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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勸孫婦委曲行情 死儿夫演成奇案

  話說春英睡在朦朧之間,忽被跳蚤咬醒。翻身望見阿氏,在旁邊一張桌上,一面卸頭,一面淚珠亂滾,背著燈影儿一看,猶如兩串明珠,顆顆下墜。春英假作睡熟,暗自窺其動作,阿氏端坐椅上,無言而泣。望了春英一回,又把鏡子挪來,對鏡而哭。呆了半天,自又自言自語的,長嘆了一口气,仰身靠住椅背,似有無限傷心,合千愁万恨,攙到一處的一般。忽听鐘鼓樓上,嗡嗡鐘響。又听得附近鄰家,金雞亂唱。眼看著東方發曉,天色將明。阿氏微開秀目,望著床上春英,尚自鼾睡,遂悄悄走去,自向廚房生火,洒掃庭除。春英是滿腹牢騷,宣泄不出。一見阿氏走出,翻身起來,念念叨叨的罵個不住。阿氏亦知其睡醒,故作不聞。慢慢的將火生好,挪了個小凳,又拿了木梳擺蓖。趁著天清气爽,坐在院里蓖頭。這時瑞氏、托氏并大正、二正等俱各起來。阿氏忙的走入,拾掇一切。春英也披衣起來,赤著兩只腳,拖拉著兩只破鞋,一手挽著單褲,气呼呼出來道:“龍王廟著火。他媽的慌了神儿啦。掂記什么呢?”又彎身提鞋道:“我他媽著了涼,算是合該。”阿氏听了此話,不由得蛾眉愁鎖,低下頭來,忙跑至屋中央道:“大清早起,你別找尋我。只當你是我祖宗。”又哽咽著哭道:“難道還不成嗎?”春英不容分說,拍的一聲,把手巾漱口盂,摔得粉碎,高聲怒罵:“我找尋你,我找尋你,我他媽的找尋你!”嚇得阿氏渾身亂抖,顫巍巍的央道:“祖宗祖宗,你沒找尋我,是我又說錯了。”春英伸了衣袖,扯開嗓子,把祖宗奶奶的罵個不住。阿氏低頭忍气,不敢則聲。托氏站在院內,喚著阿氏道:“姑娘,姑娘,你梳你的頭去,不用理他,這是昨天晚上,吃多了撐的。”范氏道:“你倒不用怪他,一夜一夜的,不懂得睡覺。清早起來,看著男人涼著,也不知給他蓋上,還能怨他罵嗎?干點什么事情,沒有個眼力見儿,也還罷了。處處般般,就會查尋我,幸虧我沒有養漢。我要有點劣跡,被儿媳婦查著,那還了得!”

  阿氏听了此話,不知是哪里來的風,遂陪笑道:“二媽說的。實在要把我屈在死。二媽的事情,我哪里敢查。”這一片話,阿氏原為告饒。誰想到范氏心多,听了不敢查三字,紅著臉嚷道:“那是你不敢查,那是你不敢查。打算查尋我,你待待儿,把你太太婆。打板儿高供,你爹你媽,也查不到我這儿來。就便你婆婆養漢,你也管不著。”春英听了此話,愈加十分气憤。也不問清紅皂白,扯過阿氏來,便欲撕打。幸有大正等在旁,因与阿氏素好,把手巾老糯米扔下,忙的跑過來遮住。托氏亦喝道=清早起來,這是怎么說呢?”阿氏忙的躲閃,一面擦著眼淚,跑至瑞氏屋內。瑞氏勸著道:“好孩子,你不用委曲。大清早起,應該有點忌諱,橫豎你二婆婆又有點儿肝火旺,吃的肥瘋了。”阿氏揪住瑞氏,哽哽咽咽的道:“二媽這么說,實在要冤枉死我。”說罷,淚如雨下。范氏隔著窗戶,接聲道:“冤枉死你,冤枉死是便宜你。我告訴你說,你提防著就得了。早早晚晚,有你個樂子,你不用合我分証。等你媽媽來,我到底問問她,我們娶了媳婦,究竟是干什么的?”阿氏見話里有話,便欲答言,被瑞氏一聲攔住,連把好孩子、好寶貝叫了十几聲,又勸道:“你二媽的脾气,你難道說還不知道。擠往了疵底我時,我還裝啞吧呢。你只顧了想委曲,回頭你奶奶瞧見,又不放心。若鬧出口舌來,他們親家姐儿倆,又得鬧生分,那是圖什么呢。是好是歹,你馬力梳上頭,同你婆婆先走,什么事也就完全啦,不然,太陽一高,道儿上又熱。”說著。又把好孩子叫了兩聲。阿氏擦著眼淚,連連答應。梳洗己畢,忙亂著張羅早飯。并伺候托氏母女,穿換衣服。范氏一面梳頭,一面叨念阿氏种种不是的行為。阿氏低著頭,只作未聞。二正是小儿性情,只惦穿上衣服,出門看熱鬧,不知阿氏心里是何等難過。扯著阿氏的手腕,擺弄手上的翠鐲,又嫂子嫂子的催著快走。又問說嫂子的指甲,怎這么長啊?你指甲上的紅印儿,也是指甲草儿染得嗎?阿氏口中答應,然后与瑞氏、范氏并文光等,挨次請安。同了托氏母女,往堂舅德家前去吊喪,不在話下。

  此時范氏因為清早起來,与阿氏嘔點閑气,早飯也沒能吃好。幸有文光勸解,說孩子歲數小,大人得原諒她。若盡著合他們生气,還要气死了呢。范氏道:“你不用管我,若不是你們愿意,斷不能取這菜貨,張嘴說知根知底,親上加親。如今也睜眼瞧瞧,管保大饅頭,也堵上嘴啦。打頭她不愛進房,就是頭一件逆事,難道咱們娶媳婦,是為當擺設的嗎?若說她年紀小,不懂的人事,怎么普二一來,她就賊眉鼠眼的,查尋我呢?幸虧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不然,我這婆婆,算是怎么回事呢?再說是穿衣打扮,原本是人之所好,喜愛穿什么,就可以穿什么。自從她進了門儿,橫著挑鼻子,豎著挑眼睛,仿佛我年輕歲數小,事事得听他教訓你,瞧瞧這還了得。”文光道:“得啦,你是婆婆,說她兩句,也就完了。日后她多言多語,橫豎我不信她的還不成了嗎?我告訴你一個主意,你跟普二弟不但口敞,而且又好耍嘴皮子。他是老八板儿姑娘,到了咱們家里,如何看得下去,以后你收斂收斂,雖說是隨隨便便,不大要緊,若叫儿媳婦看著不穩重,真有點犯不上。”

  范氏不待說完,口內咬著頭發,嗚咿著道:“你說什么?八成你的耳朵,也有點軟了罷?”又挽起頭發道:“我問你一句話,這個娘儿們有什么別的沒有?”文光此時,明知自己說錯,故意的冷笑道:“你不用瞞我,光棍眼睛里,不能揉沙子。一半明白,一半糊涂著。左有是那么回事,早先你們的事情,我還不知道嗎?”說罷,哈哈大笑。范氏剔著木梳,豎起眉毛道:“這話不用說,必是這養漢老婆,背地里造做的。我告訴你說罷,不說到這里,我只可爛在心里,從此不提。她既是背地造作我,我可就不管好歹,要全部兜翻。這孩子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文光冷笑道:“我知道什么,你不用費話了,放著踏實不踏實。照這么說起來,那還有完哪?她在背地里,沒說過你的不字。這么點儿孩子,連出閣還害臊呢,她還能有別的。”范氏急聲道:“什么她是孩子?要像這樣孩子,把這婆婆賣了,還不知哪儿下車呢。別看她說話 腆,舉止端庄,道作行為,比我還机伶。那天普二爺沒跟你說。一來這樣朋友,二來叫春英听著,必要挂火儿,那天普二爺來時,那位賢德儿婦,對著普二爺屢屢的耍眼色。你想我這眼睛。什么事看不出來。我說她不是正經貨,你還不信。幸虧是家里有德,普二也有交情,不然,耍弄出笑話儿來,你看有多么憨蠢。”文光搖手道:“你不用瞎造做,不但那孩子不敢如此,就是普二爺,也決無其事。即或屬實,普二懂得外場,也不能對你說。居家過日子,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無。像你們這宗瑣碎事,不是鬧口舌,就是挑是非,任是誰也受不下去的了。你就坦實實的,不用言語了。”范氏道:“怎么著,說了半天,還是我的不好?”因摔下木梳道:“告訴你一聲儿,日后有事出來,或被我查出情形,那時我再問你,你可不要反賴。”說罷,憤憤走去,又口中叨念道:擱著他的,放著我的。橫豎一輩子,沒有不見禿子的。

  文光坐在屋里,不便答言,拿了現穿的衣服,要到德家送三去。被范氏攔住道:“你忙的什么?無論怎么早,送三也得黑天。此時正在夕照,地方又小,棺材又薄,天又陰晴不定,熱上又亞賽蒸鍋,早去一時,也無非闖點時气,再說這位死鬼,活著就不大得人。死在這個時候,一定有味儿。你這么早去,難道要吃他不成?”文光道:“大熱的天,誰想去吃他。我想家里頭也沒事,樂得早去一會儿,豈不是人情嗎!”瑞氏也過來攔道:“不然,你先不用去呢,索興等太陽落了,天也就涼快啦。”文光穿著衣服,連說不怕,一手拿著毛扇儿,正欲走出,忽見春英走來,穿一身紫花色的褲褂,蟠著緊花儿的辮發,手提石鎖,興興會會的自外走來。范氏道:“看你這宗神气,怪不得你女人跟你吵嘴呢。”文光亦問道:“怪熱的天,沒事扔質子,真可是乞飯撐的?”春英放了石鎖,笑嘻嘻的坐下道:“這有什么,尚武精神,是滿洲固山的本等,越是天熱,才越有意思呢,”文光皺著眉毛,瞧了春英一眼,怒而不言,又囑咐范氏說:“晚上留下稀飯,好預備回來吃。”范氏一面答應,又叫住文光道:“你回來時,催著少奶奶,也一同回來。別叫她又住下!”春英攔著道:“你叫她回來有什么要緊事,她住下就讓住了,一輩子不回來,也不要緊。”范氏不待說完,恐怕文光出去,沒能听見,只追出囑咐道:“大舅的家里,地方太窄,無論怎么樣,也叫她回來,哪怕叫二正住下呢。”文光連連答應,恍恍搖搖的去了。

  春英坐在椅上,口中叨念道:“我二媽的气,橫豎沒有生夠,离開儿媳婦,許是吃不下飯去,不然不管她做什么?不然又管她做什么?”瑞氏道:“你別那么說。你二媽叫她回來,橫豎有她的事,你們夫夫妻妻的,不可這樣悖謬。常言說的好:親不過父子,近不過夫婦,作什么仇深似海的,終日搗麻煩呢?我看她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倒是怪可怜見儿的。若是婆婆說几句,倒不要緊。沒有兩口子,也鬧吵翻的。”范氏道:“老太太您知道什么,掃帚載帽子,都拿著當好人。”又冷笑兩聲道:“這個年頭儿,可不像先前了。”瑞氏道:“你說的這話,我又有點儿不愛听。幸虧這孩子老實,苦換一個旁人,因為你這一張嘴,就得窩心死,好好端端,這是圖什么呢?總歸一句話,這孩子心志過高,你們娘儿們在外儿,他有些看不起。”范氏道:“憑她這塊臭骨頭,也要看不起人,讓她打听打听,我們家里頭沒那德行。”這一句話,气得瑞氏心里,不由發火。當時娘儿兩個越說越急,春英挾在中間,也不好插口。范氏道:“您不用袒護她,等著事情出來,您就堵嘴了。”瑞氏亦嚷道:“你說什么?你不用橫打鼻梁,自充好老婆尖儿。要說孩子,我可以下腦袋,難道說婆婆養漢,娶了儿媳婦,也得隨著養漢么?你心里的坏雜碎,一動一靜,不用瞞我。狗肚子里,能出多少酥油。就是吃鹽吃醬,也比你懂得多。”一面嚷著,連把刁老婆、臭老婆、天生下三濫的話,罵不絕口。范氏中了肺腑,又當著春英在旁,不由得羞惱成怒,天呀地呀,放聲哭了起來。春英也不好勸解,只把瑞氏攙出,一手扇著扇子。口中叨念道:“這是個什么,為個臭老婆,你們娘儿倆,也值得伴嘴。這可是無事生非,放著心靜不心靜,人家出分子,坦坦實實的。我們在家里吵鬧,您說有多么冤枉!”瑞氏道:“我的兩只眼睛,都要气藍了。你們別昏著心,拿我當傻子。平常我不肯說話,原是容讓你們,誰叫是我的儿女呢?我這里剛一張嘴,你們就哭啊喊的不答應。以后我該是啞吧,什么也不用說了,只由著你們性儿,哪怕是反上天去呢,也不許我言語。”春英央告道:“得了,太太,您少說几句罷。大熱的天气,何必這么樣起急呢。”范氏坐在上房,連哭帶喊道:“您不用排斥,等她晚上回來,咱們再算帳。”春英忙攔道:“您也別說啦。左右是她的不好,無緣無故的翻翻什么。她若是常日如此,捶打她也就完啦,沒事費什么睡沫。”一面說著,自己提了石鎖,拿了芭蕉葉扇子,出門找了同志,跑到寬敞地方,拋擲一回。連出了几身透汗,直鬧到日落西山,方才回來。

  晚飯之后,春英身体較乏,躺在席子上,呼呼睡去。忽的門外頭有人拍門,又有二正的聲音,二媽媽的亂嚷。范氏忙欲出迎,早見文光、二正從外進來,阿氏隨在后面,緊鎖著兩道蛾眉。望見范氏出來,迎看請了個安,又道大舅家里,都給二媽道謝。范氏瞪了一眼,不作一言,忙叫二正道:“你把衣裳脫了罷。大熱的天,不看握出病來。”又喝著阿氏道:“瞧瞧你們爺去,頭朝里躺著,不看熱著,把他叫起來,叫他搭鋪去。”阿氏連聲答應,看看范氏臉色,不知是哪儿來的气,只好低頭忍耐,惊惊恐忍的換了衣服,又倒茶溫水的鬧了半日,然后把春英喚起,到自己房中,打發春英睡下。不必細題。

  此日是五月二十七。到了三更以后,涼風儿一吹,文光、范氏等俱已睡熟。瑞氏躺在上房,因白日文光去后,婆媳鬧了點气,由不得忍前想后,怕是日后范氏因為今日的事,遷怒孫媳身上,所以心里頭郁郁不舒。翻來覆去的,睡臥不宁。正自煩悶之際,忽听院子里,一路腳步聲音,又听阿氏屋中哼哼一聲,有如跌倒之狀。瑞氏說聲不好,恐怕月黑天气,夜里鬧賊,伏枕細听,街門咚的一響,似有人出去的聲音。瑞氏急嚷道:“春英,你睡著了沒有?”連嚷了兩三遍,不見春英答應。又听院子里,登登的木頭底儿聲響。瑞氏忙問是誰?又听范氏的屋門,花啷一聲,有文光、范氏的聲音。瑞氏又問道:“外頭什么事?你們出來瞧瞧。”話未說完,所得范氏嚷道:“老太太不用問了,大饅頭堵了嘴了。”又听文光出去,接著噯呦了一聲。瑞氏不知何事,忙的爬了起來,問說何事,急忙開了屋門,見范氏披頭散發,手提油燈。文光挽著褲子,兩人站在院內,各處逡巡。瑞氏惊問道:“什么事這么惊慌?”范氏冷笑兩聲道:“您不會瞧去嗎?逆事是出來啦。”又看文光臉上,猶如土色一般,兩眼落淚不止。因听廚房里,水缸聲響,二人忙的跑過。范氏急嚷道:“了不得,留個活口要緊。”瑞氏猛然一惊,看著孫媳阿氏,例著身子,浸在水缸之內。文光切齒道:“吵喲,要我的命喲。”說著,急忙跑過,抱著阿氏之腿,急為撈救。范氏放下手燈,也來幫忙。瑞氏不知何事,嚇得失聲哭了。范氏咬牙道:“我看你就是這樣嗎。”急得文光跺腳道:“噯呦,不用說了。”說著,盡力一提,把阿氏倒身抱起。叫范氏扶著兩肩,先行控水。鬧得合家大小,全都聞聲而起。瑞氏站在一旁,想著孫子媳婦,因受二婆母之气,以致投缸尋死,料著救活過來,亦無生存之理,不由得嚎啕痛哭,把乖乖寶貝的喊個不住。又念道:“孩子命苦,不該尋此短見。你若死了,可在鬼門關儿等我,我也跟你去。豁除這條老命,我也不活著了。”急得范氏嚷道:“你瞧瞧應了我的話沒有?您別瞎扯啦,早要依著我何致于出此逆事。”

  一面說著,一面厥救阿氏。只听哇哇的几聲,阿氏把口中之水,俱已吐出。大正跑了過來,扶著阿氏之頭,連把嫂子、嫂子的叫個不住。范氏亦嚷道:“這事情怎么辦?你不用裝死儿。”瑞氏亦問道:“孩子,你受了什么委曲,盡管說啵。”大正、二正也齊聲哭道:“嫂子醒一醒,你不管我們啦。”阿氏倒在地上,渾身亂抖。一面自口中吐水,又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范氏忙嚷道:“先把她媽找來,打官司回頭再說。”阿氏哭著道:“你害苦了我了。”一面說著,嗚嗚的哭個不了。瑞氏擦淚道:“誰害得你呀?寶貝儿,你告訴我說,我豁出這條命去,合他擠了。”范氏道:“您不用夸嘴啦,到他們屋里,您也瞧瞧去,春英教她給害了。”說罷,用手抹淚,也放聲哭了。引得瑞氏、文光并大正、二正等,都大哭起來。瑞氏一面哭著,顫顫巍巍的,自往西屋去瞧。范氏擦著眼淚,喝著阿氏道:“你打算怎么樣?快給我說,不然我抽你嘴巴。”阿氏哭著道:“您叫我說什么?我的媽喲!”說罷,又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急的范氏過來,揪著要打。文光急嚷道:“事已至此,你打她作甚么,這總是家里缺德,所以才出這樣事。我先到甲喇上,報一個話儿去。等把她媽媽找來,咱們打官司就完了。”阿氏哭著道:“二媽二媽,您叫我怎么著,我便怎么著,您若忍心的傷天害理,哪怕把我殺了呢,我也是情甘愿意了。”說罷,嗚嗚痛哭。范氏急嚷道:“怎么著,我把你殺了,有心殺你,還怕臟了我的刀呢!咱們這時候,也不用斗口齒,究竟是怎么回事,到了衙門里,你也知道了。此時你不用發賴,難道殺了人,還不活命嗎。”阿氏哭著道:“神天共鑒,若是我殺的人,我便抵命。”范氏听至此外,呸的一聲,啐的阿氏滿臉上都是唾沫,又哈哈兩聲道:“不是你殺的,那們是誰?難道黑天半夜的,是我殺的不成?”文光急嚷道:“噯喲,都別說嘍,你看看老太太去啵。”大正亦哭道:“二媽,您瞧我罷。我嫂子這一身水,有多么冷啊。”

  此時春英之弟春霖,亦自夢中惊起,幫著范氏,先把瑞氏攙出。瑞氏一面痛哭,一面數啼。什么家里無德咧,不干好事咧,哭哭喊喊的走了出來。文光打發春霖,先給托氏送信。并將阿氏之母,一并接來。只說家里有事,不用說別的話。因又恐春霖膽小,又央了鄰居某姓一同隨去。文光穿了襪子,慌手忙腳的,披了衣服,跑到甲喇廳上,惊慌失色的,道聲辛苦。廳上的甲兵,正在打盹之際,听見有人,忙的爬了起來,一面伸懶腰,望著文光進來,點了點頭,又笑著問道:“什么事你哪?”文光嘆了口气,坐在炕邊上,慢聲慢气的道:“咱們是街坊,我在小菊儿胡同住家。我的儿媳婦,把我儿子砍了。”甲兵一面揉眼,听了砍人二字,忙的攔道:“你這儿等一等儿,把我們老爺叫起來,有什么話,你再細細說罷。”掀帘出去。又一個甲兵進來,問說貴姓,文光答道:“姓文。”甲兵道:“甚么時候砍的?有气儿沒有哪?”文光一一答說。遲了半日工夫,甲兵掀起竹帘,朋外走進一人,穿一件稀爛破的兩截褂儿,惊惊恐恐的進來,文光忙的站起。甲兵道:“這是我們大老爺。有什么事,你逕管說罷。”文光听了,忙的陪笑道:“我們家里頭,有點儿逆事,沒什么說的,又涂地面儿上找點儿麻煩。”那人道:“哪儿的話哪,我們地面儿上,當的是差使。管的著就得管。居家度日,都有個碟儿磕,碗儿碰。要是怎么的話,很不必經官動府,這話對不對?你哪,咱們是口里口外的街坊,我也是這里的娃娃。我姓德,有名叫德勒額。”甲兵亦喝道:“大老爺的話,是心直口快,听見了沒有?要是怎么的話,不必經官,俗語說的好:門前生貴草,好事不如無。說句泄場的話,衙門口向南開,有理沒理拿錢來,是不是銜坊。”文光听了此話,哪里受得下去,因陪笑道:“大老爺的意思,我很領情。但是無緣無故,家里不出逆事,誰也不肯經官。方才半夜里,我們儿媳婦,把我儿子害了。難道謀害親夫的事情,能不來報官嗎?”德勤額不待說完,一听是人命重案,不由的捏了把汗,遂喝道:“你的儿媳婦呢?可別叫她跑了。我們跟著你,瞧一瞧去。”說著,跑至里間儿,先把涼帶儿扣好,又戴上五品頂戴的破緯帽,拿了一根馬棒,喝著甲兵道:“訥子,哈子,咱們一塊儿去。叫塔齊布醒一醒儿,正翼查隊的老爺過來,叫他們赶緊去。”甲兵等連聲答應,慌手忙腳的,穿了號坎儿,點上鐵絲儿燈籠,隨向文光道:“走罷!走罷!別愕著啦!”文光連連點頭,隨了德勒額甲兵等,一路而行。

  路上德勒額先把文光的旗佐職業,并家中人口,一一問明。來至文家門首,听見里面哭喊。原來是文光之妻托氏,并阿氏的母親德氏,皆已聞信赶來。托氏是母子連心,听說一切情形,早哭得死去活來,不省人事。德氏見信,想著姑奶奶家中,深夜來找,必是有何急事。又想著是天气炎熱,必是中暑受瘟,得了陰陽霍亂。或是措手不及的病症,因此飛奔前來,推門而入,走進屋內一看,借著燈光之下,阿氏坐在地上,扶頭掉淚。一旁有范氏守著,不知何事。望見德氏進來,范氏哼了一聲,并不周旋見禮。德氏暗吃一惊,正欲与范氏說話,阿氏偶一抬頭,望見德氏來到,好似小儿思乳,望見奶娘一般,哇的一聲哭了。德氏忙問道:“姑娘,你怎么了?”阿氏凄凄慘慘,扯住德氏的手,仿佛有千般委曲,一時說不出來的光景。抱住德氏的腿,嬌聲嚦嚦哭個不住。德氏不知何故,也彎身陪著墜淚,連把好孩子,姑奶奶叫了十數遍。阿氏頭也不抬,手也不放,抱著德氏的兩腿,死活亂哭。德氏擦著眼淚,望著范氏道:“我女儿是怎么了,這樣的哭喊。”范氏佯作不知,仰首望著星斗,哈哈了兩聲道:“你們母女,可真會裝傻。你到西屋里瞧一瞧去。”

  德氏听了此話,吃了一大惊。托氏亦嚷道:“冤家,你過來瞧瞧。”德氏擦了眼淚,用力推開阿氏,三步兩步,跑至西廂房,走進一看,屋里頭燈光慘淡,滿地鮮血,春英倒在地上,業已气絕,嚇得噯喲一聲,扑倒就地,复放聲大哭起來。托氏亦陪著痛哭,連把冤家的,喊個不住。惊得左右鄰家,不知何事。有膽大的男子,俱過來看熱鬧。想著阿氏年輕,平素又极其正派,斷不致深夜無人,出此殺人之事。又見阿氏身上,并無血跡。坐在地上,那一分可哀可怜的光景,實令人傷心慘目,由不得疑起心來。又見范氏在旁,怒目橫眉,披頭散發,滿臉的凶狠之气,令人生畏,遂皆搖頭走出,聚在胡同里,交頭接耳的,紛紛議論。本段的看街兵,亦聞聲赶至。喚了班上伙計,先把街門看住。

  官廳德勒額同了文光來到,時已東方發曉。范氏急嚷道:“什么話也不用說,帶她們母女,打官司去就得啦。”德勒額道:“噯,話是這么說呀。打官司呢,有你們官司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地面上也得驗驗瞧瞧,我們好往上送。”又告甲兵道:“你先回去,叫他們隊上人,給正翼送信去,別盡耽誤著。”甲兵答應而去。德勒額看著阿氏,又到西廂房,看了看春英的尸身,隨囑文光道:“這屋里的東西,可千万別動。死尸挪了寸地,你們可得擔罪名。”又問文光道:“凶器是什么物件?究竟是刀是什么的,可也不准挪動。”文光一一答應。話猶未了,早有巡夜的技勇,扛槍的隊兵,大燈籠小燈籠的,先后赶來。進門与德勒額相見,不容分說,掏出鎖子來,要鎖阿氏。又大聲喝道:“你用什么砍的?凶器現在哪里?你要据實的說。”阿氏抹淚道:“什么凶器?我哪里知道。這宗冤枉,我哪里訴去?”官人听了此活,又大聲喝道:“死在你屋里,你會不知道,這事你來借誰?”又問文光道:“到底是怎么個情形?你也要實話實說,我們回去時,好稟報大人。”文光嘆了口气,眼淚婆鯊的道:“怎么害的,我卻不知道。連春英的尸首,都是我們二奶奶,現從床底下拉出來的。頭上傷痕,因為血跡模糊,沒能看清。總之這件事非問我們儿婦不可。”范氏听至此處,瞪著兩只眼睛,過來插言道:“事情也不用問,明明是謀害親夫,還有什么事賴的呢?我睡著香香儿,听見暖喲一聲,我赶忙起來,跑到西屋一看,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往床底下一瞧,好,人敢情死啦。我拉出來一瞧,早就沒气儿啦,你們老爺們說說,這不是謀害親夫,那么是什么?”阿氏听至此處,嗚嗚的叫苦。德氏亦怒道:“我在家里說話,怎么都行。我那孩子決不是那樣人。憑她那小小年紀,砍死爺們,還坦坦然然放在床底下,這是斷沒有的事。”官人听了此話,亦很有理。看了看阿氏身上穿著漂白褲褂,并沒有一絲痕跡,隨亦納起悶來。

  眼看著天色大亮,有正翼的小隊,匆匆的跑了回來,說是正翼烏大人回頭就來,要親在尸場里調查一切。德氏听了此話,忙向阿氏道:“姑娘,是你不是你,你可要從實說。這宗事情,我也瞧出來啦。鬧到哪儿去,是不要緊。這話你听見沒有?”阿氏剛欲答言,被范氏攔住道:“得啦,你們娘儿倆,也不用嘀咕,把人都嘀咕死了,還說什么?”阿氏洒淚道:“我不敢同你辯証。你儿子怎么死的,我并沒有看見。要說我謀害親夫,這話是從何說起?可是你一口咬住我,我也就無法了。”說罷嗚嗚的啼泣。范氏急嚷道:“沒工夫和你說話,是你不是你,等到衙門再說。”官人亦攔道:“嘿,別說啦。這會儿說了也不中用。少時烏大人來了便明。俗語說:法网難逃,見官如見神。是誰害的,誰也跑不了,說什么廢話呢。”一語未了,有許多軍警走入,又有几個官人,身穿鑲紅邊儿的黃號衣,威威嚇嚇的走來,喊說烏大人快到了。要知以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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