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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香杉树

第十四章 · 2

  “不是所有的白人都恨我们的,”初枝回答道,“你说得太夸张了,妈妈,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们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有些人恨,有些人则不恨。不是所有人都恨我们。”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富士子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恨——你说得没错。但是,”她仍然用日语说着,“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和我们很不一样吗?你不觉得他们在一些重大事情上都和我们不一样吗,初枝?”

  “没有,”初枝说,“我不觉得。”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富士子说,“我能告诉你哪里不一样。你看,白人,被自我所驱使着,他们不懂得忍耐。但是我们日本人,知道所谓的自我其实是虚无的。我们驾驭自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这是根本性的不同,初枝。我们知道低头,我们们鞠躬,我们不说话,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如果只是一个单独的人,便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疾风中的一粒尘埃;而白人认为他自己就是一切,他的独立性是他存在的根本。他苦苦追寻,把握机会,为的是确保他的独立性,而我们则追求超越生命的精神境界——你要知道,初枝,这是根本不同的生活道路,白人和我们日本人的道路完全不同。”

  “那些轰炸珍珠港的人,”初枝说,“他们也是在追求超越生命的精神境界?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谦卑忍耐的话,为什么要四处攻击,去占领别的国家呢?我觉得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初枝说,“这里才是我的归属,”她继续说道,“我属于这里。”

  “没错,你是出生在这里,”富士子说,“是你身体里流的是日本人的血——你仍然是个日本人。”

  “我不想当日本人!”初枝说,“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你知道吗?我不想当日本人!”

  富士子对大女儿初枝点点头。“这是很受煎熬的时期,”她回答道,现在没有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归属。一切都还是一团迷雾。但是,你必须懂得不要说出让自己懊悔的话来。有些话并不是你内心真正想说的,你不能一时冲动说出来。这你是知道的:沉默是金。”

  初枝当时便知道妈妈是对的。看得出,妈妈是安详而平静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真理的力量。初枝陷入了沉默,为自己感到羞惭不已。她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她当时的感觉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她百感交集,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不知道如何用言辞来形容。她妈妈是对的,沉默是更好的选择。这是她心里唯一清楚的事情。

  “我知道,”她妈妈继续说道,“和白人生活在一起让你受了他们的影响,使你的灵魂不再纯净,初枝。你处处都透露着这种不纯净——我每天都看在眼里。你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这种气息。它就像一团迷雾环绕着你的灵魂,当你没有保护好你的灵魂的时候,它便像一层阴翳笼罩在你脸上。你下午的时候急着出门往树林里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每天生活在白人当中而产生了这种不纯粹的话,我是无法轻易看出这一切的。我不是要你完全避开他们——你也不应该这样。你在这个世界中生活,你无从选择,而这个世界又是一个白人的世界——所以你必须学会如何在其中生活,你得到学校去。但是不要让生活在白人当中变成和他们纠缠在一起。否则你的灵魂就会堕落。有些根本性的东西会被腐蚀,会变质。你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我不能处处跟着你。你很快就要独自走自己的路了,初枝。我希望你能够始终保持纯洁,并且记住你自己是谁。”

  初枝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四年来,她都隐匿着自己的“行踪”,她回家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蕨须、豆瓣菜、螯虾、蘑菇、越橘大树莓、黑莓,甚至大串用来做果酱的接骨木果——总之一切能掩盖她的目的的东西。她和其他的女孩一起去跳舞,站在角落里拒绝别人的邀请,伊什梅尔则和朋友们站在一起。

  她的女友们还曾经谋划着给她寻找约会对象;大家都鼓励她好好利用自己的美貌,抛开羞怯。去年春天,甚至还有一阵子起了传言,说她有一个秘密的男朋友,模样帅得不行,她经常到安纳柯蒂斯去看他。但是过了一阵子,这个谣言也渐渐停息了。一直以来,初枝都在内心挣扎着想把真相告诉她的姐妹们和学校里的朋友们,因为把真相埋藏在心里是件很累的事情,况且她也像多数年轻的女孩一样需要和其他的女孩们一起谈论自己的爱情。但是她没有说。她一直忍耐着,而她在男孩面前害羞的表现也使得男孩们不敢来和她约会。

  现在她妈妈似乎知道了这个真相,或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妈妈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的手端庄地交叠在膝上——丈夫的信放在咖啡桌上——身体十分端正地坐在椅子的边缘,目光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知道自己是谁,”初枝说,“我完全知道自己是谁。”她又重申了一遍,但内心更多的是摇摆和愧疚。她应该保持沉默的。

  “你很幸运。”富士子不徐不疾地用日语说道,“你的语气很坚定,大丫头。话说得也很顺溜。”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初枝走进树林里。当时是二月末,阳光还缺乏热度。待到春天,和煦的阳光会透过树冠的间隙,森林里的枯枝败叶将纷纷飘落——小枯校、树籽、松针,枯树皮,一切都悬浮在薄雾缭绕的空气中。但是现在还只是二月,森林里暗沉沉的,树木看上去都是湿漉漉的,散发出强烈的腐烂的味道。初枝走向森林深处,四周的香杉树渐渐地被长满地衣和青苔的枞木所代替。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熟悉的——枯死或即将枯死的香杉树的心材已经松腐:倒下的树或折断的树枝几乎和房子一样高,暴露的树根上面爬满了藤械:毒蕈、常青藤、沙龙白珠树、香草叶子,还有长满刺人参的潮湿低注之地。这是她从茂村太太家上完课回家的路上经过的那片森林,她就是在这片树林里培养起茂村太太所说的那种平静。她曾经坐在六英尺高的剑蕨丛中,或者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下面是长满延龄草的溪谷,她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溪谷。从她能够记事时起,这片寂静的森林就在这里,为她保留着神秘的面纱。

  那里有呈笔直一排生长的树木。两百年前,大树倒下之后渐渐腐烂变成泥土,在这一温床之上长出了这些树——成排的树。那些大树在倒下之前已经生长了五百年,森林的地面就是一张倒下的大树的地图——这里一个小土包,那里一个坑,那边又是一个土墩或者渐渐崩場的小山包——森林保存着大树的残骸,这些大树如此古老,任何在世的人都未曾亲眼见过它们的样子。初枝曾经数过倒下的大树上的年轮,有的树龄不下六百年。她看见过波氏白足鼠、蹑手蹑脚的田鼠,还有香杉树下颜色转绿的鹿角,那是白尾鹿的角,已经日渐腐蚀。她知道哪里长着蹄盖蕨,齿片鹭兰和大块的巨型马勃菌。

  在森林深处,初枝躺在一根倒下的原木上,望着顾长无枝的树干。冬天临去前的寒风吹得树冠摇摆不定,使她产生一种俯视一切的错觉。她喜欢道格拉斯冷杉树嶙峋的树皮,顺着树皮上的沟壑朝上望去,树冠足有两百英尺高。这个世界复杂得令人无法琢磨,然而这片树林却使她的心灵澄澈无比,这种感觉是别处所找不到的。

  她趁着头脑寂静,整理着那些充塞她内心的思绪——她的父亲走了,因为在柴房里藏了些炸药而被联邦调查局的人带走了;到处都在传言,说用不了多久圣佩佐所有长着日本人面孔的人都将被送走,直到战争结束;她有一个男朋友,是个白人,她只能偷偷地与他相见,而且他过不了两个月就要被征召入伍,被送去与她的同胞厮杀。而现在,除了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之外,她妈妈还在几个小时之前洞悉了她的灵魂,发现了她内心深处的摇摆不定。妈妈似乎已经意识到在她的生活和她本身的渊源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而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属于这里,但又不属于这里。尽管她渴望成为美国人,但是正如妈妈所说,她长着一张美国人的敌人的脸,而且这张脸永远也无法改变。她在这里,在白人中间,永远也无法感到自由自在,而同时,她无比热爱这里的森林和家里的土地。她一只脚在父母的家中,这个家和她的父母多年前所离开的那个日本有着极其相似的氛围。她能够感受到这个大洋对面的国度在牵引着她,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尽管这并非她所愿;这是她无法否认的现实。同时,她的双脚又深深地植根于圣佩佐岛,她一心只想拥有一个自已的草莓农场,喜欢闻着土地和香杉树的芬芳,在这个地方简单地生活到永远。然而,伊什梅尔出现了。他就像那些树木一样,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身上有那些树木的味道,有他们寻找蚌的海滩的味道。而且他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不是日本人,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相遇了,他们的爱情是在未加思索和冲动的状态下产生的,她在还不了解自己之前就已经爱上了他,然而她现在明白了,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了解自己,或许没有人可以了解她,或许他们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初枝觉得她理解了自己长期以来试图理解的东西,她之所以隐藏着对伊什梅尔·钱伯斯的爱,不是因为她在内心里是个日本人,而是因为她根本无法向世界承认她对伊什梅尔的感情就是爱。

  她感觉浑身无力。黄昏前的散步没能掩盖她和一个男孩幽会的行迹,对此她妈妈早就有所察觉。初枝知道自己没能瞒过别人的眼睛,也没能说服自己,所以她也从来都没有感觉心宽过。他们——初枝和伊什梅尔——怎么就能肯定他们真的是爱着对方的呢?他们只是碰巧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童年,那种亲切自然和亲密无间的关系使得他们产生了爱的错觉。但是,如果说在香杉树洞中的干苔上,她对那个她无比熟悉的男孩的出乎本能的感觉不是爱情,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爱情呢?这个男孩属于这个地方,他属于这森林、这海滩,这个男孩身上的味道就像这片森林一样。如果一个人的身份是按地理而不是按血统来划分的话——也就是说,如果生长于同样的地方才是真正重要的因素的话,那伊什梅尔就是她的一部分,在她的灵魂之中,这种关系远胜于日本的一切。她知道,这是最简单的爱情,最纯洁的爱情,没有受到任何想法的玷污——想法这个东西会让一切都发生扭曲。讽刺的是,这样的爱情正是茂村太太所主张的。不,初枝告诉自己,她只是顺从自己的直觉,而她的直觉没有所谓是否日本血统之分。她不知道爱情还能是别的样子。

  一个小时之后,在香杉树洞中,她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伊什梅尔。“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说,“我差不多都忘了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认识你之前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好像一件都不记得。”

  “我也是。”伊什梅尔说,“你还记得我那个玻璃水箱吗?我们放到水里去的那个。”

  “当然,”她说,“我还记得。”

  “那肯定是十年前的事情,”伊什梅尔说,“我们趴在箱子上。在海上漂着。我记得。”

  “我也想说这件事呢。”初枝说,“一个箱子漂在海上,多么神奇的开端啊?那时候我们很熟吗?我们甚至彼此都还不认识。”

  “我们认识的。我们一直都认识彼此。我们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们从陌生人,到相遇,然后开始约会。我们一开始就认识。”

  “那不一样,”初枝说,“我们没有公开约会过——这个词不对——我们不能约会,伊什梅尔。我们只能在这个树洞里见面。”

  “我们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伊什梅尔说,“我想我们毕业之后应该搬到西雅图去。在那儿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在西雅图,他们正在逮捕像我这样的人,就像这里一样,伊什梅尔。一个白人和一个日本人——我不在乎是不是在西雅图——我们一起走在街上都不行。自从珍珠港事件之后。你知道的。再说,六月你就要应征入伍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不会搬去西雅图。我们不要骗自己了。”金庸小说

  “那我们怎么办?你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初枝?”

  “没有答案,”初枝说,“我不知道,伊什梅尔。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伊什梅尔回答道,“战争总有一天要结束的。”

  他们默默地坐在树洞中,伊什梅尔一只手肘撑着躺在那里,初枝把头靠在他的肋骨上,双脚翘在光滑的树壁上。“待在这儿真好,”初枝说,“这里总是这么舒服。”

  “我爱你,”伊什梅尔答话道,“我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爱下去。”

  “我知道,”初枝说,“但是我要面对现实。我说的还不简单吗?有那么多事。”

  “那些都不重要,”伊什梅尔说道,“其他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你知道的。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甚至没有什么能跟它相比。如果我们爱对方,那我们就能渡过一切难关。爱情高于一切。”他说得信心满满,而且十分动情,令初枝也被打动,相信爱情的确高于一切。她希望这是真的,所以抛开一切顾虑沉醉于其中。他们躺在树洞里的干苔上开始亲吻,但是干苔的存在还是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他们正在试图忘却真实的世界,用吻来欺骗自己。“对不起,”她缩回来道,“这实在太复杂了。我无法忘记那些事情。”

  伊什梅尔把初枝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们不再说话。她在他怀中感到安全,仿佛自己正冬眠于森林深处,时光不再流逝,世界也停滞不动。他们头靠在干苔上睡着了,直到树洞中的光线从绿色变成灰暗,这时候他们必须回家了。

  “一切事情都会解决的,”伊什梅尔说,“你看——会解决的。”

  “我不知道怎么解决。”初枝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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