟是这样办罢。”众位太太不便久坐,告辞拜谢而散。

  薛姑太太带着梦玉仍回冢宰第。沈夫人问知缘由,十分欢喜,说道:“谁知这样一个古怪姑娘,是咱们的姻缘。竺太太既是这么说,也很是情理。姑太太总是借在本家住的,不如搬到这儿来,赶紧给梦玉娶了亲,就打发二外甥夫妻起身赴任。等大姐姐回来,随你爱住那儿就住那儿。”薛姑太太点头道:“嫂子吩咐,我依着你办。叫梦玉赶着写封书子,专差去禀知老太太同他叔叔。咱们一面就择日子,在舅母这里给他娶媳妇。”

  沈夫人道:“当初宝玉小的时候,他舅舅同我疼的什么似的,原同大姑太太说过,等这孩子长大成人,我格外娶个媳妇给他。后来听见有个林姑娘,我就想这层。谁知他舅舅得了外任,几年闹的死的死,跑的跑。想起那孩子实在可嫌可笑。像梦玉这孩子叫人心疼,别说是姑太太给他娶个媳妇,若是遇着好姑娘,我也愿意娶了给他。况且咱们同他家的交情很厚,他父亲做的墓志碑传说的亲如手足一样,又只有这一个儿子,别说是他家宝贝,连咱们谁不将他当个宝贝呢?昨日萧桂提起他姐夫徐忠说,前月十八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庆,咱们全不知道,我正在这儿商量要亲自去补拜生日。他的二婶子桂大妹妹是我沈家的老亲,咱们姐妹从小儿住在一处,直到十三四岁这才分手,出嫁后彼此就不通音问,我就着拜寿姐妹们相叙一面。这会儿同姑太太带着个新媳妇同去更好。”太太们叙谈安寝,一宵晚景无事。

  次早,梦玉刚请早安,有垂花门管家婆上来说:“薛二爷同苏州梅解元请玉大爷说话。”梦玉禀过舅母同薛家妈妈,跟着出去到宝经堂,瞧见丈人,忙上前请安,同薛蝌问好。彼此坐下,梅白道:“老太太很安,三叔叔的病也总是这样神气,倒是你二叔叔、婶子,你丈母、媳妇们都劳乏的使不得。赶做完了老太太的大庆,内外男女倒像害了一场大病,全闹的软瘫了。老太太吩咐,叫他们歇息几天。我是被几个好友拉着来约周则古去逛栖霞作诗会。带着是你父亲有专差书子回来说,你桂三舅一切还帐、盘费,全是你贾家丈母一个人包元儿,像这样巾帼中的鲁子敬,实在难得,老太太们十分钦佩。桂三舅已于十六起身,贾府的准在二十左右开船,叫你将丈母的宅子好生收拾,别要潦草。昨晚见周则古。知道薛姨太太继你做个儿子,同住在王相国宅里,又给你聘下竺父台的小姐做媳妇,我很感激欢喜。你年幼,不知王相国同你父亲是数十年的莫逆知己,非同泛泛;就是薛家继父,也是你父亲乡榜同年,与咱们家都是年谊契交。你固然年幼,连蝌二哥都不能知道。周则古说,竺太太很简绝,随着咱们择日做亲。今早上徐忠对我说,张本有书子给他,说老爷病的很沉,难以调治,断不可叫老太太知道。我听这话头儿,有些不妥。刚才同你蝌二哥商量,禀明你继母、舅母,给我道谢请安,说这事要办,总在三天以内,别耽搁下去,恐有别的事务。再者还有一件难事,那几天老太太大庆,里面全亏郑姑娘张罗照应,不辞辛苦,诸凡周到。你丈母见老太太疼爱的使不得,同汪姑妈打伙儿的求着郑家姑妈,将郑姑娘许下了你,等着回去做亲。这会儿既有竺府这门亲事,我今日专差连你的书子寄去,禀知老太太,赶着辞掉郑家的,别误人家亲事。”薛蝌道:“兄弟陪着姑丈说话,我进去回母亲同舅母,将姑丈前后的话细细禀知,看是怎么办法。”梦玉答应,薛蝌起身进去。家人们摆下点心、果盒,翁婿二人坐下用茶。又将桂家起身光景及宅里近况情形说了好大一会。只见薛蝌笑嘻嘻出来,指着梦玉,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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